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岁了,他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不显老态龙钟。年轻时抗过战,打过日本鬼子;参加抗美援朝,战斗中负过伤。他是陈世礼,一位抗战老兵、援朝勇士。下面是他给我们带来的他的那些岁月。
一、抓丁入伍,妻离子亡
我是湖南省安仁县洋际乡狮岭村人,出生于1925年7月。十来岁时,父母为我订了亲。女方姓周,比我大三岁。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小孩子懂什么?我只哭着要读书。十三四岁时我从乡完小毕业。因写得一手较漂亮的毛笔字,乡公所的干事要我做他的文书,派人到家里来找,可当时我在石环村姑爹家做客。姑爹是当过常宁县长、在当地说话准数的许文渠的堂弟,家里搞得好些,我和他的长工正玩呢。报信的人没把事情说清楚,我就没回家,文书没当成。
家里三兄弟,我是老大。旧社会抓壮丁,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18岁,已生了一个儿子。到1943年5月,差不多半岁。一天傍晚,我刚洗完澡,穿着短裤衩到门外乘凉,一个经常来我家厅屋看年轻人耍拳棍的保丁跟我打招呼,我走过去。趁我没提防,拦腰将我抱住。我甩手要放倒他。他大声呼喊,陈世礼打人啦。早躲在屋前南瓜棚下的几个人一哄而上,将我摁倒,拿绳来捆,抓到乡里,又解到县里。就这样,我当了国民党的兵。发了两套衣帽和几块钱,编入国民革命军第60军。第一天吃饭时,没发碗。自己到附近买了一只新瓷碗。回来用水一洗,突然裂成两瓣。我心里一沉,心想这次完蛋了,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到部队后,我写了很多信回来,要婆娘把崽带好,但每次都石沉大海。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亲戚。亲戚托人给我回了信,告知实情。原来婆娘早跟别人走了。崽也没人管,有一次倦缩在大门口,被人不小心踩伤,没医治,不幸夭折了。
二、前线抗日,驻屯锦州
我随部队开到长沙,在武汉休整了十多天,又开赴上海,后转战南京,跟着部队打鬼子。风餐露宿,提起脑壳走。
那时,国共实行合作,一致抗日。但国军既抗日又防共反共,有时暗地里还帮着鬼子。
有一个财主老倌,膝下两子,拥有百余条枪。大儿子对爹言听计从,表面上打鬼子,背地里与鬼子眉来眼去,经常通风报信,打自己人,打共产党。小儿子却跟爹唱对台戏,铁心要跟共产党走,声称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吃里扒外更要不得。他老子火冒三丈,说要毙了他。小儿子把枪一丢,离家出走,和一个女共产党员上街做宣传鼓动去了,号召大家一致对外,共同抗日。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我们从上海坐船北上,至秦皇岛上岸,驻扎在辽西,扼守关中咽喉锦州。就是书上说的,国民党准备抢占抗战胜利成果,布局东北。
这段历史已尘封多年了。2015年10月的一天,突然收到从台湾寄来的邮件。打开一看,包装盒里有一枚精致的抗战胜利纪念章,金光闪闪。另有“中华民国总统”马英九亲笔签名的证明书,赞美“曾参与对日抗战,牺牲奉献”行为,嘉奖此举“功在国家”。落款日期是中华民国104年7月7日,即全面抗战78周年纪念日颁发的。令我倍感欣慰。
三、被俘改编,打到广西
日本鬼子一投降,国共内战就干上了。双方摩擦加剧,大小战事不断。其时,我们驻防锦西一个叫北京县的地方。据情报,离县城约六十公里的勾棚子经常有土匪(共军)出没。部队受命移防青家屯附近防御。双方打打停停,嗑嗑碰碰。尽管打过鬼子兵,又打自已人,感觉不好受,但上命难违。
锦州的冬天天寒地冻,山不高,树不多,全是雪,差不多有膝盖深。一天晚上,枪声四起,我们赶紧拿枪。可一下子又安静了,以为虚惊一场。谁知共军把羊毛大衣反着穿,颜色同雪一样,四周白皑皑一片,他们趁机潜伏在雪堆里。我们去巡逻时,他们突然从雪地里蹦出来,推雪挺枪,大喊“缴枪不杀”。枪抵住我们后脑勺,只有缴械的份。
缴枪后,站在那里,脚打颤,怕得很。我是普通士兵,长官经常给我们“洗脑”,“发海水”:宁愿打死,也莫做俘虏,共军抓走就会活埋。奇怪的是,那时共军并没有强迫我们跟他们走,自己也怕跟他们走,四顾茫然后,最终又回到原部队。军人视枪如命,枪没了,命就等于没了。为此,很多像我一样缴枪的士兵没少受上司批评、压制,大会小会数落得要死。
哪里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实际上,人民军队优待俘虏。新来时,有病帮你治病,有伤疗伤。只要不继续为国民党卖命,来去自由。想回家的,替你开条子,给路费。想留下的,一起革命。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1948年8月,我们跟随长官坚守在锦州西关的地下工事里。炮声猛烈,越打越近。为头的命令士兵放下枪,准备扔手榴弹。我们站起身,将手扣在拉环上。东北的房子普遍不高,大多是一层楼。共军似神兵天降,爬上屋顶冲下来。先控制了工事里的军官,我们的手榴弹没有派上用场,就全部被俘虏。
解放军的思想工作很厉害。比如宣传说,如果替国民党当兵,就是为少数人卖命,为四大家族卖命,完全不值。人民军队是解放军,目标是解放自己,解放全中国。我们被教育转化后,所有战俘分散编班,大概一班一个,最多二个。我编入第39军116师346团1营1连,开始为民效命。共军和国军完全不一样。国民党各顾各,等级森严;共产党通人性,把你当人,官兵平等。刚来时,老兵每人给你凑一点东西,有衣的送衣,有帽的给帽,关心你,爱护你。弃暗投明,跟党走,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
这年9月,解放军发起辽沈战役,我部参加锦州作战。奉命进驻黑山县大虎山,撬毁铁轨,切断敌人退路和物质通道。沈阳之敌就出不来,变为惊弓之鸟。接着,我军与兄弟部队一起在辽西围歼廖耀湘兵团,战场很惨烈。胜利后,直捣沈阳,解放东北。
我军是第四野战军的一把尖刀。12月1日起,参加平津战役,担任和平门方向的主攻任务,我们英勇顽强,捷报频传。1949年4月底,从河北武清地区出发,自北向南,向华中、华南长驱奔袭。经河北、湖北,渡过长江,进军湖南,势如破竹。在摧毁湖南国民党100军军部,消灭省政府军后,挺进湘西,参加衡宝战役。从衡阳打到广西,直下柳州,解放南宁。12月上旬,直抵中越边界,解放友谊关。
四、抗美援朝,负伤回国
1950年10月,第39军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序列,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我们第一批秘密入朝。跨过鸭绿江,换穿朝鲜军装。
朝鲜的仗很难打,相当激烈。尽管我是士兵,我可用过很多枪,比如歪嘴巴步枪、手枪、铁把冲锋枪、轻机枪,后来是重机枪。这种枪火力猛,杀伤大。但行军时要四个人抬。
打仗有一条铁律,就是不怕死。两军相遇,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果然如此。我们一路向前,一直打到三八线附近。
我是重机枪手,在攻占一条河对面的山头时,敌人的炮弹朝我们轰过来,弹片象落雨一般。我感觉自己的右手臂下垂无力,一点都不听使唤。接着,衣袖都红了,血流到了手指尖。眼角也有擦伤。在朝鲜的战地医院简单处置后,很快就转送国内沈阳后方医院治疗。右臂切开了一个巴掌宽的口子,从中取出多块弹片,缝了几十针。至今,身上还存留多块碎片。军人残疾证登记为三等甲级伤残。
随着战事推进,从朝鲜前线回来的伤病员也越来越多。伤势稍好些,我转到河北石家庄医院。主治医师是一位比我大几岁的湖南女老乡,很热情。每当医院举行业务培训,就喊我去旁听。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叫陈育苏,长沙人。复员后我当赤脚医生的能耐,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康复后期,又转到长沙女子中学附近的“荣成学校”。一边疗养,一边学习,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动。橘子洲当时叫水路洲,洲上住满了像我这样的伤员。
五、回家务农,平凡低调
我从国军到共军、解放军,从抗日到抗美,整整当了八年兵。1951年底,康复出院,复员转业,回到老家。
刚进村子,看到老家面貌全非,睹物思情,眼泪止不住地流。
后来,有一群年轻女孩在农会的组织下,练习唱歌跳舞。我看中了其中一位俊俏、嘴巴甜、会做事的女孩。在农会干部热心牵线下,重新组建了家庭。一口气,生下两男三女。三年困难以及大跃进时期,拖儿带女的日子相当紧巴,完全是咬牙挺过来的。
农村生活很艰苦。我做过赤脚医生、信用社出纳、生产队会计、学校食堂工友。任何情况下,我都自力更生,从不向政府或他人伸手。
1971年林彪叛逃后,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我当过“四野”士兵,林彪是四野统帅。那个年代,单凭这一点,我就不敢大声出气。林彪和罗荣桓元帅联名签发的“革命军人证明书”一直压在自己的皮箱底下,从没敢拿出来。军人优抚绝不敢提。
很庆幸自己命硬。打仗那会儿,牺牲了那么多的战友,可子弹长眼,没要我的命,让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文革那会儿,有好多冤假错案,庆幸没把我当靶子,受批挨斗。分田单干时,子女都大了,干活不用着急。遗憾的是,日子好过了,可与自己同辈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
我有一个愿望,共产党要永远为人民说话办事。有一首歌这样唱:“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共产党好,好在哪?好在依靠人民,为了人民,让人民生活得越来越好。
如今我年事已高,岁月无多。如有机会,我要到朝鲜去,到三八线我负伤的那个地方去,看看那山、那河、那里的人民。此生就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