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义凉拌乡愁|飞地特邀专栏&探秘中东与地中海

阿布扎比与长安的相似性,无外乎世界主义。世界主义海纳百川。《撒马尔罕的金桃》罗列的物质,从飞禽走兽,到香药菜蔬,第一眼触之,多半以为源远流长的中华土产,实则不折不扣“进口奢侈品”,落地生根者,自然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份子,个别形体中途失灭,仍可经由诗歌及艺术永存其观念,泽被言说。文明交汇熔融之魅大抵如此:强大文明,无非融合型文明,自我封闭者,唯有走向枯槁及势利。

马赛克时代:世界主义凉拌乡愁(阿布扎比系列之三)韩博/文

好啦,终于要好好聊一聊我们的哈南·赛义德·沃雷尔。

我的工作室早已摆放她的堂皇巨著《餐聚奇谭:阿布扎比全球美食游牧》(TableTales:TheglobalnomadcuisineofAbuDhabi)。它比我收藏的毕加索画册还要恢弘雄厚,一看就是如假包换的酋长国风格,否则,又何以睥睨四下,昂显于阿布扎比卢浮宫纪念品商店的进口图书之间。

阿提哈德航空所展示的与艾丽斯·门罗和帕慕克相伴的空中生活

第一次见到哈南,却在上海,她携手浓油赤酱的本地酒店大厨,推出一席融合阿拉伯香料的魔都创意菜。毋庸置疑,鉴于人类的生物属性,食物实乃沟通彼此,甚或传递善意的上佳手段,更何况,我们基因之中深深铭刻短缺的记忆——即便富如阿布扎比,倘若退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首度出口石油之际,仍属一湾沉睡的渔村,基本便利设施匮乏,多数家庭蜗居于棕榈叶搭覆的简易构筑之内(让·努维尔的穹顶设计灵感所在),没有电力,更谈不上清洁水源,洗漱烹饪皆以咸水应对,而且,已经不知对付了多少辈子;同一时期的“远东巴黎”,自不必多说,一头日渐瘦出骨头的骆驼,石库门居民的悭吝名声还得远扬几十年……阿提哈德航空公司委托口腹领域专家,定制一场旨在消弭亚洲东西两端文化隔阂的夜宴,的确是个聪明主意。策划者廖颖专门从纽约购得两百本美食家的大作,分赠未必搞得清楚阿布扎比和迪拜到底算啥关系的即席吃货。

哈南·赛义德·沃雷尔的巨著《餐聚奇谭:阿布扎比全球美食游牧》

话说万宝路王子阖家移居此地两个世纪之前,一七九三年,另有一番著名的搬家:海湾地区最有权势的贝都因人部落首领,亦即当今阿联酋统治家族先祖巴尼·亚斯(BaniYas),一声令下,赫然迁都,政教中心入驻阿布扎比。等待他的,自是你推我搡的地缘冲突,包括迪拜在内的邻近酋长国纠葛不休,直至英国扩张于全球,迫使海湾地区一众首领臣服,沦作被保护对象,方有“停战诸国”(TrucialStates)。英国势力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决意撤离。失其翼护的地方政权为免遭阿拉伯半岛强者凌辱,结盟建立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那是一九七一年,囊括阿布扎比、迪拜、沙迦(Sharjah)、富查伊拉(Fujairah)、乌姆盖万(UmmAlQuwain)和阿治曼(Ajman),再加上次年加入的哈伊马角(RasAlKhaimah),共计七位兄弟。与此同时,日本、美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纷纷尝试填补英语“日不落帝国”留下的诸般空间,至少也是市场空间,要知道,阿布扎比第一座商业油田业已发现十年,黑金之国腾飞之旅业已驶离跑道……就这样,多元文化的马赛克拼出最初几片。半个世纪过去,当你走上街头,依照概率,每邂逅一百人,也许只有九位货真价实的阿联酋人,遑论阿布扎比人。

阿尔敏纳鱼市的小鲨鱼

如是一幅人种、语言、宗教及文化的马赛克拼图凑成阿布扎比的现实陆地,世界性的人口自然带来世界性的烹饪影响。刚刚过去数十年间,无论对于本土居民还是外来人口而言,传统生活方式无不遭遇巨弹坠地级别的冲击,冲击波穿堂入室,直抵杯盏之间,直至茶汤咬盏。阿布扎比的滋味——在当下,不仅早就意味着融合传统贸易伙伴印度、波斯、摩洛哥诸地的香料及食材,亦历经从叙利亚到西班牙、从阿富汗到意大利、从法兰西到美利坚之异国观念的重塑。

世界性的人口自然带来世界性的烹饪影响

由是观之,《餐聚奇谭》何尝不是一册映照社会变迁的镜鉴。它甚至敦励我重新翻开另一本书,美国学者薛爱华(EdwardHetzelSchafer)所著《撒马尔罕的金桃》,关乎唐代舶来品研究。阿布扎比与长安的相似性,无外乎世界主义。世界主义海纳百川。《撒马尔罕的金桃》罗列的物质,从飞禽走兽,到香药菜蔬,第一眼触之,多半以为源远流长的中华土产,实则不折不扣“进口奢侈品”,落地生根者,自然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份子,个别形体中途失灭,仍可经由诗歌及艺术永存其观念,泽被言说。文明交汇熔融之魅大抵如此:强大文明,无非融合型文明,自我封闭者,唯有走向枯槁及势利。

谢赫·扎耶德大清真寺当属维系王室和国家的壮丽艺术——何等壮丽?尚未抵达阿布扎比,热心的雷涛已一再提示,若去观瞻,必携墨镜,否则雪盲一般;及至深入此地,充任出租汽车的梅赛德斯奔驰穿梭绕行之际,它那迫人印象深刻的体量时不时成为窗口的银幕主角——仍不惮以世界主义而非民族主义建筑风格示人:莫卧尔穹顶、奥斯曼尖塔、摩尔式拱门、摩洛哥马赛克、波斯地毯……倘要进一步追根溯源,支撑八十尊大理石穹顶的一千根立柱又怎么可能不是希腊罗马柱式的变体。

谢赫·扎耶德大清真寺融合了莫卧尔穹顶、奥斯曼尖塔与摩尔式拱门

舒展巨幅花卉图案的白色庭院,即为浩瀚的“雪盲”区域。兼收并蓄同样可见于镶嵌在九万多吨纯白色大理石表面的碧玉、青金石、红玛瑙、紫水晶、鲍鱼贝和珍珠母辐辏而成的精巧画面——虽是恪守禁止偶像崇拜之约,传统植物题材却被注入淋漓的生命气息,截然有别于他地清真寺装饰风格之板严规整,甚至促我想起美国新墨西哥州沙漠里的乔治亚·奥基弗(GeorgiaO’Keeffe),尽管二者的主旨必须南辕北辙。

谢赫·扎耶德大清真寺室内的纯白色大理石表面镶嵌碧玉、青金石、红玛瑙、紫水晶、鲍鱼贝和珍珠母

大清真寺内部设计恍若多重曝光的底片:埃及马穆鲁克(Mamluk)王朝、北非法蒂玛(Fatimid)王朝以及突厥人建立的奥斯曼帝国,无不饶有兴致留下憧憧身影。然而,太阳系最大手工地毯之上,却又务求照明设施推陈出新:主殿彩色灯光源出三盏尽由黄金、水晶、黄铜及钢材造设的枝形吊灯,黄金稀疏平常,石油输出酋长国寻常建材矣,亮点自是水晶,熠熠生辉者,皆为施华洛世奇,国际时尚圈的心头肉。

我该如何理解这般组合——施华洛世奇与“良性独裁制”?前者超越宗教及政治,迎合无论种族和信仰的普罗女性渴念闪亮之奢望。后者则意味着,对于长者的尊崇至高无上之部落传统,决定了阿联酋民众倾向于支持专制统治者领导的强势中央集权政府。足以同时容纳五万名礼拜者的大清真寺便是专为纪念阿联酋“国父”而建,第一任总统谢赫·扎耶德亲自谋划出民主国家领导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安息之地——他的陵墓位于指向主入口的通道上,专属侍从二十四小时诵经祈祷,非在位总统不得入内。

谢赫·扎耶德大清真寺庭院中的镶嵌艺术

拉希德农场的沙漠营地

对于今天的阿布扎比而言,境内并无永久性河流、年平均降水量仅为一百毫米左右的现实绝难更改,然而,“水源之路”却已不再意味着“神之路”。驶往迪拜一途,公路两侧近乎绿洲。若干私人豪宅及高级酒店左近,青翠欲滴之态更是直逼东南亚,恍若《丁丁历险记》里的海市蜃楼。一九六九年以降,阿布扎比植树造林运动陆续尝试诸般灌溉方式,迄今形成包括输液一般的滴灌、人工降雨似的喷淋,以及堪称工业举措的管道供水方式在内的综合养护系统,意在证明地球上没有啥子地方不可绿化。与此同时,笼驯海水之举亦首屈一指,借助反渗透膜过滤技术和闪蒸技术,淡化之后的咸水不仅可供居民烹饮,亦可凭之恢复地下水质及蓄水容量。

如果就连水源都不再是问题——热带沙漠性气候之中累积而成的匮乏性社会模型之前提消失,传统生活方式便像是一种巨大的惯性,某些时刻,我们称其为乡愁,仿佛跑得太快,脱离实体的影子,成为纯粹形式,显然脆弱,但因关乎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而不容否定。

一天夜半,我打开电视,脑子里冒出上述念头。液晶平板表面,数不清的单峰驼正涌出围栏,冲向尘飞土扬的跑道。喔,文化乡愁的赛季又开始了,每年十一月持续至次年四月。你看,有了钱,有了水,他们还是要假装逃往沙漠。那些公元前三千年已被驯熟的越野战车,加油迅速且油箱硕大,如果没有它们,当时的人类几乎不可能深入阿拉伯半岛、波斯东部及非洲北部的浩瀚沙漠。现如今,它们的后裔四蹄乱蹬,状若冲锋陷阵于早高峰地铁站台的东亚上班族,你争我夺有利位置,祭出四十公里时速,笨拙疾驰。没有任何真正的骑师出现在单峰驼背上,“机器人”早早取而代之,有机选手和无机选手的共同主人猫在隔壁跑道的白色越野车里,一面远程遥控,一面紧紧相随,仿佛一场虚拟现实技术的游戏。

卓美亚阿瓦巴沙漠度假村猎鹰休息室

驯鹰师与名叫鲍勃·马利的枭雄

无论如何,度假村里的沙漠生活只能算是“楚门的世界”,更何况还是充分考虑国际口味的“融合菜”版本。为了教我们多多少少领略几分产权私有的乡愁,哈南的朋友拉希德·奥马拉(RashidAlOmaira)敞开了农场的大门。它位处阿布扎比东部重镇阿莱茵(AlAin)和迪拜之间。阿莱茵乃谢赫·扎耶德的故乡,泉水深树环绕,坐拥阿联酋最大绿洲。可是,拉希德的农场却属另一番景象——马车厢式座椅分布的汽车下了公路即拐入沙漠。司机根本找不到正式入口,我们在谷歌地图标注的地点彷徨许久,才听见专程前来引路的四轮沙地越野摩托车的轰隆轰隆。

天哪!这就是“农场”?我眯起眼睛,瞄不见半点绿色。起伏不定的沙丘毫无遮掩,尽情展示无数迷人的脊背线条。廖颖道:本地“农场”未必务农,也许只是一片与祖先的生活紧密相衔之地,尽可舒缓压力的隐秘去处。我恍然大悟:原来“绿洲”仅在心里。对于意外跳上能源产业快车,利好消息不断增持的几代人来说,的确需要时不时回到一个“梦开始之前”的地方,稍稍喘上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想一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之类的问题。当然,这全是瞎猜。我承认,自己是在套用好莱坞电影偏爱借由灾难题材揭示美国人心灵深处的不安全感——夺占印第安人土地的“原罪”所致——这一并不恰切的模型,揣度世居于斯的阿拉伯人。好吧。还是学着他们的样子,乖乖去喝茶。我们换乘两辆大型越野摩托车,驶入一方铁丝网围合的营地,直上沙坡,下车,褪去鞋子,攀至一座二层楼高的瞭望台顶,拉希德就是站在这儿发现了一筹莫展的来客。

沙漠营地瞭望台顶的会客室

尽管瞭望台早已不是模拟巴比伦通天塔的土墩,实乃充分贯彻“宜家”(IKEA)理念,极易组装拆卸之全金属构架,它的四下却高高堆起苏美尔人(Sumerian)偏爱的建材——成捆枯苇——加以掩饰,又好似十九世纪维也纳工业大亨,比如路德维希约瑟夫约翰维特根斯坦(LudwigJosefJohannWittgenstein)的父辈,偏要在家里增设几组罗马风格壁柱。从第一级阶梯开始,上上下下皆敷陈不显脏的灰色地毯。会客区中央挖一只圆洞,丢入几截树干,使其相与倚扶,使其造型古雅,充担无需果真燃起的柴火或当代装饰。除去外接阶梯及盥洗水槽的一侧,台上其余三面皆排布无腿的沙发,低矮,仿佛离帐篷里的传统又近了半尺。沙丘表面流窜的游击队员似的野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更吹展不远处旗杆梢头肃立的红绿白黑四色阿联酋国旗。

东南西北闲扯片刻,骄横的阳光渐落,主人力邀我等前去“冲沙”——无需轨道的过山车,此乃阿布扎比上班族释放被压抑能量的本地化解决方案,一如纽约的同类拳击印有老板头像的沙袋。我尝试不当乘客,专任司机。四轮越野摩托车稍一启动,已入扑面而来的尘沙之网。拉希德头车引路,专向燧石锋缘一般的无路之路闯荡,忽而咬牙陡升,忽而相偕沉沦。我的现代骆驼坠入浮沙的陷阱,就在两处坡地之间,愈加油,愈深坠,干脆熄火,等待救援。没想到,恰在此刻,身边的沙丘竟因人类的机械关闭而活了起来,窸窸窣窣,无数细小的颗粒推搡移走的一步三叹多似出自夜店打碟的唱片骑士之手,转着圈的风正饶有兴致来回搓抹现成品的音轨。

沙漠营地

巨大的圆月升起来了,贴去半空,不高也不低,恍若亨利·马蒂斯(HenriMatisse)的晚年剪纸。我们折返营地,转至旗杆下面,真正熊熊燃起的篝火旁边。继续喝茶,享用水果,就在直接铺在沙地上的两条地毯间,直至夜幕不知不觉罩紧“农场”,方才爬上一道小坡,钻入立有玻璃幕墙的现代帐篷——其实,它更像勒·柯布西耶的长屋。

贝都因手抓饭恭候多时。地上摆放两口大锅,一口的主角是鸡,另一口的主角是羊——整只羊。后厨为此忙活了一天。文火慢攻,专为迫使主角的油脂充分介入米饭,且与肉桂、姜黄、藏红花、葡萄干、杏脯、西梅之类调味的配角深切接触,促膝恳谈,最终蒸成一锅气息相投的大杂烩。

久驻中东的《经济日报》记者王俊鹏入乡随俗,五根手指自是筷子刀叉。专程赶来与我等一晤的土耳其人萨默尔·哈达德(SamerHaddad)和俄罗斯人拉希德·阿洛迈拉(RashedAlomaira)同样如此。他们供职于阿布扎比最大地产开发集团阿尔达(AldarPropertiesPJSC)——许多旅游者对其总部印象深刻,它像极了砸到地上的一枚巨大飞碟,又名硬币大厦——负责国际市场销售,皆为“农场”主人下属。我没想到,方才帮我将越野摩托车弄出陷阱的户外运动教练,竟是阿尔达二号人物。萨默尔道,他们打算购买若干中国艺术家作品装点迪拜的新办公室,但又觉得太贵,不可思议。我猜,他一定约见了曾梵志或是丁乙的代理画廊。我们一面撕扯浓香四溢的肌肉纤维,一面交流对于当下世界的偏颇看法。作为贝都因人男性居室的这一领帐篷,它的功能从未改变,自游牧时代始,既是款待远方宾客的不二空间,更是沙漠边缘自媒体新闻发布会的永恒现场。施华洛世奇碎钻一般油光闪耀的米粒簇拥的羊眼注视着形形色色热热闹闹的流言与蜚语——对于外界信息一如泉眼般稀缺的生存而言,这当然不算坏事。

历史上的贝都因人居无定所,无法从事绘画、雕塑及建筑的创造,未能织构出一如罗马或波斯所拥有的形式全面之文明,然而,他们又绝非从未开化的野蛮人。早在伊斯兰教问世之前,阿拉伯半岛居民已将诗歌奉作艺术之首——如果不是唯一的话——不仅因为诗人似乎拥有普通人无法获取的知识,足以沟通常人难以抵达之精神世界,震霆启寐,更赞其作品凝聚口传心记的伦理准则,有助存续绝境生存所需之沙漠品格,烈耀破迷:譬若勇敢、坚忍、复仇,再如保护弱者、蔑视强者,遑论乐善好施、慷慨豪侠、恪守诺言……当然,诗歌最为重要的功能,当推塑造语言,前伊斯兰时代的作品,当仁不让成为阿拉伯语、阿拉伯文学乃至阿拉伯文化得以成形的引擎,对于阿拉伯人思想和行为之深久影响,迄今可辨。麦加(Mecca)赴任伊斯兰教圣地之前,已属阿拉伯半岛西部贸易中心,每年举办赛诗盛会,吸引诸部落武士暂停杀戮劫掠,聚到一起,聆听诗人诵读最新创作的佳句。

宝拉宅邸的文学之夜

当我站在黎巴嫩人宝拉·阿斯卡里(PaulaAlAskari)家中,那一张巴洛克舞台似的餐桌一旁,伙同雷涛和马克·斯威士洛克,又将《中东铁路》三重奏就着意大利的葡萄美酒重新来上一回,恍惚之间,觉得不仅仿若回到半岛传统之内,更是身处古希腊“廊下派”(Stoicism)的世界城邦愿景之中,尤其身边环绕着专擅小说创作的阿联酋前驻外使节、不戴头巾的穆斯林女艺术家、推崇架上绘画的纽约大学校长、钟情装置和新媒体艺术的画廊总监、迷恋普世生活方式的迪拜媒体创始人以及想把房子卖到中国去的阿尔达集团头面人物,等等等等,各有来历,各具民族、肤色、母语、着装和立场,汇凑于堪称私人宫殿的文学之夜,一如齐齐奔赴从雅典到罗马再到麦加的市集。

那应是我此行最为震撼的一夜。晚上八点多钟,我们远道而来的汽车遁入一片静谧街区。周边屋舍外表皆不显赫,无非一只只接近砂土色的盒子,依旧承袭中东地区自苏美尔人肇始的居栖理念:围合天井的筑物一律将门窗敞向内部,除去狭窄的入口,外部四面皆竖严丝合缝的高墙,既拒日光亦拒盗敌。不远处的门廊,初看现代,像是包豪斯长方体,却不横放,偏偏竖起,为的是恰切容纳六级台阶之上,遵循祖制的正门,谁让它又高又细。一股浓炽的异香袭扑而来,仿佛猝不及防的宽肥拥抱,原来门廊之下,右手边的条桌上燃着当地人称作巴胡尔(Bakhour)的熏香,它和阿拉伯香水(Attars)一样,自是水源窘匮导致沐浴艰辛年代的鼻息装修方案,却在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当下,充当红树林保护区的苍鹭一般的乡愁。

宽高之比近乎二七的木框玻璃门应遥控科技之允而启。一只祖籍山地或北极的巨犬,一马当先,驰来细查不速之客,虽可谓有礼有节,温良恭俭,但显然乐于集齐所有来宾的气味数据,输入懵懂双眼背后的中央处理器。肤色黝黑的制服男侍紧随其后,满脸笑意盈盈,好似来自美国南北战争之前的棉花庄园。

宝拉宅邸中的马赛克艺术

高耸的客厅之内,另一幅马赛克几乎填满会客区身后的整面墙壁。它的图案装饰性强烈,主要由鸟的形象与植物的曲线构成,自然而然成为整个空间聚焦之处。我只在罗马卡托比利欧(Capitolini)博物馆见过类似尺寸的文物,后者更因藏有“廊下派”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Aurelius)骑马雕像真迹而著称。厅内堆陈的石雕门楣及石刻头像应与马赛克同属罗马晚期,说不定来自米利都(Miletus)——安纳托利亚西海岸的古希腊城邦,曾经现身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又因泰勒斯(Thales)、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阿那克西美尼(Anaximenes)一众哲人拥聚而有米利都学派。

我和夏莲忍不住四处转悠,拿出逛博物馆的劲头。古典世界遗迹之外,另有基督教的圣龛神像、文艺复兴的蛋彩绘画、穆斯林的当代艺术乃至亚洲东部的瓶瓶罐罐。宝拉认为自己挑战着十八世纪的法国沙龙,她借《餐聚奇谭》如是说——既然阿布扎比最大的财富在于人群的多样性,为什么不让自家宅邸亦成为世界主义的舞台呢。她夸耀某些时刻:围拢餐桌的竟是十个不同民族的宾客,使用至少四种语言,讨论万里之外的问题。

当夜,宝拉坐在我对面,可是中间隔着一座密林——餐具、花卉、烛台与四处散植的古董摆件铺砌的独特生态系统,不乏明清瓷器——几乎无从深谈。我的左邻,尼斯林·巴伊亚(NisreenBahia),说起自己出生之地科威特,以及赐人平静的澳大利亚,一个真正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如今,她是阿尔达集团首席执行官塔拉勒·迪亚比(TalalAlDhiyabi)的妻子。我的右邻,玛丽特·韦斯特曼(MarietWesterman),以绘画打破沉寂:你觉得它会死吗?当然不会。我也这么觉得,永远!尽管每隔几十年,就有人想让它死上一回。她说自己研究荷兰艺术,敬佩伦勃朗。我听说她来自纽约大学,以为画廊里干活,督导展览。她却不好意思地承认:不得不督导整座学校。

午夜时分,欢聚转向泳池之畔。我们住在沙漠里,司机等着,不得不先行告辞。宝拉诧异:居然有人不想聊到天亮。我一下子想起,王俊鹏赞叹院内安静之时,她的表情何等复杂。这里不是迪拜,她道,阿布扎比到处都很安静。的确,对于渴望复刻世界城邦的小宇宙来说,俄耳甫斯才是最好的伙伴——即便头被砍下,仍在唱歌。而且,一个不够。

融合贝都因人部落建筑传统与抽象几何现代主义的卓美亚阿瓦巴沙漠度假村

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一世(AlexanderIofMacedon)征服“大希腊世界”之后,从塞浦路斯(Cyprus)的季蒂昂(Citium)渡海而至雅典的芝诺(Zero)开创了“廊下派”,主张人人平等。他无意间为历史留下诸多岔路:罗马自认实现了世界城邦,“廊下派”皇帝奥勒留却认定智慧者不受共同体束缚,遂有信奉召唤观念的基督教共同体夺去罗马身后的欧洲;中世纪的阿拉伯人走马上任希腊文明的仓库保管员,逻各斯的火花存于每一个体且构成人格核心之观念,经口干舌燥的沙漠知识分子重新阐释,变作人格乃集体心灵之组成部分,产品返销西欧,途径康德和黑格尔,至二十世纪,国家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共同体学说理直气壮拒斥个人灵魂之独立本体。

我们置身如是池塘之中。的确需要半打芝诺,专以超越新旧宗教造设的现实秩序障碍,尽管此一渴望近乎褪色的神话。我们更需要整打俄耳甫斯,也许他的乐声自会提示:没有必要创造世界城邦,和谐既在,智慧者自会将其洞悉,已然置身于斯。

作者在阿提哈德创新中心

|韩博,诗人,艺术家,戏剧编剧,旅行作家。毕业于复旦大学,美国爱荷华大学荣誉作家。出版有中文诗集《借深心》、《飞去来寺》等,英文诗集《中东铁路》,俄文诗集《结绳宴会》,德文诗集《中国盒子》(合集),长篇小说《三室两厅》,以及《与酒神同行》、《涂鸦与圣像》等七本旅行文学作品。曾参加2009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2014年法国巴黎第37届英法诗歌节、2015年德国第十六届柏林国际诗歌节、2017年俄罗斯第十届国际“莫斯科诗人双年展”、2019年俄罗斯第十一届国际“莫斯科诗人双年展”等。2017年起,由德国博世基金会与柏林文学协会支持,驻留德国进行当代绘画研究。2018年由美国亨利·卢斯基金会支持,驻留佛蒙特诗人与艺术家工作室。2019年,组诗《第西天》英文版(CatherinePlatt译)获《渐近线》国际文学翻译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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