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诗歌四十年,有一个基本是自然自发演进的过程,可以从中窥见诗歌的自由发生进程和艺术变化规律。这个过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朦胧诗与翻译诗关系密切。诗歌界有一个相当广泛的共识,即没有翻译就没有新诗,没有灰皮书就没有朦胧诗。灰皮书是指1960、70年代“供内部参考批判”的西方图书译本,其中一部分是西方现代派小说和诗歌,早期的朦胧诗人们正是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到这些作品,得到启蒙和启迪,从此开始他们的现代诗歌探索之路。1970年代后期改革开放之后,西方诗歌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被一股脑翻译过来,以西方现代诗歌为摹本的风气更是盛行一时。
第二个阶段是文学寻根时期,也是向内寻找传统的阶段。这个时期也可以说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期,民族本土性主体性意识开始觉醒。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中已有部分诗人开始具有自觉的将传统进行现代性转换的创造意识,最早具有寻根意识的作品被认为是杨炼的诗歌《诺日朗》等。后来则是小说界将之推向高潮。文学寻根思潮的产生,可能受到两股西方思潮的影响,一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二是欧美本身的反现代化潮流,此外,进入1990年代以后,大陆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兴起,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一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台湾现代诗歌对大陆的影响。台湾现代诗正好已经过向外学习的第一阶段,开始转向自身传统寻找资源,而且刚刚创作出具有一定示范性的代表性作品,比如余光中的《乡愁》、郑愁予的《错误》、洛夫的《金龙禅寺》等。台湾现代主义早期也是以西化为旗帜的,但有意思的是,台湾现代诗人们越往西走,内心越返回传统。他们最终恰恰以回归传统的诗作著名,而且也正是这批诗作,他们被大陆诗歌界和读者们广泛接受。
寻根思潮持续性很强。后来也出现许多优秀的作品,比如柏桦的《在清朝》、张枣的《镜中》等等,更年轻的继承者则有陈先发、胡弦等等,其意义还有待进一步挖掘。
二十一世纪诗歌的这个阶段持续了十七八年,“草根性”诗歌使整个诗歌的基础夯实了,诗歌的普及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写诗的人群越来越大,诗歌活动越来越多,这是新诗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但也因此面临一些指责,比如写作门槛太低导致口水化,比如晦涩难懂再度形式主义,人们对诗歌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当代诗歌亟待突破。
新时代的到来
二十一世纪诗歌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这个历史时期的出现,有诗歌内在艺术规律决定的,百年新诗寻求突破,也有外在历史契机推动的,那就是新时代的到来。
先说艺术内在规律的推动。前面说过了,新诗在经历向外学习、向内寻找、向下挖掘的阶段之后,开始本能地呼唤向上超越,诗歌界普遍在呼吁确立新的美学原则,创造新的美学形象,建立现代意义世界。
历史上曾出现过这样的时期,盛唐诗歌就创造了古典美学的典范。李白是自由、浪漫的象征,他背后代表着道教的精神;杜甫是深情、忧患的典型,他的感时忧国是一种儒家传统;王维则是“超脱、超越”的形象,他有佛家及禅宗的关怀。在古典文学中,由于文史哲不分家,诗歌里本身包含哲学观念和历史经验,诗融情理,诗人们集体创造了一个古典的意义世界,为社会提高价值和精神,至今仍是美学意义的源头。
所以,向上,确立新的现代的美学原则,创造新的美学形象,建立现代意义世界,是诗歌作为艺术不断要求创新前进必然的结果。这个阶段必然是一个融会贯通的阶段,由于我们身处全球化时代,这是一个古今中西融汇的阶段。其次,众多具有个人独特风格和审美追求的优秀诗人相继涌现。最关键的,这一阶段还将有集大成的大诗人出现。最终,这一阶段将确立真正的现代美学标准,呈现独特而又典范的现代美学形象,从而建构现代的意义世界,为当代人提供精神价值和心灵安慰。
2019年3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全国政协文艺界、社科界群组委员时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新时代呼唤着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理论家,文艺创作、学术创新拥有无比广阔的空间。希望大家坚定文化自信,把握时代脉搏,聆听时代声音,承担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的使命,勇于回答时代课题,从当代中国的伟大创造中发现创作的主题、捕捉创新的灵感,深刻反映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巨变,描绘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谱,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
这是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公开谈到新时代文艺创作,可以说是新时代文学、新时代诗歌的动员令。此前,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中国作协九大、中国文联十大都谈过文艺创作,但关于新时代文艺创作,这是第一次提到,可以说也明确了新时代文学、新时代诗歌的方向。
新时代诗歌的四个关键词
比如盛唐时代的边塞诗,其中大量描写异域风情的精彩诗句,其实是时代景象的展现,构建出一个独特的让人耳目一新的新奇世界,和自由闲适、畅快淋漓的盛世景象;其中还有一些诗作,堪称“时代精神”之张扬,充满着英雄气概和豪放精神,展现出一种自由的、积极的、开放的和浪漫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精神。这背后,是因为盛唐的诗人们有着开放的视野、开阔的胸怀和心怀天下的理想雄心。
学术界甚至有一种观点:所谓诗歌的“盛唐气象”,其实主要是由边塞诗表现出来的。边塞诗,是指以边疆地区政治军事及社会生活和自然风光为题材的诗。唐朝是边塞诗的鼎盛时期,边塞诗也是当时最主要的创作题材,《全唐诗》存边塞诗约二千余首,但被认为是唐诗当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部分。盛唐的美学形象也主要是由边塞诗所建构的。因为,边塞诗除了前面所说的大量描绘西域风土人情的诗歌,在唐代,写边塞诗是一种时代风气,边塞诗也是一种普遍题材,几乎每一个诗人都写过。那些没去过边塞的人也写边塞诗,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因为,这是在大的国家战略下引导出来的风气,到西域去,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是当时读书人和有志之士的共同心声。盛唐诗歌,呈现了一个个雄伟瑰丽的美学景观,也象征了盛唐自由的、开放的、浪漫的气息。诗歌与时代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新时代”这个概念是十九大提出来的,这首先是一个政治概念,宣布中国进入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同时是一个经济概念,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这个概念要落实转化为一个文化的概念、文学的概念、诗歌的概念,转化落实为文化意识、文学意识、诗歌意识。习近平总书记经常强调人心是最大的政治,诗歌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要打动人心,感动人心,最终获得人心,赢得人心,在历史上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2.人民性:宋代理学家张载提出“民胞物与”的观点,将他人及万物皆视为同胞。这种朴素的传统观点,是“人民性”思想的一个基础。我们现在所说的“人民性”,是指文艺作品反映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愿望和利益的一种特性。古代诗人即表示出不同程度的人民性,如杜甫、白易居、陆游、辛弃疾等,或感叹民生之疾苦,或批判政治之腐败,或表达忠君爱国情怀,总体上是符合人民的情感和愿望的。而在社会主义时代,我们更是自觉地把人民性作为衡量文艺作品价值的一种尺度。
3.主体性:主体性概念是一个现代概念,自康德强调之后,成为西方启蒙主义的一个重要话题。康德认为人因具理性而成为主体,理性和自由是现代两大基本价值,人之自由能动性越来越被推崇,人越来越强调个人的独特价值。根据主体性观点,人应该按自己的意愿设计自己的独特生活,规划自己的人生,决定自己的未来,自我发现自我寻找自我实现,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广而推之,民族、国家的自由独立也成为一种现代价值。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曾经历百年挫折和失败,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恢复了其主体性,但走向全面的现代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还需要艰苦的努力和扎实的建设。新诗也是如此,我们要克服西方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逻辑,尤其是主客割裂对立的思维,中国传统强调天人合一,民胞物与,主客合一,在文学上诗歌上,就是强调人民性和主体性的结合,这样的诗歌道路,才是中国诗歌的现代性方向。
新诗已过第一个百年,现在开始第二个百年,我觉得当前最重要的是建构其主体性,这种主体性不是依附性地追随西方的现代主义,也不是退回到过去,而是兼容并蓄,在坚持自己的传统的同时开辟其现代性,确立中国新诗的自主的道路,而非依附性的道路。
4.境界:何谓“境界”?境,最初指空间的界域,不带感情色彩,后转而兼指人的心理状况,涵义大为丰富。这一转变一般认为来自佛教影响。唐僧园晖所撰《俱舍论颂疏》:“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经历代阐述后,境界后来用来形容人的精神层次、艺术等级,反映人的认识水平、心灵品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学者张世英则说:“中国美学是一种超越美学,对境界的追求是其重要特点。”境界可谓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如果说西方诗学更强调“独特性”“个性”“差异性”,中国诗学则更强调“境界”“包容性”“超越性”。
所以,诗人作为最敏感的群类,其主体性的走向是有多种可能性的,既有可能走向极端个人主义,充满精英的傲慢,也有可能逐渐视野开阔,丰富博大,走向“人民性”,以人民为中心,成为一个“人民诗人”。
新时代诗歌的美学建构
新时代诗歌的美学建构,可从两方面入手。
二是建构自己的审美体系,创造美学新意象新形象。诗歌是一种塑造形象的艺术,艺术以形象感人,只有典型形象才能深入人心永久流传。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是一个新意象新形象不断被创造出来的时代,新的经验、新的感受与全新的视野,都和以往大不相同,以一种加速度的形式在迅速产生着。山河之美与自然之魅,日常生活之美与人文网络、社会和谐,都将给诗人带来新的灵感和冲击力,激起诗性的书写愿望;而复兴征程、模范英雄、高速高铁、智能机器、青山绿水、绿色发展、平等正义、民生保障、精准扶贫、安居乐业……都可以成为抒写对象,成为诗歌典型,都可以既有时代典范性,又具有艺术价值;此外,伴随全球化网络化,一带一路,海洋世纪,共享经济,航天探索,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都将加快人类前进的步伐,促进中西大融合,放大人们的想象力,激发新的理想信念、奋斗精神和创造力,进而催生出新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价值,带来新的美学观念和美学形式。这将是一个新的美学开疆拓土的时代,可以既葆有中国特色本土根底,又具有全球开阔视野和胸怀,这是一个将创造出全新美学方式与生活意义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