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月26日被儿女送进精神病院到在医院自杀,罗文忠在不同的精神病院待了整整100天。住院期间,他多次表达自己想要出来的意愿,但都未能如愿。他的死亡引出了一个专业学者争议多年的问题:我们应该以什么标准考量、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一个被诊断为精神障碍患者的意愿?在一个以患者、监护人、医疗系统为基础构建的精神障碍患者就医体系中,应该以谁的利益为中心?
记者|彭丽
自杀
李薇上一次回家是今年3月,舅舅当时刚做完脑部手术几个月,但整个人状态看起来不错,“他说身体有些累,要好好养养,还戒了酒,以前爱应酬的他很少出去了”。而如今,关于舅舅生前最后的画面来自他最后生活的湘德精神病院的监控:2023年8月23日上午11时58分,罗文忠从病房区大厅进入病房,15分钟后,有两名护工从他的门口经过,看到他在整理衣物。12时31分,护工注意到罗文忠病房的卫生间里有水流出来,过去查看时发现门被反锁。踹开门后,护工看到罗文忠把衣服扭成绳子状,挂在水龙头上自缢了。
回忆之外,更多的是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李薇说,如果舅舅不被多次送进精神病院,如果自己能将他“救”出来,如果8月14日他没有突然失联,一定不是现在的结果,“我没有能把他救出来,我没兑现自己的承诺”。
罗文忠是在5月26日被儿女强制送进张家界市精神病院的。关于为什么一定要将父亲送进精神病院,罗文忠的女儿罗红告诉本刊,送医主要是因为父亲脑部手术后性情大变。去年10月,罗文忠被查出脑胶质瘤,这是一种由于大脑和脊髓胶质细胞癌变所产生的原发性颅脑肿瘤,会引发头痛、呕吐、癫痫等症状。同月,他做了全麻下行左侧额叶占位切除术,症状好转。不过,医生也在术前告诉他们,有一定比例的患者在手术后会引发癫痫和器质性精神症状,比如会抑郁、焦虑,也可能是更严重的精神障碍。
在罗红的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很严格、脾气大的人。她能够想到的事情包括,上小学时,有次她边走路边吃零食被罗文忠看到,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她的嘴角都出了血,“他觉得这是没教养的行为”。对于饭桌的礼仪,家里的餐桌上也有一套必须遵守的规矩,如吃饭要等长辈先动筷、吃饭时不能喝水等。这些规矩一直延续到他们成家、结婚生子后。罗红记得,有一年端午节,弟弟罗海先动了筷子,父亲立刻就摔碗骂人了。“因为小孩也在,我就对我爸说,我们已经长大了,还这样生气不好。”罗红说,这引起了罗文忠更大的愤怒,骂声更大了,“对于父亲,我们从小到大都是服从,从来都不会反抗,他说我们哪里不对,我就会马上道歉,弟弟则会沉默或者道歉。”
在罗红的叙述中,罗文忠与子女的相处也有温情的时刻。比如说,生病前,罗文忠偶尔会在别人面前夸儿女孝顺,朋友圈有时也会写上几句类似的话。他还在山上租了块地,挖了鱼塘,种地养鱼,给儿女送无公害的蔬菜或者泉水。2021年新冠疫情期间,罗文忠朋友圈发了儿子给老弱送物资的照片,还转发了“寻找最美抗疫人”的帖子,配的文字是“我家女儿、女婿”。但手术后,那个偶尔温情的父亲好像完全不见了踪影,罗红和弟弟觉得父亲的行为超出了他们的接纳范围,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罗红仔细地向本刊讲述罗文忠手术后的一系列行为。最早是手术完住院时,罗文忠术后一直高烧,却坚持晚上睡觉要将上衣脱掉,“我们害怕他感冒术后感染,我弟弟跪在地上求他穿衣服都没用”。回家后,罗文忠经常与他人发生矛盾。大多数时候,罗文忠跟儿子一起住在自建的房子“红沙湾壹号”,1~5层出租,他们住在6层,罗红记得,今年春节后,家旁边的幼儿园开学,前来接送的家长车来车往,罗文忠认为这不利于自家楼房的出租,与家长以及幼儿园争吵,最后幼儿园报警叫来了警察。还有一次,让罗红和罗海觉得惊险。因为罗海停车没有听清父亲罗文忠的停车指令,罗文忠就狂拍车尾,“我弟下车后和他说这样很危险,让他有话好好说,但他冲进家里拿了一把水果刀出来追着我弟砍”。
5月25日,罗红与弟弟罗海拿上罗文忠的病历前往张家界市精神卫生中心咨询,“医生告诉我,他这个情况可能是器质性精神障碍,可以先送进医院进行观察”。罗红又去咨询了律师,说父亲术后性情大变,如果此时把父亲送进精神病院是否合法。对方告诉他,按当前《精神卫生法》的规定,患者“非自愿”前提下,如果患者存在伤人行为,医院又同意收治时,可以报备社区与警方后送医。罗红便也去社区做了报备。
家产与矛盾
在送医的当天和前一天,罗文忠和儿子爆发了两次大的矛盾。张家界精神病医院提供的罗文忠入院记录提到,5月25日这天,罗文忠先是到儿子的单位吵闹不休,第二天又手持木棒到儿子家里砸门窗和家具。这个情况是罗海讲述给医生的。他还将父亲打砸家里的视频发布在社交网站上。视频中的罗文忠穿着黑色短袖、灰色裤子,挥着半米长左右的木棒,怒气冲冲砸了电视、电脑等物品。
罗文忠在儿子家打砸
在罗文忠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李薇也先后跟两家医院的收治医生进行了沟通,医生都告诉她罗文忠是“脑部疾病所致的精神障碍”,符合“收治住院的指征”,属于合理送医。但她和舅舅的姐妹们依然怀疑,罗文忠被送进精神病院与这个家庭长期存在的财产纠纷有关系,“他们这些年在财产上一直有纠纷”。
如果从财富积累的角度来说,罗文忠可以说是一个幸运的人。他1962年出生于张家界农村,家中兄弟姐妹四个,他是唯一的男孩。那时,张家界市还叫大庸县,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小县城,罗文忠家里也是靠种地为生。1988年大庸县改为地级市,家里的土地被征收,罗文忠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从农民转变为小生意人,先后开过拖拉机,中巴车、开过汽车修理厂。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城市的拓展,他家当时的住所被拆迁,拿到一笔拆迁款。这之后,瞅准张家界旅游业发展机会的罗文忠买下一个倒闭的酒厂,开了酒楼,有五六层,既能吃饭,又能住宿。几年后,酒楼再次被一个商业项目征收,罗文忠又得到一笔征收款。他用手里的钱买门面、买商铺,还开始涉足建筑项目和民间借贷。李薇记得,上世纪90年代,舅舅家就已经请了保姆。罗红也向本刊证实,2002年左右,家里在长沙就有了4套房。张家界则还有其他铺面、仓库以及住房。她和弟弟通过律师对外提供的一份文件显示,仅2016年到2022年6年间,家里对外出租房屋的租金就有四五百万元。
财富增长的同时,家里的矛盾也在增加。2006年,罗红的母亲发现罗文忠出轨,并在外育有一个孩子。罗红记得,这是家庭一次很大的情感危机。母亲抱着她和弟弟三人一起痛哭。为了让父亲和“小三”断绝关系,罗海曾以跳楼威胁父亲。最后的解决办法是罗文忠净身出户,将全部财产转移到妻子名下后离婚。但离婚后,罗文忠仍然和原配生活在一起,只是每月给外面的孩子2000块抚养费,每年见一两面。但家庭内巨大的裂痕已经产生。李薇观察到,这之后,面对父亲,罗海很沉默,话非常少。有冲突发生时,他对父亲明确提出言语上的反抗不多,但会用很愤怒的眼神盯着对方。
李薇记得,去年底,自己回家祭拜时,是罗海开车送她。罗海当时一脸认真,说今年一定要拿回房子的收租权。李薇去看望罗文忠时,把这句话转告给他,让他好好与罗海商量。罗文忠告诉李薇,自己不会同意交还收租权,“他说平常的人情支出都是他在出,自己后续还要化疗、治病等,都需要钱”。今年3月,在未告知父亲的情况下,罗海自己收了红沙湾壹号的房租,并对外招租。父子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分歧
由于患者家属之间存在矛盾纠纷,且李薇等人对精神障碍的诊断存在质疑,湖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他们建议家属走精神鉴定的司法程序。7月17日,医生曾经联系罗海,告诉他患者症状缓解多了,情绪稳定一些了,“加上患者也想出院,我们也觉得可以出院了。就问他的这个司法鉴定是怎么安排的,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接他出院”。罗海回复了“好的”,说已经向法院提出申请,在等通知。
但罗文忠没有等来这个时刻。8月14日,他又被子女转送到一家民营精神病医院,与其他的亲属彻底失去了联系。罗红告诉本刊,之所以给父亲转院,是觉得李薇和姑姑总是去找父亲,“每找一次都会引起父亲情绪波动,所以她跟弟弟希望通过转院让她们找不到父亲”。在两方对峙的胶着又激烈的过程中,有一个微小的细节被忽视了,那就是在第一次从张家界精神病院出院前,医生曾经提醒家属,罗文忠曾把衣服撕成小条上吊,被医护人员发现阻止。但在湘德精神病医院的第10天,罗文忠用同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疯人院》剧照
以为谁中心?
黄雪涛对本刊提到了她2006年代理的“邹宜均案”。深圳女孩邹宜均自幼母亲管教严厉,2006年父亲去世后,她因财产纷争被母亲和哥哥强制送进精神病院。对此早有预料的邹宜均已提前委托相识的黄雪涛帮忙营救她出院。当黄雪涛作为律师赶到广州想要会见时,院方以她的监护人也就是母亲不允许为由拒绝她的会见,一切意愿由她的监护人即母亲代替行使。虽然最终黄雪涛帮助邹宜均打赢了官司,但邹宜均此前的处境让她感到恐惧,“一个成年公民,一旦进入精神病医院,就成了一个说什么都可以被忽略的人”。
法律出台后不久,杨卫华接了后来被称为《精神卫生法》第一案的徐为(化名)案。早年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徐为在积极接受治疗后病情好转,2013年,当所在医院明确表示可由监护人接出院时,遭到了监护人也就是徐为大哥的拒绝。为了获得自由,徐为多次上诉,2015年,在判决前,法院曾走访徐为生母、徐为二哥以及其所在居委会的干部,他们表示无法在徐为出院后进行“监护”,承担不了监护人的责任,徐为只能继续住院。一直到2017年,在司法鉴定为完全民事责任能力人后,医院才在律师到场的情况下允许徐为出院。
黄雪涛说,罗文忠这个事件反映的问题依然是对被监护人权利的忽视,“对监护人权力的放大即是对被监护人权利的剥夺”。在罗文忠的事件中,黄雪涛在看到几家医院回应家属仍称“是谁送来,对谁负责”时唏嘘不已。在黄雪涛看来,既有的《精神卫生法》虽然对患者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保护,但在一些实际操作上仍然边界模糊。比如,法律规定有能力自己签字的患者可以自行出院,但“有能力”边界的认定是不明确的。
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她提到在具体操作中,很多医院或医生为了不承担责任,会将大部分患者都视为没有能力自行签字的患者,严格遵守“谁送来谁接走”的原则。“怎么判定为没有能力办理出院手续,是无法结账、签字、走路、出院还是不知道家在哪里,现在的评估标准并不明晰。”黄雪涛说,“法律规定,如果对精神诊断不同意,患者可以提起复诊或进行司法鉴定,但实际操作过程中很难走到这一步,出于维护稳定的目的,院方或监护人很少愿意放人。”她认为,如果真的遵循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应允许其他的亲属而非一定要送进医院的直系亲属担任监护人。在其中,医院或第三方进行评估,以回避利益冲突为原则,选择对病人来说更好的监护人。
“精神病患者作为公民,也有自己正常的会客权、通话权,也有自行签字出院的权力,但现在这些权力都转移给了监护人。”黄雪涛说,现有的情况与国内对精神医学的认知也有关系。“精神医学从诞生开始就并非纯粹的医学,而是一种公共安全措施。西方精神医学经过漫长的转型过程,已逐步接近普通医学”。黄雪涛举了一个例子,意大利上世纪70年代开始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封闭性的精神病医院,更不存在强迫治疗,而是用社区以及社会的力量去帮助精神病人。但在中国,精神医学仍带有很强的社会管控性质,是一个“为了保障没病的人的权益而去剥夺精神病人权益的机构”。“对精神医学的不同认知会导致一个问题,是以病人为中心,还是以监护人为中心。”
8月11日,是李薇最后一次和舅舅罗文忠通话。她问罗文忠在医院过得好不好,罗文忠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他回答:不好。他告诉李薇,自己早上6点就要起床,整理内务、打扫房间和公共区域卫生。8点吃早餐,10点半左右要吃药,下午会有一个小小的活动空间可以打扑克、玩游戏。但每天都被规定好,很不自由。李薇明白舅舅的不快乐,“他一直都很讨厌吃药,总觉得是药三分毒,他很喜欢户外活动,以前他身体好的时候经常出去旅游,全国各地,国外也去”。而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完全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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