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3点半之前不能出门办事，他需要做礼拜。现在是周五，穆斯林的主麻（阿拉伯语“聚礼”的音译）日。伊斯兰教规定，平日可以自行选择地点完成一天5次礼拜，但主麻日，男性穆斯林要在午后到清真寺做集体主麻礼拜。阿穆拿着一块小地毯出了门。
这是新疆喀什市区一个大型住宅区，人称2号小区。小区2800多户居民，维吾尔族占绝大多数，清真寺就建在小区内。现在是下午3:15，寺内空间不够，阿穆加入清真寺门前空地上的人群。数百张礼拜毯一块接一块在空地上铺开，男人们脱了鞋跪在毯子上，安静地等待。妇女们早已回避，在外玩耍的孩子也都知所儆戒而噤声，日常生活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让位于信仰。
维吉达尼却又有其独特之处——这家由维吾尔族和汉族小伙伴们创立的公司，虽然现在还很小，但它的模式为新疆之未来提供了想象的密码。2009年7月5日晚，新疆乌鲁木齐发生了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在此事件中，197人死亡，1700人受伤。此后，关于新疆的稳定和发展策略被纳入最高层的议事日程。中央层面，成立了新疆工作领导小组，在当年召开了高规格的第一次新疆工作会议，会议之后，仿照汶川大地震灾后重建模式，全国尤其是沿海发达地区支援新疆的资金和项目涌入。
在这一背景下，新疆年轻人的就业与创业成为新疆稳定和发展的要务。据新疆自治区公安厅统计，2012年新疆发生的暴恐活动趋多，参与者多为80后、90后，且文化程度不高。维吉达尼的意义在于，利用网络的力量，将中国最偏远的农村和维吾尔族农民与世界联系起来，并提高他们的收入。
新疆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陈兵曾在接受亚心网采访时表示，截至2012年3月，新疆淘宝店有2万家左右，从业人员4万到5万人。这一用工人数，逢年节流量大的时期，还会有20%到30%的增长。新疆互联网协会副秘书长李培军表示，淘宝店若以现代企业的经营模式，规范化地管理用工、培养市场，将有助于保持常年稳定的用工量。
也就是说，维吉达尼这样的互联网创业者，也许正在改变着新疆喀什的某种现实。喀什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中国最西部的城市。若从北京乘飞机出发，需要在乌鲁木齐经停，前后历经7个小时才能到达。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喀什市2014年第一季度GDP同比增长了15.5%，双倍于全国增速。喀什市是喀什地区的行政公署驻地。喀什地区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下辖的7个地区之一，位于天山以南，帕米尔高原和塔里木盆地的交接处，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接壤。
喀什起点
从市区开车向东北，跨过土曼河，约20分钟，就到了喀什市荒地乡的穆合塔尔·阿布都卡迪尔的农家院。穆合塔尔是最早与维吉达尼公司合作的农户之一，院中有10亩果园，种着30余棵核桃树。63岁的穆合塔尔老人拿着巨大的园艺钳和一桶新枝，在园中嫁接。老人说，麦合穆提·吐尔逊反馈，薄皮核桃更受网络买家欢迎。于是他想给自家的几棵核桃树嫁接换种。
麦合穆提·吐尔逊是喀什维吉达尼商贸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和运营总监。汉族朋友叫他阿穆。阿穆站在果园中，向穆合塔尔请教起了嫁接技术。
穆合塔尔一家的收入，如果放在宏观背景下则更具有参照意义。喀什近年来经济取得长足发展，但与全国、全新疆的发展还有差距，贫困落后仍是喀什基本区情。2012年喀什地区GDP为517亿元，人均生产总值10290元，仅相当于全国的四分之一、全新疆的三分之一。
7·5事件之后，深圳市对口支援喀什。根据喀什市委提供的材料，2014年喀什安排了65个重点项目，项目总投资98.3亿元。学习东部城市经营的经验，喀什也成立了一系列地方投融资平台，如喀什城投公司，注册资本由2亿元增加至25亿元，总资产达104亿元，负责喀什特区13平方公里的土地储备及一级管理开发。喀什的变化正在悄悄影响着人们的观念。阿穆的大哥努尔麦麦提·吐尔逊是喀什市英吾斯坦乡党委书记。他说，现在投资和项目进来后，农民收入增加，消费也跟着提高了。“农民都有市场经济头脑了，干自己的活，忙着赚钱。”
穆合塔尔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如今，除了小女儿还留在家中，其余几个都已经成婚。但儿子们的土地并没有分开，还在一起耕种。2013年，家中果园共产了650公斤核桃，全部由维吉达尼代售。
“2011年底，我们刚开始在淘宝上出售干果时，穆合塔尔家的3斤核桃就卖出75元。比市场价高很多，老人特别高兴。”阿穆说，那是维吉达尼的起点。
2013年，维吉达尼从各地农户一共收了10吨左右的核桃，分装成500克每袋的包装，每袋售价45元，在网上销路极好，库房中如今还剩下500公斤左右的存货。
维吉达尼的创办正好赶上了新疆互联网普及的快速增长。根据CNNIC公布的截止到2013年12月31日的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数据，新疆的网络普及率已经达到了49%，在中国31个省市自治区中排名第九，饶是如此，南北疆之间的差距仍然很大。
阿穆的选择
下午3点半，阿穆结束了礼拜回到公司，开始接待几个快递公司的合作商。1986年出生的阿穆原本是喀什海关的职员。在当地，就业一直不乐观。2009年底，喀什总人口387.28万，在岗职工只有18.99万，仅占总人口的5%；个体户和私营企业者更少，加起来仅占3%。
在这样一个农业人口仍然占大多数的环境中，考公务员成为如阿穆一样、由农家走出的大学毕业生的最好出路，但大部分年轻人与此无缘。
我在喀什市银瑞林酒店大堂遇见了与阿穆年龄相差不大的维吾尔族年轻人阿布都外力·玉苏音。
阿布都外力两年前毕业于新疆大学法律专业本科，但毕业回到家乡喀什后，一直没能如愿考上公务员，只能在银瑞林酒店打工，每个月工资2000元。
与阿布都外力相比，阿穆要幸运许多。作为昌吉学院英语系本科生，2011年6月阿穆以第一名成绩考取吐尔尕特口岸海关官员。“海关工作很稳定，但非常无聊。”阿穆说。3个月后他辞职了。
阿穆生长在距离喀什市区约20公里的疏附县兰干乡吾吉米力克村。家里院门内右边是一排主屋，不同于当地常见的土黄色民居，屋子外墙刷了明亮的白色涂料。屋前室外，有一排两米多宽的炕，炕上方是木头架起的遮阳棚，供人们聚坐休憩。屋子正对着一面围墙，墙上搭着葡萄架。围墙后，有一片约14亩左右的果园，果园一边还有刚刚修葺起来、通了自来水管道的牛羊圈。这个农家院子，处处透着富足。阿穆的父亲吐尔逊·吾斯满说，这间屋子1993年盖好，屋外的遮阳棚修于2004年。
“盖这所房子总共用了6个月，花了1800块钱。如果是现在，18000也不够。”吐尔逊几乎一句汉语都不会讲，但有了阿穆做翻译，他仍然很快成为一个愉快健谈的聊天对象。他16岁时，考取了中专学校，而父母在当时欠了人民公社200元债务。“那时候在地里劳动一天赚3块钱，一个馕只卖5分钱。”在那样的年代，这笔债显得相当沉重。吐尔逊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于是放弃读书，开始种地劳动，替父母还债。今年他63岁了，做了一辈子农民。
1996年，为了增加收入，吐尔逊在果园中栽种了一批杏树。但由于土地和品种的原因，果实的品质并不好。阿穆说，维吉达尼目前并没有代理自己家产的杏干。“因为品种不好，质量也不好，客户不喜欢。家里那么辛苦做一个水果，但是我没办法销售。”2013年，听了阿穆的建议，家中将原有的杏树铲了7亩，改种核桃。希望这样能够改善自己产品的销路，增加收入。
阿穆的母亲热比亚穆·吾斯音比丈夫小八岁。热比亚穆17岁入党，全村当时2000多人，她是60多位党员中的一名。“老干部们看我很有干劲，就想好好培养。”热比亚穆说，结婚前，她是村里的党委副书记，婚后则辞了工作，专心料理家事。女人婚后放弃工作，这样的选择在维吾尔族家庭至今仍然比较常见，而无论学历和家境的区别。
销路沿革
当阿穆在清真寺做主麻礼拜的时候，三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李雨蒙、张亚、李芳留在维吉达尼办公室。
整个2号小区数万居民中，他们是仅有的三个汉族人。在礼拜时，作为非信徒，他们不能进入清真寺范围。
2011年秋天，辞职后的阿穆以志愿者身份参与了一个残疾人技能培训项目。项目中的汉族社工需要到维吾尔族家庭去探访，阿穆为他们充当翻译。在项目中，他结识了深圳来援疆的社工刘敬文。
走访农户的过程中，刘敬文注意到当地农户普遍种植晾晒的干果品质很好，但销路十分传统——要么等着市场收购商（俗称二道贩子）上门收购，要么直接拉到当地巴扎（维语市场的意思）销售。由于本地市场需求有限，销售渠道并不畅通。而互联网及电子商务，在这里仍然显得十分鲜见。
出于帮当地农户销售农产品的目的，2011年11月，刘敬文、阿穆开始通过淘宝网店售卖喀什当地的土特产。刘敬文的妻子张萍来喀什探望，结果也留下，帮忙打理网店。他们给网店取了个名字维吉达尼(VIZDAN)，取自维语“良心”的音译。“许多维吾尔族农户保留着自然的种植和储存方式，食物是真主赏赐的礼物，不能对食物做有违良心的事。这也是我们从最初就希望品牌能秉持和传达的观念。”刘敬文说。
穆合塔尔的二儿子吐尔逊江是阿穆参与的残疾人技能培训项目的学员，听说了可以在网上销售当地干果的想法后，拉来了自己家中产的300公斤核桃，交给维吉达尼代售。此前，穆合塔尔家的销售方式都是在家中等待商贩上门收购。“他说先不收钱，把货拿走。卖完之后再给钱。”阿穆说，这在当时对他们是很大的鼓励。300公斤核桃，竟然在一个多月中迅速售罄。
最初只想把几家农户的农产品卖掉，当作帮忙，结果到2012年春节前，维吉达尼的销售状况非常好，3个月内销售额达到30万，共售出核桃、红枣等10余种商品。“作为兼职的成绩，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刘敬文说。团队在此时，萌生了创业的想法。“当时就觉得，这会是我内心深处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辞去了许多人艳羡的海关工作的阿穆说，自己仿佛找到了事业目标。
搭建生意链
4月初的这个周五下午，阿穆去做主麻礼拜的同时，李雨蒙本打算开车带我去艾提尕尔清真寺旁的帕米尔青年旅舍，参观维吉达尼初创时借用的办公场地，但他考虑之后，没有立即出发。“主麻礼拜时，艾提尕尔周围路上都是人和车，根本走不动。不如等人群散去。”李雨蒙说。2013年3月，他辞去广州一家服装企业产品摄影的工作来到喀什，一年里，已经知悉了这个城市的诸多细节。
新疆常住人口2181万，其中汉族人口875万，占40.1%，而喀什地区90%的人口是维吾尔族。维吾尔族的主体信仰是伊斯兰教，据中国宗教学术网的统计，全喀什地区有清真寺近万座。
艾提尕尔清真寺位于喀什市中心，始建于1442年，占地25.22亩，是新疆最大的伊斯兰教礼拜寺，每天有两三千人前来礼拜，主麻日下午，礼拜人数能达到近7000人。帕米尔青年旅舍位于艾提尕尔清真寺北门外的商业建筑群3层。
站在青旅露台上，能看到清真寺东门外的艾提尕尔广场，近在咫尺的清真寺建筑则整个被树荫遮挡起来。青旅老板吴萍说，每天早上天亮前，许多人驱车前来做当天的第一次礼拜。黎明的寂静里，青旅门前的道路上往往已经停满了车。“喇叭里传出阿訇诵经的声音，远远传来很震撼。”
最初创立时，2号小区内的房子还没有租好，维吉达尼就是在这让人信任、充满希望的诵经声中，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于他们而言，很多挑战都是全新的、独特的，却也形成了属于维吉达尼和这片土地的特色。
譬如最初，维吉达尼从喀什发货。但因为距离、气候和其他不可控因素，新疆的物流速度完全无法配合电商客户的要求，很多下了单的客户在长期等待之后愤然退货，继而上网投诉，给差评。
“甚至有客户嘲笑我们是不是用毛驴在送货。”阿穆说。最夸张的一次，客户等了26天才收到产品。在老榕的建议下，维吉达尼改为从北京发货，每个月预估订单提前从喀什发往北京的合作仓库。
在渠道方面，和农户建立紧密的联系，而非简单地批量购货，也成为维吉达尼的特色。在维吉达尼淘宝店主页，部分农户档案，姓名、年龄、地址、产品和产量等信息一目了然，并辅以数百字，介绍农户生活的故事。
同时有照片，果树开花、结果，农户施用农家肥，这些过程，维吉达尼通过多次走访，都记录了下来。维吉达尼主打放心食品、自然农法的品牌，讲述农户的故事，作为产地溯源的证明，也成了最好的营销手段。
“客户真的会关心农户。”阿穆说，今年3月，有个广州的顾客，买了维吉达尼的大枣、巴旦木，回家之后在微博上留言，用干果做了一些饼干，特别好吃。“我们就回了他一句，说我们的农户还没吃过用自己干果做的饼干。顾客第二天竟然用快递给我们寄来一箱。”
2014年3月初刚刚加入维吉达尼的李芳，目前负责农户探访、农户档案的整理更新，以及农户故事的采写。李芳说，现在维吉达尼资料库中，有完整档案的农户近30户。维吉达尼与农户沟通的方式是辐射型的——选择与一个农户建立直接和紧密的联系，通过走访、沟通，完成订货，并通过这个农户向周边同类的农户传达他们对产品种类和品质的要求。最终的收货也通过这一农户完成。这种方式提高了效率。虽然建档农户只有近30户，但两年中维吉达尼合作过的农户实际已达到近2000户。
“一个农户影响七八个农户，我们没必要做七八个农户的档案，同样的路也不用跑好几趟。”阿穆说。2012年12月，维吉达尼公司和一些农户合作，成立了维吉达尼农民专业合作社，合作社是非营利的企业，合作社成员承担了农户沟通联系等职责。“我们和合作社农户沟通，提供一些信息并给出产品质量要求，合作社农户再和邻里乡亲联系传达，最后收货的时候一起过来，按照同样的标准筛选，一样的价格收购。”
陌生异乡的创业理想
作为唯一的维吾尔族创始人，因为语言的原因，阿穆担任公司运营总监。与农户对接，走访、采购订货、信息反馈，都需要他出面完成。阿穆是虔诚的穆斯林。“我们在做的事情，对农户也好，对客户也好，对自己也好。没有人说你做的事情有伤害谁，这一点我觉得挺好。所以每天都挺开心。”他说，“安拉如意，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维吉达尼的货品源范围如今已超出喀什拓展到全新疆。网店中出售的，有产自伊宁的蜂蜜、和田的红枣、吐鲁番的葡萄干。除了食品，还有薰衣草香囊、艾特莱斯丝绸桌旗等特色产品。品种最多时有56种，今年还将继续开发新品，估计会突破65种。“现在全新疆有31个采购点，今年会在吐鲁番、伊宁建办公室。”刘敬文说。
新疆地域广阔，维吉达尼恪守亲自探访农户的货源开发方式，需要四处奔波。初创时老榕赞助买了一台东风小康面包车，两年行程53000公里，车况如今基本处于崩溃的边缘。4月初，团队驱车数百公里，到喀什北部毗邻的阿克苏地区探访农户。
在阿克苏乌什县亚克瑞克乡，鹰嘴豆是重要的经济作物，但农民对自己产品的销路和销量并没法做出预估。“我们根据经验，预订了七八个农户每家至少十亩地、二三十吨的鹰嘴豆，这是我们能卖出去的一个估量。”阿穆说，因为有了维吉达尼的预订，一些农户改变了原有的计划，“原来打算五亩地种鹰嘴豆，后来十亩地都种了。”
两年间，除了阿穆，维吉达尼创始团队的成员都已经陆续离开了喀什。刘敬文、张萍在2012年援疆结束后返回深圳，刘敬文做回自己的本行——媒体。在维吉达尼，他的头衔是顾问。张萍则继续担任维吉达尼的CEO，并且在2013年5月，又在深圳注册成立了维吉达尼生态农业有限公司，目前与喀什维吉达尼合作，承担产品的销售、推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