《黄帝内经》是中医四大经典之首,上承先秦文风和医学理论,下启汉唐以降两千多年来中医学发展的脉络。翻译家PaulUnschuld(文树德)将《内经》在中医文化中的地位等同于希波克拉底的经典著作在古代欧洲医学文化中的地位,而HenryLu(吕聪明)则强调“整个中医药发展的历史似乎只是《内经》的脚注”。然而,由于《内经》成书年代久远,“其文简,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导致了《内经》理解上的困难,也形成了英译的困境。中医典籍翻译工作从汉唐伊始已经走过了一千多年,而《内经》英译却直至1925年才由德国人Dawson的一篇论文肇始,直至1949年才出现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译本,历史不足百年,这也从侧面体现出其翻译难度之大。所幸近一个世纪以来,海内外译者对《内经》翻译孜孜以求,迄今为止已有24部英译文本问世。这些译本因译者的主体性差异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承载着不同的翻译目的,在不同身份的读者群中流传,为《内经》在西方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本文所列举的《内经》英译文本主要有正式出版的译著和包含了《内经》译文的专著、论文等共24部正式出版的翻译本(文)。按单次出版发行算一个版本进行统计:《内经》全译本3个;《素问》全译本3个;《灵枢》全译本4个;《内经》选、编译本8个;《素问》节选译本4个;《灵枢》选译本2个。在这24部翻译本中,最终以书籍形式正式出版(含再版)的有22个,以论文形式发表的有2个;全译《内经》(含《素问》和《灵枢》)的译者共有5位(见表1)。
近20年来,许多学者针对《内经》翻译史做过深入研究,如李照国(1997)从翻译史的角度对中医外译300年的历史进行了梳理,对《内经》翻译着墨颇多;施蕴中(2002)对IlzaVeith的首部《内经》翻译本进行了综合研究,介绍了其诞生的过程,分析译本的结合和内容及翻译方法,并指出译本的问题;兰凤利(2004)从描写性研究的方法对《黄帝内经·素问》的翻译历程的发展脉络进行了仔细的梳理,她将9个译本分为三个阶段,即医学史阶段(1925-1950)、中医传播阶段(1950-1978)与学术研究阶段(2001/2003-2004)。邱玏(2011)将《内经》翻译置于百年中医典籍翻译史框架中,经历了中医古籍翻译的缓慢发展阶段(1900-1950)、中医古籍翻译的理论初探阶段(1951-1991)和中医古籍翻译的理论争鸣阶段(1992-至今),并分析了10部《内经》翻译本的特点及贡献。然而,纵观前期研究,普遍存在译本收录不够完整的情况。此外,前期研究多为纵向的历时性研究,少见横向的译本类别研究。因此,本文穷尽式搜索得到24部译本,基于译本功能将其分为三类:学术研究型译本、临床应用型译本及文化普及型译本,采用以历时研究为经、分类研究为纬,在阐释译本历史价值的同时观察各译本的术语翻译策略。
(一)学术研究型译介文本
以下将以学术研究为主要目的进行翻译的译介文本均视作学术研究型译本。这一类译本包含了由史学家、中医学者及汉学家翻译的《素问》《灵枢》或《内经》译本14种。不论是否全译本,往往都恪守《内经》局部或全局的原貌,注重准确和全面地传递《内经》的医理及文理,且普遍更重视《素问》的翻译。
1.以论文形式出现的早期译文
(1)DawsonPercy.M译文
从术语翻译而言,Dawson的译介文本除阴阳采用音译译为“yin”和“yang”以外,多采用直译和意译的译法。对一些文化负载词的译法具有不确定性,如中医语境中的“神”采用“vitalspirit”“shen”“ling”“shen-ling”“chen-ling”等进行翻译;“五行”的对应术语采用了“fiveagents”等,体现了早期译本中术语处于探索期的特性。
(2)黄雯译文
黄雯博士是岭南大学孙逸仙医学院创始人之一,与孙科、钟荣光、林逸民一起筹备和创办了医学院并担任院长。他的译文“NeiChing,TheChineseCanonofMedicine”于1950在《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ChineseMedicalJournal第68卷第1-2期发表,署名WongMan,同署名的作者还有剑桥大学B.CH,伦敦大学L.R.C.P.及来自英格兰的两位学者M.R.C.S.和D.T.M.。黄雯译文与道森译文有相似之处,二者都是以学术论文的形式发表在医学杂志上,都对《内经》的版本、成书年代、历史沿革等进行了考证。相对Dawson的译介文本而言,黄雯的论文更像一个简单的英译本,以“on...”的形式统一翻译了《内经》素问81篇的篇名,简要介绍《素问》和《灵枢》162个篇章的核心内容并加以评述。黄雯一方面赞扬古老的《内经》用准确而纯粹的语言进行了医学论述,逻辑严密,在某些层面上超越了希波克拉底的医学;但是另一方面也指出《内经》所包含的中医学理论具有“经验医学”的特点。
这也影响了黄雯的翻译,如将“经络”译为“artery”(动脉),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方传统医学中的放血疗法,曲解针灸的内涵。黄雯译文的术语翻译除了Yin、Yang采用音译,其他尽可能采用直译和意译的形式,病证术语主要采用现有西医术语进行直译和意译,整体呈现归化翻译的特征。有部分音译术语有待商榷,如将“厥阴”译为“suddenYin”,似对原文理解不当。
2.以章节形式呈现的译文
王吉民、伍连德的HistoryofChineseMedicine(《中国医史》)诞生于西方中心论时期。《中国医史》1936年版序中非常清晰地介绍了王吉民和伍连德的生平及写作这部《中国医史》的缘由,作为一部填补世界医学史中中医学空白的史学巨著,《中国医史》同样对中医翻译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本文将《中国医史》纳入《内经》译本之一,是因为其不仅开启了直接用英文撰写中国医学史的先河,而且也是最早向西方介绍《内经》的英文书籍之一。
《中国医史》介绍《内经》的内容,考证了《内经》的成书年代和作者身份,论述了《内经》关于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和药物学的主要内容,尤其对血液循环的早期探索,明确了《内经》在中国医学史上的地位。王吉民和伍连德从翻译学角度探讨了《素问》和《灵枢》书名的翻译问题,并完整翻译了《素问》81篇的篇目名。对书名和篇目名采用了意译的方式,而对“五脏”“六腑”“三焦”等一部分术语则采用了直译+音译或单纯音译的方法,译为“fivetsangs”“sixfus”“sanchiao”。翻译策略不统一的情况在早期译本中比较常见。
3.节译本和全译本
(1)IlzaVeith(伊尔萨·维斯)译本
Veith将翻译工作与历史文献研究结合起来,并将不同注本中各执一词的观点同时纳入供读者思考。在翻译策略上,由于Veith不懂中医,也缺少可供参考的译本和懂中医的助手,她只能以历史学家的视角进行翻译,采取读者视角,以归化翻译策略为主介绍中医学的基本知识,译本中有不少因此而产生的误译,如将“经”译为“arteries”(动脉),脉译为“vein”(静脉),将“天癸”译为“menstruation”(月经)等。在术语翻译上她采用多种译法,最突出的特点是采用“音译+注释”的方法翻译术语,将汉字直接放入括号中作为补充说明。她翻译了王冰等注本的注解,将其放入夹注或脚注中来解释中医学中的核心哲学概念术语。尽管在今天看来Veith译本存在理解和翻译的错误,一些术语的翻译也有待商榷,但是她所做的工作几乎是前无古人,每一处翻译的处理都出自她的创建,因此这个译本具有开创性的历史意义,她所采用的史学研究翻译模式也对后世译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罗希文译本
罗希文生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也是国际知名的中医典籍翻译家,曾翻译了多部中医典籍,包括《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黄帝内经》等。罗希文为中医典籍翻译奉献了一生。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他开始着手翻译《黄帝内经》,但在翻译了前22章后就因身体原因停止了工作。2009年罗希文未竟的《内经》译本IntroductoryStudyofHuangdiNeijing在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
罗希文译本在第一章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内经》在中医学中的地位和价值,借用张介宾的《类经》篇目顺序,列表介绍《内经》各篇的主题,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内经》的理论体系和主要学术思想。因此,正如罗希文所言,这个译本的主要目的是为不懂中文,但又渴望学习中医的外国学者提供一个快速获取知识的渠道。虽然罗希文译本编辑较为粗糙,术语翻译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如将“六节藏象论”这个篇名译为“TreatiseonSixJieandVisceralManifestation”,其中“六节”的译名让人不知所云,但这个译本语言平实流畅、言简意赅,可读性很强,也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3)PaulUnschuld(文树德)译本
(4)李照国译本
李照国的译本TheYellowEmperor’sCnanonofMedicine:PlainConversation和TheYellowEmperor’sCnanonofMedicine:SpiritualPivot是唯一收入大中华文库的《内经》译本。李照国的翻译核心思想是“译古如古,文不加饰”“与时俱退,避免以今释古,立足实际”,这与文树德所强调的“回到作品的时代”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术语翻译层面,李照国提出,在英语中完全找不到源语的对应之语时,采用音译加注恐怕是唯一能符合语言国情学需要的翻译策略。因此他的译本中术语翻译存在较多的“音译+注解”的情况,如将“神”译为Shen(Sprit),“精”译为Jing(Essence)等。文树德在译本前言谈到翻译原则时也提到过两种需要采用音译的情况:原术语内涵意义十分丰富需要用多个英文术语来表达时,或是原术语表意模糊无法找到对应英文术语时,都只能采用音译法,如“qi”“yin”“yang”等,但文树德的译本中却极少出现音译法,多为直译。WHO曾提出“pinyinisnotarealtranslation”,音译法的使用界限究竟在哪里?原则和策略如何?这是翻译家们长期探索的一个重点,也是难点。
(5)杨明山译本
杨明山译本《黄帝内经素问新译》(NewEnglishVersionofEssentialQuestionsinYellowEmperor’sInnerCanon)于2015年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素问》的全译本、采用中英文对照的方式,方便读者进行对照学习。杨明山译本行文简练,在篇章层面上遵循原文结构,在术语翻译层面主张采用安格鲁撒克逊语对应古汉语,但在译文中不乏采用现代西医病症名术语对应原文术语进行翻译的现象,其翻译主张似乎并未得到一致的贯彻。
4.两个编译本
香港大学生物化学系教师江润祥翻译的《内经》译本HuangDiNeiJin:ASynopsiswithCommentaries于2011年在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该译本主要是翻译了李中梓选编的《内经知要》。《内经知要》是李中梓根据《黄帝内经》的重点进行删繁从简、重新分类后汇编而成,分上、下两卷,逻辑体系清晰,内容精简,难度循序渐进,降低了《内经》的学习难度,让更多初学者能更快读懂《内经》。《内经知要》虽然改变了《内经》的编排顺序,但并未更改《内经》原文,学术性仍得以保存。
ElizabethRochatDeIaVallée的译本TheRhythmAttheHeartofTheWorld于2012年在MonkeyPress出版。这个译本仅针对《素问》中的《阴阳应象大论》篇进行翻译和评注,重点介绍阴阳理论在中医理论体系中的地位及在中医学中的应用,译文篇幅不大,内容比较局限,术语翻译特征也不明显。
(二)临床应用型译本
临床应用型译本是指译者的主要身份是临床医师,翻译的首要目的是向临床医师介绍《内经》知识的译本,因此与学术型译本不同的是往往更重视《灵枢》的翻译;同时,临床应用型译本通常具有明显的教材属性,为了教学需要可能存在对《内经》章节进行重新编排,或是对《内经》行文逻辑进行重构的情况。
1.HenryCLu(吕聪明)译本
HenryCLu(吕聪明)是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和卡尔加里大学(UniversityofCalgary)教师,1973出版了他翻译的《灵枢》(TheYellowEmperor’sbookofacupuncture),后于1978年出版的第二个译本《内难全集》(ACompleteTranslationoftheYellowEmperor’sClassicofInternalMedicine…Nei-JingandNan-Jing)。吕聪明的《内难全集》编写形式类似教材,每一章前有内容简介,另外每一小节内容前还有译者对本章内容的评述,作为学生的导读。兰凤利和邱玏都曾对吕聪明的译本进行过分析,指出他的翻译原则是忠实于原著。而术语翻译应该遵循两个方面:其一,文内前后一致;其二,与现代中医理论相一致。如在“督脉”的翻译上,坚持使用“axismeridian”而不是目前多见的“governingvessel”。
2.MaoshingNi(倪茂新)译本
3.吴连胜、吴奇父子译本
吴连胜、吴奇父子是在美国行医的中医师。吴氏父子译本最早应该是在1996年以前在美国出版,因此获得了第三届世界传统医学大会最高荣誉金奖。1997年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在中国出版,2001年第4次再版,目前国内常见的是2010年第7版。
4.朱明译本
5.成肇智、陈家旭译本
成肇智、陈家旭于2018年在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SelectedReadingsfromHuangdiNeijing是目前最新的《内经》译本。成肇智1967年毕业于湖北中医学院6年制中医专业,2011年在温哥华开办中医诊所。陈家旭是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诊断学专业博士生导师。该译本是一个为中医经典课程编写的全英语教材,节选了《素问》和《灵枢》中的42章,分别归入7章,包括“中医养生”“阴阳五行”“藏象”“病因病机”“诊断方法”“治法治则”“辨证分型”。译文虽然选自《内经》,但完全属于提炼和改写,已无法窥见原文形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能算是译本,应视作普及《内经》知识的译介文本。在术语翻译上,主要采用英语对应术语加括号进行文内中英文注解的形式,如对五神的术语分别是“spirit”(Sheninanarrowsense神)、“mood”(Hun魂)、“soul”(Po魄)、“thought”(Yi意)、“will”(Zhi志)。但该译本也存在术语不统一的情况,例如章节小标题中使用“viscera”,行文中使用“zang-organ”等。
6.其他临床应用型选译本及转译本
吴景暖的《灵枢》译本Lingshu:TheSpiritualPivot于2002年在夏威夷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ofHawiiPress)出版。他主要选译了《灵枢》12卷,主张学生在学习针灸技术之前必须要理解中医的文化哲学内涵。在术语翻译层面,他同文树德和李照国等翻译家一样,也反对用西医词汇来翻译中医术语,主张要回到《内经》的时代理解术语内涵,再进行翻译。
NguyenVanNghi、TranVietDzuang和ChristineRecoursNguyen是三位来自美国的医学博士。他们合作完成了《灵枢》全译本HuangdiNeijingLingshuVolume1-3withCommentary,于2005年在密西根州FidlarDoubledayKalamazoo出版社出版。这个译本采用的底本是1994年出版的DrsNguyen和Dzung翻译的法译本。译本中引用了明代马元台和清代张隐庵的评注,并加入了法译本著者Dr.Nguyen的解读和评述,这个译本带有比较典型的法国派传统中医流派风格,翻译的目的在于指导针灸的临床实践。
RichardBertschinger是英国萨默塞特郡针灸治疗师,2015年JessicaKingsley出版社出版了他结合李中梓《内经知要》及自己的临床实践编写的EssentialTextsinChineseMedicine:TheSingleIdeaintheMindoftheYellowEmperor,其中存在一部分《内经》原文的翻译。
KiSunu翻译的TheCanonofAcupunctureHuangtiNeiChingLingShu(Vol1,Chapter1-40)于1985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非营利性教育机构育英大学出版社(YuinUniversitySchooldofOrientalMedicine)出版,但由于未见此译本的全貌,无法对翻译策略加以评述。
(三)文化普及型译本
文化普及型译本是指以轻松简短的形式向读者普及《内经》知识,传播中医文化的译本。目前以文化普及为目的呈现的《内经》比较突出的代表是周春才和韩亚洲编译的英文漫画版。韩亚洲是一位画家和独立撰稿人,1997年与周春才合作在海豚出版社出版了漫画英文版《内经》译本TheIllustratedYellowEmperor’sCanonofMedicine。从内容上看,这应该是在1996年6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黄帝内经〉——养生图典》基础上翻译而来的,也或许这二者是中英双行本。该译本图文并茂,用简单流畅的英文介绍了《内经》养生思想。其术语翻译最大的特点是“音译+注释”,如核心哲学概念、中医特有的病名等一部分采用音译法,如“五行”译为“Wuxing”,“心痹”译为“heartBi”等,文内括号加以注释;一部分采用意译法,如“痿病”译为“flacciditydisease”。也有一部分直接采用西医术语进行对应翻译,翻译策略不统一,缺乏系统性。
翻译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译本研究可以管窥翻译的历史、文化及其政治价值。《内经》翻译走过近百年的历程,前期主要由西方引入,后来中国开始主动输出,承载起中医药国际化发展的历史使命。从翻译策略来看,早期的英译文本,不论是1929年Dawson的译文还是1949年IlzaVeith的节译本,都是从史学角度切入再进行翻译,以严谨的学术精神探索古老的中国医学理论,这对中后期的学术型翻译文本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引导作用。就术语翻译而言,不同种类的译本对术语的处理存在比较大的分歧。不同时期和不同类型的中西方译本和中后期的东西方译本也体现出了巨大的差异。学术型译本和文化普及型译本多偏向采用音译、直译及音译+意译的混合译法,而临床型译本则在处理术语时多采用意译,或直接采用西医术语与之对应,立足于西方受众。总之,从历时性角度结合译本分类讨论,可以挖掘《内经》术语翻译所体现的译者主体性以及这背后折射出来的文化变迁、政治博弈、话语权争夺、国家形象建设等诸多问题,对中医药国际化发展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