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江/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2
本期采访嘉宾:
马俊江,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者,博物学者。七十年代北方的乡下孩子,八十年代中等师范学校的文艺青年,九十年代的高中英语老师,二十一世纪北京大学博士毕业,人在江南,做大学老师。北方平原阔野的草木虫鱼,让我对天地万物与人类文化保有永恒的憧憬与热爱。人生轨迹是从乡村到城市,从北方到江南,对于文学与博物的热爱带来的是精神地理的变动不居:从英语到中文、从文学到草木虫鱼,从现代到古典……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但却笃信这是读书人的本分。
这本妙趣横生的新书问世,许多读者一定跟我有同样的好奇:作为现当代文学领域的学者,您为何会钟情于昆虫?
大文豪雨果称赞法布尔是“昆虫世界的荷马”,您能简要介绍一下这位昆虫学家与他的《昆虫记》吗?
马俊江:荷马是伟大的,《荷马史诗》是伟大的;同样,法布尔是伟大的,《昆虫记》也是伟大的。法布尔的伟大首先就在于他不仅是个昆虫学专家;《昆虫记》的伟大首先在于它不仅是一部昆虫学专著——专家和专著不会伟大,因为它们只属于某一个领域,伟大的著作不会被领域限制。大家想想,《论语》《庄子》《荷马史诗》……人类文明史上这些伟大的经典,能被单纯地划分到某个专业领域吗?
《昆虫记》让-亨利·法布尔
关于你们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本来还有个第三,现在我挪到这里来:我的小书书名叫《我的<昆虫记>》,而不是《我的昆虫记》,也就是说,我写的其实不是昆虫,而是《昆虫记》,是法布尔和他的经典,我只不过是通过译述的方式致敬法布尔,致敬《昆虫记》。通过译述和重编,我想呈现的其实是诗人和思想家的法布尔,以及《昆虫记》里的一个丰富的大世界,而不仅是一对虫子。一句话,不要把《昆虫记》当做记昆虫。
我一直在说法布尔和《昆虫记》的伟大,在哪里伟大?答案也许有很多种,我的答案是诗人法布尔对天地万物细腻的观察和体验,思想家法布尔对生命的独立思考。我希望他会唤起读者对生命的新鲜感受,对生命的重新思考,而不是只满足于虫子传奇。
让-亨利·法布尔
我是学者,可你能想象吗?我的治学追求就来自法布尔在荒石园的一句话:你们研究死亡,而我探究生命。法布尔的“你们”是指法国科学界,而我用来针对一种恶劣的学术倾向,探究生命,应该是所有领域的学者的最高追求。
法布尔观察昆虫之地,是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荒石园,您是在哪里观察这些昆虫的?您与法布尔的昆虫世界,有哪些不同?
马俊江:法布尔在《荒石园》那一章里向一般科学家们宣战,说科学家们在实验室里把昆虫大卸八块,而他是在蔚蓝的天空下,鸣蝉的歌声中观察活蹦乱跳的昆虫。我们老说《昆虫记》是科学或者科普著作,但在这里,法布尔其实明确说出了他和科学家的差异:科学的基础是实验,是解剖,而法布尔是博物学家,是观察,是爱。其实,我和法布尔也不一样:我当然喜欢生长在大自然里的草木虫鱼,但我同样热爱文化史里的草木虫鱼——也就是生活在文字里的草木虫鱼。我爱观察草上树上的虫子,但我同样热爱爬梳文献,搜集历史上人和草木虫鱼的故事,也就是草木虫鱼的人文史——不同于自然史的历史。
在法布尔《昆虫记》基础之上,您做了哪些补充与发散?您对书中的哪一部分最为满意?
马俊江:乐府的老总涂涂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也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他出版一苇的《中国故事》时,封面上写的是“一苇述”。最初,我这本小书也想叫“重述”或者“译述”,而不是“编译”。西方文化史上有“重述(Retold)”传统,比如霍桑重述古希腊神话,也已是名著。《昆虫记》的传播史上,有一个英译本流传很广,叫FABRE'SBOOKOFINSECTS,就是Mrs.RodolphStawell重述的,而且这个本子很早就被译到中国来。不管是“重述”还是“译述”,其实都加进了不少自己的东西,而非原版复刻。我希望中国的出版界有一天能接受涂涂提倡的这个“述”,这很重要,名著,都需要“述”,“述”会让名著有生命力地流传。
法布尔是个思想家,《昆虫记》里有很多议论,我很看重这些,这是思想的闪光——有思想的著作才有可能成为经典。你问我做了哪些补充和发散,我很看重的补充和发散是对话,和法布尔那些思想的对话。有时,法布尔沒议论,我也忍不住出来说话,发些议论。我做的其它补充和发散,你可以看看我写的序,里面都写了。
如果非要找个最,那我说《小引》和《螳螂幼虫,樱桃树和生命的炼金术》。《昆虫记》没有《小引》,是我把法布尔写的这个片段故事,加上自己的发挥放到前面来的,用这个小引告诉读者四个字:薪火相传。希望读者不仅看到自然,还看到文化。《螳螂幼虫,樱桃树和生命的炼金术》这个题目是我取的,我不仅很得意这个题目,而且想告诉读者,《昆虫记》不仅记昆虫,还有美丽的树,还有炼金术——法布尔关于生命的沉思。
人类社会,对昆虫总有某些“刻板印象”,比如蜜蜂是勤劳的象征、蚊子是祸患的标志、蚂蚁是秩序的化身。诸如此类的印象,有哪些是片面的?可以举几个例子吗?
马俊江:我不认为这是“刻板印象”。因为草木虫鱼有自然史,也有文化史。进入人类视野的草木虫鱼,最终都会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这是文化史的事。玫瑰象征爱情,是很美好的事,不能说是“刻板印象”。自然是美好的,文化,同样是美好的,就像百草园很美,但三味书屋一样美,只不过是不同的美。
作为一位昆虫专家,您肯定力争做客观中立的观察者,但可能终究会有好恶,您最偏爱哪一种昆虫?
除了《我的昆虫记》,还注意到您出版了另一本新书《文心雕草:中国植物人文小史》。草木昆虫,似乎触类旁通,能向读者朋友们介绍一下这本书吗?
马俊江:如果说《我的<昆虫记>》是致敬诗人和思想家的法布尔,那么,《文心雕草》就是我向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的致敬。草木虫鱼,都不仅生长在大地上,也生长在文化史里,《文心雕草》写的就是生长在中国文化史里的植物。司马迁曾在《史记》里给蓍草写过列传,我的《文心雕草》努力给更多的中国植物写传——写出它们在中国历史里的变迁和文化形象,文化性格。
文心雕草
给中国植物写传,说的话题很大。但很大的话题都可以从很小的问题开始:《诗经》里“采采卷耳”的“卷耳”到底是什么?现在很多书里说是苍耳,但我说不对;屈原向神献上的“桂酒椒浆”,今天很多人说是桂花酒,我说不对,椒浆的椒,我们今天看见这个字很容易想起辣椒,但那不是屈原的椒;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枫,到底是什么树?今天的枫已不是古人的枫;武大郎被说成“三寸丁谷树皮”,谷树皮是什么树?……关于植物,我们有很多这样的问题,很多书——古人的,今人的——有不少错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找了很多材料,希望能把很多事说清楚。
沧海桑田,人间历史变迁,草木也在历史里变迁。月亮里的桂树变成了桂花树;秋葵由最好的秋花变成了人间菜蔬;梅,从厨房里的调味品,变成高雅的四君子之一……这样的历史变迁很多。
什么是文化性格?樟树是嘉木,杜若是香草,萱草忘忧,合欢是爱情……每一棵草的文化符号背后,都有古老的故事,故事里有人的理想国,和我们祖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