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年初二,有一个话题冲上热搜——#充电器一拔再见又是新的一年#。
话题下,一位山东男子感慨,称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拔充电器的了吧”。
如果说回家是暂时放下肩头背负的生活,回归自己的原始身份,短暂地进入一个安全领域,那“拔掉充电器”的那一刻,无异于拔营起寨,重新回到自己的战场。而对于由此衍生的种种复杂心情,我是很有体会的。
因为准备高考的缘故,那年春节我没回家,学校发的两张饺子票还被我弄丢了。考前集训的大教室里关着灯用投影仪放着春晚,我抱着一碗半生不熟的泡面蹲在黑压压的人堆里,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算一道计算题:
大学四年,假设寒假平均每年50天,暑假40天,4年就是360天。大学毕业后上了班,每年抛开几个小假期,考虑到路程,也只有春节和国庆的14天可以回家。综上,在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刻起,在家的日子便开始倒数计时。
在那个没能回家的春节,我还没有彻底离开家,便开始“贷款”想家。而此后的每个春节,都延续了这个模式。回家前的一周充满期待,而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扳着指头数着该离开的日子。
「上面写着7天,里面装着365天」
对很多年轻人而言,“回家”和“离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仪式。前者你需要用一周甚至一个月来做实际上的准备,而后者只需要逃避现实到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前者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让人向往,而后者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让人做起思想工作。而“家”的概念,在这两者之间兜兜转转,逐渐成为一个圆满的形状,上面写着7天,里面装着365天。
在很多年间,想从北京回到我家乡的那个城市,只有一班夜车。在网络售票还没开放的时候,春节前的车票需要凌晨4点去公交总站的火车票代售点排队买。这样过了两年后,对体力的考验变成了对网速和购买加速包财力的考验。2019年大年初六的午夜列车上,卧铺车厢熄了灯,同行的姐姐说,明年就好了,明年通高铁了。然而又一个365天过去,与回家的高铁同时现世的,还有新冠肺炎疫情。
在回不了家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思考故乡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春期的时候,家像一个甜蜜的陷阱,它爱着你,守护你,却又以此为名义束缚你。在那几年,我一直觉得这个名为“家”的玻璃缸像一个迷你的“生物圈2号”,用它小气候下的独特规则,试图将你塑造成符合它逻辑的形状。
而被催婚的那几年,回家更像是要打仗,要从头到脚到精神地武装好,才能相安无事地过完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周。而在这短短的7天里,可能还要面临家乡人际圈里的推杯换盏,突然遭遇人人都带着老公和孩子的同学聚会。我无数次坐在喂孩子的喂孩子、聊老公的聊老公的聚会桌上,百无聊赖地把餐巾纸叠成各种形状。那时你会突然意识到,当年那个你千方百计想要摆脱的鱼缸,待你在外边叱咤风云一场,自以为衣锦还乡时,你和鱼缸里的水,已经互不相融了。
在那些年,故乡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既是近乡情怯,也是危机公关。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对我而言,比起舍不得的情绪,更多地是松一口气。
曾经暗潮汹涌的针锋相对不见了,鱼缸里的小气候变得温和而贴心,仿佛八月的暴风带离开后,阳光重新铺满柔软沙滩的海湾。它在我眼里,第一次接近了文学中对“家”这个定义的本来面目。而我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操纵暴风带的天气之手,也许叫控制欲。我希望家人变成我心目中的样子,而家人也如此看待我。
这时我突然懂了,那些人拔掉充电器的那一瞬间,为什么会不舍。
「而家,一直在你的行囊里」
很多年以来,如我般漂泊在外的年轻人与家乡的关系都是紧张而尴尬的。这种紧张体现在家乡亲友不断劝你放弃在外的拼搏时,体现在家庭聚会上长辈话里话外的催婚里,体现在同学见面时对方开来的车子、领着的孩子、邀你前去的房子上。而尴尬则会在一个人深夜窝在出租屋里煮泡面时,在清晨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挤通勤地铁时、在每个月交完房租细数银行卡余额时,以及面对摇不上的车子、不敢要的孩子,以及买不起的房子时,伴随着一丝细密的委屈和不甘心从心口慢慢渗出,最后虬结成一张名为想家的网。
爱却又躲避,想念却又不甘。对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这是你与故乡的真实的关系。
7天的春节假期像一个结界,它隔离了你与真实的世界,短暂架空了你与原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反正只有7天,回来待几天还是要走的。”这样的信念像一道护心符,让你不需要再绷紧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可以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从这个角度上来说,“7天后必然的离开”,像一个家庭关系的守护者。也许带着这种心情,才能更好地感受什么是家,而什么是故乡。
没错,是家和故乡守护着你的原始身份。拥有故乡和没有故乡的人行走于世时是完全不同的,在沈从文离开湘西的18年间,湘西却未离开过他;茨威格作为昨日世界的流亡者,灵魂永远守着旧世界的维也纳。
此刻我在想,离开家的那一刻,让人难以割舍的究竟是什么?是对亲情的放不下,还是与原始身份的暂时告别,抑或像一场反复经历的成人礼呢?我不太清楚我的答案,而每个人应该也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