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男孩的气数已经用完了。
1997年的冬天,我出生了,是一个女孩。
这一年我的母亲29岁,姐姐7岁。在这七年间,母亲因为计划生育的关系流产了三个男孩。
长姐如母,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自来就有这样的说法。
我其实挺好奇,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姐姐是什么想法。
是欣喜、高兴,还是怅然若失?
我的出生是我姐的幸事
我家在南方的一座小城。
在整个家族中,我排行第三,我的姐姐叫“侠”,堂姐叫“云”,照惯例,家里的小孩们都由教书的姑父取名字,用一本老字典,从家族派号到同辈排行,每个人有一个字。
我出生那天,老字典好好的放在家里书架上,因为产房得“女”的消息,人们败兴而去。就这样,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
在南方,许多地方讲究家族、宗族传统,讲究个人的恩怨要服从家族大业。这也是我不受欢迎的主因。虽然,每当后来说起这些,我的家人有些忏悔。
综艺节目《奇葩说》曾经有个议题:“父母生二胎,要不要征求孩子同意?”我出生的时候,姐姐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感到失望了?
但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承认,因为我是个女生,对于侠的人生来说是一件幸事。
我们假设,倘若这一年出生的时候,我是个男孩,作为家族长子、爸爸妈妈心心念念期盼的儿子,侠的人生要因为我受压迫,迎来大量不公平待遇。
等身为男孩的我长大,需要结婚娶媳妇的时候,这会儿爸妈已经老了,干不动了,我的房子、车子和彩礼她要为我承担。放在一些偏远农村里,她很可能因为彩礼钱被父母亲变相卖了。
以上不代表我的个人观点,却也不是胡说八道。在许多中国家庭,姐弟搭配都是如此,且越偏僻穷困的地方越变态。
我成年后,因为工作原因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搭配。女孩和我同龄,或者大几岁,很早就被告诫:“要好好读书,将来挣钱了帮爸妈养活弟弟”。这些姐弟大多相差7岁左右,符合当年计划生育政策规定。
随着国内二胎政策开放,许多当年没生够孩子的家庭突然决定再要一个,好些已经可以当妈的姐姐们在生命里突然迎来一个弟弟。姐弟之间相差的年岁更大,“长姐如母”这句话也就越发变得符合实际了。
幸好我是女孩,侠的人生因为我变得幸福许多。
她和我始终是平等的,或许始终都不是。
哪怕爸妈偶尔偏疼小的,那也仅仅是因为我小,而不是在两个孩子之间选择性的偏心。
也正因如此,她对我从小不客气,我不听话了,爸妈打我,她也打。
爸妈出门,让她做一些扫地洗碗的家务,她总是分配一半甚至大半给我干。
小的时候,我们家不算富裕,就和韩剧《请回答1988》德善家大概一个情形。
我们没有弟弟,但作为老大的侠,成绩优秀,讨大人喜欢,而我既不懂事也不靠谱,性格像男孩一样顽劣。
很多年后搬家,我在一堆旧物里找到许多小时候的物件,都是母亲悉心留下的,从婴儿床到孩子的百岁衣、被单,还有外公外婆赠给小孩的吉祥项圈、铃铛。都只有一套,都是侠的。
我问母亲,我出生时候用的这些物件在哪?
母亲说,这些我都用过。他们知道迟早会有第二个小孩,遵从勤俭持家的原则,这些侠用过后一直放到我出生的时候再用上。
这些话叫我说不出的失望。
这是无奈的,后来看那个年代的中国,有两个小孩的家庭大多如此。
我的哭声是她的噩梦
5岁那一年,我上一年级了,跟着姐姐。
那一年上学的痛苦我现在都能记得清楚。
那几年父母特别忙,为了省事,他们托关系让我在五岁这年直接跳过幼儿园、学前班,和一群大龄孩子一起上一年级。
每天,母亲送我和侠出门,走一段路后,她便偷偷折回去工作。我回头看不见她便开始哭,一直哭到学校。开始时候侠会哄着我,给我擦眼泪,慢慢见哄没用便开始上手打。
这些年来,我没有“虎妈”,却有个“虎姐”。她下手从来不轻,越打我便哭得越凶,她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妹妹实在丢脸,便一个人自顾走前面,假装不认识。
那时候我的一年级同班同学都上过幼儿园,都会简单的拼音和算数了,我却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每天一上课我就开始准时睡觉,睡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圣诞歌的下课铃响,我第一个起来拿着碗去食堂吃饭。
考试的时候我和别人的试卷不一样,他们考这个学期学习的拼音、加减法,考简单的文字笔画,我没有任何基础,试卷是单独的两排汉语字母,我只用对着字母在下面一模一样的写一遍就算过了,可即便简单成这样,我还是一个也写不好。
我总被同班的大孩子们欺负。他们推我一下,打我一下,把塑料垃圾扔在饭盒里,将整盒的粉笔灰洒在我的脸上。
一遇到事情,我常哭哭啼啼跑到侠的教室门口,希望看见她。她的同学大叫:“侠,你的妹妹来啦,她又在哭!”
这样的声音是侠的噩梦,她并不会因此同情我。
全方位比较
小时候,我们很喜欢用猪做比喻骂人,猪又丑又懒,又蠢又笨。
我被侠骂的久了,几乎默认自己是猪。
我和侠在一所学校里待的几年里,每天放学后一起写作业。她有时不得不承担起老师的角色,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她的手一离开,我的笔很快就握不住,她总说:“你怎么这么笨?你简直连猪都不如!”
想想同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我觉得我不可能学会写字,不可能会画画,我甚至有天会失去吃饭喝水的能力。
在《请回答1988》里,德善有个考上首尔大学的天才姐姐宝拉,侠和宝拉一样。千禧年出头,大多数中国小城学校里是上个世纪的传统教师,这些老师年纪普遍偏大,用方言教学,写得一手好书法与黑板字,唯独普通话讲的差。有些甚至不会讲,更不会带着孩子朗诵。
侠在90年代经历的老师更是如此,但她聪明的从琼瑶偶像剧里自学普通话,后来又自学英语,获得各种比赛大奖。
我就像《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一样,总是学校最后几名,被亲戚邻居质疑智商缺陷,母亲在侠的家长会上受多少表扬,在我的班主任那里就要挨多少气。德善的母亲在高考前求和尚帮她改名,以助她考上大学,故事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又哭了。
这个世界上的“笨小孩”们,活的实在不易。
理解,从死亡开始
长姐如母,比起母亲的认可,我更渴望获得来自姐姐侠的认可,一直没实现。
童年时代到青春期,我对侠一直不服气,不服气她成绩比我好,不服气旁人在我面前说她一切都好。
从记事起我便再没叫她“姐姐”,从来都是直呼大名。她对此见怪不怪,也乐于保持一个没有上下级、平等沟通的关系。我想这是她不愿意对我负责任的缘故。
她自小如此,我被欺负的时候,她从不替我教训别人,我与同龄人发生争执,她批评的永远是我。
她是我的亲姐姐吗?如果换做那三个未出生的男孩里任意一个,她会不会态度好一点点?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过了很多年,我们的关系也在很多年里这样“此消彼长”,但始终以“姐妹”为前提。
姐妹是什么?说不清,这是比爱情还要暧昧的一种关系。
我理解姐妹的重要性,从一场死亡开始。
好些年前,我们家那位不喜欢女孩的爷爷去世了,他最后几年中风,与老太太一直有冲突,他难伺候,她忍不住反抗。
老头走了,一切终是消停了,老太太将屋子里的东西捡出来,旧衣旧鞋旧书,还有那本给孩子取名字的旧字典,一把火全烧了。
青天黄土,烧得一阵烟过去,像是从来没有过。
说什么夫妻恩情,白头偕老,到头看也就那么回事。爱情,婚姻,凑活了一辈子终究各奔东西。
老头这一生重男轻女,不喜欢我,可他的死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离开,给我带来不小的打击。
母亲说,未来她只能陪我走一小段路了,像老头一样,要早我很多年离开。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密的人不是她、不是父亲,也不是将来结婚证明上与我并排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那个从小打我骂我,一起长大的姐姐。
依靠一辈子的人
按照母亲的说法,我的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能依靠一辈子的人。
母亲嘱咐我,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和姐姐相亲相爱。
我不解。
当有人从这个世界离开,便意味着有人必须长大,要在生活里开始承担起成年的责任。
这时候侠毕业了,离开小城,去外地工作。她谈了一个外地男朋友,我见过她和那个男人在海边度假的照片,是一对情意相合的眷侣。
侠是从小到大的好女孩,做什么都优秀,做什么都认真。她告诉母亲,她是认真的以结婚为前提,要嫁给这个外地男人。
这段话给家里带来一场惨烈的地震,触发了我们父亲这些年因为没有男孩的强烈的不安全感。父亲这些年对我们很好,但并不能掩盖他没有男孩的遗憾。
在他的规划里,不论我们念了多少书,不论我们飞的多高多远,将来都必须要回来,要落地生根在家里头。
中国人自古以来靠养儿防老,他没有儿子,女儿是唯一的依靠。
父亲是倔强的人,他以断绝父女关系为由,要挟侠同那个外地男人分手。我仿佛看见一场琼瑶戏码上演,这应该是一场为爱情死去活来的好戏。
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应该毫不犹豫拒绝,无所谓断绝关系这件事。同那个男人结婚若干年后,他们事业有成,带着孩子回来探亲。那时候父亲母亲老了,无可奈何,看在侠的孩子分外可爱的份上,他们决定原谅她。
这才是戏剧的正常走向,可没想到演在生活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侠照做了,且,没有任何挣扎。
一年后,侠放弃外地的工作,回小城同父亲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
她结婚那年正值我高考,我请假参加她的婚礼,婚车上我告诉她,我的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都不太好,将来不知道要怎么办。
婚车向前开,好像我和她的人生,跌跌荡荡,摇摇晃晃。
在车上她抬起戴白袖套的手,摁在我的手上说:“没关系,有我在这儿,将来你是自由的。你想去哪就去哪儿。”
我像是明白什么,又不明白什么。
我突然发现,我们的人生像一场被交换的戏码。她拥有的是那个和平安稳的童年,我拥有了更加开放自由的青春。想到这里,我流泪了。我用我的眼泪送她进入了婚姻的殿堂。
“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为妻吗?”婚礼上,司仪问侠。
说出答案之前,她有片刻犹豫,我仿佛看见她手里那束玫瑰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枯萎。
那一刻,我生出万般不舍。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人是我的姐姐。
田静回信
你猜,你好。
你在成长过程中,对姐姐有一些看法,甚至有敌意,有天然的、无恶意的嫉妒心,这些都不难理解。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1998年安南德·图克尔执导的《她比烟花寂寞》。故事中也有一对姐妹。妹妹从小就十分羡慕姐姐,羡慕她的音乐天赋,羡慕她一直被父母重视。但最后,妹妹和姐姐的人生出现了互换。
我不知道姐妹这种的感情到底应该怎么描述,但当若干年后,画面里,姐姐在回家的路上,从汽车广播中听见妹妹去世的消息,踉踉跄跄下车,于森林间难以抑制地失声痛哭。那一刻,我知道,这就是姐妹。
有些时候,命运谈不上公不公平,但就是会让人莫名难过。你姐姐的故事,让我有几分难过,对,为命运,为其突然不想去争的命运。
可谁又知道我们的难过是不是多余的呢,谁又能确定这归根结底就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