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流、乙流、支原体的侵袭下,今年冬天的医院依然格外拥挤,儿科、呼吸科、急诊的走廊里排起了长队。医生和护士加快脚步,穿梭在各个诊室之间。
如何区分甲流、支原体感染和普通感冒?怎么判断感染的是病毒还是细菌?发烧都必须吃退烧药吗?咳嗽什么时候能好?即使在医院的候诊区排队时,焦急的患者也会拿起手机,点开抖音、小红书、B站等社交平台寻找答案。这时一个个身穿白大褂对着镜头讲解的身影就会跃入眼帘,其中有一些是得到了平台加V认证的职业医生。
从科普专栏到在线问诊,再到医生自媒体,当下普通人对疾病和医疗信息的获取越发容易,患者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医学这样一个依赖诊断和检查、要求精确和严谨的行业,与全民触手可及的社交媒体发生碰撞时,带来了哪些便利,又存在着哪些隐患?
有意或无意:成为科普博主的医生们
32岁的鞠锐是去年4月开通的账号,契机一方面是疫情期间门诊病人减少,另一方面,鞠锐发现门诊病人会提很多问题,内容大同小异,他每天都要反复回答,便想着将那些基础且共性的及热点问题写在网上。
平台对医生职业认证设置了复杂且严格的要求,至少需要提供身份证、手持身份证照片、近一个月内“国家卫健委信息查询”截图、医生执业证书、医师资格证、医院的劳动合同、工作胸牌等资料。鞠锐经历了几次缺材料被驳回的情况,经补充后终于获得了认证。
线上积累的影响力没多久就传导到线下,到当年的八九月份时,在门诊总患者量不多的情况下,挂鞠锐的号的人多了起来,“有些患者专程找我来看病,结果我就变成了比较忙碌的医生”。
越来越多的医生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由此改变着普通人获取医疗信息、养成医学思维的方式。
社交媒体上的医学科普内容正好可以分成这两类,前者像鞠锐这样聚焦专门科室,为网民提供有效的医疗信息;后者即做医学思维科普的医生并不多,因为这一领域往往脱离硬核的医学知识,用一种更加软性的人文视角让网民理解疾病、医学与健康。
在抖音、快手、B站、小红书都有账号的“水果医生”王野虓,可以看作是后者的代表。王野虓脸颊瘦削,发顶是天生的自来卷,网友说他长得像《名侦探柯南》里的白鸟警官。王野虓是黑龙江鹤岗市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他操着一口足以和网友拉近距离的东北口音,在视频里犀利地讲述重症病房里的生死危机与世情百态,并将其命名为“ICU人情冷暖”。
2020年,王野虓被派去湖北支援抗击新冠疫情。支援结束后,王野虓患上甲亢,导致他手抖,不适宜再拍摄水果手术视频,加之短视频平台不再允许手术刀出镜,他就改成讲述。
在ICU,王野虓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因遭遇意外灾祸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为了工作在酒局上喝到晕厥的男子、因父母不愿意出钱只等婆家点头才抢救的女儿……他便在抢救间隙的休息、吃饭时录几分钟视频。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些随口转述的“急诊室的故事”,比他花上四五个小时录制的水果手术更受欢迎。王野虓意识到,大家喜欢看医学术语没那么多且有人情味的内容,“我讲这些是为了让大家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哪些对生命有影响。知道生命怎么消亡,其他人能不能不重蹈覆辙、健康地活着”。
努力做“功课”:医生和患者沟通更有效
直到2021年底他的孩子出生后,初为人父的刘强对患者家属感同身受——尽管自己是医生,但当孩子头疼脑热的时候依然是“隔科室如隔山”,刘强这才意识到公众对医疗科普的需求或许远大于他的想象。
“我对朋友感叹,当家属挺难的,因为医疗是信息差非常大的一个行业,很多人病急乱投医被忽悠了,主要根源还是在于信息差。”就这样,刘强决定试试做短视频。
刘强发现在互联网上更容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时我说的话,到网友耳朵里就不一定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如何才能更有人文关怀?刘强每次都对文案字斟句酌,反复想如何能把一种病痛说得更清晰且有温度。
互联网打破了地理的区隔,好像“降低了门槛”——让更多人不进医院就能快捷地接触医生和了解医学知识。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副教授王秀丽认为,更方便的信息获取渠道,与令人感到亲切的互动,会对改善医患关系、解决医疗资源不均衡产生积极作用。
不久前,王秀丽带女儿去复查眼睛。这之前,她一直在读一名眼科医生有关儿童近视的科普,“通过科普,我已经对近视和矫正有了一些基本的认知,了解了离焦镜、OK镜的原理。只需要看复查结果,再听听大夫的建议就可以了,不会反复问大夫什么是离焦镜、OK镜了”。
许多医生表示,看过网上科普再慕名到自己门诊的患者,整体来说比随机挂号的门诊病人对健康知识的理解程度更高,他们对疾病有初步的了解,提问时更有针对性,对治疗的信任、医嘱的服从也更高。而做过“功课”的患者的问题会更多,“这就像学习一样,学得越多会发现自己越无知”。
做科普让鞠锐更加严谨,每次要写新的条目时,“哪怕是我非常熟悉的,也要重新去查知网、PubMed,核实一遍再发出来”。有些学术名词与诊室中患者的口头表述有差异,鞠锐在写文案时会规范地用词。
王芳曾在河北保定市第一医院皮肤性病科担任主治医师,10年前就在微博上写科普,那时候的她还是一名年轻大夫,在职称、资历不够的情况下,网络科普给了她接触更多病例、病史的机会,包括更高职称的大夫在诊室里才能看到的疑难病症。“大家会在网上问我非常多的问题,我都免费回复,这让我有了更多积累。”
严谨又有趣:流量带来的难题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自媒体平台,关于一件事的不同观点被流量与算法簇拥着送到不同人面前,致使真相越来越难以辨别。
在王秀丽看来,这始终是严肃话题在娱乐、轻量的社交媒体中传播时不可规避的问题。她解释,社交媒体本身有吸引流量的属性,很多不够科学、不够专业的信息为了能够吸引眼球故意写得耸人听闻,标题也起得有煽动性。而做科普的医生,就需要从思想和行动上适应从严肃诊断到趣味传播的转变,也就是“怎么用既严谨又有趣的方式来做科普”。
随着互联网流量经济的发达和网民需求的增加,弄虚作假或者发出错误内容的情况也会出现。
不过,当下各平台正在作出努力,提醒网民学会分辨,避免被误导。在抖音,如果给医生账号发送私信,会跳出“暂不支持消息发送”等信息,在小红书等平台播放视频时,界面也会醒目地提示“内容仅供参考,身体不适请线下就医”。
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找到自己的价值
过去医生做科普是在报刊、电视上,或者以出书的方式,这些都需要经过权威人士的审核、检验。相比之下,在去中心、去权威化的社交媒体场域里,医生的专业素养与职业操守,正在主动或被动地发生消解。“医疗专家上电视台的健康节目是有门槛的,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而现在,话语权已经被下放到每个人的手中,任何人的意愿都可以通过社交媒体传递。”王秀丽分析道。
于是,2021年签约到期后,王兴选择回归到传统媒体继续写书。在他看来,尽管在这个时代,图书看起来已经是一种“夕阳产业”。“但是我喜欢这种可以专注地探讨问题的方式。”王兴表示。
社交媒体也在重塑医生对于自己行业的理解和认知。王野虓说,自己是一名身处“边陲小城”的医生,没有一线城市里的医生那么忙碌,“我能够理解他们,全省乃至全国的病人都到他们医院去,他们反复说着同样的话,难免显得‘不近人情’。我们不一样,来医院的人可能在街上拐个弯就能看到”。
短视频里的王野虓流露出东北人的热情豪爽,“我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夫,也没有把网友当病人,而是把他们当作兄弟姐妹”。
如今,在社交媒体上开设科普账号的医生越来越多,大家不会像早年那样对“抛头露面”的医生抱有偏见,医院也会鼓励更多医生参与到科普中。不过,医生做互联网科普的成效目前鲜少被纳入考核体系,医院不会为这份额外的工作量给予实质性奖励。
王秀丽认为,社交媒体为医生提供的“被看见”的机会,很有可能蕴藏着更大的潜能,也许会为医生解锁新的人生密码。“学生们报志愿的时候,可能出于各种原因选择学医。有些人从医学院毕业后也许并不愿意继续做医生,但自己又有表达的欲望,能在做自媒体中收获价值,或许他们可以走出一条新的职业道路。”
事实上,已经有医生从公立医院离职专门做自媒体博主。今年10月,王兴首次尝试为自己创作的一部医院题材的小说担任编剧。这些年做过各种形式的科普,王兴最大的感受是,“大多数医生对平台来说只是工具人,不要指望平台能够为你做什么”。要问问自己,做这些能为公众或者社会创造什么样的价值。(杨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