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中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做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分别何在。”①
朱淡文又指出:“大观园是《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生息活动的现实环境,相对于它周围的污浊黑暗而言,它已是一块富于理想色彩的净土。在这花柳繁华之地,有美和青春在闪光,但也有人间种种忧患、缺憾和不平。……作者深切的同情人间女儿的不幸,因而为他们创造了这样一个可以不受男性奴役的、真正自由幸福的天国乐园,以此寄托自己的美好理想,但这天国乐园又是一片虚空,这与作者最终将大观园归于毁灭一样,都显示了作者对现实社会长治久安的怀疑,对未来一切难以把握的困惑。”②
以理想而论,空中楼阁,亦无所谓南北,当然不完全是空的,我不过说包含相当的理想成分罢了,如十八回贾元春诗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显明表出想象的境界;否则园子纵好,何能备天上人间的诸景呢?③
大观园作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虚构的一个拥有皇家背景的大型园林大观园,是一个乌托邦,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是自由、平等、高雅、洁净的世界。但因为作者最终要让包括大观园在内的贾府走向崩溃,所以必须安排一些负面因素侵入大观园,这便使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蒙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负面色彩,这些负面因素当然对于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具有巨大的破坏作用。
一、作者安排了封建家长侵入大观园
大老爷贾赦是贾府文字辈第一肮脏龌蹉之人,在大观园刚刚竣工之际作者便让他来园里瞧了,此象征意义不容小觑,贾赦的侵入,必然要给理想世界大观园留下难以消除的影响。
贾政强迫贾宝玉与其入园题对额,尽管在曹雪芹所处的时代,人们强调的是父为子纲,但我们无法否认贾宝玉一直以来对贾政的抵触情绪,小说中多次写到贾宝玉一听说或一遇到贾政时的心理状态,每一次都是相当的抵触与拒绝,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贾政与其入园题对额时,贾政不仅侵害了贾宝玉行动的自由,题对额过程中又对贾宝玉所题对额横加指责,更侵害了贾宝玉思想的自由。
作者构思大观园这一乌托邦世界,这一理想世界,首先要赋予它自由的特质,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很好地服务于后面贾宝玉及贾府众位千金小姐的形象的塑造,也才有可能推动故事情节发生、发展、直达最后的高潮。
第十七回“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到园中来戏耍。”也从侧面说明了大观园具有自由的特质,贾宝玉可以常来园里戏耍,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观园建成之初,作者通过贾珍之口就明确交代,“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在贾珍的安排下,贾政一干人游园,并由贾宝玉题匾额楹联,贾政之愚腐及其一贯的封建家长作风,贾珍之低级下流,众清客之逢迎吹捧,以上种种严重污染了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对园中自由生活的冲击是巨大的。
众人面对园门前的大假山,众清客说了“叠翠”“锦嶂”等数十个题名,他们知道贾政要试贾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便将些俗套来敷衍”,贾宝玉拿出了与众不同的“曲径通幽处”一句后,众人都赞,贾政心里也知道这句的妙处,嘴上却说“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心里知道贾宝玉题名好于他人却非要故意贬低,贾政的封建家长作风至此有了初步的暴露。
由此开始,贾宝玉在大观园中一路题对额,贾政一路对贾宝玉大加训斥,由沁芳亭前的“拈髯点头不语”到潇湘馆的“畜生,畜生”的大骂,从稻香村前的“无知的蠢物”到贾宝玉解释了“天然”二字后的“叉出去”,从在正殿前的玉石牌坊处的一句“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到贾政对“红香绿玉”的否定“不好,不好”,最后贾政又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一位严厉的封建家长形象活脱脱出现在读者面前。
大观园的世界是作者笔下的理想世界,本应该是自由的世界,是贾宝玉及众姐妹的天堂,但贾宝玉等尚未入住,就迎来了贾政这一愚腐的封建家长的肆意侵入,这不能不为大观园的未来蒙上一层极为负面的色彩。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在大观园建园之初,作者就安排了这样一场贾政、贾宝玉父子关于园中匾额楹联的极不平等的交流讨论,实际上又为大观园奠定了一个平等的基础,为大观园涂抹上了一层平等的色彩。在那个君臣父子等级鲜明的时代,作者让书中人物贾宝玉多次对其父贾政的倡议提出否定的意见,这既体现了作者对于平等的追求,也预示了后文元妃省亲时皇权对于大观园里平等的践踏。
二、作者安排了封建皇权侵入大观园
为迎接元妃省亲,贾府建造了大观园。贾琏的一番话道尽了建造大观园的起因:
……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妃嫔、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弃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以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祈请内庭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待?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改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由此可见,大观园原是为元妃省亲而建,元妃是皇权的象征,未来元妃的进入,即是皇权的侵入。皇权的侵入必将破坏大观园作为理想世界所具有的的平等的特质。
大观园的建筑格局更体现了皇权的威严,“大观园本质上其实是一座缩小版的皇城”“一般都把大观园视为一座乐园,与paradise这个西方词汇相应。然而微妙的是,从字源学的观点来看,paradise这个字也有皇囿(theRoyalpark)的意思,这正是大观园的真正本质,尤其特别体现在居中的正殿与南北的中央大道这两个规划上,构成了大观园最主要的空间骨干与存在性质。”④
皇权对理想世界的冲击以及贾府老少对皇权的恐惧,体现在元妃省亲的全过程之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贾宝玉题对额。贾宝玉题对额到潇湘馆时,对众人的提议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可见这时尚未到来的皇权已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其心灵深处早已根深蒂固,皇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贾府的大观园是为元妃所建,亦是为皇权所建,在贾宝玉心中,尽管皇权尚未到来,相应的匾额也必须体现出皇权的存在,体现出皇权的威严与不可侵犯。
(二)元妃为大观园里的殿宇屋舍赐名。第十八回便这样写到:
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侵入行宫。……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
在皇权面前,任何人、任何事都必须退避三舍,任你贾宝玉再有才华,正殿题名也必须由皇权的代言人贾妃来搞定,否则便是对皇权的大不敬。
欧丽娟对于以上这段描写有如下论述:
这段描写显示两个重点:其一,当大观园各处都是由宝玉、黛玉等晚辈初拟的名称时,只有正殿是完全不容染指的,因为正殿代表了最高君权,臣子乃至平民的命名就等于是一种以下犯上的亵渎,所以必须由代表君权的元妃亲自命名,才能相称。其二,这是元妃执行君臣之礼的地方,以君权接受臣子跪拜行礼,只因臣子们是家族长辈,所以才特别谕令免礼,以成全父子之道。⑤
(三)元妃见过祖母史太君母亲王夫人后,贾政在帘外问安,这时贾政说的一大段话情深意切,极为打动人心:“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徳,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
在皇权面前,贾政虽身为父亲仍要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元妃问到贾宝玉时,贾母回答说“无谕,外男不敢擅入”,由此可见皇权对于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里面的平等的践踏和破坏何其严重。
三、作者安排了世俗阶层侵入大观园
(一)大观园从建园之初就具有了高雅的特质。大观园的高雅包括:
1.元妃、贾宝玉等多人所拟的匾额楹联诗词,这些匾额楹联对于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同时也为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增添了无穷魅力,如第十七回“试才题对额”贾宝玉为潇湘馆所题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一联,《红楼梦大词典》这样论述道:
贾宝玉因“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遂题“有凤来仪”,并做此联。有凤来仪,语出《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意谓箫韶的乐曲演奏了九章,凤凰都鸣叫着合着乐曲起舞。凤凰是传说中祥瑞的灵鸟,又是后妃的象征,用在此处正合颂圣的要求。联中说,烹茶鼎炉绿烟袅袅,窗下着棋手指生凉;而现在茶已烹毕,棋已下完,仍觉得绿烟飘散,手指发凉,原来是因为窗外有“千百干翠竹遮映”,这里是借写茶,写棋,反映竹子的茂密幽深。脂评,“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是竹中精舍”,“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贾政认为如此优雅之地正好读书,宝玉的对联却讲烹茶下棋,难怪贾政听罢只能摇头,“有凤来仪馆”即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此联写的清幽淡雅,正合黛玉的清高意趣⑥。
作者通过这一联既写出了贾宝玉性格的一个方面即他并不反对颂圣,又点明了林黛玉性格的一个方面即她具有清高的意趣,使宝黛两位主人公的形象跃然纸上。
贾宝玉在题名过程中大量用典,尤其是他大量运用与江南文化有关的典故,詹丹认为:一个具有江南园林重要元素的大观园,用江南地区的景观诗句作为题额的开头,如果说这多少有些偶然,那么,此后的题名,对江南典故的袭用连绵而来时,其江南历史文化气息,就逐渐弥漫开来⑦。
2.贾府儿女入住大观园后多次组织诗社活动并创作了大量诗词曲赋作品。
诗词创作是古代文化人的标配,诗词创作往往是古人高雅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诗词的存在,诗人的居住空间也具有了高雅的特质。贾府儿女入住大观园以后的多次诗社活动,一方面使贾府儿女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另一方面也为大观园注入了高雅的氛围。贾探春倡议发起大观园诗社,贾宝玉看了丫鬟翠墨送来的花笺立刻说:“到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贾宝玉首先就肯定了贾探春是高雅的。再看贾探春这花笺的内容,詹丹认为该花笺最后几句“这里引用前朝四个典故,如惠远组织莲社、谢安东山雅会、王猷之雪夜访戴、杜甫迎客扫花,除唐代杜甫外,其余三个均出自东晋,一个发生在东晋的庐山,两个则发生在东晋的江南,因其知名度甚高,所以在探春发出的帖子中,成了大观园中才女们文化追求的效仿或竞争的一种标杆。”⑧其高雅可见一斑。
人生除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荡之外,艺术上的审美观照,可让人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即是一个特殊的空间,让众女儿们能在他的保护之下,不受现实的侵扰,尽情发展艺术生活,获得人生短暂的喘息与快乐⑨。艺术创作是体现大观园高雅特质的最有效手段,也是作者为大观园众儿女安排的最好的获得人生快乐的方式。
3.不但贾府贵族能作诗,香菱这样的非贵族女子也能作诗。
更能表现大观园高雅特质还在于,不但贾府的贵族公子小姐能作诗,就连香菱这样的非贵族女子也能作诗。香菱在林黛玉的讲解启迪下,作了三首有关月亮的七律,第一首并不理想,在林黛玉严格要求并加她本人的努力之后,第二首就好于第一首,第三首又好于第二首。大观园主仆的诗词创作既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性,又突出表现了大观园高雅的特质。
另外,栊翠庵的妙玉在宝黛钗栊翠庵品茶一节中为每个人准备的茶杯也是高雅得不行,每一个杯子不但名字高雅,且都有一段不俗的来历,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不仅令人拍案叫绝,还为后面拒收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做了很好的铺垫。
对于日常生活而言,小说里的神魔与奇迹是无法解救现实生活中的悲剧的,因此开辟一个自由的空间,享受艺术生活,这样就能够纾缓现实生活所带来的压力,使受限的日常生活变得理想而美好。《红楼梦》的大观园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以此塑造一种令人艳羡的日常生活:一是使艺术活动直接成为生活内容,二是将生活内容尽力艺术化⑩。
作者为大观园中众儿女设计了追求艺术化的生活的理想,这应该也是作者自己的美好理想。
(二)世俗阶层的侵入,无疑对大观园的高雅具有极大的破坏作用。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在贾母的挽留之下有机会侵入大观园。刘姥姥在多位大家的论述中都是正面形象,如欧丽娟认为:
这位刘姥姥,在《红楼梦》中的母神系列里,是唯一名副其实百分之百的大地母神。曹雪芹在她身上灌注了及其奥妙的巧思,蕴藏了无比耐人寻味的深意,以展现出大母神最原始的形象与力量。
但这一次作者还是手下留情,让刘姥姥用了一个妙玉没有用过的杯子,算是让妙玉稍微有了一点心理平衡。
刘姥姥醉酒之后,作者首先安排她到大观园东北去如厕,然后又安排她漫无目的、鬼使神差地侵入怡红院贾宝玉的卧室,众人找她不着,还是袭人想的细致,怀疑她很可能是迷路后就到了怡红院,想到这里她马上回怡红院去找人。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隔子,就听得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再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地仰卧在床上。
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宝玉时,曾引用过贾宝玉的一句“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句话作为贾宝玉典型形象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让读者过目难忘,贾政因贾宝玉抓周时抓了脂粉钗环而说他“将来酒色之徒耳”,冷子兴认为贾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第五十九回春燕又说出了的宝玉另一“名言”:“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余英时认为,“宝玉最嫌嫁了汉子的老女人肮脏,而作者就偏偏安排了刘姥姥醉卧在他的床上,而且弄得满屋子酒屁臭气。这明明是有意用现实世界的丑恶和肮脏来玷污理想世界的美好和清洁。同回刘姥姥在陇翠庵吃茶,也同样是为了衬出妙玉洁癖的特笔。”
由此我们也似乎感觉得到,作者曹雪芹是故意要给贾宝玉及大观园安排刘姥姥这样一个世俗阶层的老太太的到来,以作为世俗势力不可阻挡的写照,这也可以使读者从侧面看出世俗势力侵入大观园给大观园带来的极大的负面影响。
四、作者安排了肮脏龌龊元素及封建卫道士侵入大观园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在小说开头就告诉我们,他要写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毁灭,写这里面的众多女儿的毁灭,在大量的荣华富贵生活场景的铺垫之后,作者在大观园里面又安排了绣春囊这样一个肮脏龌龊元素,并由此引出一次抄捡大观园事件。
段启明认为:“抄检大观园是一次多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的重大事件,《红楼梦》的情节发展到第七十三回,贾府已经处于彻底崩溃的前夕。……在《红楼梦》里,这种统治阶级内部的瓦解过程就集中表现在贾府的主子们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斗争。”
此次抄捡大观园事件,是由邢夫人推动、王夫人发起的一场针对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的无情摧残和打压,这一事件的直接原因是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捡到一个绣春囊并被邢夫人拿到,间接原因是贾府长期以来的从上到下的整体的偏离主流价值观,“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更重要的是贾府主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贾赦因被荣国府主流社会边缘化而对贾母、贾政怀恨在心,一直伺机而动,邢夫人与贾赦沆瀣一气,绣春囊就成了他们向贾政、王夫人发难的杀手锏,一场轰轰烈烈的抄捡运动被荣国府上层两个对立势力演绎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精彩纷呈。
荣府大房贾赦地位低于二房贾政,后者遂具备“夺占地位”的条件而成为眼红的对象。纵观整个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邢夫人是这次抄捡运动的始作俑者,抄捡大观园是荣国府内被边缘化的贾赦、邢夫人集团与荣国府主流社会贾母、贾政、王夫人集团矛盾激化,邢夫人以绣春囊为杀手锏向荣国府主流社会发起的一次大规模进攻,矛盾双方都不惜以牺牲大观园为代价,演绎了一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闹剧。
在古代社会主流价值体系中,绣春囊这种东西实在是比洪水猛兽更加邪恶千倍万倍的肮脏龌龊元素的代表,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的思想观念普遍比《红楼梦》的时代更解放、更开明,绣春囊这类物品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贾府这种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对此唯恐避之不及,而它恰恰就出现在了作为理想世界的大观园里,这已经不是对大观园的污染,而是对大观园高雅洁净形象的肆意践踏和摧毁。而由绣春囊引发的抄捡大观园事件更是给贾府这座风雨飘摇的破房子一次最为沉重的打击,这次事件终于使贾府开始走向崩溃的边缘。
此次抄捡过程中,推动者、主持者、参与者为了各自的利益都不惜以牺牲大观园为代价,对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的洁净特质造成了巨大冲击,具体分析如下:
(一)邢夫人借打击大观园来打击王夫人,发现绣春囊的大观园注定要成为邢王斗争的牺牲品。
抄捡大观园的情节起步于七十三回,贾宝玉刚刚睡下,赵姨娘的小丫头小鹊来告诉贾宝玉说贾政要问话,这就吓坏了贾宝玉及一班服侍人等,晴雯急中生智,编了瞎话说夜里有人进了怡红院,宝玉受了惊吓,贾母得知后大怒,要求加强管理,处罚了部分涉事仆人,邢夫人等因贾母生气不敢回家也就到园里散散心,这就遇到了捡到绣春囊的傻大姐,邢夫人拿过绣春囊一看,立刻发现这是攻击贾政王夫人集团的杀手锏。这时的邢夫人并未“愚犟左性”,而是“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一个女孩儿,不辨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色,且来自迎春室中。”此时的邢夫人一反曾经的为贾赦娶鸳鸯为妾时的急迫心情,忽然变动沉着老练起来,一展“每临大事不糊涂”的大将风采,带着绣春囊就直奔了迎春的住处,在这里把迎春一顿数落,有人来报老太太醒了时,她又“方起身前边来”,这时仍然不见她下场出招。
这以后又是大段的与绣春囊无关的描写,读者在这些东拉西扯的描写中是否看到了邢夫人一肚子的心潮澎湃,这不是轻易就可以给出答案的,但认真阅读的人都会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大观园前途未卜。
(二)王夫人头脑简单,只能被邢夫人牵着鼻子走,同时她作为封建卫道士也有打击晴雯的主观需要。
小说并未直接描写邢夫人如何将绣春囊交到王夫人手里,读者看到的是王熙凤与平儿正在探讨是谁走漏了借当的风声,忽然王夫人就怒气冲冲来到了王熙凤家里。进屋后不问青红皂白,先把屎盆子扣到了王熙凤头上。作者为王熙凤设计的性格特征之一是没有文化,我们由此可以推导出王熙凤不可能懂得逻辑推理,但王熙凤面对王夫人的厉声质问,却表现得有理有据,进退自如,一番辩解也逻辑性极强,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一二三四五条理清晰,不容置疑,说得王夫人一下子就没了主意,这倒是让王熙凤变被动为主动,一边安慰王夫人一边又提出了抄捡大观园的动议,事到如今王夫人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按照王熙凤说的办了。
王夫人同意抄捡,实属无奈,她不能听任邢夫人的进攻,更不想失去在荣国府的话语权,同时她也更需要洗清自己。就在抄捡尚未开始之际,王善保家的又前来打听此事,在王善保家的一番添油加醋之下,晴雯便成此次抄捡运动的第一个牺牲品。
至此,王夫人彻底成为邢夫人的打手与助攻,成为贾府现实世界侵入理想世界的第一个急先锋。在《红楼梦》作者所处的时代,王夫人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女性家长,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大观园这样一个理想世界,更不可能与现实世界的各种势力去做有力的抗争,因为她自己就是现实世界的一员,她不可能牺牲自己去保护他人。王熙凤为推卸管理不力的责任,也更为洗清自己,主动提出抄捡大观园,在这个问题上王熙凤与王夫人是拥有共同利益的,她也必须抛出大观园做牺牲品,以保卫他们共同的利益。
(三)邢夫人派代理人王善保家的亲自参与抄捡全过程,自己做幕后指挥。
王善保家的作为邢夫人的刽子手与先锋官,自然不惜牺牲大观园以便为自己的主子争取道德制高点。但作者又为王善保家的安排了一个十分搞笑的结局:让她的外孙女儿司棋承担了有伤风化的罪责。
在抄捡大观园事件中,王熙凤一改平时一贯高调的行事风格,暗中把王善保家的推向前台,这一次王善保家的是一个为虎作伥的形象,在整个抄捡事件中作者以她为主角设计了两个高潮,一是在秋爽斋挨打,她自以为有邢夫人做她坚强的后盾,便不把庶出的贾探春放在眼里,以一个奴才的身份在贾探春身上动手动脚,贾探春这种刚烈的女子岂能由着她胡闹,三小姐真正是该出手时便出手,她这一巴掌打的不仅是王善保家的的脸,她打的更是王善保家的的后台邢夫人的脸,这也算是贾探春为保卫大观园这一理想世界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再一个是在贾迎春房里众人拿到了她的外孙女儿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私下恋爱的证据,古代的青年男女没有自由恋爱的权力,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司棋与潘又安这种行为是对封建道德秩序的无情挑战,这当然是为贾府众多封建卫道士所不能容忍的。看来作者对于邢夫人王善保家的之流也是充满了厌恶,不然就不会为王善保家的安排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了。
王善保家的本是代表邢夫人来给王夫人难堪的,不曾想却把难堪留给了自己,当然这难堪并非仅仅留给了她自己,这份难堪其实更留给了她背后的邢夫人,邢夫人本来是要让王夫人难堪,她自以为自己坐在家里,前方的王善保家的就会给她带来她想要的好消息,不曾想她得到的却是她根本想不到的结果。
邢夫人本来的目的是通过打击大观园进而打击王夫人,现在看来打击王夫人的目的不但没有完全达到,自己反倒损兵折将,落得个偷鸡不成蚀一把米,没打到狐狸倒惹了一身骚的最终下场。
尽管抄捡大观园最后有了如此结局,邢夫人一派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但这次抄捡事件作为贾府现实世界对理想世界的侵入给大观园带来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给荣国府带来的影响也是前所未有的,正如贾探春面对前来抄捡的王熙凤等人所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贾府上下数百人只有贾探春这一个高瞻远瞩者。
抄捡事件写出了荣国府的众多矛盾:王夫人与邢夫人的矛盾,邢夫人与王熙凤的矛盾,王善保家的与众丫鬟的矛盾,后续又写了贾惜春与宁府的矛盾,这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最后都集中成为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矛盾,以王夫人、王熙凤为首的抄捡队伍对大观园的侵入便是这些矛盾总的爆发。
结语
无论是封建家长、封建皇权,还是世俗阶层、肮脏龌蹉元素及封建卫道士,都是存在于现实世界里各自邪恶势力的代表,它们侵入大观园,无疑是对大观园的巨大冲击和摧残,对于现实世界的入侵,理想世界是无力阻止与反抗的,这也很好地印证了近年来网络上广为流传的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曹雪芹亲手建立起一个理想世界,再亲手毁灭这个理想世界。因为他知道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保护这个理想世界。同时贾府的诸多邪恶势力也不允许在贾府里有这样一个理想世界存在,他们构成了毁灭大观园的主要力量,大观园在这些邪恶势力的巨大作用下,最终必将走向毁灭。理想世界的大观园不可能长久存在于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