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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s:蒲郭ABO,平行时空伪现背,故事内容大约是从名学5讲到密神4,应该算破镜重圆

Warning:阴间叙事,泼天狗血,背德有,嫂子有,逐渐偏离现实轨道

Summary:人说心如刀割,钻石要琢磨,感谢那些人擦过刮过,生活才有更美轮廓。——李荣浩《不说》

看之前请与我一起默念以下内容三遍:

本故事纯属ABO平行世界造谣,不要较真!

30

回北京以后郭文韬一个人去医院洗标记。...

回北京以后郭文韬一个人去医院洗标记。

周末,小雪,路上很堵。车上开了空调,嗡嗡的,等红灯时他的眼睛跟着雨刮器转来转去。雨刮器没有自己的魂灵,雪大了,它还是按照既定的速率吱呀吱呀擦过玻璃,留下斑斑点点纷飞的白絮缀满窗柩与唇涡。郭文韬看了一会儿眼睛便被晃困了,眉宇间好像很禅静似的,如仿古山水图上独自拢翅的停歇在瘦西湖雾凇沆砀之中的鸥鹭一般,山水是不显露的,只有上下一白,人鸟俱静。

趴在方向盘上,他想,其实他好像可以躁动一点,可以生气,可以骂人,可以歇斯底里,蒲熠星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一点郭文韬的脾气——从前想出一堆浪漫的法子力图在理性主义的石头身上敲出一点心动的痕迹,万水千山等一个回应;后来事事找他的不顺心,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底线,好像郭文韬因为蒲熠星不顺心了,蒲熠星那点眼巴巴的占有欲就顺心了。然后郭文韬就知道了,蒲熠星的愿望注定是会落空的,因为他对蒲熠星、就是没有脾气,惊喜叹悲、都没有脾气。

记得以前上班的时候,他的分管领导曾经和上司大力举荐他,盛赞郭文韬在团队里敢于揽责,天大的事压在他头上他都能受着,就像海绵里的水一样,只要你愿意压榨,他总是肯默默地吐出自己的剩余价值,是一头上好的骡子。上司对此评价沉吟一番,如是说道: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能受着的人,就是缺了点脾气,光引不发,有什么用呢?先放一放吧。当时,郭文韬偷偷在办公室听到此番言论后正是萌生了辞职的决心。不过这些话好像也都让他们说对了,郭文韬秉性擅长反思与忍受,早已习惯了用一颗没有风浪的心默然忍受生命与际遇施加的一切悲喜。连同他的爱也是一种近乎纵容的接受,像沉默的泥偶一样接受着匠人的塑造和抚摩,无声地目送得主的远去与遗弃,没有回声。正如他能接受蒲熠星的放不下,任其予求予取,再在蒲熠星决然放下的时候,安静地走向市立医院接受对方判处的极刑。

他没有不平之气,也没有歇斯底里,他的情感是那么可怜而贫瘠,所以终归因为他的性情没有升迁,也终归因为他的性情不知怎样挽留他濒死的感情,即便某一日他终于露出伴侣期待已久的那点疼痛的神情时,对方早已在虚无的荒原上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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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医院一路郭文韬停车挂号找科室驾轻就熟,想想也是啼笑皆非:对哪里熟悉不好,偏偏对医院的路滚瓜烂熟,有时候郭文韬也分不清楚,是他杂乱的疾病塑造了他自省的个性,还是他过度内倾的个性增添了他的疾病。总之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容易生病的小孩,而去医院看诊会给家里添上很多麻烦,医用的开支、父母的忧心、被打乱的日常生活,望着悬在半空滴滴答答的输液瓶,小朋友常常感到很难过。这些都是他造成的麻烦,他不想给人添麻烦;如果可以独自承受所有的麻烦,那么也许会对其他人比较好。

分化成Omega的时候郭文韬就意识到市面上那些口碑极佳的抑制剂打在自己身上并不舒服,凭借着自我钻研的本领,他判断自己对其中的某项成分排异反应很大。那时候青春期的小孩对事件的处理还不成熟,一味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一味地瞒瞒瞒,瞒到大市联考理综交卷结束以后,固执的小朋友终于摇摇晃晃地在医务室门口咕咚一声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口干舌燥,四下并无人,只有病床旁的茶几上摆着成绩单、期末试卷答案解析和寒假作业,垒得跟小山似的,是同桌替他整理好的,贴着很工整的便利贴。郭文韬的眉头就拧到一起,叹着气慢悠悠地翻身过去把自己的试卷拿出来,抖一抖,打开到最后一题,就扣分的地方细细地看了起来。去药房开完药回来的母亲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的小孩左手拿着笔咬在唇边,长试卷像清明上河图般铺开在小孩的病床上,低头时颈椎的骨节在薄薄的肌肉下轻轻突起。这就是她的小孩,她用血与泪哺育了十七年的小孩,是全世界最乖、最好的小孩,是最让妈妈心疼、最让妈妈骄傲的小孩。

母亲说不出话,紧紧握着郭文韬正在输液的冰凉的手摩挲着,那双执教二十多年的手被粉笔中的碳酸钙吸食了太多水分,触感粗糙却温热。孩子对她说,我不要紧啦。她眼底噙着泪花,微笑着哽咽了半晌,才说道,以后……以后要找一个、一个能够疼你的Alpha才好呀。

冥冥之中郭文韬感到这句话在他命运的音节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像贾宝玉听戏蓦然悟了禅机,像林黛玉鸣琴倏忽断了琴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不知道这句话将会照应此后人生中的哪一段情节,但那仿佛就是一句静美的谶语,端坐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等待着一份上天注定的重逢。直到去年,当疾病又一次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郭文韬的背后时,伏延千里的草蛇灰线才终于得到了爱神的照应。

那次录节目的时候,他腰疼得几乎动不了,下车都费劲。巴士车上总共三级台阶要跨,数量不多,胜在陡峭。弟弟们替他拎了行李,都下车了,在底下齐刷刷站着,忧心忡忡地望着台阶尽头的他,像某种格外隆重的迎宾仪式。郭文韬把着扶手,低着头一点一点试着屈膝,小齐赶忙过去搀着。郭文韬下意识想推辞,“不用不用”这几个音节尚且还衔在唇边,另一道身影先挡在了他身前。

“没事,让他自己来,他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蒲熠星几乎是贴着台阶站在那儿,一手拦住了正欲伸手的齐思钧,然后他回过头,笑着仰面望着高处发愣的郭文韬,微微眯着眼,朝他勾了勾手,“对吧韬韬?来,用你自己的力量,走到我这里来。”

于是齐思钧也在那一句话的距离中,从郭文韬的眼眸中看到了某种极其绚丽的神色,是一道骤雨绕着一声惊雷,是一阵东风缠着一弯春江,淅淅沥沥挤在一起,在漆黑的眼底极速流转变幻着,唯一不变的是瞳孔中倒映的蒲熠星,蒲熠星在郭文韬的眼底格外亮。

齐思钧知道他该走了。然后郭文韬撑着巴士车的门框,低着头,就像莴苣公主在高塔上低头和王子说话,他说他怕他摔在蒲熠星身上。

“没关系,你摔下来、我接得住你。”王子微微笑着,这样诱惑着公主放下她美丽的长发。

公主的目光因此躲闪着,他总是不太敢于直视蒲熠星深深的眼,那双眼看什么都太深情,足以占据郭文韬:“你知道我不想给人添麻烦,自己怎么还这么积极?”

“因为你不是麻烦呀。”蒲熠星笑意更深,终于伸手托住了郭文韬的腕子,邀请公主辞楼下殿,“没必要把这些愧疚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太沉重了,韬韬。这世上有很多人爱你,爱你的人从不会把这当作麻烦,你要做的只是好好享用这些爱,一切从欢。”

指尖相触的时候郭文韬感受到某种隐秘的电流,是蒲熠星来自深海的声母和韵母,是蒲熠星拔地而起的毛孔,是一些在此时此刻“非如此不可”的东西,你我都无法再避免。

很多人以为郭文韬无情,其实他不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无情,而是薛宝钗式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他用那套恪守的理性教义认真地度量着人间的每一份情感,有一份情就还一份恩,公正严明,不亏不欠。蒲熠星是个例外,他要还的太多了,算盘乱成一团,再也无法圈揽。恩情溢出来了,科学解决不了了,郭文韬捧着自己的心,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看着它往蒲熠星身上跳过去。

今天是十二月六号,桃子的香气在空气中成熟。郭文韬由此知道,此前他精心准备的无数层屏蔽药剂在此失效。他是很清醒地结束了一天的录制,很清醒地走进卫生间冲凉水换取克制,也是很清醒地看见蒲熠星高举挂怀与怒火地冲进来,很清醒地凝视着自己的发热、自己身处在蒲熠星掌心的脚踝,很清醒地逝入了蒲熠星的怀抱。于是他也是在莫大的清醒中窥看到了他的alpha与女友的聊天往来记录。

哦。他们用的是情侣头像。他们之间细水长流。他们一起走过的筚路蓝缕远胜过郭文韬寡淡而平稳的人生。

啧。

那时候他才搞明白,原来蒲熠星是一个那样坏那样坏的人,他那该死的信息素和泛滥的深情害得郭文韬没有了自己,他用爱神的诅咒把郭文韬变成了一个鸠占鹊巢的小偷,狼狈为奸,十恶不赦。

蒲熠星进屋时把冬天的寒气带了进来,郭文韬穿着很单薄的睡衣,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说他想去医院看一趟,他们之间的临时标记持久得不像话。

蒲熠星捏着手机半天没有讲话,过了很久才问,你是想、想洗掉?

嗯。郭文韬的回答向一声冗长的叹息。

而他的神色是如此平静,平静到扼杀了一切情感的痕迹,以至于蒲熠星也怀疑他是否真正曾在郭文韬的眼中看到过一瞬心动与哀恸。蒲熠星纷飞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打出文字,他的目光也浸没在蓝光中了,沉默很久以后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溢出,像无缘无故被大雪侵蚀的铁:行,那你定个日子吧。我刚刚查了一下,最近国//家生育率低,现在Omega洗标记需要Alpha陪同并签署同意证明。

查得真快。郭文韬心里笑。

悲观地说,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真正的心意相通。语言永远有弊端。诗和哲学皆是巧言令色。爱情更是一把搅动心脏的刀,常常把人越推越远。所以郭文韬没有看到蒲熠星是如何不冷静地落荒而逃,正如蒲熠星没有看见郭文韬是如何一件一件把他遗落的外套拾起来覆于肩膀的。纵使有旁观者看到了结果,苦于不了解前因,最终也什么都没法宣之于口。

32

在候诊厅排队的时候郭文韬还是坐在老位置上——就是去年他和蒲熠星预约洗标记时排队坐的位置。那时候他们到了医院才知道现在洗标记也要冷静期,导医台护士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张申请表,说你们契合度很高,万望冷静冷静。表填好的时候蒲熠星就冷静了,他问郭文韬,你说我们要是被认出来了,观众知道我们是假的,跟节目组签的合同是不是也算违约?要赔多少哇?

郭文韬沉吟片刻,说,反正今天也弄不了,下次再说吧。

郭文韬说,算了吧,反正下个月也还是这样的,月月洗,麻烦死了。阿蒲~快点啦~

情海幻天,郭文韬是无骨的浮萍,依偎在蒲熠星的肩膀。因此他没有看见蒲熠星逐渐寂灭下去的眼神,正如蒲熠星从来无法分辨郭文韬的靡丽与苍凉。

但现在我们还是要直面冷静期的事,物极必反,反常必妖,太严苛的管束往往只会唤起更严酷的反抗。像郭文韬这种omega,在网上是要被打成娇妻(或娇小三)挂起来骂的,正经人家的omega大抵都在为废除这项非人的法律抛头颅洒热血。有赖于今年轰轰烈烈的O权运动,今年郭文韬和妻子登记的时候同为omega的办事人员叛逆心一起,材料查都没查立马给了批准;也有赖于此,今年洗标记的时候郭文韬不再需要向蒲熠星讨一份同意书。

挺好的。反正两边便宜都让他沾到了。郭文韬在“两全其美”这件事上总是天赋异禀。

电子屏幕上亮起自己的姓名后郭文韬去领化验报告,前一位患者还在自助打印机前操作,那是一位身材非常娇小的女子,羽绒马甲下藏着一个隆起的腹部,已经很显怀了。她要打的单子很多,手生,打得也很慢,报告单慢慢吞吞出来一张,她就拿起来默默地看一张,看着看着肩膀忽然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伏在打印机旁,眼泪止不住地流。郭文韬从背后无意间瞄到对方的检查报告,他没有看清那位女子的胎儿遭遇了什么,只隐隐约约看到优生优育科建议及时流产。

郭文韬心中一动,赶忙错开了目光,向东回避时正好瞧见了走廊上张贴的宣传科普海报,生育率还是低,开放三胎的指示像是在荒原里炸了颗爆竹,半天没人喊一声响,医院里只好继续劝和不劝离,海报上绘声绘色地阐述了洗标记的若干危害,强烈建议契合度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伴侣再回家冷静冷静,相信统计,相信未来,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你们太契合了,他的信息素已经融进了你的体内,和你的腺体组织咬合在一起,这不是说洗一个标记就可以结束的恩怨,你的腺体也可能保不住。继而你就无法靠自身分泌信息素,只能靠药物维持;发情期会紊乱,但因为没人再能闻到你了,所以也不会有其他alpha愿意标记你,你要想清楚。郭文韬的脑海里响起了主治医师的劝告。

可是我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医生你能不能救救它?怎么会这样呢?

犯下傲慢之罪的郭文韬不理解,正如一个钟头前还格外沉着地跟主治医师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也有女朋友,我们都要过正常的生活,我没什么想不清楚的。

傲慢之人不知道的是,人在局外的时候,就最好不要嘲笑局内人的明知故犯,因为当事情兜兜转转落在你头顶的时候,回旋镖也是很致命的。

比如当他看见自己的化验报告显示HCG呈阳性,怀孕两周的时候。

他把B超单拿起来,死死盯着那两幅他根本看不懂的图片,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色中他看不到半点胚胎的影子,但就是在这一刻,他看见有一些滴滴答答的水珠砸在手指上,继而模糊了化验单上新鲜出炉的数据。

是冷汗。郭文韬吸了吸鼻子,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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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在电脑上敲处方,敲到一半朝他的患者看了一眼,郭文韬目光空洞,正在啃手,啃过关节啃指节,啃过指节啃指甲。他的焦灼是留在指节上深深的咬啮,直到指甲扯断撕出一口血,他才吃痛似的打了个颤,立马吮住渗血的指尖,铁锈的口感划过舌头,痛觉渐起,神志回笼,郭文韬终于从医生漫长的叮嘱中捕捉到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什么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没事,这个其实也不用你自己判断,alpha的信息素稀薄到一定程度,你的胚胎也会死亡脱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这样,回去吃药,多蹦蹦、多跳跳,哪天感觉肚子痛了——你去问问你太太,比平常痛经痛十倍的时候,就可以来住院了。”

医生的回答没有解决郭文韬的疑惑,他只说实践出真知,但郭文韬多少想在实践之前先得到一些猜想和假设。因为当医生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郭文韬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这三年来他们心意相通的全部瞬间,一如漫长的国境线。二零一九年的节目组缔造了一场伟大的重逢,此后世界从他耳边呼啸着奔向终点都显得无关紧要了。蒲熠星是国境线上旋转的舞曲,是一千斗银河和一万吨奇异汇聚成的那朵流星,是命运之书在时代风暴中纷飞的散页。郭文韬是一辆被截停的蒸汽火车,就此迷失在金光大道的岔路口。

“那……感受不到了,会怎样?”

大夫啼笑皆非:“如果你已经不喜欢他了,那么到时候你应该会觉得很开心吧。你不会再被他吸引了,你康复了。有可能的话他还会发场大疯,问你为什么不要他了,那么恭喜你,你已经不会因为他的心碎而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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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现在这样很可笑。前一秒医生在给他开处方,事无巨细介绍着洗标记和人流的注意事项。后一秒拿起化验报告他就跑了,头也不回,一往无前。

有些东西是超乎于理智的,郭文韬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他知道,有一股突发的热情席卷了他,要他赶在蒲熠星发那场疯之前先失控一次——去见蒲熠星,就是现在,必须,一定,立马,非如此不可。

就跟打游戏一样,总要有新手保护,总要给人一次原地复活的机会,免费、氪金、开外挂都行,总之郭文韬现在要把这个机会送出去,他是一个不公正的系统。

这跟什么孩子、什么腺体统统没有关系。只是他忽然相信了,他和蒲熠星之间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必然,这层必然使他们具备了生生世世的纠缠,甚至使他在一个不发情的日子里得到了生命延续的孽果,断不了了。

笑死了,我要不要直接跟他说我怀孕了?太狗血了,会把他吓死的吧?没事,他怎么暴毙的也不会让我看到的,死之前他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装腔作势到最后一秒,装出来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用做作的演技乜着眼睛说“那你打掉吧,费用和补偿可以我这边来出”。我就说好,说我已经约了元旦动手术,就是来通知你一下,然后我就走。刚走到小区门口他就应该追出来了,眼睛通红,鼻子发酸,抓着我的手腕像是要把我的骨骼融进他的血肉。这时候我就该舍不得了。我们会在大雪中紧紧相拥,会在明天浪迹天涯!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郭文韬狂飙突进,把着方向盘在驾驶座上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路上擦了三轮车,刮了保险杠,在单行线上逆行,跟两个外卖员和一个公交车司机在车窗口对骂。这都不重要,扣分吧罚钱吧随便吧,有本事把我挂到网上去骂,骂去,都去,把我骂到退网销账号,反正最后心疼的还是蒲熠星,关我什么事!

快点。不许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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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计算和概率的问题,郭文韬有一种来自内在的强韧自信,对自己的算法格外笃信。从一个可能性的发端一路推演到他的结局,玩五子棋的时候往往无往而不胜,长此以往,他对生活的诸多可能性也具备了宏观把控的能力,面对绝大多数意外情形他都学会了处变不惊,并格外靠谱地拍拍搭档的肩膀,拿出早有准备的planB。只是,他的所有后续行动都基于那个对最初的那个可能性的判断,一旦发生了某些从来没有被纳入算法的以外情况,郭文韬的系统就要土崩瓦解,蒲熠星顽劣的精/子是游离在郭文韬计划之外的异常参数,连同他的alpha本人。

然后郭文韬在蒲熠星楼下的台阶上坐下了,他不敢回车里,他怕他眼神不好,离得太远看不清,就坐在这里最保险。没关系,可能是他手机没电了,可能是今天晚上正好有事情,总归他是要回家的,总归是要回家的,只要回来就行了,我只要跟他讲一句话。

雪越下越大了,一眨眼的功夫,屋脊瓦当具白,来来往往的业主渐次回家,抽烟的他要多看一眼,笼袖的也多看一眼,打着哈欠嘴里呼出白雾的更要多看一眼。夜色中归家的车灯左摇右晃,郭文韬眯着眼睛去看车牌号码,银光映雪,孤独更胜白昼。暖宝宝被他手里的冷汗侵蚀,渐渐失去了余温。郭文韬记着眼前驶去的第二十七辆汽车和第四十一个行人,脸被朔风吹得没了表情,他有一点难过了,心想,我再等你十分钟。

第三十二辆车和第四十九个行人,心理作用下郭文韬觉得肚子有点痛,他摸出沉默的手机看了一眼,期间只有营业厅发来短信提醒他本月剩余流量多少,心想,我等到手机电量剩百分之二十就走。

算了。百分之五就够用了,只要能撑到回家以后给门卫看一眼健康码就行了。

不对,我都见到他了,我还要回去干吗?手机没电也不要紧啊。

郭文韬是不公正的系统,一次一次放宽游戏通关的条件。他心心念念的玩家终于回归了。摇着大灯,冷白色的车身从拐角隆隆驶来,发动机的轰鸣在雪夜格外嘹亮,郭文韬又看了一遍车牌,唰地从地上站起了起来,僵坐太久令他差点一头栽进雪中。他迫不及待地将手高高举起,极力挥动着,下一秒就要大喊蒲熠星的名字。

然而有一股阴狠强劲的冷风灌进了他的咽喉,叫嚣着吞没了他的声音,郭文韬张开口,却发不出哪怕一个求救的音节——白色的车门开了,驾驶座上探出来的脑袋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裹着雪白的羽绒服,在风里冷得打颤。她哐地一声也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上半身探进去,拉拉杂杂一阵子,才终于把一个站都站不直的颠三倒四的男人拖出来,女生的声音气喘吁吁:“到了到了,醒醒!回家!”

狂酲中蒲熠星倒进了女友的怀抱。他的身量太高,近乎淹没了女友。

女友扛着他,像扛一车过载的粮油一般往家门口走。郭文韬心如擂鼓,第一反应是跑。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像一个被当场拿获的情妇一样落荒而逃,但身体的行动路线如实记录了他的心情。冬天里岁华摇落,灌木很稀薄,逃也是无处可逃的。郭文韬只能躲到非机动车车库的庭柱背后。

庭柱位于车库角落,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流浪野犬的栖息之地。地上趴着一只哺乳期的母狗,雌犬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仰面躺下,她饥饿的儿女们争先恐后,在严寒的冬日攫取含血的乳汁。郭文韬是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雌犬用警戒的眼神凝视着他,初为人母后一切生灵都具备了后土般神性的慈悲,来者肩头簌簌的落雪和胎儿的气息打动了她,单身的母亲从郭文韬眼底看到了某种相似的穷途末路的逃亡与流放,与她与她的子女相同。因而没有吠声。

庭柱正面一个蒲熠星在迷醉中与人搀扶着走向了归家的路。

庭柱背面一个郭文韬倚着墙灰与蛛网,与野犬相对亦相望。

女友在防盗门前输了密码。滴滴滴滴滴滴,六位按键,郭文韬至今没有猜到是什么。专心吃饭的小狗撞到了在一旁充电的电瓶车,电瓶车的警报立马铁面无私地尖叫起来。夜深了,四下无人,女孩子一个人驮着醉鬼,即便在家门口也是会害怕的,很机警地往庭柱那儿望过去。

郭文韬下意识抱着臃肿的羽绒服蹲下去,羽绒服在受压下速速瘪掉了,与主人一起缩成小小一团,在庭柱的背面隐隐绰绰。俯身下来以后他得以与雌犬平视,流浪的野犬对于突如其来的警报已经习以为常,她用粉色的舌头安抚着慌乱的子女,这没有什么好怕的,它只是一种声音,没有人会来伤害你,快吃饭吧,吃完了睡一觉,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最后母亲用注视同伴的眼神向郭文韬报以歉意的回望。

这是最后的一击,把郭文韬沉重的自尊挫骨扬灰。

青海状元上北大,北大毕业进国企,国企辞职当网红,成家立业做小三。

这就是了,这原来就是这三年故事的全部梗概了。

就是说,任何故事最好都不要有太光辉盛大的开场或重逢,因为后来的情节就只能在此基础上往下走,无非衬托的那潦草的结局太过反讽与荒诞。

tbc

实在忍不住了,可能会影响阅后观感,但我还是想开麦:

1.印象里以前看到过一个小说讲,如果你要写的情节百分之九十的读者都能猜到,那就不要写;同样的,如果百分之十的读者都猜不到,那也不要写。由于样本数量较少,我不知道这样的剧情安排是否在大家的预料范围内,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这样写。如果创到你了,我在此一并道歉。

2.我也不是故意更这么慢的,只是自从院6抬上来以后,我的脑和我的心已经被蒲总和韬兜兜占据了,他们以摧枯拉朽的能力毁灭了所有悲观的人设。所以说我是真的不喜欢搞现背,蒸煮升级人设的速度远远比我写作的速度快出了三百六十五个日与夜,其丰富程度与创造能力令人望尘莫及。写这个玩意儿我现在是真的信念感全无,睡了一觉以后今天早上在趁手的bgm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一点点继续写的感觉,十二点看到普拉斯以后又给我干没了。在这个所有人都在搞副总x兜兜的日子里,我的落伍像一座未开荒的群岛,我的怒火恰如我分崩离析的语言风格。就这样吧,崆峒了,真的,气死我了!

还有上一章的:

这到底是什么,我在写什么,为什么在兔耳朵大龙闪亮登场的今夜我不写铯氢文学却还在说相声。

谁看了谁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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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对:阿云嘎/郑云龙

分级:PG

梗概:有病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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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内蒙人走进来坐下,满面愁容。

内蒙人:大夫,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医生:讲讲。

内蒙人:我家猫说人话,一个男的,声音非常有磁性,大晚上跟我谈心。

医生什么都见过,不把他放在眼里。

医生:猫养多久了。

内蒙人:将近十年吧。...

内蒙人:将近十年吧。

医生:挺老一个猫。

内蒙人:他还嫌我老,让我勤敷面膜,多补水,顺时针涂眼霜。

医生:他第一次对你说话是什么时候,之前发生什么了。

内蒙人:没什么,我不小心把他尾巴踩了,他说操,挠了我一把,你看看,印子还没消呢。

他卷起来袖子给医生看,挺深几道,看着确实像猫抓的。

医生:在这之前十年间从来没说过话。

内蒙人:没说过,以前叫都很少叫,我捡他回来第一周以为他是哑巴。

医生:你这猫有什么和别的猫不一样的地方吗。

内蒙人:没有,就挺正常一个猫,特别懒,然后挑食,不吃猫粮,我吃啥他吃啥,吃得比我还多。除了这个之外都挺省心,生活都能自理,挺胖的,橘猫。

内蒙人:挺招人烦的,不怎么可爱,但是用来焐手特别好。

医生:有照片吗,我看看。

内蒙人掏出手机递给医生,都不用点开相册,屏保就是,挺大一只,半橘半白,油光水滑,神情很困又很屌,毛色中分,一双菜刀眼,说实话是有点丑。

医生:养得挺好的,挺可爱(违心)。叫什么?

内蒙人:叫大龙,因为龙年农历春节的时候捡的。

医生:那要是狗年捡的呢。

内蒙人:?

内蒙人:医生,咋办啊,他跟我说一周话了。

医生:他跟你讲什么,有自我介绍一下吗。

内蒙人:没有自我介绍,突然就说话了,我把他尾巴踩了,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当天吓坏了,就把它关阳台上了。

内蒙人:我家住二楼,他把纱窗挠坏了,从窗户跳下去,从换气扇又爬回来了,又给我一顿骂。

内蒙人:山东口音,词汇量比我大。

医生:。气性还挺大。

内蒙人:谁说不是呢,骂完了走了,睡觉去了,我屁都不敢放一个。睡醒了,又往我腿上爬,我又不能躲避。

内蒙人:他跟我说不用怕,他不吃我,嫌我肉老。我问他那以后能不能也别说话了,他说不行,他修炼了十年,终于能说话了,绝对不能继续喵喵叫。

内蒙人:我也没有对象,家里就这一个猫,都养十年了,我也不舍得马上就把他扔了,另外他说我要是把他扔了他肯定找回来,到时候他就把我变成一条狗,这谁能不害怕。

内蒙人:我不想当狗,听说狗只能看见黑白两个色,医生,这是真的吗?

医生:应该是。

内蒙人:所以狗不能看彩电。

医生:狗不能看彩电。

内蒙人:狗太惨了。

医生:你有和身边朋友说过这件事吗,有别人听见过他说话吗。你有试过录像吗。

内蒙人:没有,这哪能说,他们不得当我是精神病吗!也试过录像,我怎么藏他都知道,镜头一开他一声都不出,上来就挠我,比污点艺人都会躲镜头。医生!你想想办法!

医生:他和你都聊啥呢。

内蒙人:聊得挺多,主要是骂我,嫌我做菜难吃,虐待他十年,我说你这吃得脖子都没有了,他还跟我急眼,说自己不是胖,是毛茸茸的。

内蒙人:他就是胖,我给他洗澡,下水前多粗下水后还是多粗。

内蒙人:还经常把脑袋卡在晾衣架里。

内蒙人:唉,还是挺可爱的。好好一个猫,怎么就开口说话了呢!

内蒙人:哦对了,医生,有一个地方可能和别的猫不太一样,我没阉他,因为他以前从来也不闹,所以就没阉。

医生:我知道了,那他除了骂你还说什么,跟你聊自己吗。

内蒙人:这猫咋这样啊,猫真是挺气人。

内蒙人:医生,你养过猫吗,是不是挺气人。

医生:没养过,不过听你说的是挺气人。

医生: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要是一直说话呢。

医生:你做什么工作的。

内蒙人:唱歌跳舞,我是音乐剧演员。

内蒙人:忘了说,我那个猫也开始唱歌,唱得还挺好,很动感情,我觉得跟我水平不相上下,词儿记得比我还牢,还能给我配和声。

医生:还挺多才多艺。

内蒙人:谢谢你喜欢我们家大龙。

医生:?

内蒙人:我最近有个新戏,让他看看剧本,给我和一和,帮我排练。

医生:你还挺不见外。

内蒙人:他说他不认字儿。

内蒙人:我有一天买回家的奶被他给我叼走扔了,说过保质期了,不认字他怎么知道过期了!我就批评他,他说他闻出来的。

内蒙人:医生,我觉得他撒谎。

内蒙人:这猫品德有问题,我得帮助他,以前不会说话就算了,现在会说话了就得好好说。

医生:你看你和他处得真是挺好。

内蒙人:十年呢,我就算养个蟑螂养十年也能养出感情,但是他还是别说话比较好,还是有点瘆人。

内蒙人:医生,你觉得我有救吗。

医生:这么着,你先去拍个片。

内蒙人:我家猫还挺喜欢自拍的,但是拍出来特别丑。

医生:我是让你去拍片。

内蒙人:其实我家猫挺好看的,他就是不太上相。

医生:拍片出门左拐。

内蒙人:我这两天感冒,今天我出门之前我家猫还跟我说,说今天风大,让我多穿点,围巾围上,他心里还是有我。

内蒙人:我这围巾限量版的,他挑的,是不是挺好看的。

医生:……

医生:走。

内蒙人又来了,走进来坐下,满面愁容。

内蒙人:医生,我觉得我病情恶化了,我家猫直立行走,看电视跷二郎腿,抢我遥控器,吃饭用碗筷。

内蒙人:看过穿靴子的猫吗,他就那样,话不投机还给我两拳。

内蒙人:劲儿还挺大。

内蒙人:我那天回家,一进门发现猫在炒菜,颠大勺,他怎么把锅拿住的我都不知道,火蹿老高,我都怕燎了他的胡子。

内蒙人:做菜确实比我好吃,我得承认。

医生:他以前只是说话,现在彻底跟人没什么区别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内蒙人:是。

医生:除了比以前体态更像人了,言行举止有什么其他区别吗,有没有让你为他做一些什么事,或者提出什么要求。

内蒙人:有。

内蒙人:让我换一套好一点的锅,再买个烤箱。

医生:。

内蒙人:另外他跟我说了,想让锅里起火必须热锅冷油,火得舔到锅边。

医生:这猫还挺会做饭,不少心得。

内蒙人:无所不能,现在生活完全自理,上完厕所冲水,洗澡用淋浴,自己洗头。

内蒙人:但是还是让我给他挠下巴挠背。

内蒙人:彻底变成我室友了,有时候还嫌我回家晚。

内蒙人:现在我们家都是他炒菜。

医生:从说话的猫变成田螺姑娘了。

内蒙人:田螺小伙,男猫。

医生:公猫,你要认清他是猫,不是一个人。

内蒙人:行。

医生:他对你的生活产生了什么影响。

内蒙人:我的作息规律了一些,他监督我早睡早起,一早上先把我压醒,然后他又睡了。

内蒙人:他又胖了,趴在我胸口我根本喘不上来气,但是不让我说,我一说就挠我。

内蒙人:我陪他一起锻炼,我锻炼两小时,他锻炼两分钟,然后都在睡觉。

内蒙人:我瘦了。

医生:全是好的影响。

内蒙人:有一天我和同事出去吃饭,店里有一只猫,我抱了一会,回家他就不高兴了,说他天天在家那么辛苦,我在外面不干人事,搞七捻三。

内蒙人:生挺大的气,在客厅唱了一晚上偿还。

医生:醋劲儿还挺大,那还给你做饭吗。

内蒙人:做,他一生气更爱做饭,第二天我回家冰箱全空了,炒了四荤四素还有俩冷盘,拍黄瓜和凉拌花生米。

医生:。不用讲那么详细。

内蒙人:一边瞪我一边拿刀背拍蒜,拍得震天响。

内蒙人:我哄了好几天才回到床上睡。

医生:在哪儿睡?

内蒙人:一直在床上跟我睡,从捡回来就是,他不睡猫窝。

医生:现在还在床上跟你一起睡。

内蒙人:是,怎么了吗。

医生:没事,你继续讲。

内蒙人:最近这两天他心事比较重,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我观察了一阵子,感觉他比较焦虑,好像在等什么事发生。

内蒙人:另外经常看天气预报,天一阴心情就不好。

内蒙人:最近还总看一些电影电视剧节目,看得嗷嗷哭,情绪波动比较大。

医生:猫哭。

内蒙人:对,猫挺爱哭的。

医生:看什么节目。

内蒙人:白蛇传。

内蒙人:医生,你给分析分析,我猫怎么了。

医生:?我是给你治病还是给猫治病。

内蒙人:那我下次给他也挂一个号。

医生:千万别。

医生:你觉得生活现状怎么样。

内蒙人:说实话,其实挺好,生活品质有提高。

医生:你的同事和朋友有没有觉得你最近不一样了,或者有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内蒙人:有,他们都以为我搞对象了,总要见一见。

内蒙人:不行啊,我家猫不亲人,以前家里来人他都躲起来。

医生:?问题是在这吗。

内蒙人:但是毕竟还是不正常,哪有人家里的猫会炒菜的,我的脑子肯定还是有点问题,忙完手头这部戏我确实得回家放一段羊。

内蒙人:医生,你觉得呢。

医生:那你的猫如果变回普通的猫了你会不会失落。

内蒙人沉默了一会。

内蒙人手机响了。

内蒙人:我得接一下,我家猫打的,不好意思。

医生:猫还挺现代化。

内蒙人:喂,大龙。

内蒙人:快了,天黑之前。

内蒙人:猫让我带一提青岛啤酒回去,再带一袋虾仁。

医生:猫还喝酒。

内蒙人:挺能喝的,也抽烟。

医生:烫头吗。

医生:你没回答,你的猫变回普通猫了你会不会难过。

内蒙人又沉默了。

内蒙人:医生,我先回去了。

内蒙人第三次来,走进来坐下,容光焕发。

内蒙人:医生,我好了,我家猫变成人了。

医生:?!

内蒙人:这两天不是一直下雨吗,他就一直心情不好,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前天晚上终于跟我说了,说他的天劫要到了,要遭雷劈,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会死。

内蒙人:他说他在我家也呆了将近十年了,就算是养个普通猫寿命也就差不多了,告诉我不用难过,是喜丧。让我把他放出去,免得雷劈到屋里,把我一起劈了。

内蒙人:还告诉我家里的豆油不多了,让我再买一桶,煤气费也快交了。

医生:都开始安排后事了。

内蒙人:那我肯定不答应了,我说那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不会死呢,如果不死怎么样。

内蒙人:他说他也不知道,没听说过没死的。

医生:情况挺不乐观。

内蒙人:我说我命硬,我搂着你渡劫,肯定没事儿。他也不回答我,蔫头耷脑的。

内蒙人:然后昨天晚上他就跑了,从他最开始给阳台窗纱撕的那个洞。

医生:还没补啊。

内蒙人:本来他吃胖了,都钻不出去了,结果这两天又愁瘦了。

内蒙人:我急死了,大半夜打着手电冒着雨在外面找,雷就在我脑袋上炸,一个接一个的,确实是挺唬人。

内蒙人:我本来想全完了,这上哪找去,但是居然还真的找到了。

医生:哇。

内蒙人:医生,你走点心。

医生:你真棒。

内蒙人:就在我们家小区围墙那有个洞,他没钻出去,卡在里面了。

医生:幸亏没瘦多少。

内蒙人:我把他弄出来,他还挣扎着要跑,就在这时候你猜怎么着?

医生:雷劈下来了。

内蒙人:再猜。

医生:我猜不着。

内蒙人:雷真的劈下来了。

内蒙人:我没处避,只能搂着猫往地上一蹲,我都能感觉到,雷正正好好就劈在我的脑袋上,但是我居然没死。

医生:你变成了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人。

医生:没事,你接着说。

内蒙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是猫的确是有事,他变成了一个男的。

内蒙人:特别特别帅一个男的。

内蒙人:你都想象不到。

内蒙人:我给你看看照片。

内蒙人掏出手机递给医生,都不用点开相册,屏保就是,很年轻英俊一个男人,甚至算得上是漂亮的,耷拉着眼皮,神情有点困倦,长得确实有点像之前那只橘猫,尤其是神态。

医生看着手机,又看看内蒙人。

内蒙人看着医生。

医生:……恭喜?

内蒙人:都变成人了,那也不能还光叫大龙,给他起了个人名。

内蒙人:他喜欢李云龙那个电视剧角色,所以就干脆叫云龙。

医生:挺暴躁一个猫……人。

内蒙人:然后当年捡他是从一家正宗鲁味黄焖鸡门口。

医生:所以叫鲁云——

内蒙人:所以叫郑云龙。

医生:你妈的,为什么。

内蒙人:然后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医生:是不是有点跳跃。

内蒙人:医生,这次来主要就是和你道个别,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的戏也快忙完了,我准备带大龙回家去看看羊。

内蒙人:谢谢您,医生,再见。

医生:我到底干什么了。

医生:慢走。

医生:对了,你的剧还有票吗?

医生:你别装没听见!

医生:事就是这么个事,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医生:我怎么办,我太痛苦了,我是真不想掺和他们两个里边。

医生:但是我又真的想知道我这个病人到底是真的有病还是他的橘猫真的变成人了。

医生:医生,怎么办啊。

医生的医生:王医生,没办法,你等等番外吧。

+++Fin+++

我是真的该睡觉了。

summary:“为何爱你,没有理由”

1.

“蒲熠星,出来!”

躺在宿舍床上的蒲熠星猛然一惊,全宿舍的其他哥们纷纷探出头来,惊奇的盯着蒲熠星。

“蒲哥!有人叫你!”

“来表白了?”

“不像啊,像是个男声。”

“男声咋啦,我们蒲哥堂堂校草,颜值一路从本科打到研究生,想扑上来的男男女女多如过江之鲫好吧!”

“蒲熠星!”那人又叫了一声。

蒲熠星这才敢确定来人,他飞速的翻身下床套好棉袄,到镜子前抓两把头发确认还不错才冲出门。

“他咋啦?”

“真出门见女朋友?”

“这,不应该是个男朋友吗”...

“这,不应该是个男朋友吗”

冬天很冷,雪花一直下,将一切都覆上了白色,这边院校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走着,所以有个人一眼就能看到。

是郭文韬,他穿着一身黑大衣,下雪一般不太冷,所以他没带围巾,站在白茫茫的雪里,衬得他英俊又清秀,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看着蒲熠星。

蒲熠星下楼时跑得有多快,看到人时走得就有多慢,他一路小心翼翼,如梦似幻,磨磨蹭蹭才到人前,他低下头不敢看郭文韬,只能看天看地看光秃秃的树。

郭文韬说:“蒲熠星,看我。”

蒲熠星这才把眼睛转过去,两个多月没见,郭文韬跟那时比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是当初在沙漠里冷淡坚毅的人如今站在了他宿舍楼下,他不知道郭文韬来这一趟要干什么,他有点忐忑。

“你,你,你,你干嘛,来这边有什么事吗?”

郭文韬看着他,很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然后说。

“蒲熠星,这听起来很可能像是我疯了,但我还是要说。”

“蒲熠星,我很思念你。”

2.

事情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蒲熠星读的是中文系,今年26岁,一年前他研究生即将毕业,要写论文,他一直很喜欢兴趣余秋雨先生当年的千禧之旅,他对其中一路从希腊走到伊拉克,再到印度,最后来到尼泊尔,探索各个古文明圣地的事迹很感兴趣,便打算研究生论文以这个方向来进行,这意味着他必须去实打实走一趟这个旅程,不然很难有切实收获,导师劝他改换西方文明,那样比较容易出彩,而且现在国际形势风云诡谲,这一趟人的安全能不能保障都难说。

可蒲熠星这个人从小就倔,想好的事拼死也会做的,他没听导师建议,在网上找攻略,这时正好看到北大文学系的一个导师要走相同的路线,也是这个课题,为期一年,正在邀请感兴趣的人参加,一同完成这项旅程。

蒲熠星一看,这不正好吗,简直就像打瞌睡来了枕头,他报了名提交了信息,通过之后他马不停蹄休了学,拎起衣服包包和行李箱就赶赴云南边境,然后同他们飞到希腊。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郭文韬。

当时正好是十月份,天气不冷不热,他刚下飞机就按照手机上给的集合点去找人,花了半个小时他才在偌大的机场里找到北大的那一行人。他一去估计交接的人就认出他了,急忙迎了上来,他一边应答,一边小心的看着未来一年都要跟自己同吃同住的一帮人,他们看起来年龄相仿,其中有几个估摸着50多岁的导师正在一起交谈,见到他看过来,也笑着点头致意,男生居多,看起来也比较好相处,其余的女生都在偷偷看他,他长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只有一个人没看他。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外套,里面穿衬衫,袖子挽上去,露出白皙的腕骨,腿很长很细,正在看外面的天空,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蒲熠星也看过去,不就几只鸟飞来飞去嘛,他转头,看着那人,心想,这也太高冷了。

就算长得确实有高冷的底气吧,可他也不差啊。

后来人来齐了,大部分都是各大高校的文学系本科或者研究生,还有几个是哲学系和地理系的,这个队伍上至50下至20,各路人马,全都不简单。但现在,他们为了同一趟旅程聚集到了一起。

蒲熠星有预感,这是一趟会令他终身难忘的旅程。

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飞机还没开,他们先开始自我介绍。

“各位好,我叫于明德,清华中文系研究生,研一,我这人没什么,就是会做点饭,到时候至少能保证各位不会饿着肚子去见上帝。”一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的男生说。

“我叫徐丽,北大中文系本科,刚休了学来的,来这儿就是想跟着黄老一起玩一趟,顺便学点东西,会开车,会修车,以前做过汽车维修员,可以保证大家不会因为车爆胎而去见耶稣。”一个看起来就英姿飒爽的女生笑着开了口。

一个很瘦皮肤很黑的男生挠了挠头,也开了口:“害,我叫刘星,北大中文系来的,今年研二,你们前面这一说,搞得我感觉我啥也不会,一天到晚就晓得抱着书啃,我估计能为大家做的就是在大家即将去见佛祖的时候给大家念段往生咒了。”

“得,我算看出来了,各位这信的都不一样啊,我不信教,但我不介意各位在我去见上帝或者佛祖或者真主安拉的时候给我超度了,我下辈子还是想当人。”一个蛮开朗的小伙子笑着了口“我叫苏杭,武大文学系研究生,研二,刚被我那老妈子导师扫地出门,说来这一趟我多少是脑子有点包。”

“哈哈哈哈哈哈那我们确实都挺脑子有包的。”众人笑起来。

气氛很好,一位看起来就很慈祥的老头开了口:“看来各位对我们这一趟旅程都很悲观呐,感觉我们这一去不是被人拿枪突突死就是得三天三夜吃不上饭而饿死,我只想说,很好,各位都有了很高的思想觉悟,这一趟,确实是有这样的风险。”

“哈哈哈哈哈黄老,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们呢。”

“安慰什么。”黄老故作深沉“生亦何苦死亦何欢,各位来这一趟,为的是精神的超脱,那还能怕这区区死亡吗!”

“黄岳,你就别逗人小孩子了。”另一位导师笑着开了口“大家好,我叫顾清风,北大文学系教授,也是这一次旅行的主要发起人,我保证,这一趟旅行已经上报过了,是国家级的任务,会有人专门负责我们的安全,不会出意外,就算出了,我们也会尽力保证每位学生的安全。把各位都平安的送回祖国。”

各位愣了一会儿,然后纷纷鼓起掌来。

“好!谢谢顾老!”

转了一圈,终于到蒲熠星这儿,他一向在生人面前都比较社恐,所以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番。

“我是南京大学文学系研究生,研三,是为了毕业论文来的,我很感兴趣当年余秋雨余老师的那一趟千禧之旅,所以来了,刚也被戴老赶出了家门,我不会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男生笑着打岔“但你能给我们养眼啊!”

“哈哈哈哈对!蒲哥长得也太帅了,看他还吃什么饭啊,帅的都让人无心吃饭了!”

蒲熠星有点尴尬,但也确实是这样,没什么好故作谦虚的。

到了刚刚那位高冷的帅哥那儿,蒲熠星的眼神悄摸转了过去。

他开口,还是十足十的冷淡:“大家好,我叫郭文韬,今年25岁,北大中文系,黄老的研究生,研三,来这一趟是因为我导师硬拉着我来的。”

“啧,哎小韬,你这说的像什么话,我是为了你好嘛,来这一趟涨不少见识呢。”黄老愤愤不平道。

众人互相打岔着过去。

蒲熠星看着垂着眼不说话的那个人想。

郭文韬?文君跌宕志唯坚,武略文韬不等闲,取自这个?

看起来,还蛮贴的。

蒲熠星舔了舔起皮的嘴唇,他来这一趟忘带水了,商店刚刚路过了,再去跑一趟估计要个十多分钟,他性子懒人还有点社恐,不打算向旁人要,自己团吧团吧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一心想着还要熬半个小时才能上飞机喝水。

苦命呐。

“给。”

一瓶水递过来,蒲熠星抬眼一看。

是郭文韬。

“哦哦哦,好,谢谢。”蒲熠星诚惶诚恐的收下,郭文韬将手收了回去。

蒲熠星谨慎地喝着水,一边悄悄打量郭文韬,他给他递水之后,就坐在那看书,好厚一本,他看得很认真,好像刚刚完全没给他递过水似的。

蒲熠星撇撇嘴,好高冷哦。

上飞机,他身边坐的是刘星,北大中文系那个,蒲熠星朝他打探。

“你们那来的郭文韬怎么样啊?”

“你问他干嘛?”

“他看起来蛮高冷的,我就问问。”

“害这个啊,”哥们笑了,指了指坐在斜前方的郭文韬“那人是我们北大校草,人是冷了点,但学习成绩牛啊,每年稳坐第一,保研上的研究生,黄老亲自要的他,人看着不声不响的吧,其实发了好几篇论文了,研究的方向是古代文明史,一天到晚泡图书馆,听说已经准备读博了。”

啊,蒲熠星看着他,可惜了,他研究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免得交情深了天天为研究方向打架。

他这样想。

3.

他们按照千禧之旅的方向一路走。

第一站就是希腊,古希腊文明创造了无数优秀的哲学家,数学家,堪称欧洲文明的起源,第一站选这儿,确实是当之无愧。

爱琴海不仅仅是现在世俗意义上的旅游胜地,它更是古代希腊历史的发展地,又称“克里特-迈锡尼文明”。一来到这儿,一行人立刻被震撼的美景吸引了,一片蔚蓝的海,海边有几栋古朴的小房子,风轻柔的吹拂着,宁静而美丽。

再走几步,一个立着很多石柱的峭壁引入眼帘,峭壁前拉着黄线,禁止靠近,只可远观,还有警卫,很多游客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毕竟对现在很多人来说,一堆石柱远不比美丽的风景来的有意思,但他们却赶忙走了过去,他们来到爱琴海只为这一片荒废的石柱。

他们跟希腊这边的政府沟通,最终还是没有拿到进入权,只可隔着线看。他们绕着线走,石柱上刻着很多之前来到这儿的名人的名字,有人一个个念出来,蒲熠星也在看,这些现在来说可能对很多人遥远且陌生的名字,构成了西方文明的开始。

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郭文韬不在这儿,他环视四周,竟然发现郭文韬站在外面,远远的看着,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退出绕着圈走得怪圈,走到了郭文韬身边。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交流。

“你好,我叫蒲熠星。”

救命!好尴尬的开头!

可我想不到别的开头了!

你真是笨蛋!

蒲熠星心里不停想着,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

郭文韬看到他过来,没说什么,淡淡的嗯了一声。

救命!他好冷漠!我要走了!

别啊,头都开了,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嘛!

“咳,”蒲熠星跟他站在一块,抬头看向这块巨大的峭壁“你在看什么?”

郭文韬没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看这块峭壁。”

蒲熠星没话讲了,蒲熠星恨不得马上就走。

“它很美。”

蒲熠星转头看过去。

“希波克拉底说:阳光,空气,水和运动,是生命和健康的源泉。古希腊自古崇尚运动和人体之美,天空,海水,各式各样彩色的房子,被海水腐蚀的峭壁,都是古希腊自古以来的文明沉淀。时光轮转,千年对这些峭壁来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于它,也只不过是几道或深或浅的痕迹罢了。”

郭文韬注视着眼前的峭壁,缓缓的说道。

蒲熠星笑了:“你这儿看的根本不是它本身,而是它背后的文明意义。”

“千人千面,不用强求。”

“但路很长。”

郭文韬看过来,蒲熠星第一次看到郭文韬近距离下的脸,他有点走神,想,人能当校草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郭文韬笑了“你说得对。”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蒲熠星认为,还不错。

4.

然后他们乘车一路来到帕特农神殿,这里原先是供奉雅典呀女神的神殿,但因为它装修的太精美,太华丽,后代无数人都想争抢它,导致它变得残缺,破碎,只剩寥寥几根石柱,但由于后世的修补,才得以让它以原本的面目示人,让人不得感叹科技的伟大。

其中栩栩如生的雕塑,壁画不计其数,众人一进去都如狼似虎般凑近看着,这对于所有人,都是一场文化盛宴。蒲熠星不能免俗,他用手抚摸着这一道道刻画的痕迹,仿佛就感受到千年前雕刻家们日以夜继的雕刻着,那么用心,那么美。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郭文韬也在用手抚摸着浮雕,他闭上眼睛,感受着。

你怎么总是发现他?

他好看,不行啊!

哇蒲熠星,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你才同性恋呢。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他?

闭嘴,好烦!

蒲熠星一把掐死心里的声音,假装不在意的走了过去。

“你感受到什么了?”

郭文韬听见说话声,睁开眼,转头看见是他,笑了。

“还能是什么?科技的发达罢了。”

“哇,你总不能要人把那些早已化成灰的古希腊雕塑家从地里拉出来继续雕刻吧,修复到这个程度已经难上加难了。”

郭文韬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当然不能,所以只能感叹千古年前希腊真是极尽奢华,1975年,希腊政府拨款2300万美元来修建也只能达到这个程度,可想而知,千年前的古希腊到底有多繁盛,”他转过头看向面前的浮雕,缓缓道“多少能工巧匠,多少哲学大拿,埃斯库罗斯,希罗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精神文明开始被塑造,创造了灿极一时的“轴心时代”,而后辈,却永远只能望其项背。”

“当时中国的孔子,老子,百家文明不也在刀枪剑影的春秋时期开始发展,几乎奠定了如今的中国文明,释迦牟尼也开始出家修行,一路苦修,最后在树下顿悟,才有了现在的佛教起源。”蒲熠星顿了顿,笑了“构成现在文明的人几乎在同一时代出生,同时开始思考,然后各自构成独立的文化体系,并且很多观点经过证实几乎都是相通的,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郭文韬也笑了“然后文明就好似止步不前,时代在变,工具在变,什么都在变,但只是社会的意识形态变了,究其根本,我们的文明还是停留在当时的那个时代,思考着前人的思考,真不知道是该说悲哀还是什么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古代文明作为你的研究方向的原因?”蒲熠星看着郭文韬,下午的阳光透进来,浮尘在空气中游动“你不认为现代文明是有进步的吗?难道社会的意识形态改变不也在淘汰旧的文明中的一些不再符合当下发展的东西吗?一直思考古代文明只会让你固步自封。”

一时沉默。

郭文韬没说话,这是他们之间根本性的问题,想要凭借几句话而跨越,简直是痴人说梦。

“抱歉,说的有点急了。”蒲熠星退步,他并无意想要和郭文韬争吵,如果想,他就不会靠近郭文韬,第一次的交谈让他得意忘形,误以为他们和而不同,但他还是想要靠近他,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真就是郭文韬长得太好看了。

气氛一松懈,郭文韬也笑了,他说,“没事。”

但其实谁都知道,有事,他们的关系可能就此止步,研究方向的难题太大了,学文科的都有点认死理,不然不会抛弃从来都大热的理科来学这个学了就必须往下读不然没工作的学科了,越是学到深,根深蒂固的学术体系越是难以改变,这跟动摇信念没什么区别。

信念没了就完了。

所以未来好几天,他们都没说过话。

5.

他们离开希腊,来到埃及,来到埃及的第一站,不能不选择金字塔。

但真正飞到开罗之后才能知道,余秋雨《千年一叹》中描写了开罗机场令人叹服的安检,没想到20多年过去,还是这么令人叹服。

他们把所有人的行李一一打开,就好像科技的进步跟他们完全没关系似的,几百箱的行李被打开摊在地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安检人员的手直接上手翻,一件件衣服,包包被翻过,几百箱,没几个小时翻不完,还要办各种手续,下午两点到的,晚上七点能不能走都说不定。

一旁的人一脸安之若素,已经有人开始支凳子坐下玩手机了,一看就老熟人了,有些人没办法,只能买凳子。蒲熠星一行人个个怪胎,除了女孩子屁股不能着凉买了凳子,所有男生都是直接坐地上,玩手机或者看书,一派安详。

哦徐丽是个怪胎中的怪胎,她拉了黄老,苏杭和于明德开始打牌。

蒲熠星坐到了郭文韬旁边,他也不知道怎么坐过来的,好像他一转头,一行人就郭文韬这儿剩下了一个位子,他没办法,他走过去坐下。

好尴尬好尴尬,还是去刘星那边坐着吧。

可那边没位子了啊。

难道你不想和郭文韬坐?

.....想啊,但人不跟我说话啊。

嘿嘿你为什么想跟他坐?

要你管......

那就去说嘛。

可好尴尬.....

蒲熠星心里这出戏还没演完呢,就听到郭文韬开口。

“蒲熠星,那天的事,是我没考虑你的想法。”

蒲熠星有点紧张:“不不不,明明是我说的太尖锐了。”

他有点惊讶,因为在所有描述郭文韬的人眼里,郭文韬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埋头苦学,不搭理人的那种,完全不会像是主动服软的类型,所以蒲熠星被奇妙的安抚好了,没办法,男人的劣根性一向如此。

这种舒适感驱使他主动开口:“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适合搞理科却选了中文系?”

郭文韬转头,看着他,认真地问:“为什么我看起来适合搞理科?”

无法,蒲熠星给他一指前面围成圈坐的一群人:“可能是我见识短浅,但我见过搞文学的无论外面如何冷静,乐观或者内敛,内里却都是悲观且疯狂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都是悲观的,读书越多,越感自身浩渺如尘埃,人类要思考的问题多如繁星,而只有少部分人来做这件事,甚至大部分的人谩骂他们的思考,因为在他们眼里,不能赚钱,不够稳定,不能升职加薪就是无用的工作,“文科淘汰论”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不愿学这个,更愿意去学IT,金融,法律,AI,这些在未来看得见的发展门路被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只因它们更能赚钱。而你,我听说你是你们那届的高考理科状元。”

“刻板印象,”郭文韬哼笑一声“确实,不可否认,金融,工程,科技,医学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浪漫,爱情这才是生活的意义,“自我,生命”这些问题总是在不停出现。,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城市充斥着愚昧,生活在其中有什么意义,是很少有人去思考,但总有人去思考。”

蒲熠星笑了“《死亡诗社》,你看过这部电影?”

“嗯,”郭文韬应道,眼神看向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安检人员的大手还在翻过他们的箱子,打牌的人继续打牌,玩手机的人继续玩手机,而他们在这里谈论这些,这令他感到莫名高兴。

像是走了很久终于被看见。

“这部电影是我高三的时候看的,那时我的父母叫我一定要去清华,一定要选数学,未来当个老师,或者选金融,挣大钱,而我不想这样,却又始终犹豫,我知道这些当然很好,但这好像一眼就能看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不愿做这样的事,我想改变。然后我看到了这部片子,不夸张的说,我就是看了它才走上文学的不归路,填志愿那天,我父母差点要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怎么想?”

“我想,我很高兴我那时的选择,”郭文韬看向蒲熠星“这份选择让我遇见很多人,让我踏上这份旅程,让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聊天,蒲熠星,我很高兴。”

蒲熠星!不准胡思乱想!

可他说很高兴呢......

那可能不是坐这儿跟你聊天很高兴呢!

可他喊我名字呢.....

你完了,蒲熠星,你完了......

蒲熠星笑了,心想,那我接受我完了。

前几年很火的一段话,这世界上有60多亿人口,一生有29200天,平均每天可以遇到1000个人左右,两个相遇的概率是0.00478,相爱概率更是低到不能更低,这几年人口还在涨,这个概率还会更小。他不求郭文韬能爱上他,他们两个能遇到,本来就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他能喜欢上他,那就接受。

人生苦短,何必在意那么多。

蒲熠星想,啊,我喜欢上郭文韬了啊。

这真是太棒了。

“可以啦!走吧同学们!”苏杭在喊。

他们站起身,向前走去。

“郭文韬。”蒲熠星喊他。

郭文韬回头,看见蒲熠星笑眯眯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怎么,继续走吧。”蒲熠星把郭文韬推向前,自己跟在郭文韬后面,笑了。

6.

他们一路深入埃及,去金字塔,去萨拉丁古堡清真寺,哈特谢普索特女王祀殿,横穿沙漠,黄沙满天,荒凉且辽阔,于明德看起来那样内敛的人,将头伸出车窗外大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有人也大喊回答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深入沙漠,竟也能从不同国家的景色体会到相同的想法,并且这种想法在千百年前就有人帮你写了出来,这就是被理解,这就是阅读的意义,而在这荒凉的沙漠上,有人也理解你,因为你们来自相同的祖国,说着相同的话,读着一样的书,这就是文明的意义。

蒲熠星看着坐在身边的郭文韬,他正在因为刚才那句话笑,淡淡的,并不是别人口中面无表情的高冷酷哥,蒲熠星笑起来,他为这点小发现欢呼雀跃。

当然经历更多的是埃及的不太平,经过一个城市,里面的街道荒无人烟,只剩风声在回荡,让人感觉一下进入到魔鬼之城,他们胆战心惊,快出城的时候,徐丽往外面不经意的一瞥,立刻弯下腰惊呼:“有人通过墙眼拿枪对着我们!”

怪不得街上没人,这他妈谁敢上街啊。众人纷纷抱头弯下,只有充当司机的人欲哭无泪,强撑着开过。

蒲熠星坐在副驾驶上,他看着坐在主驾驶位的郭文韬,郭文韬没表现出什么,他却皱了眉:“郭文韬,下次换我来开车,你坐后面。”

郭文韬笑了,从善如流:“好。”

他们达到卢克索,就先去拜访了太阳神庙。

蒲熠星感觉很难形容看到太阳神庙的感觉,太荒凉了。

公羊石雕,石柱阵,巨大的雕塑上刻着的僵硬的脸,太阳炙烤着建筑,也炙烤着他们,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目眩神迷,就感觉只身闯入千古年前的遗迹,光是注视着这宏大的建筑,都能让人感受到层层文明所带来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

“蒲熠星?”

蒲熠星猛然惊醒,他转头一看,是郭文韬,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手上拿着一瓶藿香正气水,递给他。

“我刚看你情况不对,向牧野要了一个来。”

即使脸皮最厚的人也不可能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软弱,哪怕自己脑袋昏昏恨不得下一秒倒地的情况,所以蒲熠星接下来了藿香正气水,但说:“我待会再喝。”

没办法,他要脸。

所以他开口问另一个问题,“韬韬,你说这些古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话题很烂他知道,但他总得找话题聊下去。

“如今人们出去旅游更多会选择像三亚,西藏一样的旅游胜地,或者像拉斯维加斯一样说出去可以有面子的地方,美景和面子,总得要一样,而埃及旅游业连续走低,有些地方,甚至这些古迹,都是鲜为人知的,或者只是来拍个照就走了,不免可悲。”

郭文韬也看向那些石柱,上面雕刻着鸟,虫,鱼,以及一些神秘的符号,引人遐想,却过分神秘,来这儿看一眼确实会因恐惧而逃避,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你不能因为他们不了解而指责他们,各人有各人困难,他们辛苦打拼一整年,出来旅游,不是出来搞研究的,人们需要美景,美食和一切能令他们感到愉快的东西,这并没有任何错。”

“人类因无所敬仰而浅薄,古迹则因身后空虚而孤单。”

“是这样没错,千古文明永远站立于此,凝望着后人,但总有人会在。”

“我会一直在。”

蒲熠星看着郭文韬,他并没有多高的声调,没有多文采斐然的语言来阐述他的观点,他的思想,但你光看着他,看着他望着古迹坚定而明亮的眼神,就能知道他甘愿为此奉献终身的决心,正如他所说,他会一直站立在这儿,一直,一直,站下去。

蒲熠星笑了,喜欢上这样的人,是他的幸运。

“好。”他这样说。

7.

看过红海,苏伊士运河,他们离开埃及进入以色列。

以色列,这个中东地区最不太平的地方,每天上演着战争,动乱和交火,而发起这些的人,是狂热的宗教极端主义和民族极端主义。

只因那儿有个三教圣地----耶路撒冷。

一路的枪口,一路的眼睛,一路的炮火。

这是所有进入到以色列的人的心情,确实它大发战争财,军事研发也极其发达,但在华美精致的栋栋高楼下,都有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存在。

所有人严正以待,不敢松懈,经过蒲熠星的不懈坚持,郭文韬终于被赶下驾驶位,但他上了副驾驶位。

怎么说,只是郭文韬被赶着上后座的时候,一群人连连拒绝:“韬哥,我可以在你快要被打中的时候替你吃枪子,但我坚决不上副驾。”

“为什么?”

“......一些感觉。”

将近20个人,4辆车,挪不出新地了,郭文韬只好上副驾。

“我坐这儿行不行?”

蒲熠星将脸转过去,尽量不让郭文韬看到他上扬的嘴角,他憋住笑,故作深沉“没说不行......”

后座的队友大晕。

下午两点,他们在车上匆匆吃了于明德做的简单吃食就下了车,整整一天,不停歇的开,才终于来到这儿。

蒲熠星抬起头,阴暗恐怖的城门,被炮火鞭打的城墙,城墙外几米的房子里伸出来密密麻麻的枪口,他想,原来这就是耶路撒冷。

走入城门,一条条狭小曲折的小道铺展开来,延伸到未知的尽头,令人恐惧,男性前后围挡,将女性包围在其中,他们小心翼翼的走着。

不知道是不是巷子太过阴暗,导致一股滑腻腻的气味钻入鼻腔,很难闻,但没有人敢伸手去挡住口鼻,太静了。

蒲熠星在郭文韬旁边,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握住郭文韬手腕。

郭文韬惊诧的看了他一眼,但手没有抽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广场的哭墙,犹太教的圣地。

一群统一穿着犹太教的服饰的男男女女对立两旁,头抵着墙,默念经书,有人叹息,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带着孩子一起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念着。

说实话,这对没有信仰犹太教的人很难有深切感受,但保持沉默,是人类最大的美德。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也大抵如此,一群人,沉默的走过,沉默的哭着,彼此在心中感受着苦痛。

一行人里有人信仰基督教,人走过去,一遍遍走着耶稣示众的那条小道,平时一米八的汉子,走着走着,默默掉泪。

一行人走累了,站在了一处,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宗教,信仰的悲情,我们不理解,但要保持尊重。

郭文韬看了一会儿,低声开口:“每个宗教起始,都是对身边痛苦的直接反映,他们思考,顿悟,传播,是为了人们更好的生活,可一路走来,我却不知道,这种宗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枪口,炮火,对着老人,孩子,只因信仰不同就可以随意杀生予夺,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蒲熠星。”

蒲熠星看了他一眼,这几个月下来,他太了解他。

他在渴求共鸣。

所以他开口:“错的并非是宗教,信仰,信仰宗教的人们,而是那些因为宗教而陷入意气斗争的人,宗教的鼓动性超出世界上任何一个东西,它轻而易举的就能使人抛弃理智,做出牺牲,”他顿了顿,看向城墙外那些仍然注视着这里的枪口“这更是一种集体性的牺牲,这种牺牲付出巨大,几千年不可化解。错的从来不在事,而在人。”

郭文韬转过来看他。

谁又不在渴求共鸣。

他们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

忽然,蒲熠星开口。

“郭文韬,你信仰宗教吗?”

“从来不信。”

“以后会信吗?”

“不会。”

“好。”

蒲熠星转过头去,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耳边的痛苦的哭泣声,心想。

我希望你永远不用信,因为想信教的时候,都太苦太苦了,若问他这一刻有什么愿望,他想让郭文韬这一辈子都坚定的无神论者。

8.

要从以色列去到约旦。

谁知中途出了事。

他们正在大路上开着车,这一带正好是民族主义对峙路段,却又是必经之路,抉择许久还是往这边走了,顾老在出发前先给上头报了备,好有什么事至少有个准备。

小心翼翼,开车的基本上都在最大限度内飙车了,能走多快走多快。

“砰!”

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他们的窗户,随后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玻璃被子弹打碎了。

“下来!”

一个粗狂的声音用希伯来语大声地喊着。

他们中有好几个人精通多国语言,其中一个妹子更是精通各种中东地区的语言,她用通讯器小声的翻译,玻璃碎掉的声音就在耳边,众人没办法只能下车。

近二十个人下车,一下车就被一群人拿枪抵着。

“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喊话。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把肩上的包卸下来。

“车上的也交出来!”

几个开车的去了车后座开车门,郭文韬正要去,蒲熠星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的将他手里的车钥匙拽了出去。

郭文韬拉住他的袖子,看着他。

蒲熠星摇摇头,将他的手放下去,去后备箱开门去了。

几大箱行李被丢在柏油路上,发出巨大声响,风呼啦呼啦的吹,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警惕。

拿枪的人互相看一眼,上去把他们的行李和背包一个个打开,他们拿了一个大袋子,将里面的衣服和钱都丢进去,直到最后一个行李箱。

一打开,全是稿子。

那是几个导师和这一群学生几个月以来费尽心力整理起来的资料和记录,为什么不用电脑?这一路上车子有没有油,晚上能不能找到旅馆,能不能吃上饭都是问题,电脑能不能满足需求随时都有电更是问题,当一切都变得方便了,回归到最初,竟还是纸张最便捷。

几个男人扛着枪蹲下去,拿起纸张,看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往袋子里塞。

众人的脸上这才紧张起来,刚刚沉默的看着他们拿走所有的人,这时却蠢蠢欲动起来,有几个男生眼里已经有了怒火。

“你们不能这样。”而这时,一个女生站了出来,蒲熠星看过去,是那个精通希伯来语的女生,她瘦瘦小小的平时并不突出,而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她站了出来,站在那眼神定定的看着那几个扛着枪的男人,短发随风飘扬,用希伯来语坚定的说道。

蒲熠星想起来了,她叫东吴。

门泊东吴万里船。

那几个男人笑了,其中一个男人上前拿枪抵着那名女生的脸,一手拿出稿子。

“不能动?”

“不能动。”东吴丝毫不惧,继续说道。

那个男人笑了,拿嘴一把撕掉了稿子。

稿子被撕得那一刻,所有人沉默,稿子继续被撕,哗啦,哗啦,哗啦.......

只剩血在滴。

“操你妈!”一个男生扑了过去,他奋力擒住男人的手,拼命的从他手里抢下稿子,像是炮火被点燃,所有人都扑了过去,他们面对枪口,沉默,面对钱财被抢,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蛮上只有坏处,但面对夜以继日写出来的稿子被撕时,他们不再沉默。

是枪声,所有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一个男生的肩膀被子弹射中,流出泊泊的鲜血。

“给你们脸了。”刚被推搡在地上的几个男人站起来,又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枪口巡视着人群,“让老子瞧瞧,他妈下一个是谁。”

“你不能动我们。”蒲熠星站了起来,挡在枪口面前,他神情坚定,用英语说道。

男人来了兴趣,他问:“为什么?”,英语也是以色列通用语种。

“我们是中国人,这次是国家派来做调查的,刚刚我们已经通知了以色列政府,如果你不怕待会去吃牢饭的话,就把枪放下,钱和衣服你随便带走,纸给我们留着。”蒲熠星举起手机,上面赫然是通话记录。

抢匪不傻,中国人很麻烦,他们的国家更麻烦,一旦被通知政府估计他们半年都得活在逃杀中,但他们得确定。

蒲熠星掌心一片濡湿,正要走。

“我跟你们走。”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他掌心的手机被拿走,一个人挡在他身前。

是郭文韬,他看不见郭文韬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站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退缩。

“好,那你跟我们走。”

正要用枪抵着郭文韬往前走的时候,一阵警笛在前方响起。

“举起手来!”

是政府的军队到了。

几个劫匪看情形不对,顾不上拿这拿那了,拿上袋子就驾车逃走。

“哇!”

当车走后,一个女生终于忍受不住腿软,坐在地上哭了出来,过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哭声传来,还有一些人流着眼泪去捡被撕掉的稿子,一片又一片。

最后拿到黄老面前,声音哽咽:“老师,撕得太碎了,补不回来了。”

至此,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郭文韬转过身来,风吹起他的头发,正是2月份的天,以色列这边天气不算冷,一件黑外套就足以,他就那样站在一条长到望不见头的路上,尘土飞扬,耳边是警笛声和哭声,还有稿子往天上飘去,荒凉的景色上,只有他朝他笑着。

很难形容蒲熠星这时的感受,那一句“我跟你们走”一直回荡在他脑海里,郭文韬那样坚定的挡在他面前,而现在,他朝他笑着,像是心脏被揪了一下,酸涩溢开来。

他一把将郭文韬扯进怀里,头埋在他脖颈,不说话,也没流泪,只是抱着。

天地安静下来,隔了好一会儿,蒲熠星才感到郭文韬将手放在了他背上,无声的安慰。

他闭上眼,闻着郭文韬衣服上的味道,完全不同于女人衣服上常有的香味,是浅淡的,郭文韬身上独有的味道,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郭文韬,我爱上你了。

9.

一屋子学生,沉默的如磐石,最后所有人都摇摇头。

“死就死了,宁愿死在求道路上,也绝不做逃跑的懦夫。”徐丽坐在凳子上,神情倨傲,短发飒爽,这样说到。

后来,再次踏上旅程时,没有一个人走。

而他们之间,自从那天以后,也开始变得不一样。

手碰到一下就要犹豫着分开,眼神相触随即匆匆逃开,常常在很多个夜晚里,他们或是在车上通宵驾驶着,或是在旅馆嘎吱嘎吱的床上,蒲熠星看着郭文韬,他睁着眼或闭着眼,都是一派坚定的模样,你都不用走进,就知道他的坚持和通透。

这样的人,会察觉不到别人的爱意吗?

蒲熠星不怕他知道,他向来坦坦荡荡,他只怕,郭文韬怎么想。

会退缩吗?和我相爱?

他们这一路从希腊,穿过埃及,再到以色列,约旦,伊拉克,已经历时9个月,这九个月其中辛苦不欲多说,左不过饿肚子赶三天的路,奔波一路却无处可睡,一群人累的受不了直接席地而睡和衣而眠,这一路不少都是战争高发国家,随时担心着掉脑袋的风险。

这还只是身体折磨,更令人难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这一路古迹有的被破坏有的直接寻不到,一行人赶几天的路最后无功而返,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直接要抱着稿子哭了。

更甚的是,这一路来的种种事迹,曾经在历史上高度发达的文明古国如今遍地的孩子看着有车过来就把手伸进车窗要钱,完全不害怕被夹,他们不上学,不生产,只是在大路上晃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乞讨着,这如何能令人不心痛,有学生受不了了跑去买了纸笔送给他们,结果转头就看到他们把东西扔了,要钱。

当然,还有一点好,他们可以尽情的创作,一群人,都是同好,都是老师,互相交流互相学习,遇上不会的就去请教,有什么看法就提出来,如果看法不同就大声争论,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争论完了互骂一句傻逼然后对着笑起来,完全没有芥蒂。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在这种极度宽松的创作环境中,他们的灵感大爆发,每个人都对这趟旅程万分感谢。

遇到风景秀丽处,停下车来,取出酒来,大口喝酒大口吃饼,大声笑着。沙漠里,夜幕下,城墙外,火炬熊熊燃烧,每个人心里都是暖的,都是热的。

都是一群20多岁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在一起总是得要点什么逗闷子。

一天,他们在一处古城墙外生火,开了一天车来着,已经黑天了,考察什么的得明天白天做,帐篷都支好了,今天晚上大家就打算放松一下。

玩真心话大冒险。

没什么纸牌啊乱七八糟的,大家就搞了个空水瓶,转到谁谁回答,不行就做大冒险。

第一个转到的,是顾老。

老人家两袖清风坦坦荡荡,“问吧。”

年轻人眼睛一对视,狭促道:“想知道顾老怎么和您夫人结婚的!”

顾清风笑了,完全不避讳,这么多天大家早混熟了,他悠悠然开口:“当初啊,还是80年代吧,我在大学每天学的匆匆忙忙的,根本不想谈恋爱,家里安排的相亲都拒掉了,结果啊,有一天匆匆往图书馆赶,路过一个走廊,恰巧,就撞到了你们师娘的肩膀,啪,她的书掉了。”

顾老说起回忆来,眼睛里都是笑意:“我把书捡起来一看,西方哲学史,我很喜欢这本书,感觉遇上同道中人,就问,姑娘你也喜欢罗素啊,话还没说完,我就见到了你们师娘,当年你们师娘梳着两小辫,穿着一身红袄子,脸上冻得发白,可一双眼睛生灵灵的瞧着我,我啊,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呀!这顾老还是一见钟情呢!”有学生打趣到。

顾老将近60的人了,提起这些事也会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害,然后我才发现,原来你们师娘是我同系学妹,总是她们专业第一,然后每次去图书馆,我都看她,看久了就给人递纸条约一起去图书馆,我俩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在一起了。后来啊”顾老的眼睛看向远方。

“我去印度考察,正值印度暴乱,我们一行人在印度滞留一个月,最后你们师娘跟着国家派过来送我们回国的人一起来接我们,我不知道她那样一个平时怯生生的小姑娘当时是怎么克服一切过来找我的,但当我看到你们师娘,站在旅馆门口,手中提着行李,身上乱糟糟的,瞧着我的那一刻,眼眶红了,就站在那儿,哭成泪人。那时,我就在想,这辈子,我非她不娶。”

说完,一阵沉默。

“敬师娘。”东吴开口,举起杯子。

“敬师娘!”

“是!敬师娘!”大家喊着,一把把杯子碰在一起。砰的一声,酒洒出来。

下一个,是苏杭。

几个男生眼神一对,坏主意咕噜咕噜的。

“苏杭,你小子,在我们这行人里,有没有喜欢的啊?”

苏杭被问的闹了个大红脸,平时看起来挺外向的男生,这时候害羞起来,眼睛却止不住的望东吴,那件事以后,苏杭喜欢上了东吴,这简直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我,我选大冒险。”他朝那几个疯狂眨眼,放过我哥们,谢谢了,今天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的!

“那,那就绕着这城墙跑三圈。”哥们懂了,放他一马。

苏杭认命的跑起来,剩下的全都在暗暗发笑,几个女生笑着推了几下东吴,东吴没理,只是看着苏杭跑走的身影。

瓶子咕嘟转,停,是郭文韬。

郭文韬虽然平时高冷,可好歹处了这九个月,各位也把这人性格摸着了,只是慢热,脾气好得很,所以一个男生咳咳清了下嗓子,问出全场人都很在意的问题。

“韬哥,谈没谈过恋爱?”

基本上所有人眼睛刷一下就盯着郭文韬了,眼里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连黄老都往前挤了挤,人类对八卦的热爱是不分男女老少的。

郭文韬看看这一堆眼睛,笑了,答的坦然:“没谈过。”

呼----蒲熠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郭文韬这个年纪了谈过恋爱很正常,但,但就是忍不住在意啊。

“虽然知道韬哥一心只有圣贤书,但还是好想看韬哥谈恋爱哦,简直不敢想象。”一个男生故作痛心的说道。

“闭嘴!牧野!”一群女生上手就要打爆牧野脑袋,男神不要谈恋爱!

“韬哥,”一个男生往前坐了坐“我可以诚挚地请教您,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吗?”

一群女生坐直了,蒲熠星也坐直了,还往前挪了挪。

郭文韬笑了,说,这是另一个问题。

啊!

一群女生好不叹息,蒲熠星也低下头。

玩到最后,吃好喝好,各自收拾东西散场。

帐篷两人一个,郭文韬和蒲熠星在一个帐篷,他俩并肩走在沙漠上,沙子很软,一脚深一脚浅,走了一段,离众人有点远了,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两人只是沉默,任凭大风呼啦啦的刮过。

蒲熠星拢紧衣服,开了口:“刚刚......你说你没谈过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没谈过。”

“那,”蒲熠星一紧张就容易看天看地不看人“那,有没有谈过男朋友啊。”

脚步声停了,郭文韬没往前走。

蒲熠星也停下,看着郭文韬,他俩站在一个沙坡上,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蒲熠星俯视着郭文韬,郭文韬眼瞳好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那么轻又那么沉。

他听到郭文韬问。

“蒲熠星,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蒲熠星想,他低下头用脚磨蹭了两下沙子,他一生都顺风顺水的过,父母开明且包容,但关于这件事他也不知道父母会作何看法,他没谈过男朋友,只谈过几个女朋友,遇见郭文韬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种性向,他这个人做事万事随心,但谈恋爱不是光自个舒坦的事,郭文韬呢?他会怎么想?他望向远处的灯火,一行16个人,就算他们能避一时还能避一世吗?早晚要出去的,世俗呢?

谁又能问心无愧的说自己不怕?

他看着郭文韬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们站在大漠中,谁都没有说话。

10.

那天之后他俩之间就好似隔着一层窗户纸,彼此对坐着,瞧着,但谁都没有去戳那层纸。

谁都是太过清醒的人啊。

他们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大风下并肩而立,在夜幕下的黑克马塔纳古城里呼吸交错,在伊朗的雪山旁对视,呼出的白雾浸软了眉目。他们深夜在扎的帐篷下写稿子,旁边还有数十个帐篷也亮着灯,昏黄的灯照着,他们不说话,只是写,把这一趟的所思所感在稿子下写出来。

好多好多个深夜,他们互相扶持着走过。

他们当然也会有争吵,研究方向的不可逆很难克服,但放下偏见,他们却有很多观点相通,彼此都有渊博的学识,谈起天来总是合拍,连黄老有时候听他们聊天,都会笑眯眯的过来问,小蒲啊,要不博士你就申我的研究生吧,戴老头那边我去说。蒲熠星每每这个时候都会说,那我不想要郭文韬做我师哥怎么办?黄老一脸苦恼,可小韬好多年前就当我学生了,这个辈分改不了哇。

郭文韬坐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笑着看蒲熠星。

蒲熠星偷偷撇一眼他,小声道:“如果这样我就不去北大读博了。”

11.

已经一年,他们这一趟下来收获颇多,正打算去往印度,他们穿行于印度的市区,一路横行,去到瓦拉纳西看恒河,但多少年前清澈的恒河水早已污浊不堪,河里浸满了赤身裸体的男女老少,他们任由脏污飘过,只是闭上眼虔诚的喝着恒河水。河两边都是高矮不一的破旧房屋,就算有新房,还是被烟熏给染上一层厚厚的污渍,有些人在走向恒河的路上倒地,警察就把他拉到一旁直接火化,恶浊的烟尘缓缓飘向天空。

人,到处都是人,警察正努力的趟过水去打捞起恒河上的浮尸,刚死去的人在大火里渐渐化成一堆碎渣,被人倒进恒河里,所有人都闭着眼,对着身边的事情毫无感觉,他们心中只有圣洁的恒河,其余种种,生老病死,都是佛祖的旨意。

他们站在恒河旁的台子上,女性统统被裹上面纱,他们沉默的看着,谁都没有说话。周围乱糟糟的人群穿过,只剩他们沉默的悲哀着。

“走吧,去华氏城。”顾老叹了一口气,招呼道。

众人稀稀拉拉的转身跟上。

蒲熠星要走,看见郭文韬还站在那儿,看着恒河里的人。

他走过去,拍了拍郭文韬的肩膀:“走吧。”

郭文韬转头看向蒲熠星,看着他,没说话。

蒲熠星叹了一口气,郭文韬啊......

他看着郭文韬,开口:“你我都知道,宗教是太难改变的事了。”

“悲哀也好,幸福也罢,都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你我只能是旁观者。”

郭文韬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说。

“走吧。”

12.

开车去往华氏城,华氏城宗教胜地,虽然动乱不少,但还是有无数信仰者前赴后继去往礼拜。蒲熠星一行人最终还是决定前往一看。

可一上路谁都反悔了,一路上的路全都坑坑洼洼开车都能把人给震吐,旁边还挤满了驴车,卡车,汽车,谁都是大包小包往车上系,捆的死死的,乍一看,感觉全像逃荒的。

旁边还有车驻守在两旁,大剌剌的开着窗,枪支摆在里面。还有小孩蹲守在路边,一见他们来就涌上来,用力的拍打着窗户,用英语说“Money!”其中还夹杂着几句中文,可见老惯犯了,把谁是人傻钱多的倒霉蛋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们一行人坐在车里都不知道是先捂嘴还堵耳,车震的想吐,一旁的噪音更是凶器。连一直被逼着戴面纱的徐丽等姑娘,都顾不得形象撇开面纱抱着垃圾袋狂吐。

等到目的地,下午五点,一个个瘫在车里都不想动,全都累虚脱了。

一行人决定明天再去拜访阿育王首府,今天就早点睡觉。

女生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一旁就冲出来一群人,用印度语叽里呱啦的说宗教,女性传统,不要脸,女生被迫重新戴上面纱。

一进到旅馆,徐丽就瘫在沙发上,语气生无可恋,眼神空洞,道:“我他妈已经想好了我的毕业课题,就叫印度宗教对于女性的不平等歧视。”

刚走进来的黄老一听就笑了,他笑眯眯的开口:“丽子,你知道这个课题被多少人写过吗?”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写了印度还这样?”徐丽面无表情道。

“因为这是印度。”

徐丽倒地。

后来大家睡到八点钟饿得不行,集体上街买吃的,印度虽然脏乱差,但比前面几个国家的荒无人烟要好,通常这个情况下他们最多就着凉水啃大饼。一路上烟火味十足,几个姑娘虽然还是要戴着面纱但有吃的也算高兴,其余人走在前面,蒲熠星和郭文韬两人走在后面。

他俩睡醒了都没什么食欲,免去了吃东西,就沉默的走着,也算气氛好。

“韬......”蒲熠星正欲开口。

砰!砰!砰!

蒲熠星迅速转头,是枪声!

枪声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一辆吉普向这边开过,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着宗教万岁!

妈的,是宗教极端主义,印度对外勉强维持一派和平欣欣向荣的皮,只有深入这里,才知道这里的宗教极端分子照样猖狂,持枪伤人绑架更是不计其数,今天这么巧就碰上了!所有人全部惊慌的四下逃窜,几个导师疯狂招呼学生赶往旅馆,但到处乱哄哄的,商贩都顾不上摊子就遁入街巷。

“啊!妈妈!”有小孩大喊着,蒲熠星回头一看,这些宗教极端分子正在实行绑架!

就这片刻功夫,还有不少人都被掳走,全都是妇女儿童,她们统统被塞进一辆大货车里。有男人想上前救下,就被劫匪一枪射中倒地,流出泊泊鲜血,再没了生气。

“蒲熠星!走!”

蒲熠星回头,是郭文韬,火光映在他眼睛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把他拉着往前跑去。

“啊!”

是东吴!

蒲熠星匆匆回头望,东吴正在被掳上车,苏杭不顾众人拉扯回头跑向东吴。

劫匪还在不断扫射,不断有人中枪,所有人纷纷惊逃,哭喊声不断传来,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车子在不断逼近,人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个轮子,况且印度小巷四通八达,这一整片都被包围住了,逃到哪稍不留神就会被抓,顺着来时的大路飞奔是最快的。

“跑!”

“啊啊啊啊啊!”

“救命!”

“妈妈!”

人群一片混乱,推搡,挤压,绊倒,谁都是羔羊。

突然郭文韬被闯过来的一个小女孩绊倒在地,蒲熠星赶忙回头,看到的却是郭文韬跪坐在地上,脚踝明显受伤,他坚决的眼神犹如一记清粼粼的剑,一把扎进他心里,他看着他大喊。

车子不断逼近,一把把小女孩拎上车,哭喊声不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蒲熠星冲上前直接把郭文韬抱起来不顾一切往前冲。

砰!

劫匪一枪打中蒲熠星的腿,蒲熠星一下就跪倒在地,疼的冷汗直冒,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车子还有一段距离,蒲熠星咬着牙将郭文韬放到一个小推车后。

“蒲熠星,你干什么!”郭文韬一把拉住蒲熠星的手腕,怒目相对。

蒲熠星却强硬的拉过他的手腕,说:“郭文韬,你就在这儿。”

四目相对,炮火纷飞,火光冲天。

蒲熠星感觉心中一阵巨大悲恸,嗓子发痒,眼眶发红,他颤抖凑上前亲吻了一下郭文韬的眉心,没有说话。

他转头,直接拖着残腿跑到的大路上,往前拼命的跑,车子逼近,劫匪一把将他扔上了车,砰的一声,撞得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断裂,痛的天旋地转,他睁开眼,一车厢的妇女儿童,都被绳子捆着,东吴和苏杭也动不了,顾老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劫匪掳上车,只能用眼神向他投来关怀的目光。

卡的一声,车子调头。

蒲熠星终于放下心来,脱力般靠着墙滑下去,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

想,幸好没表白。

13.

劫匪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破旧的仓库,正值5月份,印度这边早就进入夏季,闷热潮湿,仓库的墙壁上都是霉点,蟑螂老鼠不计其数,人质一共40多个人,全都在一间屋子,除了上厕所能说一声被挟持着去外面上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劫匪就在门口杵着打牌,吃的只有每天发的一小袋饼干,薄薄几片,吃了就没,很多人因为饿过头昏死过去,身体横陈在地上,没人敢管。

劫匪想利用他们要挟政府给钱,这是平息动乱最快的法子,他们只用保证他们还活着,至于其他,随便。

过了大概两天,蒲熠星靠着墙,身边坐了顾老,东吴和苏杭。

蒲熠星的腿被仓库里一个会医术的女人救了,简单包扎下才不至于腐烂。一行人中只有他们被掳走了,还算幸运。顾老身体不太好,却也坚持着不让学生给他留吃的,说是老师死也得死学生前头。

顾老握着饼干,头望着上空阴暗的天花板,这里没窗子,只有缝隙里透过来的几丝光亮能判断到底过了几天,现在,是夜晚。他望着,突然笑了。

“这次,老婆子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样咯。”

“真希望再瞧着她一次啊。”

东吴和苏杭已经靠着沉沉睡去,所有人都陷入睡眠中,当饥饿来临时,睡觉是抵御的最好良方。

一切都安静了。

蒲熠星没答话,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小蒲啊。”顾老唤他。

“欸。”他睁开眼,低声回应道。

“你和小韬那事,我本来不想插手,年轻人嘛,总归是要自己趟趟的。”顾老望着天花板,他已经53了,头发都花白了,这一生什么事都经历过了,爱恨情仇,书里也写尽了,可人要不自己经过一回,总归雾里看花,不知其所以然的。

蒲熠星看过去。

“小韬啊,是个好孩子,刚进院的时候呢,上我课,就很认真,后来了解过以后就确定了未来的研究方向,天天往图书馆里钻,古代文明史呢,难,可他就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不听劝。他啊,本来研究生论文定的是另一个方向,他都准备好要去埃及呆个一年半载了,黄岳都跟我说,他不做出研究来不回来,可小韬不知道怎么了,有一天突然说要跟着来这一趟,论文前期他做了多少准备啊,说不去就不去了,”顾老从天花板上撤下眼神,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蒲熠星。

“小韬这孩子啊,做事从来都倔,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还奇怪他到底怎么了呢,结果这一路上我大概也明白了,小韬啊,大抵就是奔着你来的。”

“小蒲啊,如果这次能出去,有什么事情,都说清吧。”

“我们这一生,遇见个人,喜欢个人,都是太过太过难得的事情了。”

夜色已深,顾老说完之后就睡去,独留他一人在黑夜里清醒。

蒲熠星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他回想着一路上与郭文韬的种种。

刚见面时递过来的水,第一次交谈时主动延申的话题,争吵过后先一步递的台阶,沙漠里那样轻却又那样沉的目光。

他原先还奇怪,为什么郭文韬初见看着那样冷淡的人,好似对他的靠近完全接纳,原来,原来......

原来如此。

蒲熠星闭上眼,笑了。可他真的不知道,郭文韬,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你为此又到底付出了多少?

他回想起在沙漠里的那一次交谈,忽然明白,郭文韬当时那样的眼神到底代表什么。

他郭文韬向来都是好直接一人,做事决定了便绝不会回头。

他并非警惕的提醒要遵守在安全界限以外,而是问他。

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蒲熠星感觉心中一片酸涩满溢。

郭文韬.....

郭文韬.......

郭文韬..........

一阵尖叫此起彼伏,所有人抱头趴在地上,东吴上前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卧倒在地才幸免遇难。

蒲熠星透过墙眼看出去,五天都没人来,这不正常,除非......

深夜,劫匪站在门口昏昏欲睡,他们熬了五天,熬鹰都没这样熬。

劫匪吓醒了,猛地站起来正想大喊。

一阵枪声!劫匪向外看去,一群坦克和枪正在黑夜中滚滚而来,枪支不断射击,照得火光映天,枪击声不绝于耳。

劫匪一共才30来个人,政府向来软弱无力,谁都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他们吓得腿软,还是被首领一枪打直。

“打出去!为了宗教!为了伟大的神!打出去!”

众人楞了一下,然后此起彼伏的大喊起来:“打出去!”

“打出去!”

劫匪全部冲了出去,蒲熠星早在在第一声枪声里就被惊醒了,他安抚好众人,一个人小心翼翼的走到仓库门前,锁还在,而且是巨难搞的类型,队里没人会干这个,蒲熠星顶着压力上前,小心翼翼的拆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战火声不停,蒲熠星冷汗都下来了。

开了。

“走,走,走快走!”蒲熠星招呼众人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东吴怀里抱着个孩子跑了出去,苏杭在一旁掩护。蒲熠星腿还没好全,行动不方便,本来想留在原地的,没想到顾老扶着他硬是要把他带出去。

“留在这儿不安全,我做老师的,怎么也不会抛弃学生啊。”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花白,几天没吃饱饭,依然用尽全力一步步把蒲熠星带出这个摇摇欲坠的仓库。

可仓库外也不安全,到处都是逃窜的人,这里太偏,仓库只是这里的一角,到处都是废弃的钢丝和材料。前面是炮火连天,枪声四起,蒲熠星和顾老小心翼翼的走着。

一个劫匪突然冲出来撞在墙上,身上和腿上都有枪伤,鲜血泊泊的流,痛到满地打滚,看到蒲熠星和顾老,用印度语大骂他们,蒲熠星警惕的带着顾老步步后退,这种时候,这种人不能激。

劫匪却不想放他们离开,他瘫在地上,腿是走不了了,他坏笑着举起手枪直接瞄准蒲熠星。

千钧一发之际,顾老转身直接护住了蒲熠星!

他们被猛然撞到了地上,蒲熠星忍着簌簌扑下来的灰尘看向来人,是一个军人,穿着印度军服装,直接把他们扑到了墙上,才避免了这一枪。

他没有看蒲熠星,直接站起身走向那个劫匪,用枪一击毙命。

鲜血四溅,这是蒲熠星第一次直面死亡,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眼睛就被一只苍老的手缓缓覆住。

“别看,孩子。”

他们被军人带到了安全地带,那里已经聚集着一批妇女儿童,蒲熠星安顿好顾老,起身四下巡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东吴和苏杭,他刚起身准备走的时候。

“蒲熠星。”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蒲熠星僵住了。

何其漫长,120个小时,7200分钟,432000秒,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啊。

蒲熠星转过身,是郭文韬。

他站在炮火连天中,火光映天,枪声不绝,战乱,危险,废墟,他站在那儿,几天不见,衣服都没换,一身风尘仆仆,哪里都乱糟糟,只一双眼,就那样看着他。

思念无声。

郭文韬没动,只是唤他名字,声音哽咽。

“蒲,蒲熠星。”

那一秒,蒲熠星只觉四下寂静,万物无声,一切都随他远去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这么痛。

痛的仿佛要把血肉剥开,露出赤裸的心脏。

郭文韬......

他再也无法忍耐,他大步向前一把抱住郭文韬,紧紧的,像是要抱到血肉相融,多少言语都说不尽他这时心底的悲怆,生死关头阎王爷那走了一圈回来,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他怀里抱着的这个人,做事从来有条不紊,竟也会有一天,满身尘土,眼圈乌青,只身赶赴这场战乱。

怎么那么傻啊,郭文韬,郭文韬,郭文韬.......

他感受着郭文韬身上那熟悉的气味,心里的酸涩翻江涌海,痛到他几乎直不起身,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也在嗓子口堵着,叫他只能一遍遍重复那三个字。

“郭文韬。”

“蒲熠星.....”郭文韬唤他,声若游丝。

“三天前,我去大菩提寺拜佛。”

“那住持问我,许了什么心愿。”

“我说,我希望蒲熠星,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蒲熠星听到这时,眼泪汹涌落下,一滴一滴,打湿爱人肩头。

可郭文韬还在说,他说的平静,平静的像是痛哭三天三夜后那样平静,波澜不惊的皮囊下都是根根断裂的骨头,肝肠寸断。

“我以前不信教,不信神佛,可当我看着那尊金佛的时候,我真心的想。”

“如果你能平安回来,我从此只身入佛教。”

“以报菩萨之恩。”

蒲熠星感受到,有一滴泪,落在他的肩膀,烫的像要是把心脏灼伤。

夜幕沉沉,枪声震天,硝烟弥漫,多少注视,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蒲熠星闭上眼,都不去管了。

十万红尘滚滚而下,他甘愿为爱沦陷。

14.

那天以后,蒲熠星一行人直接被安排进医院休养,其余队友赶来时,看到他们躺在病床上,直接落泪了,谁又不对当时没有护住队友而心怀愧疚呢。

见到顾老虚弱的模样,一个汉子直接跪在顾老病床前哭了,他拉着顾老的手,眼泪横流:“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您,当时要不是我,您不会吃这么大苦的。”

“对不起,对不起顾老。”

顾清风笑了,眼角笑起皱纹,他握住学生的手,温声道:“没事,孩子。”

“没事,没事,没事的,傻孩子.......”

蒲熠星也了解到,当时他们被掳走,郭文韬等他们过去后直接开车飞驰到当地政府门前,表明身份,联系上级,极力促成这次活动,其中多少斟酌,多少步步为营,以身试险不必多说。男生们个个星星眼,说,韬哥那时简直帅爆了。

蒲熠星惊讶的看向一旁的郭文韬。

郭文韬没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给他削苹果。

蒲熠星他们大概要休整五天,顾老建议他们先走,谁知一群孩子比驴还倔,死活不肯走,非要等着一行人整整齐齐的走。

他看向黄岳,希望黄岳带孩子先走,因为他耽误了进程真的不好。谁知黄老一个纸团扔过来,顾清风这才看到黄岳眼眶发红,他吸吸鼻子,瞪着他:“臭老头,你知道你被劫走我有多担心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嫂子交代?你别看我!他妈要不等到你痊愈健健康康跟我们一起走,我他妈死也死在这儿。”

学生见状也大声说:“对!要走一起走!”

“诶诶,家属出去啊,别嚷嚷,病人需要休息。”护士一脸正气的来敲门。

黄老和学生嘱咐一大堆,夹着尾巴走了。

“蒲熠星。”郭文韬站在床前,叫他。

蒲熠星看着他,从他回来郭文韬就这个样子,冷冷淡淡的一点都不像是那个站在炮火下一脸平静的说如果他能平安他去出家那个郭文韬,蒲熠星撇撇嘴,男人。

蒲熠星咬牙,他妈什么时候这破腿好了死也要从郭文韬口里扒出几句真心话。

郭文韬,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15.

休整好了,他们出发去往最后一站,尼泊尔,他们将会从这儿回到祖国。

历时13个月,他们这趟旅程终于能圆满的画下句号。

来到尼泊尔,他们从比尔根杰横穿到加德满都,一路上有破旧不堪,泥泞满地,恶臭熏天的城镇,也有色彩斑斓,风景如画,干净漂亮的城市,差异极大,可见城市发展实在有失均衡,最后,他们来到了博克拉。

博克拉就在喜马拉雅山麓下,虽说是雪山旁边,但山挡住了侵袭而来的寒流,只留下一个花开天暖的桃花源了。

徐丽等姑娘欢呼一声,直接跑向这一览无余的草地,众人也都高兴的恨不得将自己与这里融为一体,原因无他,因为实在太久太久没见过这样至美的景色了,这一路,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历尽种种,终于到达这里。

他们租下这里的旅馆,打算好好休整两天就走,祖国就在一山之隔,思乡之情,实不可挡。

他们在这滑雪,骑马,骑到雪山水汇成的湖泊旁,波光粼粼,雪山白洁,一切都美的仿佛是场梦境。他们大声欢呼,互相扔雪球,一起倒在柔软的草甸上。

“我来的时候,没觉得我们会变成这样。”徐丽躺在草上,望着湛蓝的天,忽然感慨道。

“我当是也这样以为,”于明德躺着,笑起来“我当时以为这只不过是趟旅程。”

“如果早知如此,我会带个摄像机,真想把你们每个人都记录下来。”一个女生笑着开口道。

“你一人抗啊?”牧野打趣道。

“怎么?你不帮忙?”

“帮帮帮,一定帮。”牧野笑道。

“真好。”东吴也躺着,说出感叹。

“那可不,完成了论文还收获了一个男朋友,能不好吗?”徐丽揶揄道。

“哎呀徐丽!”

“要不每个人对雪山许个愿吧?”徐丽爬起来建议道。

“怎么许?”

“就直接跪着朝雪山嘛,诚心的许就好啦。”徐丽跪朝雪山,双手合十,闭上眼。

众人看着她,也爬起来朝雪山许愿。

蒲熠星也许,许完后看郭文韬。

“你怎么不许?”蒲熠星奇怪道。

郭文韬笑着摇摇头,“人这一生,不能许太多愿,许太多就不灵了。”

他看向巍峨的雪山,舒心的笑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未来也只有这一个愿望,所以没什么好许的了。”

蒲熠星复杂的看着他,他忽然感觉郭文韬真是好矛盾的一个人,一会儿冷的感觉他们这辈子都不认识,一会儿又蹦出这种感觉会爱他一辈子的誓言,平平淡淡,但说的掷地有声,决不反悔。

郭文韬,你到底想要什么?

16.

最后一天,他们晚上举办了篝火晚会,他们邀请了居民一起参加,火把高高筑起,火星四散于天际,一群人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蒲熠星看一眼正在看着他们跳舞的郭文韬,心一横,直接将人拉起,一起进入到跳舞的行列。

音乐舒缓,跳的是华尔兹,蒲熠星先一步跳男步,郭文韬只好跳女步。

正是9月的天,盛夏刚退,清凉的风缓缓送来,也不太冷,蒲熠星的手揽住郭文韬的腰,手心盗汗,紧张的不行。

郭文韬腰也太细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郭文韬的脸,他没看他,目光稍垂,放在他的肩膀,蒲熠星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郭文韬低垂的睫毛和脸上的小绒毛。

很漂亮。

说实话,再漂亮的人呆久了也不过是那样,可他一直觉得郭文韬很漂亮,现在想想,当初在机场,他就对他一见钟情了,此后的多次靠近,不过是爱意在推着他走罢了。

音乐轻柔,在场的人没有看他们,就好似他们也不过是这世上一对平凡爱人。

天地缓缓,爱意汹涌。

一曲完毕,蒲熠星看着转身要回座位的郭文韬,急得一把拉住他手腕。

“郭文韬,我们谈谈,行吗?”

郭文韬转过身,其余人已经四散的回到座位等待下一首舞曲的开始,场上只剩他们,静静的对视着。

蒲熠星豁出去了,拉着郭文韬就往外走,一路走到雪山旁才停下。

深夜的博古拉更显寂静之美,河水在静静地流淌着,满天繁星铺陈,一路望过去,像是条延绵不绝的银河。

而他们站在其中,相对无言。

蒲熠星忍不了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如果他不先开口,郭文韬就是个锯嘴葫芦死也不会开口的。

“郭文韬。”他唤他的名字。

“你看着我。”

郭文韬依然不看他。

蒲熠星只好走进,一步步缓缓说着:“我本来,是不想这么仓促的跟你说这话的,我本来想,这一趟,就当是梦,我们谁都不要拆穿,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郭文韬,”蒲熠星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赤忱的像是要把心剖开“原谅我实在说不出多华美的情话,我并非莎士比亚,也并非博尔赫斯,我所能说的,不过一句。”

“郭文韬,我爱你。”

“真真切切的爱,想跟你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请不要逃避,不要拒绝,正视我的爱意,好吗?”

他停在他面前,满腔情谊,爱得那样深,又那样真。

满心满眼,左不过一个郭文韬。

“蒲熠星,”郭文韬依然没看他“我想,还是算了。”

“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爱。”

“抱歉。”

蒲熠星愣在原地,他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这个人,连那样真的誓言都说了,临了,却跟他说,抱歉?

“为什么?告诉我。”蒲熠星看着他,声音颤抖。

“我们,不合适,哪里都不合适。”

“我们是两个男人,就算这段日子因为某些荷尔蒙分泌而喜欢上了,很快也会消散的,”郭文韬低着头,声音平静的说道“但消散了之后呢?怎么办?你我会被当成是同性恋的,你我都有彼此的人生要过,谁都不可能改变,你会读博,留校,当老师,结婚,生子。谁都是要这样过的。”

“我们,我们没必要,没必要的。”

“就像你说的,就把这当梦。”

“你我,左不过,梦中人罢了。”

郭文韬直接就想走,蒲熠星没回头,一把拉住郭文韬的手腕。

“你把我的爱,当荷尔蒙分泌?一时上头,是吗?”

夜色茫茫,雾升了起来,谁都看不清彼此面目。

蒲熠星低着头,低声说道:“13个月,一年多,是不是荷尔蒙分泌我难道看不清吗?”

“看不清的人到底是谁啊郭文韬,你放弃论文方向转而来这一趟,明明早就可以拒绝却一直拖到现在,郭文韬,你说叫我放下,可以。”

“你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叫放下,我就放下。”

“真的,只要你看着我说这一句。”

“只要你说了,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半点情意,往日种种,不过如烟。”

郭文韬没动,他覆上蒲熠星的手,用最大力气才拽下,直接向着夜色深处走去,徒留蒲熠星一人在原地。

“郭文韬,”蒲熠星站在原地,没有挽回,低低地笑了“你敢说你不爱我?”

郭文韬脚步一顿,随后大步向前走,终究,没有回头。

17.

他们休整完毕,直接驾车到附近机场,各自买了回程的机票。

16个人,天涯海角的来,天涯海角的去,各个目的地不同。

分别前一晚,还想着好好告别,一到眼前,各个哭成傻逼。

“呜呜呜呜徐丽,我舍不得你。”于明德哭丧着脸。

东吴也哭了,抱着徐丽哭个不停。

“唉宝子,可怜你,他妈刚谈上几天啊,两周有没有啊,就要异地了。”徐丽边哭边擦鼻涕。

苏杭一把隔开她俩,笑眯眯地说:“这个不用您操心,我研三了,打算考复旦中文系的博,导师东吴都帮我选好了。”

“草!狗情侣!”徐丽愤愤不平道。

一片哭声中,只有蒲熠星这边静的吓人。自从那天以后,他们就没说过一句话,都不像冷战,像决裂。

根本不存在什么当不成情人当朋友的戏码。

旁人都不敢靠近,只剩他俩,沉默着。

“各位旅客,博古拉飞往上海的飞机开始登记,请各位带好行李,前往07号登机口......”

蒲熠星的飞机就是先飞上海,再转机到南京,蒲熠星简单跟老师和同行的告了个别,便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郭文韬沉默的站在原地,没有开口。

干净明亮的机场里,生离死别,太多太多,谁都知道,这次一别,只怕是余生再无相见的可能。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绝不再念。

18.

所以如今,蒲熠星看着站在这里的郭文韬,很是震惊。

他当时回来,一心一意决定断情绝爱,一头扎进图书馆,奋战了两个月,终于将研究生论文写好交给他家戴老头,累的瘫在床上不想动,谁知道这个时候郭文韬过来了。

还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蒲熠星直接懵了,当时他表白表的情真意切的时候,郭文韬说不行。现在回去冷静两个月,直接过来告诉他,他很思念我?

蒲熠星都怀疑,郭文韬是疯了吗?

大概是看蒲熠星神情恍惚,郭文韬就知道蒲熠星肯定不信,他站在那自己说着:“我这次来就是想要跟戴老聊聊,我有申他博士的打算,刚聊完,还不错,大概以后能申到。”

“之前你说不想当我的师弟,那这次,我当你师弟,你看行吗?”

“师哥?”

蒲熠星感觉自己应该是没睡醒,不然他能听见郭文韬说这种话?他跟郭文韬一年多处下来,感受最深的就是郭文韬是个执拗的人,认定的事不会改变,他当时说他俩成不了就是真成不了,所以蒲熠星没挽留,可这又算什么?郭文韬转过头来说要来南京当他师弟?放弃北大来这儿?他疯了?

可郭文韬看着他,眼睛清凌凌的,一点都不像说疯话。

他便知道,郭文韬这是认真的。

蒲熠星呼出一口气,清醒了下,说道:“郭文韬,当初我爱你的时候,你说不行,现在回去两个月,过来跟我说要来南京,要放弃你在北大打下的一切人脉来到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为了什么?告诉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文韬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当时你因为腿伤,痛到昏迷,去到医院,要动手术,护士拦住我,问我能不能签字。”

“问我是否是你的亲属。”

“我站在那儿,突然就明白了,好像再爱都没有用,在你受伤的时候,我甚至不能为你签上一个名字,蒲熠星,世俗太难太难了,再爱又有什么用呢,这道坎,你我谁都跨不过去。”

再爱也没有用。

蒲熠星听的心里一阵苦痛,郭文韬如今这么平静的说出来,当时,又有多痛啊。

“我当时想,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得不到的话,不如各走各的路,至少我还能。”

“成全你的成全。”

“那现在呢?为什么要过来?”

郭文韬笑了,眼里泛着细碎的泪光,声音哽咽:“因为太爱了。”

“蒲熠星,你听明白了吗?因为太爱了。”

“我一刻也忍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明明曾经你的爱对我来说,唾手可得,可我却将它放弃,在博古拉,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认为就此死去也没什么关系。”

“蒲熠星,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无法与你,各走各的路。”

“我爱你,爱到无法再忍受。”

“所以这次是否能请你,蒲熠星,不要逃避,不要拒绝,抬起头,正视我的爱意?”

蒲熠星抬起头,看着郭文韬,他站在雪里,穿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大衣,笑得那样漂亮,哭的那样痛,说一分做十分的人啊,竟直接放弃了北大的保博名额,千里迢迢,飞到南京,只为挽回他的爱意。

再清醒的圣贤也甘愿为爱沦陷。

谁又不是为爱苦苦挣扎的普通人呢?

蒲熠星抬起头,眨巴两下眼睛,硬生生忍下泪,然后向前一步,将郭文韬拥入怀中。

白雪落下,他们在爱里重逢。

“郭文韬,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

“Ilikeforyoutobestill.”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其实郭文韬好早就看见过蒲熠星了。

大二,他们北大去南大交流学习,为期一周。学校领导热情接见,郭文韬却兴致缺缺,这次要不是被人拉过来,他是真的不想来,北大图书馆的书他都还没看完呢。

就这样想着,学校把他们领进了一间教室。

“哎呀,这节课,是我们优秀学生上台阐述关于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的一些想法,各位,都听听,能沟通就多沟通嘛,我们有些学生还是非常不错的。”

郭文韬在最后一排落座,他抬起眼,正好看到一个男生上台。

那个男生皮肤白,长得听帅,上台的时候下面女生尖叫声高的都快把教室掀了,郭文韬淡淡的想,啊,人气很高的优秀学生啊。

后来那个男生一路从苏格拉底聊到当今社会文明形态,很多想法跟郭文韬不谋而合,郭文韬逐渐坐直,认真听他讲话,原来,不是草包啊。

讲台上的男生衣服干净,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来,洒在他身上,他那样自信大方,侃侃而谈,丝毫不惧,像是万千风浪亦不能让他折腰。

郭文韬按住怦怦跳的心脏,问一旁的领导。

“他叫什么?”

“哦他啊,他叫蒲熠星。”

“最后,我想说,千古文明永远站立于此,凝望着后人,但总有人会在。”

“我会一直在。”蒲熠星站在讲台上,站的板直,眉目间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谢谢大家。”

台下,掌声雷动,郭文韬笑了,给黄老发了条信息。

定了,就学古代文明方向。

校园ABO

蒲郭/纬钧/九明/东春

东春AB其余AO年龄乱操作

什么都没有只有谈恋爱纯甜纯沙雕HE

OOC勿上升

理清了

郭文韬一个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第二天的饭局。

在他梦中的图景里,见面之后他就郑重其事地和蒲熠星面对面进行成年男人的交谈,然后误会解开痛哭流涕,当场私定终身决定私奔西伯利亚,然后抱着进行成年男人的交谈,然后亲着进行成年男人的交谈,然后躺着进行成年男人的交谈……

但是现实给他上了深刻而有教育意义的一课。

确实有两个成年男人在交谈。

蒲熠星拉着周峻纬的手,周峻纬...

蒲熠星拉着周峻纬的手,周峻纬攥着蒲熠星的腕子,两个人泪眼婆娑惺惺相惜。

“昨天是我不对,对不起。”

“哎呀哪里哪里,是我冲动了,不好意思。”

“我们其中一定有误会,要好好解开。”

“没关系,不打不相识嘛,以后还是兄弟。”

……

郭文韬看看周峻纬又看看蒲熠星。

自己选的僚机是真的卓越,大有把自家主战机击落的姿态。

“咳咳。”郭文韬咳嗽了两声,“兄弟们。”

他得拦着,再不拦着周峻纬和蒲熠星就要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当场桃园结义第二天就上梁山了。

蒲熠星淡淡地看着郭文韬。

郭文韬唰地给了周峻纬一个眼神。

给你鞋了!

“哦!”周峻纬恍然大悟,“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三个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郭文韬在旁边头点出了残影。

“什么误会?”蒲熠星问。

周峻纬思考良久,转过身看郭文韬,“什么误会来着?”

“你那天在食堂里跟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郭文韬瞥了一眼蒲熠星,那边眼神清冷的,他马上又躲开了,“经过长达四个小时的思考推理和测算,我觉得你没有在说小鸡腿。”郭文韬顿了顿,“我觉得你在说周峻纬。”

周峻纬一句skr~都差点出口了。

但是场面有点凝重,他憋住了。

蒲熠星静静地没说话。

“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郭文韬特别诚恳地盯着面前的木头桌面,手指头缩在袖子里,一下一下抠着桌角。

周峻纬拉住郭文韬的手,压低声音说别抠了。

这顿饭我请的,别到头来我还要赔人家一张桌子。

蒲熠星沉默了很久,沉默成了一张jpg,久得这头的两个人都觉得蒲熠星得道高僧已经当场入定了。

终于高僧幽幽地开口了,“那天你在酒吧。”想了想又补充,“酒吧厕所里。”

面前两个人脖子伸出去一米长专心致志。

“抱着我。”

两个人同时一个战术后仰。

“喊了峻纬的名字。”

那一刻,周峻纬和郭文韬都听到了彼此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蒲熠星看着面前像两个受惊了的狐獴一样的人。

那边也没比他好多少,“不是,是这样的,额……”

反而是蒲熠星反应了过来,“你以为我叫周峻纬是吗?”

郭文韬差点跪下来喊感谢上帝给了蒲熠星一个好使的脑子。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然后郭文韬看见蒲熠星的嘴角突然出现了一抹莫名其妙但是危险至极的微笑,“你那天,说喜欢峻纬。”

两个人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峻纬觉得周围一圈的空气都已经被他和郭文韬吸完了。

周峻纬用腹语发声,“你喝醉了这么虎啊。”

郭文韬那边回过来,“对啊,我喝醉了怎么这么虎啊。”

“那你就是喜欢我。”蒲熠星下了个结论。

郭文韬僵在半空中,那边直球射门,他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这时候旁边的服务员上了最后一道菜,“菜都上齐了,请慢用。”

“谢谢。”周峻纬道谢之后转过了头。

然后又转了回去。

服务员穿着一身黑色侍应服,一个小围裙,胸前别着一个名牌。

服务生:唐九洲。

“等等!”周峻纬一把喊住了转身要走的唐九洲。

唐九洲转回身,“请问……”

“你叫唐九洲?”周峻纬打断了唐九洲的话,“也在酒吧打过工吗?”

那边木愣愣地点了点头。

周峻纬戳郭文韬,“来,你过去。”

郭文韬一脸疑惑,“去哪儿?”

“对面啊。”周峻纬一脸不耐烦,“蒲熠星旁边不是还有个座儿吗?快点。”

郭文韬不明所以地移了过去,还搬了搬椅子和蒲熠星保持了一些安全社交距离。

周峻纬往里面移了一个座,伸手拍拍自己原来的椅子,“来,你坐。”

唐九洲指着自己的鼻头,“我吗?”

“对对对。”周峻纬拉唐九洲,“你坐下,我有事儿问你。”

“可是我还在上班。”

“没事没事。”周峻纬异常热情,“很快的。”

唐九洲将信将疑地坐下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周峻纬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我叫周峻纬,是齐思钧的好朋友。”

“哦哦。”唐九洲的眼睛在听到齐思钧三个字的时候亮了一下,“你好你好。”

“是喜欢齐思钧是吗?”周峻纬开门见山。

郭文韬都数不清这是他今天吸的第几口冷气了,喉咙口都发凉。

唐九洲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那为什么给他的信里说他漂亮?”

“单纯的夸他漂亮啊。”唐九洲一脸茫然,“不漂亮吗?”

周峻纬说这个问题我早上才回答过。

“真不喜欢?”周峻纬眯着眼睛,“我可以帮你追他的。”

唐九洲想了想,“有点好感,谈不上喜……”

“我就说吧!”周峻纬一蹦三尺高,“大尾巴狼的尾巴就是藏不住!”

周峻纬往后一蹬,椅子退开去几步,然后一双桃花眼就开始上下打量唐九洲。眼里藏着个列文虎克一样每一寸细节都不放过,看得津津有味仔仔细细,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蒲熠星和郭文韬跟两个车载摇头娃娃一样,看一眼唐九洲看一眼周峻纬,动作整齐划一默契至极。

周峻纬这边像个老雕刻艺术家在批判广场上的大卫像一样。

“不行。”老艺术家得出了结论。

“长得还不错,但是不够霸气,身高也还可以,但是太瘦了,配不上我们家齐齐。”

“你们家?”蒲熠星皱起眉头。

“齐齐?”郭文韬眯起眼睛。

唐九洲刚张口要说话,被门口一声怒吼打断了。

“郭!文!韬!”

这一嗓子周峻纬不要太熟悉。

唐九洲瞪着眼,“齐思钧!”

邵明明低下头,“你叫我什么?”

周峻纬抬起头,“你叫他什么?”

唐九洲看看邵明明又看看周峻纬,“他不是齐思钧吗?”

邵明明觉着自己的酒可能是还没醒透,“齐思钧是谁?”

喝醉了晃去派出所改名的话不能连姓也一起改了吧。

“你是郭文韬?”唐九洲指着郭文韬。

郭文韬点点头。

“不对啊。”唐九洲皱着眉,“他那天喝多了,让我顺着通话记录,打你的新号码。”

“哦。”邵明明一拍脑袋,“是你啊,那个外星人。”

蒲熠星头上冒出三个实体问号,“外星人?!”

自己这一顿饭这一桌子都是什么怪物?

“对对。”邵明明叉着腰,“我那天是让他打你新号码来着,我还没存呢。”

郭文韬更疑惑了,“什么新号码?我没有换过号码啊。”

郭文韬一指蒲熠星,“是他。”

周峻纬悄咪咪地举手,“是我。”

心里腹诽,其实也不是我,是齐思钧。

现场顿时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大概过了三分钟,现场第一个用成熟的大脑理清关系的蒲熠星伸出了手。

“啪”“啪”“啪”……

他是真的觉得此处应该有掌声。

唐九洲瞳孔都对不上焦了。

蒲熠星看着唐九洲,“懂了吗?”

唐九洲一片混沌地看着面前的学长。

“不懂没关系。”蒲熠星拍了拍唐九洲的肩膀,“你是无辜的。”

唐九洲半晌才一震,“不是,那我给你的东西……”

“送到齐思钧手里了。”周峻纬插话。

“什么东西?”邵明明问。

周峻纬老老实实开始复述,“一串钥匙,一封信,一瓶蜂蜜。钥匙是你落在酒吧的寝室钥匙,信上写了你很漂亮,蜂蜜是送你用来解酒的。钥匙齐思钧拿走了,信被我们撕了,蜂蜜被我捐给贫困山区希望小学了。”

“你还挺有爱心。”蒲熠星扶着额头。

这次鼓掌的是郭文韬。

太精彩了,情不自禁。

邵明明看了看周峻纬又看了看唐九洲,“你到底打几份工?”

“十多份。”唐九洲老实回答,“家里穷。”

“我请你吃饭吧。”邵明明话说得很轻松,“谢谢你喝醉了照顾我,还给山区小朋友送温暖。”

唐九洲懵懵地点了点头。

唐九洲扫完邵明明又冲着周峻纬抬了抬下巴,“你也扫一下。”

“干嘛?”

“还干嘛?”邵明明瞪着眼睛,“叫你兄弟还我钥匙啊!”

罢了邵明明拍拍手,冲着郭文韬勾手指,“好了,事情都解决了,你,给我回去开门。”

“不行。”郭文韬摆手,“我跟蒲熠星还有话要说的。”

“哎呦你俩有啥好说的。”邵明明伸手抓住蒲熠星和郭文韬的手上下叠在一起,“我在这里宣布,你们今天就结婚!……好了郭文韬你给我回去开门。”

王春彧把所有的东西台上七级台阶的时候,心里已经问候到周文王年间了。

好好的宿舍门口为什么没有推行李的滑道,但凡当初学校设计校舍的时候请了他,还能这么不便民?就因为那会儿他还不在学校里吗?那就不能三顾茅庐吗?这么不求贤若渴的吗?

他之前的舍友出国求学去了,考了个圣母大学的博士,为了节省资源,领导通知他搬到另外一个教工宿舍和一个A住。

王春彧一边推东西一边咬牙切齿。

B真的是最没有人权的性别。因为B不敏冖感,对A对O都没什么感觉,所以如果A宿舍里多个位子就塞个B,O那儿多张床也睡个B,B就是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王春彧抱着他的衣物行李和一小皮卡这么多的建筑模型走到宿舍门口。

4021,就这儿。

实在是累极了,刷了卡,王春彧连人带着模型扑上了门。

轰地一声。

再抬头的时候,沙发上窝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套头衫灰色的裤子,缩在一个角落抱着一门脱了手的书。

看着吓得不清,眼镜都歪了。

“哎呀,是你。”王春彧掸了掸身上的灰。

郎东哲扶正了眼镜,看着地上无数个木盒子。

“不至于吧。就这么点小事儿你整了一堆TNT来炸我吗?”

“土。”王春彧伸出一根手指下定义,“这是建筑,这是知识,这是人类的未来。”

“人类的未来。”郎东哲伸手指了指,“现在满地都是。”

“所以说啊。”王春彧叉腰,“不过来帮着捡吗?”

郎东哲慢悠悠地从沙发上下来,一边锤着腰一边走过来,伸两根手指从地上拎起一个小木盒子。

王春彧啪一巴掌打在郎东哲手上,模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对艺术放尊重一点!轻拿轻放!”

郎东哲看着滚出去半米的小盒子。

这个人不仅吵闹,还言行不一。

“快点!”王春彧嘴巴嘟得老高,“愣着干什么嘛?”

郎东哲认命地蹲下来帮着一起整,“你不会是我新室友吧。”

“对啊,不然呢?”王春彧特别不耐烦,“我下乡扶贫来了吗?”

“我哪里贫了?”

“精神贫瘠。”王春彧很认真地看着郎东哲,“比物质贫瘠更恐怖。”

“那我精神哪里贫瘠了?”郎东哲不动了,“你说说。”

“你就看看这屋子。”王春彧伸根手指点郎东哲的宿舍。

教工宿舍是套房,一个客厅连着厨房和餐桌,再配上两个单间。郎东哲的屋子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以外干干净净的,人一出门就像没人住一样,四面雪白的墙,桌子椅子都是原来的标配。

“还好我来了。”王春彧蹲在地上,一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就开始乱挥,“那面墙,放一副莫奈,那边,去买个地球仪来。这面墙大,装个投影仪,以后没课的时候可以看电影,哎你喜欢诺兰吗?……这边这边,我的建筑模型可以都放这里,给你也看看理工科的浪漫。再看这里……呀,墙灰都脱落了!哎我们贴墙纸吧,香槟金带花印的怎么样?还是亚麻绿?还是你喜欢……粉色小碎花?”

郎东哲坐在地上看着王春彧说到兴奋处跟个仓鼠一样满屋子乱窜。

“不要。”

王春彧眨眨眼,“蓝色小碎花也很好看啊,田园风。”

“我说,都不要。”

王春彧垂下手,“所以我说你精神贫瘠。”

王春彧正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一个回头,“啊你认真的啊,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那你再说一遍吧,我没认真听……哎这里能看见江景哎!”

王春彧挎起手,“我开始觉得你这个人有趣了。”

“我本来就很有趣。”郎东哲站起身,“最后一条规矩,不要碰室友的东西。”

郎东哲手一挥。

“自己整。”

TBC.

“我刚被一条龙服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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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云龙一边在心里算计着大病保险的报销额度问题,一边不慌不忙地点开视频节选。镜头里的阿云嘎系着个围裙好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正对着一把滴着水的豇豆棒读:“大龙,我一会儿把你吃掉好吗?”

检阅完视频的郑云龙表现得很平静,脸不红心不跳,一口气儿还能上五楼。哦,就这啊,少见多怪!他嗤之以鼻。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好...

检阅完视频的郑云龙表现得很平静,脸不红心不跳,一口气儿还能上五楼。哦,就这啊,少见多怪!他嗤之以鼻。心想这到底有什么好汇报的?阿云嘎这不是活蹦乱跳健康得很吗?

况且,老子确实演过豇豆啊。

《豇豆公主》这出戏的首演地点是在他们的大学寝室。那年惊蛰刚过,蚊虫猖獗。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集体宿舍里都必然有位义务献血者,而郑云龙大概是真的血比较甜,于是不幸遇难,蚊子们嗡嗡嘤嘤地哼着歌,夜排来吸他的血。

第二天一大早,经此一役精神饱受摧残的郑云龙把自己裹成条状不肯动弹,阿云嘎洗漱完回来叫他出早功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他脖子上鼓起的红包,于心不忍地放下了本打算直接掀被子的手,好言相劝:“不是,你都醒了你为什么不起?”

“我是醒了吗?”郑云龙悲愤交加,“我这是一晚上没睡着!”

阿云嘎有些为难:“……可肖杰说今天早上他要去操场抽查啊。”

郑云龙威武不能屈,勾着脚把被子的缝隙又掖得严了点儿。他耷拉着困倦的眼皮儿,侧过脸看着对他束手无策的阿云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冒出来一句:“红红莉莉闯三关,请听第一题!”

阿云嘎被这突如其来的拷问整懵了,本能地反驳:“我不叫红红也不叫莉莉,我不闯。”

郑云龙:“你闯不闯?你不闯我就不起!”

阿云嘎:“龙哥,我闯。”

郑云龙想了想,问:“苍蝇姓什么?”

阿云嘎:“……”

他老老实实承认:“……我不知道。”

于是郑云龙心安理得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那我不起。”一秒钟后他又睁开了眼睛,眸光含水地扮演无辜可怜的小动物,“班长,真一晚上没睡,我现在一下床肯定直接晕菜!今天就不去了吧,求你了,要是肖杰问起来你就说我变成一条豇豆了,行吗?”

阿云嘎瞪着床上这条发育过盛的豇豆看了有五秒钟。柔软的被子严密地包裹着郑云龙的身体,只露出半个眉目舒展的毛茸茸的脑袋。他的神情有种不经人世的单纯,好像躺在那儿可以任你为所欲为。阿云嘎顿时更加心软,不再坚持。他给人带上房门,转身前还是非常在意地忍不住问:“苍蝇姓什么?”

“魏。”郑云龙甚至一并回答了附加题,“全名叫魏足奇。”语气笃定而不假思索,竟然不像信口胡说。

肖杰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那天早晨的操场上,而是声东击西地莅临了当天傍晚的英语课教室。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竟然没有找到一张令他熟悉的大脸,肖杰沉默地给班长阿云嘎发短信:“……为什么英语课你们一个人都没来?”

俗话说得好,法不责众。这种时候就完全体现出班长的角色定位。转天的专业课上肖杰余火仍未消,在教室里转了三百六十圈后把目标精准定位在了阿云嘎身上。

肖杰:“你身为班长,怎么能带头逃课!”

肖杰:“连你都逃课了,那还有人会来上课吗?”

肖杰:“我是不是你最敬爱的班主任,你为什么不说话?!”

阿云嘎半低着头迎接着肖杰的目光洗礼,认错态度极其良好,看上去乖巧而懊悔。

肖杰继续说下去:“这真是他妈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时阿云嘎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新奇的词汇,抬起了好奇的眼睛,求知欲压过求生欲地问了一句:“熊熊?什么熊熊?”

肖杰一下子愣住了。面对阿云嘎诚恳求知的目光,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匮乏与渺小。那一刻他想起了孔子,想起了苏格拉底,以及古今中外所有英勇的前辈们。教师培训和教学经验从来没有教过他此时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阿云嘎的问题,如果用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说法去描述他此情此景的状态,那大概是——肖杰华丽丽地囧了。

然而教室内的氛围瞬息万变,根本来不及肖杰去反应。刚刚还噤若寒蝉的男生女生一瞬间全都笑翻了,甚至有几个人直接笑倒在地上。这样单纯的快乐像病毒一样传染给每个人,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肖杰又看了一眼阿云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故意。然而没有,阿云嘎是全场唯一没有笑的人。这个发现反而令肖杰郁卒无比,脸上的黑气又加了一层。

发火这件事,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就看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此时氛围一破,肖杰完全没了脾气。只能叹气,拿出最后一点师道尊严维持班级秩序,拍桌子大吼:“来,出来个人告诉你们的班长,什么是熊熊!”

站在后排看完全场戏的郑云龙主动承担起了帮老肖打圆场的重责,“我!我是!”他举起一只手,眨眨眼睛,“我是行了吧!”至此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欢乐。

“原来你在听啊,我以为你不感兴趣呢。”阿云嘎被问得一愣,眼神没离开报纸。“这报纸上说外国有个女的,兴趣爱好是扮演家具。”

“嗯。”郑云龙出于惯性配合着答了一声,嗯到一半意识到这个兴趣爱好似乎有点邪性,声音立即转了个调,“嗯??”

阿云嘎:“她小时候第一次扮演椅子就被家里的阿姨当成椅子坐了。”

他又往下看了两行,继续说:“她最多的一次,在一天里扮演了三十七种家具。”

然后他放下报纸,转过头看着一头雾水的郑云龙,以一种学术探讨的语气询问:“为什么你就不行呢?”

这问题问得理不直气却壮,郑云龙徘徊在是该怀疑阿云嘎的汉语水平还是他的认知水平之间,最后选择了前者。于是他问:“你什么意思?”

阿云嘎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不对劲儿,继续感叹:“你要偶尔能演演桌子就好了,这样咱们在宿舍里聚餐的时候大家就不用坐地上了。”

郑云龙:“嗯??我无所不能是吧?”

阿云嘎:“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还整天说自己演技好,连家具都不能演,你就不觉得惭愧吗?”

“挺惭愧的。”郑云龙心虚地低下了头,“那今天我请你吃食堂吧。”

“那走吧。”

无聊而冗长的日子里人总是要说些屁话,以此填补和对抗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郑云龙面对阿云嘎无理取闹的要求和神智不清的胡话时就坦然地应允下来,嗯嗯啊啊的,哄得敷衍里还带点儿真诚。他一开始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你总要允许他无聊几次。然而他没想到这样的相处能从青春期持续蔓延到中老年,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他们大学毕业,再后来他离开北京,当他以二十七岁的高龄坐上阿云嘎的副驾驶时,听见阿云嘎说:“大龙,你能演个车载导航吗?”

那时的郑云龙已经见过很多世面,再也不会觉得这种问题有多么吊诡。他只会追问一句:“郭德纲的还是林志玲的?”

阿云嘎的选择很直男:“林志玲。”

于是郑云龙捏着嗓子,假声男高音柔情得有点儿恶心:“前方红路灯路口直行,通过第二个路口两百米后右转。”

阿云嘎就不带脑子地开车,跟着林志玲的指示开了快十分钟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对手里正揉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的郑云龙说:“……你导错了。”

“废话,”郑云龙毫不以为耻,一脸平静坦然,“吃饭的地儿是你选的,我又没去过。”

阿云嘎笑得没脾气:“你这什么质量啊,我要投诉你。”

郑云龙:“别啊,现在可没有买导航仪送男朋友的活动了,你留着解闷儿呗。”

阿云嘎突然毫无预兆地被撩了,一些平时分隔两地时也不会如此强烈的渴望翻涌上来。郑云龙就坐在他身侧,可他却想念得不行。他急吼吼地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侧身一手揽过郑云龙的后颈,与他交换了唾液淀粉酶。

几个月后的一次通话,阿云嘎语气骄傲地讲起他刚签好装修合同的房子:“现在装修可真的很方便呀,我刚被一条龙服务了!”

阿云嘎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又变得委屈起来。他说我就你一条龙,你什么时候才有空来北京啊。

结果他还没等到郑云龙去他装修好的房里住上一天,俩人就纷纷被打包投递到了梅溪湖。录节目的日子好像被开了倍速播放,住在桃源的人迟钝许久才感受到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

录制过半的时候湖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那时候谁都说音乐剧市场的春天要来了。身在洪流中的人有着早于岸上行人的直觉,阿云嘎和郑云龙绕着积雪的道路散步的时候终于明白了那些在学生时代还说不清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那是没人能克服得了的无力感。

风的刀刃锐利,在风里,他们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一个没有内容的塑料袋,风起的时候就要腾空舞蹈,无法抗拒也无从躲避。

前半程里他们一路沉默,郑云龙在阿云嘎谴责的目光中点了根烟,讨饶地笑了一下,突然说:“红红莉莉闯三关,请听第一题!”

“嗯?”阿云嘎先是困惑,继而从善如流,“你说吧,我闯。”

郑云龙毫无创意地又把十年前的问题拿出来问:“苍蝇姓什么?”

这题我会,阿云嘎心想。他信心满满:“魏!”

“请听第二题:苍蝇叫什么?”

他隐约记得郑云龙提过一嘴,当时的他震惊于苍蝇竟然真的有名字。然而已经时隔太久太久,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

他放弃作答:“我求助场外观众!”

“魏足奇。”郑云龙一人分饰主持人和场外观众两角回答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云嘎:“……我以为是你瞎编的。”

郑云龙摇摇头。他停下脚步,望着河道对岸剧场和艺术馆,水面上雾气蒸腾,他眼光停留在一片白光中,好像那里面有一整个海市蜃楼。

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因为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那个“外面的世界”是喧嚷的,匆忙的,怪异的,动人的。而郑云龙在他心中可以有千百种面目。

阿云嘎说:“你是梅花。”

“嗯,”郑云龙笑了,“你也是。”

*红红莉莉闯三关是《恋爱的犀牛》里的台词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出自《七律·冬云》

龙嘎。

我终于到家了,七夕末班车。是个奇幻小童话。

初二那年郑云龙班里来了个转学生,白皙清瘦,嘴角像是吊了两大桶油似的往下撇着。内蒙人,名字叫阿云嘎,写在黑板上的时候是竖着写的。听闻是家里出了点事,于是寄养到叔叔家,本应上高中的,无奈汉语不太好,怕跟不上,便只能先丢到初中多学两年。

郑云龙作为调皮捣蛋的一个,初一开始就被放在讲台右侧一个人坐着。阿云嘎来了,课室没有空位,便在讲台左侧也添了这么个至尊宝座。说是黑白无常也好,左右护法也好,郑云龙自顾自地对人家惺惺相惜起来,三番五次地去撩拨。阿云嘎只觉得他挺烦的。

烦归烦,到底还...

烦归烦,到底还是熟络起来了。十来岁的小孩儿身在异乡,任谁也挡不住一颗橡皮糖。第一次期中考试放榜,两人分别位列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阿云嘎也终于对他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有难同当,这是生死之交。

有天课间一块儿上厕所,郑云龙在洗手的时候顺便看了眼今天能做个什么梦,一张嘴,深处的小舌头上闪着红色的光晕,他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是个好梦,太没劲了……”

“什么呀……?”阿云嘎问。

“梦啊,”郑云龙说着就去捏阿云嘎的腮帮子,“啊——让我看看你的。”

洗手间的灯光有些暗,但梦不过三种颜色,红的是好梦,黑的是噩梦,蓝的不好不坏。既然看不清楚,那必定是黑的。

“太酷了,”郑云龙说,“你今晚可以做个噩梦。”

阿云嘎不应声,后来又看了好多次,郑云龙才知道,阿云嘎是没有好梦的,也没有不好不坏的那种。

“妈,梦就不能和别人换着做吗……”郑云龙在饭桌上发牢骚。他的噩梦很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且都是些小打小闹,不外乎被狗追、被妈打、暑假结束发现作业忘记写之类。常听同学谈起在噩梦里体验了一把科幻大片的刺激,于是天真地心生向往。

郑母说:“也不是不行……”儿子的眼睛亮如灯泡,她硬是把后半句咽进肚子里,改口说:“长大就行了,吃饭。”才上初中,总不能让他逮个姑娘乱亲。

“是……是没有。”判决哐当一声砸下来。

郑云龙倒像有点气了,没等人归位就转了可乐瓶,本该是轮到阿云嘎转的。在嗡嗡嗡的转动声里,他不满地咬着嘴皮嘀咕:“说了嘛,他没有……”

红色的瓶盖渐渐慢下来,晃了几下,停在郑云龙的面前。

“轮到谁提问题啊,是嘎子吧?”

郑云龙不太想听阿云嘎给他提那些蠢问题,“我选大冒险。”他说。人群中诞生了一个真的勇士,欢呼声把睡倒的几个都震醒。郑云龙抽卡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在抽出来之前你永远没法知道你要去闻谁的臭脚还是要跳肚皮舞。如果这两样非要选,他宁愿是后者。

卡抽出来由上一个回答的人朗读,阿云嘎看了半天,沉闷得像个冰箱。

“不认字儿?”郑云龙抽回来看了一眼,“再抽一个吧。”

主角越是不乐意,人民群众就越是乐意,小小的方形卡片在十来个人的手里来回捏,皱得文字扭曲,最后终于被齐声朗诵:亲吻你左手边的第一个人十秒钟。

“大龙左手边第一个人谁啊?”

“刚才怎么坐的?”

“男的女的?”

“不是嘎子吗?”

“是嘎子啊!”

“快点儿啊,大龙,这么磨唧,你要是不敢就别选大冒险啊!”

这话说得太狂劲了,青岛一哥没办法置若罔闻。

十秒钟,算不上是个舌吻。阿云嘎没有防备,人凑上来的时候嘴张开了一点儿,被衔了一小截舌头,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动作了。好像整座城市都醒过来在两个人耳边倒计时,吵闹得有如热夏中荒猛的雷声。骤然停止,谁也不看谁的眼睛。

翌日郑云龙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噩梦中醒来,满身汗,眼睛都像要滴水。他怀疑自己昨天看错,把黑的看成红的,可那光晕闪动的影像分明清晰地刻在脑海中。阿云嘎睁开眼,还躺着,晃了晃他的手臂,说:“大龙,我做了一个好梦。”

“梦到一群羊排着队去上学。我被羊放了。”

“这算什么好梦?”郑云龙说,“有更好的,我下次给你。”

阿云嘎支起身来,很认真地问:“怎么给我?”

“不告诉你,反正我已经懂了。”他说。

2019

阿云嘎赶在十二点之前到了上海,接连几天熬夜,等人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郑云龙演完剧已经很晚,回到家蹑手蹑脚地挪到枕边,爱人在床头灯下眉头紧锁,又陷于噩梦中。他亲吻他,往他铺天盖地的黑暗里送去一群小羊。迟到的礼物,是一个美梦。明天还有更多。

Fin

*题目出自海龟先生-Whereareyougoing

*还有一句是“良人,请敲打我的梦。”

嘿,是不是难以置信:我居然隔日更了!

这章写的时候我自己都在冒粉红泡泡,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上章说的10行大纲这章果然没有写完,搬了3行到下一章。这直接导致第五年终章可能是第43章,不仅不是6的倍数,还是个质数!非常令人痛苦!但这种事情也没办法了呢。

最近开始调整文风,希望效果能更好一些。

另:写的时候查资料搞得很想去鼓浪屿……

39.

如果有心去找,很容易找到各大音乐剧的选角要求,本质上与普通招聘通知无异。重点在于演员条件,包括身高、舞台气质、音域及演唱技巧。公开招募的消息发出后,郑云龙也从何琪那里拿到了人物结束和演员详细要求:周梦君,一位失意反叛的摇滚青年,年轻男演员,18至35岁之间,男高音,流行演唱风格,演唱及表演方面能力强。

《邓丽君》在2010年便演过一轮,当时声势浩大,各路明星站台,还面向社会进行海选比赛,结果也颇让人满意。这次的新制作虽然没有这样的大场面,但3月2日早晨,郑云龙来到松雷剧院时,面前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早上八点开始面试,他七点半便到了,领到的号码牌已经排到30多号。只有在面试等候室,郑云龙才会看见这么多音乐剧演员——他们平时都散落在录音棚、教室和排练室里,为没有人关心的事物努力。

或许拜两位制作人的联合推荐所赐,全天的面试都很顺利。属意周梦君的男演员有三四十位,下午五点,郑云龙被叫去复试时,李盾面前摊开来的简历只剩两份:其中一份属于他,一份属于一位更有资历的男演员。复试虽然是刺刀见红的二选一的比拼,但也不会让两位候选人同时表演。此时,房间里的演员只有一个,而裁判有四个:编剧、总导演、制作人、选角导演。

郑云龙清了清嗓子,开始演唱。他指尖发抖,但这种感觉很快在歌声中消退。他的声音很稳定。

“我记得你。”一首歌唱完以后,李盾说:“你叫郑云龙,我去看过你的毕业大戏,还看过《阿凡提》,第一天和第二天都看过。何琪老师给我推荐你的时候,还给我发了杜拉拉的排练和甄选录像。”

“是。”郑云龙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的。

“我看你的简历上说,现在是自由演员。”李盾看着简历的时候,依然很有压迫感。他留着一头艺术家的中长发,语速有些快,语调铿锵,仿佛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同时对别人说的话有着敏锐且快速的判断。“为什么选择做自由演员?”

“我毕业前也考过团,但没有考上。”

“我在事业单位做文员。”

“怎么又不做了呢?”

“我还是想演音乐剧。”

“演音乐剧,再过三个月再回去做文员?”

“不是,要演一辈子。“

”一辈子。”李盾笑了,但下一个问题比先前更快地抛了出来:“谁能保证?”

“我能。”话音刚落,郑云龙便说。

李盾没有说话,审视着他。郑云龙紧张地与他对视。我眼睛里有什么?他想:他会相信我吗?

“我的周梦君,我要找的是签团演员。”李盾说。

郑云龙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李盾是什么意思。

“每周排练六天,早晨八点开始,晚上七点结束,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如果有任务没有解决需要加练,排到晚上十点多也很常见。一个月排练费八百块,演出费另算,一场一千五。剧组管饭,不管住。”

郑云龙看着他。

“一部戏可能排练三个月,没有演出。一个月八百,你能生活吗?能坚持多久?”

“可以。演出费就够我生活了,前面三个月我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回去做文员?“

“不会。我说了不会就不会。“郑云龙说。对方不断提这件事情,他有些烦躁。

”为什么我要选择你?”李盾问:“你的对手是已经工作四年的前辈,他有十几部戏的经历,从配角做到主角。”

“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前辈,我尊敬他,我们都是分开面试的,我不清楚他的表现,或许我没有他好。这是您的决定。”郑云说:“您如果认为我可以,那就选我。我经验没有那么多,但是学得很快。肖老师,何老师或者许老师,他们应该说过的。我学得真的很快。如果不让我演周梦君,配角也可以,无论什么角色,我都会尽全力。不让我做签团演员也可以。我真的想……我就是想演戏。”

“你得让我相信,你不会过一阵子就辞职走人。”

“我不会。”郑云龙冷冷地说,好似有凝固的火焰,从他的心房烧到脑室,啃噬他因先前的软弱而落下的话柄,做下的错事。“我不知道您对我过去的经历有什么意见,但我觉得那是一件好事。是,800块钱一个月没有什么人能坚持,可是我能。我不是说大话。我做过文员,我知道我做不了那个,我做那个太痛苦了。我不会转行的。”

李盾挑了挑眉毛。“做音乐剧的痛苦你还没经历过呢。”他说。

“那就让我经历吧。”郑云龙说。

李盾看着他,表情很平静,眼睛却像舞台上的大灯一样,把人罩住。郑云龙站在这道审视的光里,感觉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别的东西消隐了,退去了,像是进入了黑暗的观众席。他的手指在发抖,连手腕也抖。他没有移开目光,等待判决。

一片寂静中,李盾说:“周梦君,记得要练摇滚啊。”

今天里,他第一次对郑云龙露出微笑。

郑云龙再次回到阿凡提剧组,准备第一次巡演时,已不再是手上只有录音棚和声的功课,下一部戏没着没落的自由演员了——面试后没几天,他就签了松雷剧团驻团演员的合约,拿到了厚厚一沓剧本和乐谱。签合约那天,他拿着文件从松雷剧团门口出来,徒步走十分钟,来到北京歌舞剧团单位门口,找到等在那里的阿云嘎。

“真的很近。”郑云龙说:“中午休息都能来找你。”

“找我干啥,陪你吸烟啊。”

“那你陪不陪吧。”

“陪,陪。”阿云嘎说:“龙哥大喜临门,我不光陪吸烟,还陪吃饭,陪喝酒,好吧。快回去,我牛尾到现在应该化冻化好了,为龙哥接风洗尘。”

“滚蛋。”郑云龙喜滋滋地说。

“我要去鼓浪屿。”郑云龙在酒店说。南京的表演已经结束了,六城近二十场的巡演已经落下帷幕。现在是二零一四年四月十八日早上八点,南方海滨城市春暖花开,天空湛蓝,颜色只比青岛差一点。这儿没有袋装啤酒,但有大海,清风,心上人。阿云嘎和他住一间房,难得不认为赖床是浪费人生,脑袋从被子里冒出来,为了方便做王子造型,两边剃出青皮,中间有点儿长,柔软地倾泻在枕头上。他还没完全睡醒,眼睛半睁半闭,那么可爱,郑云龙想爬过两张床间碍事的一米间隙,亲他的鼻尖。

“那去。”阿云嘎半睡半醒地说话,声音像含在舌头和牙齿间融化的巧克力碎果仁冰淇淋:“我和你一块儿去。我一直都想去鼓浪屿。”

他那么主动,郑云龙还没来得及诱劝就心甘情愿地走进圈套里,和好兄弟结伴去情侣圣地。阿云嘎真是个傻子,郑云龙想,要是别人发现了怎么办,那该多轻易就把他拐走啊。

好在除了郑云龙,现在的剧组里没有人想拐阿云嘎——郑云龙在早餐的时候找肖杰报备,又当导演又当领队还操心订大巴的班主任摆摆手就让他们快走,反正待在组里也不帮忙,六次装台里有五次半是在闹,拿无关紧要的小道具逗乐,王子和阿凡提两个人加起来可能只有八岁。早餐桌边剧组一圈人没有一个吭声说要跟着一块儿玩的——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上海音乐学院团体游里两个人脱队乱走变成了双人游,苏杭逛园林的时候一转眼就见不着人,园林巧夺天工移步换景,换个角度说就是只要有人不听指挥乱走,最后就只能园林门口见——逛了几个园子下来,全剧组的人都摆正了心态,从此拿两位主演当大型寄存行李看待。南京和盐城倒是没有园子,只是热得很,郑云龙可能是果冻做的,多晒一会儿就能流汗流到脱水,高中篮球校队主力的威风不再,严词拒绝出门,阿云嘎居然也要留下来陪他。

“行了行了去吧。”肖杰说:“就你们之前逃课那劲,现在能记得来和我说一声,我实在是感激你们。”

“那我们走啦。”阿云嘎说。

“你们俩玩得开心。”贺歌说:“有好吃的小吃带点儿,别的细节我一概不想知道。”

“有好吃的也不带给你。”郑云龙得意洋洋地说。

说鼓浪屿是情侣圣地,其实对鼓浪屿不太公平。毕竟这里没有把粉红泡泡和爱心挂满全街,没有连路边长椅都做成烈焰红唇。既然如此,两个男生结伴来玩有何不可呢?虽然路上成双成对的男人都贴得有些紧,但郑云龙离阿云嘎也不算远了,两个人中间勉强能塞一个拳头,绝不至于在情侣圣地破坏气氛,特立独行。

今天的节点很妙:阿凡提暂告一段落,邓丽君还没开始,认真说来,郑云龙还处在没人管的中间地带,绝无忌口,可以把鼓浪屿从头吃到尾。时近正午,阳光猛烈,空气闷热,郑云龙绝口不提怕晒和出汗,坚持排在小吃店队尾,拿乐谱扇风。种类繁多的夏候鸟和留鸟在风里叫,最美的是赤红山椒——路边的导游拿着大喇叭说,他们俩跟在后面蹭着听,仗着高大帅气,阿云嘎还像混血,导游不好意思赶他们——红嘴蓝鹊和小白鹭在厦门常见,而这个时节到在海边踏浪,常有白额燕鸥与黑枕燕鸥在头上飞掠而过,姿态舒展,仿佛乘着风声的旋律滑行。夏季著名的鸟类游客里还有一种叫三宝鸟,方头黑脸,但可能不会唱蝶。

“咱们也有三宝啊。”阿云嘎说,在热烘烘的小吃街上唱:流浪诗人有自己的旅途……

郑云龙不说话,看着他,心里冒着数不清的泡泡,全部都积攒在胸壁上破碎,让他胸膛麻麻痒痒的。他给阿云嘎唱和声:在喧闹的港口,在荒凉的峡谷……

他们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唱远离尘埃的角落,火红的黎明,温柔的黄昏,不会沉默的夜晚,以及梦境般宽阔的大地。旅行团站住了,回过头来看他们的梁山伯。“梁山伯!”旅行团的人用刚刚唱完的歌词叫他们:“这歌真好听,你们也真帅。”

“我们蹭你们讲解蹭了一路,谢谢啊。”阿云嘎说:“这是一首音乐剧的歌。”

“三宝老师写的,音乐剧叫蝶,歌叫诗人的旅途。”郑云龙说。

“在哪儿看?”有人问。

“不演了,但是有CD,网上能搜到的。”阿云嘎说,盯着问问题的人,直到对方掏出手机,低头摆弄,像是在搜索。郑云龙一拽,把他拉走了。

听完讲解,要吃小吃。四月中旬,凤凰树正值花期,火红的花儿在道旁燃烧,民宿院墙里爬出一串串艳红的三角梅。海边的天比市中心更蓝,白云像棉布一样贴在天空中,前两天刚下过雨,所有颜色都不一般地鲜亮。海潮声在远处,和土豆在锅上滋滋冒油的声音混在一起。驰名网络的烤土豆拿到手上滚烫,排队的是郑云龙一个人,店家却自然而然地往盒子里戳了两根叉子。阿云嘎在隔壁买甘蔗汁,正好回来,把其中一杯插好吸管塞到郑云龙鼻子下,盯着他喝了一大口才收走。

“土豆你快试试。”郑云龙说。

“好香啊。”阿云嘎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来到鼓浪屿还能去哪儿?吃饱喝足,当然要逛沙滩。下午两点阳光最烈,沙滩上人影寥寥,阿云嘎谨慎地与海水保持两米的距离。郑云龙笑他怕海,拉着他的手踩浪。两个人穿的裤子都到膝盖,掌握好节奏,能往大海走出两米,沿着水走而不把裤子打湿。大一点的浪头来了,就拽着手一块儿跳一下,正好躲过。

“你上次太坏了。”阿云嘎拉着他的手,踩着海向前走:“大晚上顶着暴雨去海边,跟恐怖片似的。”

“练胆。”郑云龙说:“猛药就是有用,你看你现在表现好吧。”

“行。”阿云嘎说:“特别行。我们大龙对我太好了,特别周到。要是现在海啸那机会就更好了。这胆一练那还了得。这辈子都不怕了。”

“识货就好。给你售后。”郑云龙说:“要是效果过期了,再来青岛,哥再带你看个海。”

“不下暴雨就不看了是吧?”

“不看。”郑云龙说。但他心里说: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带你玩,看什么都可以。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一语不发地被朋友拉到手机前,摆出很酷的表情拍了一张游客照,阿云嘎把照片发到了微博上。

“你注册个微博呀!”阿云嘎说。

“我才不搞。”郑云龙斩钉截铁地回答。

下午三点,外头实在太晒,两个人不得不找地方乘凉。鼓浪屿街边都是小店,门脸看上去就文艺得很,往里一钻,找个阳光好的窗边桌,冷饮杯子挂着密密的水珠端上来,往兜里一掏,各看各的谱子。郑云龙这几天巡演,功课也没落下,旋律已经记熟了,还在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抠:气口,强弱,节奏,情绪……这句磨好了,再磨下一句。《爱上邓丽君》是个典型点唱机剧,原创曲只有一首,剩下的歌都柔情百转,一句唱出千般情意,和这家店的氛围很贴合——店里卖各种各样的清茶,服务生都穿着旗袍,仿佛这里是几十年前的老上海。灯光昏暗,但阳光正好,郑云龙埋头研究,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半首歌的功课做完,从头到尾顺着唱一次,唱完了一抬头,饮料已经不冷了,阳光已经不烈了,阿云嘎正看着他,眼睛和嘴角一块儿勾起来,小声说:“大明星。”

他面部表情那么放松,不着一点力气,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是难以描述的亲昵,但又和郑云龙魂牵梦萦的那种眼神不太一样,可是很难说清不一样在哪里。郑云龙被看得一愣,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我妈可不是这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是啊。”

“她没接?”

“怎么可能,多大仇啊。”郑云龙笑了:“她接了,也挺高兴的,高兴半分钟吧,然后和我说,先在这儿过渡,以后可以转行。”

“为什么要转行?”

“你别跟你妈置气,她——”

“我那不叫置气,叫做表达观点,我们俩一起表达观点——”

“我支持你呀。”阿云嘎说,然后又重复了一次:我支持你呀,重音放在“我”上面,为表强调,还拉长了一些。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总是像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在念课文,认真和诚挚足以让窗外的太阳黯淡无光。

郑云龙漏气了。他闭上嘴。

“你别和你妈顶嘴,家里人就是这样,我嫂子也这样,她懂得还没你妈多呢。但她其实特别爱你的,她应该是支持你的。她还给你房租吗?”

“给。”郑云龙说:“还给得比以前多了。她说不多给我饭吃不上了,一个月才八百。还说了一堆别的。”

“然后你又和她吵啦?”

“不是吵。”郑云龙说:“就是表达不同观点。”

“家里人就是要担心你的,然后帮你,朋友就做剩下的事情。”

“什么剩下的事情?”

“你等等啊。”阿云嘎放下乐谱,把郑云龙的乐谱也拿走,让他坐直了,自己也坐好,然后说:“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啊,做这个呀。”郑云龙说,肩膀一垮:“这个肉麻的就别……”

“别打岔,说认真的。谁肉麻了。”阿云嘎说:“快坐好。”

郑云龙没有办法,只能照做。他并不觉得阿云嘎会说假话,也不觉得会尴尬。他只是不知道阿云嘎会说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那肯定是好话,但如果太好……太好,他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是这样看你的。”阿云嘎说,光是开头这句就令人害怕:“你很聪明,而且聪明得很好。大一的时候你跟不上,肖杰又是骂又是打,你答应了我不放弃,就不放弃了。很笨。笨得特别好。但是我刚开始只是觉得你倔,不服输,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但不佩服你。到了大二,我就佩服你了。大二有剧目课了,你真的,真的,真的很聪明。你好像是想角色的性格和特质都不用费力,知道吗,你拿着剧本就不说话,然后想,角色就活了。你可能刚开始还找不到诀窍,一会儿一个样,但等你找到路子,你就抓得特别准。你来以前,几乎什么也不会,刚开始那么苦,但大二的大戏你就是演主要角色了。我真的佩服你,我觉得我做不到。我很笨,我只会一件事情不断地去磨。可是你,你好像有魔力,或者是一个精灵。你比我好,你特别好。而且你进角色以后就像那个人,你整个大四都像柯林斯,他活在你身上。我做不到的。我觉得有你这样的才能,你就该干这个。人活一辈子总要有点意义,我的意义可能是把我的家乡带给很多人,你的意义就是给这些角色带去生命。我们都是天生要做一些事情的人,把这件事情做好就可以了,这就对得起自己了。”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他。

“我说完了。”阿云嘎说。

“我说了那么多,郑云龙,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记这一句啊。”阿云嘎说,皱起眉头,嘴角往下撇,作出生气的样子。他不知道他这样比笑起来还要可爱。郑云龙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从肺里吐出整个春天的云。他真想和阿云嘎说。他真想吐露心声,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做审判。他们在鼓浪屿,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告白吗?梁山伯不想离开梁山伯,只要他说,阿云嘎会懂的。

“蹬鼻子上脸,你太坏了。”阿云嘎说,拿起袋子,和他一起出门去。外头夕阳落在海上,把海烧成橙红色的炼钢炉,可是天地的炉火也没有郑云龙心中的火焰灼人。燕鸥拨开天空,在头上飞过,被海染上浅红色的亮光。

鼓浪屿向流浪的诗人告别——他们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36.

郑云龙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距他离开才过去十分钟不到。

他站在大办公室门前,鼓起万分勇气往里走,仿佛屋里是密林,到处是危险。可是他一路走到桌前,都不见半点毒叶或锐针来沾身——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只他无所事事。办公室里有一种沉闷的安然气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平稳运行,而他满腔的委屈和自我憎恨无处发泄,全部堵在毛孔里。他想大闹,想哭,但无论他是要崩溃还是报复,或许也没有人会在意——他赌气似地站了半晌,但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温驯地窝在格子间里。

多少年?郑云龙想:多少年才能变成这样?多少年才坐得住,不再随时随地都想跳起来撞破四处的障壁,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哪里是该在的地方,哪...

多少年?郑云龙想:多少年才能变成这样?多少年才坐得住,不再随时随地都想跳起来撞破四处的障壁,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哪里是该在的地方,哪里有该在的地方?他是被从那个世界丢出来的,他不能回去了。他答应了肖杰,答应了爸爸妈妈,尤其答应了自己,要好好干,不能逃。

唉,你们知不知道今年我们这儿来了个新人,高高大大,长得挺俊,可惜是个窝囊废!他的战场上每一根草和每一缕风都这么说。如果是刀枪剑戟这么说倒好,他能迎上去。但是这么说的是草,是风,在他身上穿凿出十万八千个窟窿,寒风将他吹彻。窟窿他堵不上,他靠这十万八千个毛孔呼吸,进食,睡眠,哭泣。他此时站在格子间的囚笼里,便在用毛孔哭泣,哭出一身淋淋的冷汗。他的眼睛可不能湿,绝不能湿。

“小郑,来帮我复印材料。”终于有同事看他站着,招呼他。她的面孔他已经认熟了,在走廊里遇见会打招呼叫姐,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姐。他应了一声,披着一身冷泪赶了过去。他今天下午的任务是复印四百页材料,很简单,只要站在复印机前翻。压一页,翻一页,压一页,翻一页。

郑云龙的下午翻了过去。

第二天也翻过去,第三天也翻过去。只要不再多想,什么都能翻过去。

郑云龙又翻了一周零两天。他结束了试用期,成了正式员工。

“喂?”郑云龙随口说,后续的几句也准备好了:同事不错,工作顺利,钱够花,身体挺好,不用再给钱。

“大龙,我是肖老师。”对面说。

郑云龙的心突地往下沉,也不知道为什么。“哎,哎,老师好。”他小声说,连忙出了办公室。外头风呼呼地响,北京已是深秋了。

“你都挺好吧?工作忙吗?”

“还行,不会太忙。”

“工作还习惯吗?有三个月了吧?”

“差不多了。还行吧。都挺好。”

“挺好的,那就好。你这个工作不错。”肖杰说。他顿了顿,又问:“都还好吧?”

“……还不太习惯。”郑云龙说:“需要一个过程吧。慢慢来。”

“不忙。”郑云龙说。他心里蒸腾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感觉好像有大事将要发生。他很害怕,但害怕和他隔着一层,落不到他身上。

“大龙,你现在……”肖杰顿了一下,好像在找合适的措辞:“你对舞台还感兴趣吗?”

郑云龙还没来得及回答,肖杰就紧接着说道:“其实是这样,阿凡提要上二轮了,九月底演出,后面可能还有巡演。要去上海文广的原创季,还有十几个城市。咱们的戏风评还不错……”

肖杰的话吞吞吐吐,仿佛这是个厚颜的不情之请,不合时宜。然而——是郑云龙想的那个意思吗?他的心因着这话背后的潜台词雀跃起来,但同时没来由地浑身发冷。他耳朵里嗡嗡响,大脑一片空白,不由得说:“我去。”

肖杰顿了顿,语气很诧异:“啊?”

“不是……不是找我回去演吗?”郑云龙问,头脸和手突然滚烫。

“确实是,但是你答应得也太……全国巡演,你能出来吗?单位放你吗?”

“我会搞定的。”郑云龙说。

肖杰又说了几句,他静静地听着,只说:我会搞定的。

最后他说:“好,谢谢老师。”

我不想这样,他想。但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动。

直到下班,都没有人再来找他。

八月的某一天,下午三点半,郑云龙站起来,找到第一天被领导分配来带他的陆姐。他和她说了两分钟话,在她准备扬声与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宣布消息时摆摆手。她或许读懂了他眼里的恳求,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回到格子间,把电脑关上,文件收拾好,抽屉钥匙交掉。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陆姐对他摆摆手道别,她眼睛里满是善意,是人摆脱麻烦以后的宽容神情。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大多还在低头工作。

下午四点,他走出单位大门,向那天吸烟见到的保安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说:“我走啦。”

“有事。”郑云龙说。

“年轻人都忙。”男人说。郑云龙没有再回答。他走过院门,没有回头。

北京是个绿地不太多的地方,但郑云龙单位附近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公园,走半个小时就到。才八月份,还在盛夏,树梢的绿色老得发黑,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啾啾地叫,阳光太烈,天空里看不见飞鸟,仿佛它们也害怕无情的烧灼。北京的夏天太酷烈了。

这个时节,在青岛,海风那样凉爽,树上所有枝条都绿得清脆,在梢头挺拔地歌唱——郑云龙坐在公园腹地的健身器材上,楞楞地想了一会儿家。夏天热得厉害,四点多,天被太阳烧得发白,遛孩子大军还没出来,公园里很安静,没人来打搅他。但即使有人也没关系,此刻他像活在薄膜里,外头的喧闹刺不中他。如果这个状态持续下去,那倒很好。

郑云龙瞪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按掉了来电。

“你辞职了?”杜女士劈头便问。她语气很冷静,但听了让人害怕,五脏六腑都抖。郑云龙抱住膝盖。

“嗯。”他只能这么回答。

“为什么?你怎么不先和家里说一声?”

“就是因为……”他卡壳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所幸杜女士没有让他一直想。

“你又这么犯浑,就这么辞职了,一声招呼也不打?你要怎么养活自己?去打零工?你知不知道自己——小龙,你是怎么想的?爸爸妈妈老了,你不能永远都……”

“我不是这样想的。”郑云龙被最后一句刺痛了,开口打断道。

“那你说说,你说说你怎么想的?你要去当演员?当到什么时候?几个人能出头?没出头的人在过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妈妈说:“算了,单位里的朋友也和我说了一些。妈妈知道你过得不好。可能是妈妈害了你,小龙。”

“你没有。”郑云龙干涩地说。

“可能当初就不该……算了。现在说也没用了。单位也回不去了,慢慢来吧,天无绝人之路。过两天回家休息休息。”

“不用。”

“你别任性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公园里很安静,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树叶和风自顾自地盘卷,他身边的世界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太好了。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太好了。他在北京度过了四年,而这里连一颗尘土也不是他的,连我自己也不是我的——郑云龙想。这句话没头没尾,压得他弯下腰,蜷缩起来,好像利刃穿过了他的胸腹,把他挑在矛尖。

我要哭了——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回荡,他抵挡不住,低下头,不自觉地捂住脸。他的脸潮湿滚烫。

原来他早就哭了,眼睛发肿,脑子嗡嗡作响,好像被囫囵塞进核桃壳里。可是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只觉得痛苦,不流泪不罢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控制不了眼泪。零乱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第一天上班,他鼓捣word排版弄了一下午,写报告,写心得,听党会写会议总结,总结不会写,笔记没记好,不会排版,不会编辑,同事让找官方模板,连该找什么样的也不知道。给他派任务的人似乎觉得他生来就该懂公文里那些规则和忌讳,知道字号多少,字体哪一个,行距多宽。开头两天办砸了事情,也没有人骂他,只是过两天的工作任务自然而然变成了复印扫描、整理文件。可他连复印机打印机也不大会用,只会一页页地印,一个星期就沦落去分报纸。他以为这里还和学校一样,失败一次还可以重来,默默去学了office技巧,等着能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是总是没有等到。机会只来一次。

他捧上了铁饭碗,但铁饭碗认为他只配得上鼓捣报纸。

如果只是这样,那或许还能忍受——竟然还能忍受!他短短几个月堕落到什么境地了?——但最不能忍受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品头论足,掩饰得很好,那些细小的线索也仿佛是故意展露出来给他看的。那眼神,那微笑,那突然结束的对话,在他视线边缘抛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提问后突然出现的微妙停顿,一个又一个仿佛照顾但简单得刺人的任务,无所事事一天后可怕的空虚,此前几个月他一贯逃避,拒绝正视,以“人要成熟长大”的借口所压抑的痛苦突然甩开了封堵,汇聚在一处……一切向他倾轧而来。

有人痛哭失声,是他自己。这没关系——他孤身一人。公园那么安静,周围没有人,真是好事。

他想离开,想逃跑,想从文员郑云龙平庸的日子里脱身。他想甩开满布灰尘的后台,站到光线华美的舞台上。他想过120分钟的别人的生活,然后像剥皮一样把这另一个人从身上剥掉。他想——他想过有意义的生活,想受夸奖,听人说“你永远是男主角”,“你真聪明”,“你生来是干这个的”,“你是最好的Colins”。他想忘却自我,想抛弃未来,想在舞台上淌汗,想在身上流出一条汛期的亚马逊河,他想……

他想看着阿云嘎,近在咫尺地看着他——这念头从何而来,他实在不清楚。他分明已经道别了,大学的感情就应该无疾而终……然而此刻,那些早该遗忘的往事又一件件地来寻他的开心。记忆里的阿云嘎对他说过太多话了,但从没有什么是像外头的人这样的,甚至不像家人。家人会强求,会失望,放弃,逼迫,但阿云嘎不会。阿云嘎只会说:你不要放弃,你会好的,你就该站上那里,你应该追求你的梦想,你要过你想过的生活……

但郑云龙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他的朋友了——阿云嘎被单位派到外地表演,只偶尔发来几条短信。阿云嘎很少和他说舞台上的事。阿云嘎去了西边,晒得有点黑。郑云龙突然想他,想得肠穿肚烂,好似塞了焦炭,受着火燎。可是郑云龙不干舞台了,他在单位上班,一直上到现在。

我得找他——他突然想。

他的手掌湿乎乎地,抓着手机像一根泥鳅。他的勇气很快就会消散了,得动作快点。他脑海空空如也,半分钟写了一条短信,接收方是阿云嘎。

他写:我想你了,我们出来吃晚饭吧。

“我也特别想你!”阿云嘎说:“我正好刚刚回北京,团里的那些事情我也都弄好了。出来吧,我请你吃饭,你定吧。想吃什么?”

他的语气那么熟稔,轻松,背景里响着乐曲的声音,应该是在排练室门口,回音有点大。那一瞬间,过去半年仿佛只是虚影,而郑云龙只做了一场噩梦。

“我要吃火锅。”郑云龙说。

最后地方定在陌生的火锅店。到了地方,打招呼,聊天,点菜,一阵忙乱,汤底端了上来,阿云嘎去拿调料,端了四五个小碟子回来。“上面有推荐配方。”他说:“特别有意思,我都调了,给你也拿了两份。”

“你怎么还这么老妈子。”

“哪儿呀。就是顺手。”

对话流畅,自然,不咸不淡。郑云龙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汤底烧滾了,水汽蒸上来,遮着一点脸,另一边遮着一点目光——郑云龙趁着一团浓厚的水汽蒸腾起来,不错眼地看着阿云嘎。阿云嘎说不上瘦了还是胖了,白了还是黑了。他还是那个样子,这几个月仿佛没有改变他。

“工作怎么样,顺利吗?”阿云嘎下了半盘牛肉,盯着熟度,随口问他:“看你气质都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没那么拽了,好乖。”

他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刺痛人,郑云龙便也不告诉他。“是个工作狗的样子喽。”

“是工作龙。”

“已经不是了,我辞职了。”

“啊?”

阿云嘎停下动作,连盘子都放下了。“怎么回事?”他问。

朋友的关心是真诚的,话语不作伪,没有两三层需要揣度的含义。阿云嘎还是郑云龙熟悉的样子,他知道该怎么应对。

“没什么。”郑云龙轻描淡写地说:“干了三个月,就是觉得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每天起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出门。可是确实不忙。可能真是很好的工作吧。”

“那主要是做什么呢?”

“分报纸。”

阿云嘎没说话。郑云龙见他瞪着自己,不由得笑了,但知道笑得颇没有诚意。“挺有意思的吧。”他说:“分工多精细啊,还有人专门分报纸。就是不同科室的领导,爱看的报纸和板块都不一样,每天早晨新报纸送来,要按着他们的喜好分好,大几十份呢,不能分错。弄好了然后给他们送办公室去。然后就等看有什么忙能帮上的。”

他说完一段,没等阿云嘎接茬,又说:“就是一超级替补。”

“不对。”他自我更正道:“也算不上,没那么多活。别的他们也不让我干。”

“一进去就干这个吗?”

“也不是。一开始让我弄文档格式来着,就那些公文报告,弄抬头和排版。刚到那儿第二天让我去听党会,回来交报告。我写了交上去,打回来重写。改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让我拿笔记出来对。说我笔记也不会记,word也不会用,后来弄了别的,excel我也不会啊。总之最后给我摊了个分报纸的活。”

“分报纸?”阿云嘎好像难以置信,又问了一次:“就让你分报纸?”

“领导多,都要看报纸,还各自有喜好。早上弄好,送到办公室。”郑云龙又重复了一遍。阿云嘎的难以置信像在他心上放血。从前的人用放血来治病,这没关系。这样做他会好的。

“就这样?”

“就这样。”

“然后……”

“然后就等人叫我跑腿。”郑云龙说。过了一会热,他又补了一句:“一般没有。闲得发霉。”

阿云嘎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他。郑云龙刚才凭着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到这里,此刻这口气终于用尽,突然觉察出窘迫来——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和半年前不一样了,他们如今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在不一样的行业,拥有不同的未来。直到此刻郑云龙才真正意识到这几个月自己在做些什么:关系户,社会的蛀虫,吃闲饭的。他不久前才为一个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对世人而言微不足道的毕业表演燃烧骨血,他不久前才在爱,在追求,在切实地生活,却转头便投入了另一个极端的生活中。我——他想——我就是个屁。幸而他离开了。他又任性了一回。他走了,但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毕竟他走了。

“你说……你辞职了?”

“我辞职了。”

他们面面相觑,火锅汤在一旁翻滚。刚才下的那半碟牛腱子肉在水花里翻滚,煮得太老,都泛灰了——要在平时,阿云嘎绝不会允许这么糟践牛羊肉。但此刻,他看也不看锅里一眼,只问:“真的吗?”

“真的。”

“太好了。”

郑云龙转头看他,他也正好看着郑云龙。阿云嘎的语气和神情没有一点作伪。

“……你不问我接下来我怎么办吗?”

“问你什么?”

“怎么养活自己,做什么工,干什么……”

“总有办法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辞职吗?”郑云龙问。

“我知道呀。”阿云嘎说:“我也做过这样的事。”

是呀,我知道,我真爱你——郑云龙想说,但他只是说:“你快问我为什么。”

阿云嘎翻了个白眼。“为什么?”

“我要回来了。”

“嗯?”

“我回来演戏。演阿凡提,老肖找我了。”

“太好了。”阿云嘎说:“太好了,大龙。”

“你真的不问我要怎么办吗?”

“为什么要问?”

“我该怎么养活自己,我怎么掏得出房租,演完这戏我该干什么,我想干什么……”

“没事的。”阿云嘎说:“没事,你还能差得过我以前吗?你一定会……他们一定会承认你,让你攀到那个高度上去的。你一定可以的,你就该在那里。好了,你相信我。”

“你真的不问?”

“我真的不问。”阿云嘎说,捞了一勺牛肉给他:“但肉你得吃了。煮老了,都是你的错。”

郑云龙乖乖拿起了筷子。吃了一会儿,他说:“我妈不是这样说的。”

“嗯?“

“她说我太任性了。”

“你是很任性啊。”

郑云龙从碗里抬起头。阿云嘎眼睛弯着。你笑得真好看——郑云龙想说。你不怪我任性吗?他想问。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也很任性。”阿云嘎说:“你忘了吗?我也扔了铁饭碗。”

“你是丢了。”郑云龙说。他终于也笑了:“怎么办呢?”

“出门靠朋友呗。”

“那我没有朋友可靠,我又见不到斯琴高娃。”

“没事,你能见到我呀。”阿云嘎说:“别的帮不了,匀你一张床还是可以的。”

“然后呢?”

“然后……慢慢来吧。都会好的。”阿云嘎说:“你可是天生的男主角。”

窗外还是黑夜,火锅店还是很陌生。北京正处盛夏,却没有下雨,阿云嘎头发和肩膀上没有星星。但郑云龙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眼睑,鼻尖和嘴唇。它们怎么亮晶晶的?是哪儿来的星光呢?答案到哪里去找?阿云嘎像一个谜题,他想把他解开。他想把他放平,摊开来,然后探索所有秘密。

“那大龙哥就赏脸去你家下榻了。”他听见自己说,那声音听起来晕晕乎乎的。

“你负责洗碗。”阿云嘎说。

“可以。”郑云龙说:“我还能做饭。”

“那可太好了。”阿云嘎说:“看能不能把我喂胖点。团长说我太瘦了,出去表演压不住。”

阿云嘎翻了个白眼,但整张脸都在笑。“总之你搬来。”他说:“我罩你。”

店里烧了很多锅汤,都在滚滚地冒热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北京的秋天和冬天不会来了。这个城市的四季就是这么奇怪,2013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天过后就是春天。郑云龙要开花了,他开一树桃花,开一树梨花,开什么都好,他要开花了。他看着阿云嘎,心脏鼓鼓胀胀的。

“好。”郑云龙说。

-第一部完-

写在后面:

终于保证塞进了36章!祝两位主角六六大顺!

这章写了很久,我也纠结得很。第一部完结了,他们的大学结束了。美好的未来还在前面。

谢谢你们等我,也谢谢你们的耐心,更谢谢最近几天耐心快要告罄但还是特别可爱地催更的姑娘。

多的不说了,你们等我回来吧~我要回去梳理一下第二部的细纲。

P.S.

分报纸是真的,不是编的,真的有人干这个活,而且唯一的工作就是份报纸。

真是超越了我的想象力。这居然是真的!!!!!!!!!!!!

这几章我好疲惫,可能因为我自己给自己的要求太多了吧。最后我决定放飞自我不要一天到晚靠文豪巨作来寻找灵感,这是没有用的!读100遍梅翁也写不出反基督!

我又放任龙和嘎自由行动了,他们给出了很美好的回答。我好开心。过去两个星期的压力一扫而空了。我觉得作为第一部的结尾,它托住了,这就够了。

第二部不会拖太久,感谢你们的等待。

紧急修改完成,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他在东莞演杜拉拉是六月初,离职是八月底,算起来差不多三个月。

镜子回来了,写文有劲了!聊剧情真的好爽,而且理清了好多细节,非常开心!本章龙和肖老师的对话是基于很久以前讨论的要点,细纲出来以后也在讨论后做了调整。我已经很熟悉这个剧情,也酝酿了很久。但在和镜子说具体对话的时候还是差点自己哭了。这章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

但即使如此这章还是写得有点慢。不过这是万字大章,所以勉强算两更吧。

需要说明的是:事实上龙大三就出来和大树合租了。另外,阿凡提首轮四场,周一到周四每天一场,所以没有一天两场,在这里做了一些调整。

国企的部分咨询了在国企工作的蓝。本来有更多细节,但我打算放到下一章。

最后:我很喜欢龙!!请不要怀疑

P.S....

P.S.经过昨天和镜子还有蓝的激烈讨论,本章内容顺序有一些调整。

35.

“——你这是干什么?”

郑云龙转过头,肖杰站在化妆室门口看着他。

屋里头坐着主要的演员,正为同一天的晚场做准备。午场下午两点开始,四点半谢幕结束,等到七点半晚场开始,中间只有三小时休息。郑云龙就坐在那个放道具的小房间,隔着墙壁听完了第二幕。戏演完了,阿云嘎从台上下来,看见他已经把戏服脱了,便拉他进了化妆室。阿云嘎对临场换角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提,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然后贴着他坐下,说:“睡吧。”

郑云龙带着一脸浓得吓人的戏妆,一语不发地和阿云嘎坐了一个下午。坐下后没几分钟,阿云嘎就睡着了。他的头歪到郑云龙肩膀上。

这个后台房间有窗,郑云龙顶着阿云嘎的脑袋,人也不动,盯着窗外看了一下午的天。他看着太阳把天走遍,阿云嘎像一朵累极了的向日葵,直到大日西沉,才在睡梦中一忽儿把脑袋转了过去。他睡得好熟,头忽地往下坠,歪在了沙发靠背上。

郑云龙终于解放,静静地站了起来,把阿云嘎的脑袋扶好,免得他落枕。他动作很仔细,知道怎么样不会把对方弄醒。屋里来了人,是主演的同学。晚场要到了,他们来化妆。他让他们别出声,双方于是都松了口气,不用聊那个艰难的天。

郑云龙无声地道了个别,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门走。但他在轻轻关门的时候还是看见了阿云嘎,门缝把他的朋友夹得只剩半个人。六月,北京天还热,六点天仍亮,阿云嘎睡在光里。已经过去半天了,他没刮胡子,青青的胡茬和同样没有卸的戏妆让他显得很皱。

郑云龙觉得他英俊极了。他站在门的后面在缝隙里看他的朋友,直到屋子暗得好像泡在茶汤里。天黑了,连阿云嘎眉间的纹路也暗得看不清。他正待要走,便听到肖杰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郑云龙说:“我到观众席。我想看看这部戏。”他笑了一下:“我补票。”

“你胡说八道什么。”肖杰说:“回去化妆,过会儿得上台了。”

“老师你别开玩笑了。”郑云龙说。

“快上台了谁跟你开玩笑?回去。”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都想让对方相信自己是认真的,这对话与应酬桌上劝酒和推酒的拉锯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方说自己能力已到极限,另一方则坚持他仍有许多潜力。郑云龙在酒桌上从来是劝人喝酒那一个,此时角色倒转,不免狼狈,他不习惯说泄气的话,于是每一句都卡在嘴里,好像从里往外吐鱼刺,但他还是坚持重复这几句话:不用了老师,把机会给大孙,他下午不是挺好的嘛,我也想到观众席看看,我的嗓子真来不了,没事,你不用这么照顾我。他推脱的话花样百出,肖杰却翻来覆去只有两三句:我相信你,你最适合演阿凡提,大家都等着你,你快给我进去。

扯到最后,肖杰说:“好了,我知道你害怕。”

“没害怕。”郑云龙说。这句话不同以前,说得很艰难,声音也小。

“搞艺术的人,谁没掉过几次链子,拍拍灰爬起来就行。舞台来了就得上。进去,把你这花脸先卸了,谁让你一下午不卸妆的?你那脸都得烂掉。”

“不是,老师,我真……你让大孙去吧。”

“为什么?”肖杰问:“你俩谁是男一号,谁是替补?你要么现在腿打折去医院,要么就给我进去把你那脸弄好。”

“我这,别了老师,我不……”

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肖杰直直地盯着他,没有听到下文,催问道:“你不什么?”

“我……我不行,我不能上台。”

“凭什么?”

“凭我……老师,你别逼我了。”

“你说,把话说完。”

“我不……你让大孙来行吗?您让我到观众席看看。我想知道在观众席看是什么样的。”

“郑云龙,你就把你那话说完。你清清楚楚地和我说,我不是那块料,我做不了,这四年我白读了,老师你看错我了。你说完,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坐台沿上我也不收你一分票钱。”

郑云龙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好像被焦点光压着的破布片。破布片的处境或许倒比他好些,毕竟它趴在地上,不用站着捱四面目光的劈砍。他说不出肖杰让他说的话,也不愿意屈服而后回化妆间。目光往身上落,越落越重,越重他越要撑着,撑到后来,他也忘了自己顽抗的理由,只觉得必须在这里站着。肖杰放完了狠话,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两个人僵在原地,现场一片寂静,偶尔有来迟的演员,蹑手蹑脚地从郑云龙身后的那点缝里往化妆间挤。

郑云龙站着,他原本是可以站到今晚开演的,他确实可以那么倔。但他们不让他站在那里,他们——他们有肖杰,有别的演员,有化妆师,有后台人员,有他看不见的观众,但归根结底,如果是这些人,拧在一起,死命拉他,他会不情不愿地挪动。但有一个人,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他碎开,像泡沫堆在地上。

那口气吹来了。

阿云嘎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拉开门,站在郑云龙身后。他问:“怎么了?”

“嘎子你跟他说,我说不通。”肖杰说:“他不肯上台。”

“啊。”阿云嘎问:“大龙?你怎么了?为什么?”

泡沫让他的话给踩碎了。“我——”郑云龙觉得这些字句是过大的铁片,卡在水管似的喉咙里和脑子里,出来时带铁腥气:“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您别让我上了可以吗?我上去也是得换下来,我唱不了,我上去……我觉得特别丢人。再换下来何必呢?我明天上……后天上可以吗?”

“你必须得上。”肖杰说:“你今天不上,以后也上不了台了。”

“我不行……”

“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没有那么可怕,大龙,台上吃螺丝的破音的忘词的太多了,生病上不了台的也有,演到一半被抬下来的也有。那都不是……天塌不下来,没什么过不去的,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你要是因为这一件事情就连台也不愿意上了,那叫愚蠢。你还有很多年,你晚上上去,演完,下午的事情就过去了。”

郑云龙听着肖杰说话,心里只觉得厌烦,痛苦,只想要立刻离开。事实上他已经放弃了,他没有以后的日子了。郑云龙将要做一个文员,他妥协了。

阿云嘎一直站在他旁边,没有说话。他不能在阿云嘎面前吐露这个真相。他只是软弱地说:“我不行。”

“我说你行。”肖杰说。

“你行的,大龙。”阿云嘎碰了碰他的手,说。一句话能有表情吗?一句话能是物品或者生物吗?郑云龙听这句话,好像听到一丛闪电,一个烧红的铁锅底,一条蛇。蛇把他的生命和过去的四年咬开了,他有一段生命被他抛弃了,是一段残肢,血淋淋地躺在他身后。

“我以后不上台了。”郑云龙说:“就是这儿,然后,再过几天去东莞演杜拉拉。那就是……我找到工作了。是文员。”

肖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阿云嘎站在郑云龙身边,郑云龙看不见他,但他知道阿云嘎也在看着他——阿云嘎的目光惊诧而沉重地钳在他的脖子上。

“那又怎么样?”肖杰说:“你现在是文员吗?”

郑云龙没有应声。

肖杰继续说道:“我不管你以后要干什么,你现在站在这儿是不是个演员?”

“郑云龙,你说话。”

这太难堪了,像三岁的孩子被老师教训。郑云龙不能出声,他怕连简单地应一声也会哽咽。眼泪流得太凶了,他整个脑子都发麻,连牙根底下都嗡嗡作响。他点点头。

“点什么头,你不会说话?”

“……是。”

“好,你还是一个演员。你现在不是文员。是艺人,你是主演,你还有戏要演。你还得上!只要我,我这个导演没有说你能走,你被人替掉了,你就得按时乖乖坐到化妆室里。你以为这是玩笑,是大学生瞎闹吗?因为我是老师,同组的同事大多是同学,你就以为自己拿了主意就能走吗?戏比天大!比你前程大,比你要干什么工作大。我看你艺德是学到狗肚子里了,还想说走就走。”

郑云龙听他说完,仍然不看他的脸。

肖杰说:“你说话。”

郑云龙没有回答。他想,他只想着——嘎子站在我旁边,他什么时候走?至于失败,背叛,这些话他已经对自己说了半个下午,现在已经不那么刺人了。

“郑云龙,你现在就告诉我你白读了四年书。”

“你以为逃避很好吗?很聪明?很大度?”

“你别傻站那儿哭。你要只想不说话傻站着就进去坐好让妆造老师给你化妆。”

在肖杰愤怒的,持续的挑衅中,响起一个低而暗的声音。“……可是我要走了。”郑云龙说,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把哭腔撇掉。

“郑云龙,你现在还在这儿!”肖杰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提高了,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你还在你就得上。你现在也可以走,我不介意你找了别的工作。但是你不上台就走,不是音乐剧的错,是你的错,是你抛弃了它,你给我记清楚了。是你!你是懦夫。懦夫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好的,什么事情都会很难,很痛苦,有人嘲笑你了,看不起你了,还有人骂你,你就逃避吧,逃避一次就会逃避第二次。这样没有勇气的人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

阿云嘎抬了抬下巴。那是他们俩的暗号:听你的。

“……我上。”郑云龙说。

阿云嘎立刻放松下来,好像这个选择对他来说也至关重要,如果郑云龙成了懦夫,他也会因为神秘的联系而也成为懦夫,好像——好像郑云龙是他的一部分,坚持与放弃,都是二人共享的。他终于把手放到郑云龙的肩膀上。

“好了,来。”阿云嘎说。

第二场的演出没有失败。郑云龙整个下午没有说话,疲惫的声带勉强养了回来,声乐指导老师临时给的建议以及上场前充分的热身都起了作用,他唱了下来,没有破音,没有掉链子。肖杰对他的一场大骂起到了玄妙的效果:“懦夫”两个字在他脑海回荡,把一切其他的忐忑和后悔都挤了出去。当戏剧落幕,他站在演员的队列里到台沿鞠躬致谢,心里竟什么也没想。今天结束了,他过完了这十几个小时,而且,他回到了台上。或许肖杰是对的,或许逃避会毁了一切。但唱完了晚场的人是郑云龙,没有唱完午场的人也是郑云龙,事情并没有过去。

郑云龙抬起头,站直身子,看着台下。从来没有唱到一半被换下去的男主角,他没听说过。我是第一个。他想。这是事实。当晚继续坚持上场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晚上的观众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今天中午的首演场出了一些意外。”肖杰说。

郑云龙浑身一冷。他没想到肖杰会提起这件事。

“我们的男一号唱得嗓子失声,中场休息的时候被换下去了。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对演员也是很大的打击。当然,这对替补演员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这也是剧院艺术的魅力吧,就像《歌剧魅影》里的情节一样,就是女高音临场失声了,女主角才有了出头的机会。”

台下一阵低低的笑声。

“我们的替补演员也很敬业,非常专业,临危受命,把下半场完成得非常漂亮。我们的首场演出虽然有一些遗憾,但也很完满。”

我什么时候能下去?郑云龙想。原来言语会像浓盐水。

“但我要说的不是替补演员,是我们被换下去的男一号。他是郑云龙,也是我的学生。台上很多人都是我的学生。他中午嗓子唱倒了,不得不换下来。我和大家说明一下,这不是因为他专业不好。他非常好,是我最好的几个学生之一,他以后在舞台上是会有很好的发展的。但他出事了,这是因为我们的歌民族特色很强,发声方法需要比较高难度的调整,才能够应对高强度的舞台表演。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都是我的学生,舞台经验还不够充足。当然这不是借口,演员拿出最好的表演是应该的。”

“我之所以想和你们说我们的男一号,是因为他就站在这里。”

肖杰转过身,把他从队伍里拉了出来。“看,这就是我们的男一号,嗓子倒了的那个。他下午出的事,晚上又上台了。晚上他唱得很好。他叫郑云龙,我说过了,我要再重复一次。他是个很好的演员,有能力,也有勇气。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快回到舞台上,给出好的演出。我为他骄傲。”

观众都在热烈地鼓掌。郑云龙的眼泪又要下来了,他的血液又在震荡。

“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剧组里很多都是我的学生。就有人会问,说,肖导演,你这是暗箱操作吧?其实要说也是的。我想给我的学生们一个机会,但这也是因为他们值得这样的机会,他们有能力可以做好。学艺术的人能够成为艺术家的不多,但是所有人都试过创造艺术品,虽然生产出来的东西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是心是在那里的。表演艺术就更特殊,因为除了独角戏,你一个人是做不成艺术的。你必须得合作。这部戏也是我的和我学生们又一次的合作。我不仅是他们的老师,我也是他们创作的同伴。和同伴一起创作艺术是幸福的,这种幸福超越了生活中很多人都会向往的幸福,所以说艺术家为什么都那么穷嘛,穷很痛苦,但做艺术的快乐可以中和掉这种痛苦,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但因为做的事情很快乐,所以就算饭不那么好吃,也可以接受。别的行业吃苦可能就走了,但艺术行业会让人吃着苦留下来。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是我创造艺术的同伴。我和我的同伴在做阿凡提的时候,也是吃了一些苦。我们的排练场地在北京郊区,没有空调……”

讲话又回到了导演寄语的常规轨道,郑云龙想退回去,回到队列里,但肖杰在观众看不见的地方拉住了他,不让他后退。他站在肖杰身边,被灯光照着,看着观众席。观众席的灯亮了,坐在前排的观众有些似乎发现了他的窘迫,对他露出微笑,有人竖起了大拇指。他看到自己在杜拉拉剧组的同事,还看到了《吉屋出租》毕业汇演时来后台看他们的人,一头白发,对他点头。他记得是那是肖杰的老师。

“是我的老师的老师。”肖杰告诉他。他们回到了后台,演出很成功,肖杰的演讲也很成功,观众的鼓掌持续了三四轮,追着他们一直到后台。“今天我的师公来看了,还有你们的老师,我的同事,朋友。李盾老师也来了。”

“好了,大龙,别哭。”肖杰说:“我理解你。转行也很正常,工作机会真的不多。你这么年轻,可以做很多事。我下午话说得很重,但你不是我说的那样。你还是回来了,站在舞台上。你对得起你自己,这就很好。”

“行,回去吧。”肖杰说:“和你说这么多话你也不吭声。回去休息,明天还是两场。”

“好。”郑云龙说:“老师晚安。”

他只能说那么多了,再多就要掉眼泪。郑云龙今天掉眼泪实在是掉够了。他要回去休息,昏天黑地地睡一觉,明天再唱两个小时。首轮演出四天,然后与阿凡提挥手告别,到东莞演三场杜拉拉,再然后,就是彻底的告别了。

郑云龙要走了。走之前,他还要给一个交待。

卸好妆换好衣服,从后台出来,郑云龙和阿云嘎一块儿往公交站走。晚上十点,街头的烤串摊子开张了,街道上充满烤豆皮,肉和海鲜的香气。“我请你吃烤豆皮吧。”阿云嘎说。他拉着郑云龙的手腕。天空呈现深湛的灰蓝色,月圆,风暖,两个年轻人刚刚从剧场后台出来,亲密地走在一起——大二的暑假仿佛近在咫尺。郑云龙想起先前的夏天,阿云嘎请他吃烧烤,再过几天,酒吧里气氛热烈,阿云嘎对醺醺然的他说:你的心在——

“嘎子。”郑云龙说:“对不起。”

“演了一天都饿了。你别跟我说对不起,没必……”

“有必要,你听我说完。”郑云龙说。

“你要吃烤豆皮吗?”

“我妈给我找这个工作,一个月之前就和我说了,我当时告诉你了。我一直没答应。我觉得我不会答应的,我觉得我能找到机会的。但是今天下午,你们都上台了,我坐在那儿,我想了很久,然后我……”

“我理解你。“阿云嘎打断他:”挺好的,真的,我觉得很好。这样发展也不错,而且有北京户口,又很稳定。你还可以继续唱歌的,也有业余社团,还可以……”

他不说话了,拉着郑云龙的手一路往前走。烧烤摊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剧场也是,夜晚也是。今夜月真圆,夜深了,路上没有什么车,柏油路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郑云龙在沉默中转头去看,月色如水,映在阿云嘎脸上,他脸上也是一片潮湿的湖。

阿云嘎哭了,没有说话,没有出声。他发现郑云龙看他,便说:“没事。”

“不行。”阿云嘎急促地说:“这是好事,你找到好工作了,这是好事。我就是……你等等,我这——”

他喘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要毕业了,咱们不能在一块儿了大龙。但这是好事,你不要反悔。王莫转行的时候,你问我,我也这么说的,真的是好事。这条路不那么好走……”

“可你在走,我逃走了。”郑云龙说。

“哎,不是。不是这么说的。我倔,我笨呐。”阿云嘎说。

他们不再说话了。阿云嘎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们往前走,像两个灵魂漂浮在银色的河面上。北京夏夜的风刮在脸上,竟然是湿凉的。阿云嘎那样沉默,像一只蚌:灰土和利刃落进他的生活里,他便把自己关上,在静默中消化一切。

郑云龙一直努力想要打开他,把他壳里的沙砾都扫掉。而今天,郑云龙也成为了一颗沙砾。

他爱我,郑云龙想,他像手足兄弟那样爱我。可怜的嘎子,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了解阿云嘎,他知道此刻对方的沉默下面隐藏着多少想说的话,意欲喷涌的激情。如果可以的话,阿云嘎会求他留下来,但阿云嘎不会说的——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左右任何人,即使那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吻过他,把他放在自己世界的中心。

“……你还在北京吗?”走了不知道多久,阿云嘎问。他刚才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是湿透了的,现在好像撇干了。

“在的。”

“好。”郑云龙说。夜晚的路好长,他从浑身上下两百多根骨头里榨取勇气,把它们拢在一起,养在胸膛里。等养够了,他便说:“我舍不得你,嘎子。”

“我也舍不得你。”阿云嘎说:“我们一定要经常见面,我们说好了,你可别反悔。”

“一定不会的。”郑云龙说。

他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长大了,更准确地说,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成年人,而成年人不能任性妄为,成年人应该言出必践。

成年人郑云龙觉得他已经成熟而不无遗憾地接受了这个结局。他在失败的地方爬了起来,幸而肖杰像对待金子一样对待他的心,不允许这么大的裂缝和悔恨蛀蚀他的经历。他要成为一名国企员工,一个办公室的文员,而且他要拿出与对待舞台一样的郑重和真诚来对待它。

六月结束了,七月也将近尾声。北京舞蹈学院09级音乐剧系的十七名学生正式毕业,各散东西。像大部分年轻人一样,郑云龙离开了乌托邦,把梦想放在他的身后——他并没有埋葬梦想,他与它郑重地握手,理性地话别。至于爱情,也像大部分年轻人一样,他离开了它——不是因为任何现实的因素,只是因为它从未真正存在过,而只是一个人昏沉的幻梦。阿云嘎不爱郑云龙,这是一件好事——他的人生的每一个碎片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互相成就——因为他要走了,他要离开音乐剧,离开舞台。

大学真正结束的那一刻,不是在毕业典礼,而是在搬空宿舍的那一天。清理东西的时候郑云龙才发现原来他这四年在北舞留下了难以计数的痕迹,那些他已经忘到脑后的细碎物件都堆满了灰,搬了好几趟,扔了一大堆,最后还剩下三四个大箱子。整个宿舍的人一块儿把大伙儿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多箱的东西弄到了快递处,分别填写地址,寄到了新家。有些是北京,有些是老家,有些则是崭新的城市。

走出校门,四个人便散开了,方子还要住两天,胖潘早已经搬好家了,只剩最后几个箱子堆在那里等着今天一并寄走。按理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吃个散伙饭,但那安排在下个星期。阿云嘎和郑云龙从校门口出来倒还是结伴,等到了公交站,却要往不同的地方去——郑云龙要回一趟青岛,这回得去火车站,而阿云嘎则要回团里。他是趁午休溜出来的,下午请了两小时假,现在得赶回去上班。两个人坐的公交车不同路,阿云嘎的车先到,他上去了,趁车门没关的时候回头和郑云龙道别。他夹在人群里,对郑云龙挥挥手。

”大龙,拜拜。”阿云嘎说。

“再见了,嘎子。“郑云龙说。他向人群里的阿云嘎招手。

公交车载着他的热情远去了。

郑云龙的成年生活开始了。到国企报告的第一天,他被分配了一个前辈,姓陆。他叫她陆姐,像在后台见到音乐剧的前辈一样向她鞠躬。

“哎呀小郑这么客气。”她似乎很诧异,笑着说:“别紧张,王主任跟我交待过了,咱们单位还没有过艺术家呢!咱们这里事情不难,很快就能上手了。”

郑云龙拘谨地点点头,跟着她到自己的工位上去。每个人都坐在格子里,透过隔间墙,只能看见同事一点儿头顶。办公室里有七八个人,大多都低着头,其中一两个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郑云龙连忙点头问好,那两个人短暂地笑了一下,又埋头回到工作中去。

“就坐这。”陆姐说:“电脑已经有了,文具和办公用品还得找科室领一下。你先学着做些简单的,处理一下表格和数据,待会儿我把材料拿给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办公室的同事多处几天就认识了,大家都挺好相处的。中饭到食堂吃,待会儿领东西记得办饭卡。领东西的地方在三楼楼梯口右拐第一个拐角过去左手第三个门,很容易找。好,先这么多了,有问题记得问我。”

有。郑云龙想:你能再把那领东西的地方说一次吗?但他在陌生的地方十分拘谨,只想着待会儿找找总能走对地方,于是抿着嘴点点头。陆姐说了声好,又交待了两句,就转身消失在她自己的格子里。

郑云龙坐下,四下看了看,眼里还是一个个没有表情的天灵盖。他叹了口气,打开电脑。

他激动人心的办公室生活要开始了。

郑云龙来到办公室三个月,工作内容有了很大改变。第一个星期,他负责制表和处理数据;第二个星期他负责比对录入数据和原始数据的差异;第三个星期他负责制作ppt;第四个星期他负责把ppt搜集起来,整理到一个文件夹里;第五个星期他负责把原始文稿处理成拿得出手的漂漂亮亮的报告;第六个星期……

郑云龙上班的第三个月,负责把部门领导爱看的报纸收集好,按不同领导的喜好和需求分堆,然后送到各自的办公室。而后,他回到格子间等待。

等待的时候,他会插上耳机听歌,但会做得比较隐蔽。如果有同事在附近聊天,他不会过去聊天,也不会把耳机扯掉,而是把音量调大。

他会一个人去吃饭,回来以后坐在格子间等待任务,然后下班。一般来说,他不会有除了分报纸以外的任务。偶尔会有前辈来让他帮忙复印文件,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他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他——窃窃私语在他听力所及范围内,但偶尔在他视线之内。

郑云龙每天五点准时下班。他住在北京五环外,一个月工资三千,房租三千五。他在公司上班三个月,再过五个月,据说可以办完落户手续。他的工作不忙,太无聊的时候,他会到消防出口抽烟。

一个下午,他在消防出口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门卫,年纪看着有点大,头发花白,姓赵,人很热情。

“我先前家里有些事,请了三个月的事假,幸亏这边还有编制,看大门编制,哈哈。我这就回来上班了。你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吧?”

“对。”郑云龙说:“刚来三个月。”

“哎对,新一批大学生刚毕业。听说都挺厉害的,都是北京什么大学出来的。你也是吧?”

“对。我北舞的。”

“高材生!”

“没有,谈不上。”

“不不不,大学生都厉害,来半年顶人家学十年,能干。事情做得又快又好。你在你们办公室肯定挺受器重吧?”

郑云龙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笑了一下。

“小伙子挺谦虚,挺好。还那么俊。”赵大叔说:“所以我就和老李说,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懒,是吧,废物那是少数。”

“废物?”郑云龙问。

“是啊,你不知道吗?咱们这儿传遍了。”大叔说:“咱们这儿刚来了个窝囊废,走后门进来的。年纪轻轻的,那叫一个一无是处,你认识吗?”

郑云龙的烟灰落了,他把烟在墙上拧灭。

“认识。”他说。

修文了,删改了一些东西,加了一小段

27.

“走吧。”阿云嘎说。他刚刚拉着郑云龙出完早课,今天的课程到早上十点才开始,中间空出两个小时自然不能浪费,昨天便与肖杰约好过一次安琪的唱段,老肖如今正在排练室等他们。排练室与他们练声的空地不远,走过去只要三五分钟。郑云龙拿着满文件夹的谱子,跟在阿云嘎身边走了半程,终于忍不住问:“歌你练好了吗?”

“都练了的。”阿云嘎说:“拿到谱子我就开始练了。”

“路上就练掉了的。”阿云嘎说:“回来也太晚,不好唱歌了。”

“噢。”郑云龙说:“行。挺好。”...

“噢。”郑云龙说:“行。挺好。”

他的心脏说:不怎么好。它被梦的片段压迫,在胸膛里疯跑,心动过速让他头晕目眩。

阿云嘎说:“而且也要给你个惊喜嘛。”

“惊吓吧。”郑云龙说。他不看阿云嘎的眼睛——准确地说,不看阿云嘎的眼角。一路上,他离着阿云嘎三尺远,手和眼睛都规规矩矩。等终于到了地方,郑云龙把表情和要说的话都压下去,拉开排练室的门。

“来吧。”郑云龙说,叹了口气。

“啊,什么?”郑云龙整个早上头脑一片凌乱,没少被肖杰骂。此事突然又多了个活,浑身上下一凉,像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社会人突然拿到额外的账单。

“你,搞定,阿云嘎。”肖杰说:“走,去上课。”

下一节是舞蹈课,郑云龙没希望搞定阿云嘎,倒是被阿云嘎搞定了。阿云嘎来压他腿胯的时候,郑云龙一个劲地往后缩,差点顶到镜子上。“你躲什么呀。”阿云嘎说,抓着腿把他拽回来。郑云龙心慌意乱,腿被压开了,阿云嘎身子沉下来,头发好几个月没剪,刘海几乎落到郑云龙脑门上——实际上还差着三四十厘米,但这点距离聊胜于无。“你起开。”郑云龙说:“快起开。”

“干嘛起开?”阿云嘎问:“腿压到一半呢。”

“我,我自己青蛙趴。”郑云龙说:“你帮我踩踩就行。”

“那可疼。”阿云嘎说,松开手:“手掰还好些。你真要趴?”

郑云龙连忙点头,雷厉风行地翻了过去。

郑云龙说:“你再唱一遍吧。”

阿云嘎点点头,又把TodayforU,tomorrowforme的谱子拿起来唱。郑云龙支着耳朵在里面找不对味的地方,这些瑕疵到处都是。阿云嘎把嗓子提高了,可听起来还是像个男孩子,不像安琪那样雌雄莫辩。他不像安琪,他不是安琪,郑云龙松了一口气,让他停下。梦潮退去了,郑云龙好端端的,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当当,他和阿云嘎聊戏——别的什么都不是,就是聊戏。阿云嘎也别的什么都不是,就是阿云嘎。

两首歌越修越别扭,改到将近傍晚,阿云嘎往里塞了一大堆装饰音和强弱对比,听起来华丽得很,就是不知道角色是谁。“怎么办啊。”阿云嘎苦巴巴地说,连晚饭也几乎吃不下。“大龙,你说问题出在哪儿?是哪个音没有处理好?当时你演哈利,是怎么入戏的?”

怎么入戏的?想着阿云嘎入戏的。但这个妙招当然不能说给当事人听——郑云龙倒愿意阿云嘎屡战屡败,饱受挫折,第二天对着肖杰也交不了差,然后把王莫换回来。王莫当然不是完美的安琪,但只要阿云嘎不演安琪,怎么样都可以。于是郑云龙说:“睡觉……”睡觉不行。“发呆。”郑云龙说:“放空,发呆。”

“不是,你跟我分析分析。”阿云嘎说:“安琪是怎么样的?你想让我怎么演?”

“随便。”郑云龙说。

“哪儿能随便呢?”阿云嘎问:“我真没感觉。”

“你就随便演。”郑云龙说:“自然而然就好了。我也没什么建议。”

“别扯了。”阿云嘎没好气地说,继续埋头涂涂抹抹。郑云龙也不再说话,把他晾在一边,找王莫聊天。可是就连聊天也出师不利,王莫来得不情不愿,说了两句就想跑,跑前还说:“你们好好排练。”

“你跑什么呀!”郑云龙说:“你来指导指导嘎子怎么唱安琪。”

“你上学期可不是这么说的。”王莫说:“不敢不敢,我先走。你们那边气氛我害怕。”

“什么气氛啊,你说清楚!”郑云龙说。

王莫躲到排练房对角线的另一端去了。若是放在平时,郑云龙一定冲过去把他扭送到阿云嘎旁边,先收拾他一顿,再让他好好教内蒙同学怎么唱歌。若是在平时,郑云龙一定不会想着要让王莫教阿云嘎唱歌。郑云龙恨不得让阿云嘎教全世界人唱歌。

然而此刻,郑云龙只是说:“王莫这小子,真烦。”

阿云嘎没接他的话,唰地把刚做的笔记全划掉,抽了张白纸重新开始。郑云龙认识他将近三年,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才这副模样。但阿云嘎不说,他也就不问。过了几分钟,郑云龙手机响了——王莫发了个短信过来,问:“你俩怎么回事?气压这么低?吓死人了。”

郑云龙没回复,把手机揣到兜里。

阿云嘎肚子里的话一直憋到了宿舍。晚上十点,方子和胖潘去洗澡了,郑云龙什么也不干,坐在桌子边发呆。阿云嘎一进屋就埋头写日记,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把笔放下,拖着椅子坐到郑云龙旁边。郑云龙听到响动,硬是没有回头。

阿云嘎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转过身来,只好拍拍他,说:“大龙,你是不是不想我演安琪?”

“胡说八道。”郑云龙说,盯着门框上掉的漆皮,把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片段画面全部推开。

“那你怎么也不和我一块儿磨这首歌?”

“没必要。”郑云龙说:“我和王莫都磨了好多次了,很熟了,你准备好了咱明天和老肖再唱一遍就行。”

“你为什么不想让我演安琪?”阿云嘎问:“我以为你很期待的。上个学期你……”

“没不想让你演。”郑云龙说:“再说了我想不想也没关系,反正你在角色的事情上也从来不和我商量。”

“……大龙?”阿云嘎有些楞,顿了顿,只叫他的名字。他这个语气,真像是要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比方说,“你是我的吗?”

夜来了,夜太近了,她身后跟着梦。梦中的云铺天盖地,凉丝丝的,雾蒙蒙地,淌到郑云龙眼前。“……你为什么要演安琪呢?”郑云龙喘了口气,终于忍不住说。云海淹没他的胸口,盖过他的脖子,只有鼻尖能勉强伸出海面呼吸。“突然之间换人,我真的……我特别难接受。而且你先前那么不情愿,现在你又——”

郑云龙喘了口气,说:“哎,不说了。”

“我以为你会想和我搭档的。”阿云嘎说。

“我想啊,我上个学期特别想,可是我现在……”郑云龙想说:我害怕。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在千万句里挑挑拣拣,最后憋出一句:“你突然来这么一出,玩儿我啊?”

真是无理取闹——他心里这么想,但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是,大龙,我是想……”阿云嘎说:“我听你妈妈说……我就想试试。”

“试试什么?”郑云龙问,然后说:“噢。”

他问这话的时候想也没想,话音刚落,就记了起来:是阿云嘎大哥的事情。自他们离开青岛——准确地说,是自那天在黑屋子里袒露心扉以来,阿云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五官似乎都为着适应这件事情做了一点细微的调整,说不出来分别是什么变化,仿佛眼眉鼻子都可以摘下来泡在苦水里,然后再按原样装回去。但他和郑云龙说话时,连这点变化也消隐不见,只是看着有些累。回学校以后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挤了过来,郑云龙几乎要把这个给忘了。

我怎么忘了呢。郑云龙想,我是最不该忘了这件事的——阿云嘎回学校以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个噩耗。

“我,好,我知道了。”郑云龙说,终于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的朋友:“是我妈说的,我想起来了。”

“我……大龙,”阿云嘎说:“我想试试她说的。之前我都是懵的,现在回过神来了,有时候就想起来……也没办法,我不是故意去想的,就是意料之外,突然有些什么小事一带,我就……特别难受,我也不想和你说,让你难过。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阿云嘎说话的时候,郑云龙看着他。他确实不像安琪,他太瘦了,满脸都是愁苦,脸上不知哪里紧紧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气,好像非得要证明什么,非得要做成什么,若是做不成,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他可以演马克,更可以演罗杰,他若是在黑暗里弹着吉他唱那首不知何时到来的荣耀之歌,唱他要在生命结束前留下最后的华彩曲目,所有人都会相信他,所有人都会为他心碎的。

“你为什么不演罗杰呢?”于是郑云龙说:“我妈那个意思……其实并不一定要演哪种角色的。你为什么非得演安琪呢?”

这是他能说的,但还有许多他不能说的话。他总不能说,嘎子,我梦见你了,梦里安琪是你,梦里你……郑云龙不能这么说,他甚至不能这么想。现在是夜里了。

“罗杰和马克我懂。”阿云嘎说:“安琪他……我不懂。他们的处境都这么糟糕,为什么他能这么快乐呢?我就觉得他好像……他好像不会难过,他也不会绝望。他一点都不害怕会失去什么。”

他低声说:“我想知道怎么能变成这样。”

阿云嘎神色如常,但郑云龙看着他,感觉他的五官像是画在纸上,被狠狠地揉皱了,再展平装回脸上。于是郑云龙说:“好,那演吧。”

“你不生气了?”阿云嘎问。

“咱明天说。”郑云龙说。

明天来得很快,郑云龙醒得很早,他没有做梦。清晨楼下的风很凉,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他们俩来到排练厅里,大屋子空荡荡地,只有两个人。

“来吧,你说。”郑云龙说。嘎子要演安琪了——他对自己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对待这个事实。

“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懂安琪?就随便说说。”

阿云嘎愣了一会儿,说:“就是昨天那样的。”

“你昨天说什么了?”

“就……我觉得他不像是真的人。他不会难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点也不难过。”

“你觉得他不像真的人,但你想演他。”郑云龙说,看着阿云嘎的眼睛。阿云嘎从来不畏惧与人对视,此时也是。他眼皮子上好像有山在压,把那些褶子都压成不同时期的地层,每一层都是一件能够将人的脊骨压弯的磨难。阿云嘎抿抿嘴,说:“不像真的,但我希望他是真的。”

“我们又要谈人生啦?”阿云嘎笑笑,说:“每次都是我说。”

“不是。这回不一样。”郑云龙说:“这回你不和我讲过去的事情。咱们聊聊角色。做功课知道吗?分析角色。”

阿云嘎似乎被说服了,坐在地板上想了好一会儿。他想得太久了,郑云龙都要坐僵了,但还是一动不动。不知多久,阿云嘎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高兴好像没有理由。他就是……他就是整个人好像都被阳光照透了。但他又不假,他不像真实的人,但是他又是真实的人。”

“你怎么还是这句。”阿云嘎说:“我就是没法理解。他哪里来的这股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安琪吗?”郑云龙问:“你知道之前我为什么特别想让你演他吗?”

“……我跳舞好?”阿云嘎问:“我俩关系好,你想和我搭档?”

“我也是这么看你的。我老想,他哪来的这股劲?”郑云龙说。

阿云嘎笑了一下。“别埋汰我了,我们都不一样。你看我老板着脸。”

“你自己不知道。”郑云龙说:“但是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你……你特别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还糊涂呢。”

“这不一样。”阿云嘎还是说。

“一样。”郑云龙说:“我觉得他特别像你。我……不说了,这个说起来没完。安琪真的很像你。”

“你昨天还说我不如演罗杰。”

“我这……”郑云龙想说:我没梦见罗杰呀。但他不能说这个。他缓了缓,另起了个话头:“你真的别想那么多,他就是自然而然的,他做那些事情,关心人安慰人,他都是不费力的。”

“特别不真实。”阿云嘎说:“怎么可能?”

“他就是那样的。”郑云龙说:“有些东西,有些人能轻易做到,有些人必须费劲巴拉的。他就是能这么去爱别人。就好像……好像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坚持去把一件事做好。”

“哪儿啊,我那是没办法。”阿云嘎说:“费力得很,笨鸟先飞。”

“行吧,笨鸟先飞。”郑云龙耸了耸肩:“我是说,你那种努力的劲头是自然就有的。安琪也一样。他就是……对他来说,对别人好是自然而然的。”

“心肠怎么这么软?”阿云嘎说:“他处境太差了,他要是这么去爱别人,他自己怎么撑下来呢?”

“他……就是天生这样,他的人就是这样的。”郑云龙说。

“我不明白。”阿云嘎说:“如果是我遇到他的事情,我不会那样的。我也不会像罗杰那样。就是……生活里会有一个又一个坎,那么多愁善感是不行的。就得硬一点,顶上去,过了就过了,不过就不过。”

“我的意思是,如果像安琪那样,”郑云龙说:“坎就没了,它不是坎,你不需要去越过它。”

“我真的不懂。”阿云嘎诚恳地说。

“……那你换角色吗?”郑云龙问。

“我不想换。”阿云嘎说:“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我得试试。”

郑云龙叹了口气,说:“行。”

阿云嘎这一试,试了有一两个星期。那个清晨后过了几天,肖杰又来验收,但没有太大起色。他看着阿云嘎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也没有提换角色的事。郑云龙当时指望着肖杰能让阿云嘎打消念头,回去好好演他的马克,试试罗杰也好,没想到肖杰一个字也没提。这也难怪——说来说去,他们不过是一群大三学生,以阿云嘎的能力,即使不在状态,角色也不至于输给别人。

郑云龙只好捱着,乖乖地演他的柯林斯。阿云嘎演得十分挣扎,胶柱鼓瑟,被肖杰一次次骂得狗血淋头,下来就见缝插针地加练,但并没什么效果。

“我们没感觉。”阿云嘎说:“进不去人物。”

“我看着挺好。”

“你看看下了多少功夫。”郑云龙把谱子和剧本递出去——已经开始联排了,肖杰虽然不很满意,总不能为了他俩拖全班的进度。郑云龙和阿云嘎摸不着人物的脉搏,只好一点点地削表演的壳子,用密密麻麻的笔记往人物通灵的状态上靠。剧本上每句话都画了重音分了节奏,把人物变成了精巧的机器。

“牛逼。”王莫说:“表现派大佬。”

郑云龙嗤了一声:“我不是那个路子。”

“总得解决吧?”阿云嘎说:“我也知道不对路,我这是原地踏步。”

“我也没辙。”郑云龙说:“我也废了。”

“不是,你们说什么呢?”王莫问:“你们先别互相呛。”

“他要学学体验人物。”郑云龙说:“我带他。我让他给带跑了。”

“去年你和我搭怎么没见你弄什么表现派方法派?”王莫说:“你光嫌弃我了。王莫,看看嘎子怎么演。唉我想让嘎子演安琪,我怎么就摊上你了呢。王莫你去演马克行不,王莫来王莫去,现在如意了又不对路了?”

郑云龙张口结舌,憋了一会儿,终于说:“你不懂。”

“你找懂的去。”王莫说:“老肖就那儿呢。”

“找老肖也搞不定。”郑云龙说:“你别管了。”

你不找肖杰,肖杰自然来找你。练习结束后的排练室里熙熙攘攘,累得只剩半条命的学生们拎了包就走,活脱十来个行尸走肉。郑云龙东西少,站在一旁等着阿云嘎收拾毛巾和鞋,正发着呆,有人拍他胳膊:“来,我们聊聊。”

郑云龙转头一看,是肖杰。“啊?聊什么呀?”他问。

“别管。”肖杰说:“班主任想找学生聊聊,多正常的事。这次我就找他一个啊,要是找他聊不好我再找你。”后半段是对阿云嘎说的。

音乐学院晚上也热闹得很,路上人熙熙攘攘,楼里还有一小半房间亮着灯。“都特别拼。”肖杰说:“但有时候光拼也讨不了好,得找对路子。”

“我知道。”郑云龙说。

“先别接茬。”肖杰说:“你们找我练歌好几回了,每次那笔记都不一样,谱子上密密麻麻地,又走到老路上。你怎么还这么听阿云嘎的?我以为你长进了。”

“也不是长进不长进的。”郑云龙说:“我也找不着感觉。”

“上学期不是挺好的吗?现在这么别扭。”

“……不一样。”郑云龙说:“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怎么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只是规规矩矩地,眼睛里耳朵里都不再生发不合时宜的情绪,连带着戏里的人物也像硬纸板。不要看阿云嘎的眼角,不能让他敲鼓,也不要注意他眼睛的颜色和头发梢是细碎还是柔软。好好地演戏唱歌,不要让无法控制的力量掌控自己,要反过来掌控这些力量。郑云龙做得很好,郑云龙很满意。

“你不在戏里。”肖杰说:“你原本是在的。”

北舞校园真小,才说这么几句就走了一半了。郑云龙左边就是那个大操场,他走得慢了一些。

“先前阿云嘎找我要这个角色,你猜他怎么说的?”肖杰问。

“他想挑战自己呗。”郑云龙说。这是阿云嘎对所有同学的说法。

“他说,他最亲的亲人过世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天天都难过,控制不住,干什么都像防贼一样,只怕突然触景生情,又难受一回。他想演安琪,看能不能学到一点。”

“他也这么跟我说的。”郑云龙说。

“我告诉他,他不是这个路子的,不一定能学到什么。人物就是人物,戏演好就行,不能指望一部戏有什么作用。他说,大龙可以带我,没关系的。”

郑云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扎根在肚子里的回应才发出枝叶,顶开他的嘴。他不得不开口说:“那怎么办呢?我又带不了他,我自己也进不去。”

肖杰没应,但这股沉默是钓鱼时的沉默,钩子在水面下等待鱼儿咬钩。郑云龙明知道那是个钩子,还是没出息地张了嘴:“我都不敢入戏,我怕出不来。”

“去年你怎么不怕?”

“去年……去年是王莫啊。”郑云龙说:“我心里安琪的人选不是他,我就……唉,老师,这个真的很难说。他一点儿也不像安琪,我刚开始也很烦,但后面就……要把安琪往他身上套很容易,我这边多花点力气,他是被我带着的。但是嘎子,我真的是做梦都想让他演安琪,可是他真的来演,我就真的害怕。就对戏的时候害怕你知道吗,实在是对不下去,我没法进人物里,我怕我出不来了。”

“哪有你这样的。”肖杰说:“多少人做梦都想要这样的状态,偏你犟着不肯进去。”

“不是,就感觉不是我了。很吓人。”郑云龙说:“好像角色长在我身上。我怎么知道那是角色还是我?”

“你见过嫌彩票的钱来得太快就不拿奖的吗?”肖杰说:“我还以为什么问题,居然是因为这个。哪有演员会因为太入戏而不去演的?你说你怕出不了戏,你不知道,这真的是演员梦寐以求的状态。你先进去了再想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戏都是演的,大龙,有时候演得就像是真的,连自己也被骗过了,这是最好的。但归根结底,戏就是演出来的。”

“就是演出来的吗?”郑云龙问。

“是啊。那都不是真的。”

郑云龙沉默地从一个路灯走向另一个路灯。宿舍到了,他俩走得慢,阿云嘎应该就在楼上等着。

“又来了。”郑云龙说:“跟您说完,上楼跟嘎子说话。每次都这样。我这问题倒还挺多的。”

“你不就班里问题儿童么。”肖杰说。

“问题儿童上楼了。”郑云龙说。

或许楼梯是连着血管的,或许脚步踏在楼梯上会将心脏也踩得向下沉,然后猛地弹回来。或许情绪是非常简单的事物,只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勉力筑起的堤坝就会土崩瓦解。郑云龙一步步上楼,打开门,把阿云嘎扯了出来。

“排练?”阿云嘎问。

“嗯,去排练。”郑云龙说。

“怎么排?”十分钟后,阿云嘎问,在木地板上坐下。在舞蹈学院的夜里,找排练室总是不愁的。

“今天找感觉。”郑云龙说:“你放松。”

“行。”阿云嘎笑了笑,盘起双腿,看着郑云龙在自己面前也盘腿坐下。

“我今天和老肖又聊天了。”郑云龙说。

“我知道。”

“他说我们不入戏,主要是我不入戏。”

“哪儿啊,我也……”

“别打岔。”郑云龙说:“我说,你听。”

阿云嘎消停了。

“确实是我的错。”郑云龙说:“我自己拧着,我也不想入戏。理由你就别问了,总之,今天你听我的,咱们把什么技巧分析处理都忘掉。”

“好。”阿云嘎说。

“你是安琪,我是柯林斯。”郑云龙说:“你闭上眼睛,去想。你不是阿云嘎了,你是安琪。你在街头敲鼓卖艺,你很喜欢音乐,也喜欢表演,你还喜欢穿裙子……”

阿云嘎笑了一声。

“别笑。”郑云龙说:“你就喜欢穿小裙子。你觉得它们好看。你觉得人都挺可爱,你生活里有不少糟糕的事,但没有关系,你知道它们很糟糕,可是这些事情不至于让你心情不好。你总是能找到高兴的理由,你知道一个人是好是歹,也知道世界很糟。但你还是觉得世界整体而言是好的。”

“这些我们都说过了呀。”阿云嘎说。

郑云龙叹了口气。“那重新来。”他说。他看着阿云嘎,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心,将先前封闭它的桎梏都甩开。他放任自己去看阿云嘎的五官,寻找他身上的细节,辨认它们,好像它们并不平凡。他说:“你是安琪,你刚刚敲鼓吵死一条狗。街上到处都是人,你不去凑热闹。你觉得这个圣诞很吵,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你或许要换一个地方卖艺了。你今天涂裸色的唇彩,没有戴假发。你出门的时候是戴了的,但下午的那个客人让你把假发摘掉。你刚刚赚了一大笔钱,夜里暂时不想回家,在小偏巷里敲鼓。你听见砰地一声,有人呻吟,你过去看,是个高大的人,戴着帽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但他让人感觉很文雅,他一定读了很多书。你问,蜜糖儿,你怎么样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你。你说,我叫安琪。他说,确实是天使。没说两句,你就知道他也有艾滋病。他伤得不轻,迷迷糊糊地,你把他带回了家。他聪明,强韧,不像别人那样无聊平庸。你爱上他了。”

郑云龙说:“睁眼。”

阿云嘎睁开眼睛。他眼睛有点空茫,像是在梦里,没有醒来。

“别说话,看着我的眼睛。”郑云龙说,轻轻捧住他的脸。阿云嘎真瘦,皮肤有点粗糙,颧骨顶着手心。阿云嘎看着他,眼睛像两片深湖,郑云龙可以从中打捞出任何东西,可以用任何钩子,把整个人都投进去也是可以的。郑云龙的食指尖触到他的眼角,但阿云嘎连眼睛也不眨。他好像用眼睛在说:都可以,任何事情都可以。

“看着我。我是柯林斯。”郑云龙说:“你爱我。”

阿云嘎的瞳孔很黑,圆润,潮湿,可能散开了一点。他缓缓眨眼,然后轻轻地问:“那你爱我吗?”

郑云龙后脑发麻。一阵嗡嗡的声音响在他脑仁里。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说:“太厉害了,大龙。你怎么不早用这招,我一下就进去了。特别入戏。”

“是吧。”郑云龙说,把发抖的手藏回兜里。“我就知道一定行的。”

“太好了。”安琪说,用阿云嘎的眼睛向他微笑。

24.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六点。阿云嘎的嫂子和他一起进了抢救室,郑云龙没有跟进去。他坐在外面等着,没多久,阿云嘎就出来了。

阿云嘎的眼睛几乎没有聚焦,他朝郑云龙那边看过去,说:“大龙,你整夜没睡,回去休息吗?”

“我和你一块儿回去。”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说。“这是我嫂子。她说谢谢你帮忙。”

“我……应该的。”郑云龙说:“我也没帮到什么。”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阿云嘎说:“还有一些……一些手续要办的。我嫂子不太会说汉语,我得和她一块儿。”

“你去,你去。”郑云龙说:“不用管我。”

“好。”阿云嘎说。他往郑云龙那边踏了半步,又转回身走了。

阿云嘎走...

阿云嘎走开了,医院走廊上还是那么些人,但似乎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和药物混合的味道在抢救室旁边特别浓,301医院人太多了,还有股病人的腥气。郑云龙整晚没睡,闻着这股味道头痛欲裂,却几乎没有困意。他脑子里空荡荡地,几乎什么也没想,有几个念头总是止不住地涌上来,又被他按了下去——不外乎就是一些令人难过的担忧,这些担忧让人只想单纯地相信阿云嘎是个铁打的机器,重负和噩运压下来时,即使浑身上下嘎吱作响,他也能步履维艰地走下去。重病了,那就去找医院;缺钱了,那就去挣,去攒,去借;人没了,那就把手续办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步跟着一步,无论路多难走,走下去总有到头的时候。

将医院的路走完的阿云嘎站在郑云龙面前。郑云龙等他的时候,半睡半醒地眯了一会儿,此刻他站到面前,便突然醒了。“你好了吗?”郑云龙模模糊糊地问。

“好了。”阿云嘎说:“走吧。”

郑云龙站起来,拉着他往外走。阿云嘎似乎也习惯了被他拉着手,十分温驯地与他一起走出去。

“你的嫂子呢?”郑云龙问。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手续办好了,她回去病房收拾东西。”阿云嘎说。

“噢。”

“过几天,她就要回内蒙了。”

“嗯。”

“我和她一块儿回去。”

郑云龙除了答应两声,什么也没法说。阿云嘎也不埋怨他的回应太过简短,只是絮絮地说:嫂子回去内蒙,大哥也一起回去。要联系火葬场,要做一个简短的仪式,要怎么把坛子一起送回去,买哪一天的火车票,剧团那里还得告假,大龙你什么时候回家呢?你的火车票买了吗?

“噢。”郑云龙说:“我等你回去再买,回青岛的票很好买的。”

“嗯。”阿云嘎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早晨的北京忙乱拥挤,从301到北舞有634路公交直达,只是两头都得走一公里。从医院出来,郑云龙还拉着阿云嘎的手。冬天的太阳亮了,天吝啬地暖了一点,但风还很烈,刮着露在外面的手背阵阵地疼。郑云龙没有把手收回去。

阿云嘎的手是冰冷的,但两个人的手心贴着,捂出了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大街上吵吵嚷嚷地,风一个劲地刮,他们俩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迎着风,一个劲地往车站走。走在路上要顶风,要赶路,不说话也不嫌安静。等走到了沙窝桥东站,有了挡风的地方,耳朵里就显得空了。

郑云龙站着发呆,阿云嘎的手动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搓阿云嘎的手指。搓暖了一根,再换一根,先前暖了的又凉了,于是循环往复。郑云龙说:“哎,发呆手贱。”说着想抽回手。

“没事。”阿云嘎说,手指松松地搭在他手心里。“你搓吧,这样我还有东西想。”

“噢。”郑云龙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阿云嘎又说:“不行。”

“怎么了?”

“我刚才老想接下来要干什么,翻来翻去地想啊,就是不能想别的。可是我又想要想别的。”

阿云嘎又沉默了一会儿,两辆公交车来了,都不是634路。今年的冬天雾霾很重,太阳灰白灰白的。风刮过去,一阵厚厚的尘土。

“我老想着……”阿云嘎说:“这老是在我脑子里。”

“什么?”郑云龙问。

“我大哥那么看着我。”阿云嘎说:“我和嫂子进去的时候,他还在,他看见我们了。他就那么看着我们,眼睛就这么看着,说不出话来。”

郑云龙搓阿云嘎手指的动作停下了。它们在他手里还是冷。

“慢慢地慢慢地,人就不在了。”阿云嘎说:“他看着我……如果不是旁边机器叫,我以为他还在看我,还能看到我。”

“我以前经历过,但没有一次是在那里的。”阿云嘎说:“我就那么看着……”

郑云龙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没有一点办法,甚至连感同身受那种麻木的痛苦,好让他能对阿云嘎说一声“我明白”也做不到。他的心脏在紧缩,血管也在紧缩,好像胸膛里跳跃的这块肉不再愿意工作了,要把血管从胸膛到手心全部都抽走。郑云龙捏紧了阿云嘎的手指,捏了一手的冰。他觉得实在徒劳,便伸手扯了阿云嘎一下,扯到身前,抱住他。手指捂不暖,人能不能捂暖呢?阿云嘎的头发梢冰凉凉的,好像只要一点水汽就会结冻。阿云嘎好冷啊,阿云嘎满身都是盐的味道,像被强韧的透明薄膜裹住的一片海。阿云嘎一滴泪也没有掉。

郑云龙想说,没事,但显然并不是没事。他想说,会好的,会过去的,但这样的话又如此无力。阿云嘎一个字也没有说,浑身僵着,并不顺从,也不挣脱。阿云嘎像是所有力气都完全投注在自己的身体里,在内部无法触及的地方。阿云嘎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怀抱里软化,但郑云龙依然执拗地抱着他。幸而阿云嘎没有软化——要他在怀里软下来作什么呢?郑云龙为什么要去抱他?

“车到了。”僵了不知多久,阿云嘎说,拍拍他的背:“走吧。回去要请假,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阿云嘎的事情从来都比别人想象的要多——比郑云龙想象的还要多。那天回到学校,郑云龙逼着阿云嘎上床去睡,自己也钻进被窝里。等他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七点,肠胃饿得打雷,头脑昏沉,居然不愿意起来填饱肚子。郑云龙在床上赖了一会儿,阿云嘎开门进来了。

“你怎么出去了?”郑云龙问。

“我得去买些办事要用的东西,还去团里请假。”阿云嘎说。

他想说不然推了这个角色吧,但想到阿云嘎是在什么情况下去的三面,他又说不出劝阿云嘎退出的话来。

“希望能吧。”阿云嘎说:“合成排练还早,现在请假也没有那么难。”

“好。”郑云龙说:“那这事情就算是办好了。你快睡觉。”

“我都不困。”阿云嘎说:“就是头晕,肚子里有点虚。”

“快睡。”郑云龙说,赶着他上床。

说到过年的那天,阿云嘎和郑云龙说的话终于多了些。“火车票我也买好了。”阿云嘎说,像两年前,郑云龙寒假归来打开门撞见他一样,坐在床底下的桌子上。

郑云龙把椅子拉了过去,抱着椅背同他说话:“那我也要买票了。”

“你早就可以回去了。”阿云嘎说:“你陪我到现在。”

“别提。”郑云龙说:“我又不可能把你扔这儿自己跑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阿云嘎很浅地笑了一下,说:“噢。”

“回去你该很累。”

“是啊。毕竟……”阿云嘎顿了顿,另起头说:“鄂尔多斯春晚,我还有节目的。”

“节目?”

“啊。”阿云嘎说:“还有好多事情。”

“你回去要联系我的。”郑云龙说。

“嗯。”阿云嘎说。

“不要嗯,要说好。”郑云龙说:“说,好,这样就说定了。”

“好。”阿云嘎很认真地发这个字的音,字正腔圆。

“你事情做完了,就和我说。”郑云龙说。

“好。”阿云嘎又字正腔圆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郑云龙说:“给你多找件事情做。”

“好。”阿云嘎说:“多点事情做也好的。”

郑云龙买的火车票在三天后发车。他知道阿云嘎什么时候要走:得赶着回蒙古做头七,坐火车再转汽车,路上要三天,明天他就得走了。郑云龙故意把车票买得比阿云嘎晚,想送他上火车,一直送到车厢门旁边,好让他知道回到北京来还会有个朋友等他。郑云龙要在车厢门边和阿云嘎说:我妈妈说了,你要是想来我们家,随时可以来。过年也可以来。来多久都可以。他想隔着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和阿云嘎说:“你要来的。你得来我家。”然后让他再字正腔圆地答应,说“好”。

但他没说成——第二天,郑云龙醒过来,发现宿舍已经没人了。阿云嘎昨晚没收拾箱子,今早也没有。桌上乱糟糟的东西还那么摊着,他只背了个包,和他的大哥大嫂一起回家了。

“回来啦。”妈妈说。

“你们学音乐剧还真不管体重啊?”爸爸说。

“回来了。”郑云龙说——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一层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噼里啪啦地碎去,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在过去两年中,每次归家时都会有,但这一次尤为明显。郑云龙想到了阿云嘎: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他回到家里,也会有这么一层壳碎掉吗?以前会吗?现在呢?

这些问题全没有答案。不仅因为郑云龙没有问,更因为他完全没有问的机会——自那天离开学校起,阿云嘎再没有联系过他。郑云龙回到家时是年十九,算起来,阿云嘎回到草原时,也要到年廿一了。杜女士说:“他要办家里的事,又要上地方春晚,一定是连轴转,忙不过来的。”

她又说:“这孩子,怎么这关头还上春晚?”

“他绝对不会推掉舞台的。”郑云龙说。

“他这样,谁还顾着他呀?”杜女士问。

郑云龙被这句话说得心里难受,不知说什么好,耸耸肩当作回答。

“你和他说了吗,事情办完可以来咱们家散心?”

“还没。”郑云龙说:“他在外面跑,我老找不到机会说。”

“只有他一个人跑?”

“他嫂子基本不会汉语。”

“你问问他吧。”杜女士说:“别问他怎么样了,也别安慰他。你就问他有没有吃好,睡好,休息好。”

郑云龙照办了。郑云龙在短信里问阿云嘎好,早上问,本来应该晚上看答案,毕竟阿云嘎俗事缠身,还要上春晚,应该只有晚上得闲,能看看手机。但郑云龙自问题发出去起,两分钟就看一次,一天看了有一千次,杳无音讯,心浮气躁。

郑云龙等到晚上,再也不问妈妈了。他自作主张地发短信:“你还好吗?”“你休息好了吗?”“你现在怎么样?”“你事情做完了吗?”“你什么时候排练?什么时候上台?”“你的节目第几个?”信息一个个地发过去,一个回音也没有。郑云龙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着自己短信箱里那一长串,光天白日的,实在臊得慌,又止不住地担心。情绪两相夹击之下,他消停了几天,一口气就憋到了年廿九。

明天就是大年夜了,郑云龙上午和爸妈一起出去买年货,拎了大包小包的回家,下午又去买年花。等收拾好,果盘放上,花叶剪好,前天做完了大扫除,窗明几净,繁花似锦,门口红纸金字,厨房里鱼虾满盆。郑云龙端坐在沙发上,五分钟就倒了下去,再五分钟,手机来短信了。点开来,是阿云嘎。

郑云龙霍地坐了起来。

阿云嘎写:我好,吃了,休息了,明天晚上第二十九个节目。蒙语的,你别看了。

郑云龙回:好。

过了两分钟,郑云龙又写了一条:我妈说,你要是过年想来青岛,她特别高兴。她特别愿意你来,我爸也是的。你弄完就过来吧,就年后,过来住到开学,多久都行。

郑云龙想了很久,让阿云嘎节哀的话写了又删,最后也没说,也不问他是不是难过,不问他葬礼如何。他捧着手机,像百年前的人捧一封跨越千里的信,手机也像百年前的信一样,除了已有的字句,不再给他新的回音。

郑云龙问杜女士:“妈,我们看蒙语春晚好吗?”

大年夜的客厅里坐满了亲戚,酒足饭饱,所有人围坐在电视前,看了半小时,仿佛已经完成任务,客厅里开起两桌麻将,歌舞小品全是摸牌时的助兴。晚上十点,郑云龙趁着大伙儿不注意,拿着遥控器一个个台地扫,千辛万苦也找不到鄂尔多斯台。他扔了遥控器摸手机,扔了手机摸电脑,鼓捣半小时,连机器翻译都用上了,终于在仿佛八十年代水平的破官网上找到满是马赛克的直播。画面如瓷砖拼贴,音效如残破风箱,郑云龙在蒙语节目单上一个个数,数到第二十九,看不懂。节目标题是蒙语,还是看不懂,靠着形状比对也一头雾水。郑云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错过了,也不关页面,坐在电脑前生闷气。蒙语咕噜咕噜,舌头卷得人心烦,画面热闹鲜艳,实在不应该。阿云嘎不应该是这些热闹里的一部分,他应该在安静的巢里,哭一场,睡一觉,难过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可以不管一桩又一桩的事,而能有一个人握他的手。握他手的人不该也是一片被裹紧的海,应该干一点,暖一点,将那片海分过一半去。

郑云龙胡思乱想,阿云嘎的声音响起来了。他的脸是一片马赛克,他的声音里全是噪点。他唱的是快乐的歌,听起来也快活极了。郑云龙听不懂歌词,但还是大气不敢出地听完。

阿云嘎下台了,郑云龙给他发消息:“我听了,你真棒!回家休息吧,新年快乐。”

片刻,没有回音。郑云龙又发了一条:“你还好吗?”发出去又后悔了,可是撤不回来。郑云龙瞪着手机等,直到外面倒数的声音响起,妈妈喊他:小龙,快出来!

郑云龙到客厅去,外头烟花砰砰砰地响。和他一般大的堂表亲跟着喊倒数,上一辈的人停了麻将,也随便跟着数两声。“三,二,一!新年快乐!”满屋子里贺年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卷起来。郑云龙胡乱说着他语言库里仅有的几句吉祥话,低头按手机给阿云嘎发了个“新年快乐”。

完全回到家,他对杜女士说:“嘎子完全不理我。”

“家里出了事,他应该都和家人在一起,你别老找他了。”杜女士说:“非常时期,你别打扰。”

“我找他怎么是打扰呢?”郑云龙说。

“怎么不是,你就是他朋友,也不是他家人。”

郑云龙想说,在医院的时候,你只要看到我们,你只要看到他,你就知道了。但他没有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我拉他的手了。我知道他绝不会觉得我是打扰的。他哭也哭不出来,他好像一片海。他和我说的话,他说得那么平静,但他好像把心剖开了。他这样对待我,我怎么会打搅他呢?

郑云龙没法解释。

年初二,郑云龙照样跟着出去拜年,照样盯着手机。他耐不住,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怎么样?”

五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没有回音。郑云龙又写一条:“我担心你。”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郑云龙满手的汗,接了起来。是阿云嘎。

“嘎子。”

“新年快乐。”

“前几天事情多,都堆在一起……”

“没事,不用回我。你现在都好吧?”郑云龙说:“就是……都好?”

“都好。”

“那好。”

杂音沙沙地响。

阿云嘎说:“可能……可能不是完全都好。”

“怎么了?”郑云龙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令人害怕的轻柔。“你说吧,哥们在呢。”他又加了一句,把轻柔用力撇掉。

“我事情都做完了。”阿云嘎低低地说:“都做完了,没有别的事了。全都做完了。”

“我能来你那儿吗?”片刻后,阿云嘎问。

说顺利其实也不顺利。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对话,写到最后的时候真的太艰难了,写个100字就要停下来休息半小时。但总算还是写完了。情绪很激烈,波动也很大。对我来说,这也是很大的挑战。希望本章的一切在你们看来也会是合情合理的...

说顺利其实也不顺利。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对话,写到最后的时候真的太艰难了,写个100字就要停下来休息半小时。但总算还是写完了。情绪很激烈,波动也很大。对我来说,这也是很大的挑战。希望本章的一切在你们看来也会是合情合理的。这次情节对两个人来说很重要,对这篇文来说也很重要——这次更新之后,必需品就正式突破十万字啦!达到了刚开始字数计划的三分之一,但剧情根本没到三分之一呢哈哈哈,怎么办呢,或许最后这个文会变成五十万字也说不定……希望最后回头看的时候不会觉得又臭又长。

另外由于大纲被击穿,这两天我和镜子又要聊很久情节做调整,下次更新可能会稍微延后一些。

私人影院在五棵松,离空政很近。半小时后,郑云龙已经坐进了沙发里,阿云嘎正抱着抱枕,窝成虾子在影片库里找电影——吉屋出租是六年前的电影了,他翻了好一会儿还没找到。“你快点啊。”郑云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十分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找到了。”阿云嘎把他摁住:“你急什么呀!”

“你一个答案我等小半个月了大哥,钻木取火都没有你那么麻烦。你是石头啊,钻到明年去,连个火花都不带迸的。”郑云龙很不服气地说,但好歹不再抢遥控器了。

“傻,就刚才过去了!”郑云龙终于还是一抄手把东西抢了过来,三下五除二点开。他十分得意,踢了阿云嘎一下,抬抬下巴,后者老老实实地挪到沙发最边缘把灯关了。房间是黑的,屏幕也是黑的,直到那束焦点光在黑暗中亮起——

郑云龙躺在沙发里,十分满意地舒了口气。

“你就这么喜欢这戏啊?”阿云嘎说:“看到了就跟猫儿狗儿让主人摸舒服了似的,还就这么往下倒。你起来,你压着我腿了。”

“别打岔。”郑云龙说,但还是爬了起来:“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干啥的。”

“来听歌儿啊。”阿云嘎说:“来看戏。我们俩好久没有一起看戏了。”

“答案呢!”郑云龙一巴掌糊在他脑袋上。

“有的有的。你往下看,往下看就知道了。”阿云嘎说,跟哄小孩似的:“我得酝酿酝酿才能说啊。”

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是敷衍,由他说出来倒是很有说服力。郑云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私人影院的音响不错,歌声充满了房间,连气息变化也能听清楚。郑云龙等了等,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阿云嘎静静地看着几个人在台上唱seasonsoflove,眼睛里的反光在闪。听了半首,他说:“我真的特别喜欢这首歌。”

“酝酿好啦?喜欢在哪儿?”

阿云嘎没搭理他。“不止这首,别的我也很喜欢。我备考的时候听过这首歌,然后把电影里的歌都找来听了,但我就是没有去看电影。”他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人,就是对着空气楞说。郑云龙明白了:阿云嘎想说的话或许是从心里很深的地方掏出来的,他不能看别人,他的目光像空荡荡的水桶一样投出去,但落进的是自己心里的井。阿云嘎得很小心地,慢慢地把那些话语打捞出来,它们太过脆弱,只要有一点响动惊到了它们,就会四散飞走,容不得插科打诨。郑云龙于是静静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看电影呢?”

“刚开始是没兴趣。里面的旋律也不是都好听,莫琳那个牛叫奇怪得很,我就没兴趣去看。我英语也不好,光听词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

郑云龙注意到阿云嘎说的是“刚开始”。他于是问:“后来呢?”

“后来……我害怕呀。”阿云嘎说。他没有看屏幕,也没有看郑云龙,皱着眉头,好像在解难题。“我老有点害怕,就不想去看。等和你一块儿看了,后来想起来,也还是有点害怕,就不想演。”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害怕什么呀?”郑云龙问。

“我说不上来。”阿云嘎说完,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腿:“你先别生气,你让我慢慢说。”

“我肯定……我绝对不生气,你慢慢说。”郑云龙说。他摸到自己的手指尖,有一点凉。心也有一点凉,在黑暗中跳动,似乎知道将要听到颇有些不妙的东西。

“我刚开始听的时候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也就是听歌。最开始的时候,我只看了一首歌的歌词,就是那首onesongglory,词重复得多,又比较容易,我听懂了一小半,就去看歌词,看完以后特别震撼。但别的歌太吵了,尤其是敲鼓那首,真难听。我那时候备考特别忙,还要打工,有那么多歌舞电影可以看,像歌剧魅影,我觉得每首歌都特别好听,比这个好,就从来没想着要把这个的电影给看了。要不是开学了有赏析课,我肯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的。”

“肯定不会?为什么?”郑云龙很配合地问。他已经有过一两次经验了,此时便任劳任怨地扮演渔夫的角色:阿云嘎的心和记忆是一片连他自己也没法遍历的海,只能用一根鱼线从沙石和海水的重压底下打捞出片段来。

“你看嘛。”阿云嘎说:“你等后面的歌。”

Seasonsoflove只有三分多钟长,阿云嘎话音落下没多久,小舞台上的灯就灭了。镜头一转:是混乱的街区,寒冷的艺术家,黑暗中的火,大街上的暴动,角落里的暴行。

“我英语虽然不好,rent这个词还是能听懂的。”阿云嘎说:“我知道是房租的意思。那时候有几天我特别愁房租,钱被人偷了嘛。我睁眼闭眼都想着怎么办,特别不舒服,我就专门翻这首歌的歌词来看。看完以后,我就更不想看电影了。”

“为什么?”郑云龙问:“你以前……我觉得看见电影和自己的生活有关系,一定会很想去看的。”

“过得很幸福,很开心,就会这样想。”阿云嘎说:“但是如果过得不那么幸福,不开心,就不愿意在电影里看见这样的东西。如果拍得特别真,看了没有意思,好像专门去听别人拿个大喇叭在耳朵旁边说,阿云嘎,你知不知道你过得特别不好。如果拍得真,但是后来结局很好,又会想,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想了也没有用。如果拍得不真,那就更不想看了。有可能是残酷,有可能是羡慕,有可能是荒唐,反正都特别不吸引人。”

阿云嘎平日里表达能力不大好,他心里有许多的话,时机对的时候,很愿意倒出来,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但偶尔,当他要说的话真正地贴近他的心,没有经过他自己的咀嚼和打磨,但已经被生活本身处理得熟软,成了他身上妥帖的一部分时,他说话时仿佛就不需要任何思考,每一个词都是恰到好处的,真诚的,几乎像一首诗——现在也是这样。

郑云龙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委屈:这样的理由我还怎么反驳?但他还是努力了一下:“你就是害怕这个,所以不想演?”

“不是啊。”阿云嘎说:“只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等到了大一才看。看完之后,我特别喜欢这个电影。那天你生病了,一遍也没看完,手上抱个粥,挤在我旁边,悄没声息的,我一转头才发现你睡着了,幸亏粥你吃了大半碗,好歹没洒。那时候,我有点不想看了,里面的故事太难过了,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起,朋友也都分开了,谁也没有快乐的时候,所有人的梦想都没有实现。但是你就在旁边睡觉,我不敢吵醒你……”

“我怕你被电影吵醒了,本来想关掉的,但是你睡得脑袋都歪了。”阿云嘎笑了笑,说:“然后我突然觉得,我也不是这个电影里的人。前面太多情节了,我看了有点难受,都和我有一点像,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旁边睡觉,而且我们都是学音乐剧的,我们以后会一块儿演戏,都在这个圈子里,都跑不掉。那时候才开学没多久,你特别粘我,我就觉得我们一定会是特别好的朋友。”

“……我特别粘你?”郑云龙哑了一会儿,好歹挑出一句来问:“特别粘人的是我?”

“是你啊。”阿云嘎说:“你又起不来出早课,又一定要我叫你起床,每天都耍赖,但只赖床五分钟,别人叫都叫不起来,一定要我叫。你还非拉着我一块儿吃饭,回宿舍也要一块回去,就差拉我一块儿上厕所了。我干什么你都要跟着,我觉得我运气特别好,一入学就找到这么喜欢我的朋友。”

“行吧。”郑云龙说:“咱们先不说这个,来不及,你继续。”

“继续什么?”阿云嘎问。他好像进入了状态,说话说得开心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你为啥不愿意演这个戏,我觉得你应该差不多讲完了,但还有什么就快说,哥给你一个个解决了。”

“啊?我还没开始说呢!”

郑云龙和他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有些跟不上趟了。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才开始?”

阿云嘎想了想。“就是说,我看电影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它的。不能说看得很开心,因为这故事也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我觉得有些情节有点太像我的生活了,又不是那么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十分笃定地说:“对,我喜欢这个电影。”

“但是你又不想演。”

“对。”

“你不想演,是因为害怕。”

“对的,对的。”阿云嘎很认真地点头。背景里,罗杰正在撕心裂肺地唱着那首歌,想寻找生命里最后的辉煌。

“但是你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我又一定要让你说清楚,你也没办法,最后把我拖过来一块儿看电影,看我能不能把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揪出来。”

“对,大龙,你太聪明了!”阿云嘎说。

“然后知道这太过分了,还一直特别恶心地夸我。”郑云龙说:“阿云嘎,你很行啊!”

“你行,是你行。”阿云嘎说:“龙哥特别行!”

特别行的龙哥只好一首歌一首歌地给内蒙同志抠:Lightmycandles让人害怕吗?不害怕。喜欢吗?很喜欢,特别好听。这样的相遇真是可爱,但细节又让人难过。Today4U让人害怕吗?有点儿吧,主要是太难了,真没法想象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鞋跳上跳下还要敲高难度鼓点该怎么演,更别说密得不行的词了。“我这英语不行,想想就觉得舌头疼。”阿云嘎说。

“艺术家,你是艺术家啊,怎么能随便放弃呢?”郑云龙说:“剧目课本来就是挑战极限的。再说了你也不完全一定绝对会演这个角色对吧。”

阿云嘎眯着眼睛打量他,郑云龙清了清嗓子,说:“总之肖杰会给我们什么角色也不知道,戏成了还得面呢,你先别想演哪个角色,就先看这个剧本身好吧,别的先别想。这首歌至于让你不想演这个戏吗?”

阿云嘎皱着眉头想了想,Angle在背景里敲水管敲得哐哐响,引得阿云嘎做了个鬼脸。“哎哟,真是太难了,什么神仙才能跳下来。”他说:“但好吧,也不是因为这个。”

“总不会是因为探戈吧。”郑云龙说。

“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呀!”

“所以也不是恐同喽。”郑云龙说:“你知道这是莫琳女朋友吧?修罗场?”

“修罗场是什么?”阿云嘎认认真真地问。

“就是说,一个人和两个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对象在一块儿,三个人那场面特别吓人,就像地狱一样,所以叫修罗场。日语懂吧?”

“说得好像你懂一样。”阿云嘎说:“人家这儿才两个人啊?”

“领会精神。”郑云龙说:“哎呀,舞跳完了。得去生命支持小组了。”

这是电影第一次明晃晃地露出残酷的一面来,两个人都安静了。郑云龙自觉像马克一样与这段情节格格不入,只好简单地问:“这个呢?”

“不好说。”阿云嘎说:“往下看吧。”

“不好说?就是这儿?”郑云龙问,细细地打量朋友的表情。阿云嘎有点儿不耐烦,皱着眉头说:“不是这儿,往下吧。”

郑云龙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段太短了,几乎算不上一首歌。刚刚唱两句,咪咪便开始热舞。短暂的伤感立刻被冲散。疾病、贫困和绝望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只有热情、舞蹈、燃烧的爱情。阿云嘎抱着抱枕动了动,在屏幕的闪光里,他的嘴角向下弯着。

“肯定不可能是这个吧。”郑云龙说。

“嗯,不是。”阿云嘎说。

“你是不是有点闷啊?”

“没有啊。”阿云嘎闷闷地说,看着咪咪和罗杰吵架。这是一首因为疾病拒绝所爱的歌,也是因为生活的顾虑和重压拒绝爱情的歌,是因为绝望而拒绝希望的歌。“我还算可以理解他吧。”郑云龙说:“但是他真是太软蛋了。就算最后成不了,明天就死了,能有一天也好啊。你讨厌这首歌吗?”

“我不讨厌。”阿云嘎对他说,嘴角硬是翘了一点。郑云龙觉得那可能是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摸到边了,于是把所有的话都按回肚子里。

“我会失去尊严吗?……”一个病人唱。

“你在哭吗?嘎子?”郑云龙说。

“会有人在意吗?”

“嘎子?”郑云龙问,靠了过去。阿云嘎整个暑假没有剪头发,低头的时候刘海把眼睛都挡住了,郑云龙坐在他旁边,也只能看见眼睫毛在头发里颤动。“你怎么了?你和我说呀?”郑云龙说,不再看朋友的脸,而是坐得更近了些。阿云嘎怀里的枕头上砸出一块很小的水渍来。他驼着背抱着枕头,在又软又深的沙发上蜷起来,像冬天里觉得很冷的小动物。郑云龙没有像平常那样拍他肩膀,让他坐直,别抻着腰。

“我明天会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吗?”

“我们不演了吧,你想演什么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郑云龙说。他的胸口,手指和脖子都是冷的。他把手放在阿云嘎背上,然后挪到另一边肩膀上。过了一会儿,郑云龙才发现阿云嘎的背脊在发抖。他自己的手也在抖。“嘎子?”他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说:“我错了。”

“……没事,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阿云嘎说,抹了把脸:“不怪你的,我就是这会儿认真想了想。我可能就是……就是可能害怕这个。我就是以前都没想过。那天你睡着了,我又把电影看了一遍,但是后来我就都没有再看了。这是我第三次看这个电影。”

“对不起。”郑云龙低着头说:“我不问了。你不用说了。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生气只是觉得我们俩不该没这个默契,我以为你肯定会喜欢这个戏的,你一下就把我给拒了,我就有点不高兴。你不用说为什么了,没关系的。不演也没关系的。”

“真的没事。”阿云嘎说:“我就是……有些事情我和你说过,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爱去想。哎呀,大龙,你真的别……”他抹了把脸,把眼泪都抹掉了,湿乎乎的手直接捏到郑云龙鼻子上:“你听我说呀。”

“你真的不用说。”郑云龙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就跟你说。”阿云嘎鼻子让眼泪给堵上了,于是也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其实和你说过了,就大一年末的时候。我和你说我爸妈走得早,就是我三岁和六岁的时候……我那时候都不懂事,啥都不知道。”

“但其实有些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都是很小的事。有一次我在我妈面前玩,我第二天就要去上小学了,她笑着看我收书包,我特别兴奋,就跳啊,缠着她说话。她就陪我说话呀,我一直说个不停,说了一会儿,她就说她不舒服,要睡了,我还给她生气。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哥哥姐姐有一些已经成家了出去了,我和我妈,还有我二姐一起住,我和我妈一块睡,家里没有那么多地方。有时候……就是我上学了以后,要很早起来。牧区的学校离家很远的。半夜了我妈有时候会,就是,她会叫,声音很小的,但是,好像是从身体里最深的地方掏出来的。然后我就……我就闹脾气,说她不让我好好睡。还有她走的那天早上,我还跟她耍赖,发脾气,找她要钱,她骂了我,打了我。很多……很多这些小事情,我小时候经历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是我长大了,这些事情一件都忘不掉,还有好多。我一件也忘不掉,但我也很少想起来。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我偶尔,就是非常非常偶尔,想起来,才会觉得,啊,那时候妈妈是在疼,她疼得没法说话,睡不着觉。我到现在也记得她生病的样子。就像……眼神就像这些人一样的。”

阿云嘎说着,指了指屏幕。生命互助小组的人将WillI唱到了最后,几个声部回旋往复,唱着:会有人在意吗?我会从恶梦醒来吗?我的尊严……

“我就是害怕这个。”阿云嘎说:“听这些歌会让我想起这些事情。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戏的错。也不是每一次都会这样。我就是害怕,如果让我去演,我就得把这些东西……这些心底里的东西掏出来。不只是这首歌,还有别的。还有后面,他们没有家可以回了,前面冷得烧剧本,还有马克他的工作,他做自己不爱做的事情。我也会做自己不爱做的事情。但是在大学,我可以只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只和我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大龙,哎呀你干嘛啊,哎,大龙——”

郑云龙一直垂着脑袋,不看自己的朋友,阿云嘎硬是把他脑袋搬了起来,看了他一下,似乎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哭了。”

郑云龙脑袋夹在别人手里,但还是努力摇了摇头。“没。”他局促地说。

阿云嘎说:“那好。你可千万别哭。你别难过了,我特别喜欢你,我和你说这些话也不是让你难过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就是和你说说,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这个……我要是不和你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需要说这些的。……你别苦着脸呀。”

郑云龙整个脑袋空空茫茫的,好像他整个人脑子里的每一层都在震动。他面对阿云嘎总是这样,对方总是能从过去拿出一些经历,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云嘎不该是这样的人,阿云嘎应该一辈子都没病没灾的,命运不应该苛待他,被命运苛待的人不应该变成他现在这样——但是他刚进大学的时候并不如此,脑子里有个十分细微的声音这样告诉他,郑云龙把这个念头赶走了,但它又总是回来,对他说:阿云嘎是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他那样照顾人,不愿意别人在他身边有任何的不高兴,也不愿意别人生活里有半点不妥帖,他是受了许多苦才会这样对别人,他只是不让别人看见自己过去的苦。他只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好朋友,他自愿地告诉郑云龙,他第一次和郑云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听见郑云龙说他好,他那么惊诧,眼睛那么亮。

我不能说这件事,郑云龙想,我得说点别的,我得……

“你……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剧?”郑云龙问。

“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剧?”郑云龙说:“我不想……我不和你苦着脸,我也没办法说我懂你有多难过,因为我不懂,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只要愿意和我说,我就会听。你小时候没有错,长大了也没有错,但是你说做这个剧会让你想起这些事情,就会难过。但是我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慢慢说,我不生气。”阿云嘎说。

郑云龙从混乱的情感中收拾出一点儿余裕,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们说戏。回到戏上来……你……对,你说这个戏让人很难过,做了也让人很难过。”

“嗯,差不多吧。”

“但是这里面并不是只有难过的事情。”郑云龙说。电影里,圣达菲的餐馆之歌才刚刚唱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想象着远处波希米亚之城的小窝。安琪与他所爱的人从肮脏破旧的地铁里走出来,大街上阳光正好,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悲伤还是快乐,所有人都笼罩在同样的光里。安琪唱:Liveinmyhouse,Iwillbeyourshelter……

“没有家的人会有家的,一无所有的人会有爱的。戏里的世界很残酷,所有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块儿,分开他们的如果不是贫穷和疾病,那就是争吵和冲突。婚礼上,新人可以大吵大闹,当场分手,再好的朋友也会分开,恋人无法互相理解。如果他们不自己分开,那就让死亡来把他们分开。理想也算不上什么,最爱的吉他也能卖了换车。”郑云龙说:“所有事情都很糟糕,但是绝症病人也可以在阳光下示爱,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把他整个世界许诺给他爱的人。我觉得这样的戏是有力量的,我想做这样有力量的音乐剧。如果毕业以后剧团就像空政这样,或者如果我不做音乐剧,我自己也不知道毕业之后我会做什么事情。但是如果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做一部我想做的东西,那我想做吉屋出租。我觉得它值得这次唯一的机会。嘎子,你支持我吗?”

他说完,看着阿云嘎。屏幕上,安琪在阳光下亲吻他的爱人,那是一千个吻里的第一个。

阿云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他眨了眨眼,深呼吸,然后又眨了眨眼,伸出手来,握住郑云龙的拳头——郑云龙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捏着拳头,手指松开的时候,手心火辣辣地疼,那是被指甲戳的。阿云嘎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阿云嘎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着就这么憋死自己算了。

他昨天对暗恋已久的人告白了,以极其凄惨的,没有回头余地的,注定be的方式。

大声的喊出来了那句,“我包养你啊!”

阿云嘎是一个极其勤奋上进的人,勤工俭学了两年才自费上了大学。

上了大学以后,他痛苦的发现....

啊,自己真的是一个完美的人啊。

个子高长得帅成绩第一人缘好。

老家有房有车还有羊和内蒙户口。

他还差个女朋友。

但像他这样的高富帅,

注定只能跟平凡凶猛瘦弱的女汉子在一起,

湖南台热播的《一起来看流星雨》上就是这么演的。

阿云嘎...

阿云嘎观察了一圈,

发现学校的女孩都挺好看挺温柔一点也不楚雨荨。

可能优秀的人很难获得爱情吧。

阿云嘎沮丧的用被子蒙上了头。

“艹,你是猪吗?”

这个声音....

“跟你说过不要把东西堆在老子床上,靠。”

这种语调....

“%#*+#^....”

这个暴躁的性格....

就是他了,我的雨荨!

阿云嘎一个抖灵坐起来,

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正在和室友吵架的郑云龙。

阿云嘎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其实他暗恋郑云龙已经很久了。

大概是从大学第一天他整理好床铺爬下来,正好对上郑云龙那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时,

他就沦陷了。

从此无论是郑云龙死皮赖脸的赖床,满口脏话的暴躁,还是彻夜网游的不归。

在阿云嘎的眼里都被分类成了可爱,潇洒,和有个性。

这么一暗恋就是五年。

“她说我这样的梦想家就应该找个富婆包养。”郑云龙丧气的垂着头,他刚刚被女朋友以没钱没前途的理由抛弃。

音乐剧演员每天看一部电影是基本,

而阿云嘎前一天恰恰看了《喜剧之王》。

偏偏他还是个记不住词的人....

“那我包养你啊!”阿云嘎举着杯子大喊。

他不常喝醉,但今天他被郑云龙为别的女人伤感这件事刺激到不行。

喊完就一头栽到在吧台上,醉的不省人事。

因此错过了郑云龙的笑。

阿云嘎坐在床上狠狠的揉着头发。

现在肯定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他灵光一闪,不如就说是开玩笑的吧!

《爱情一百课》里面就是这么说的。

如果惨遭拒绝又怕场面尴尬的话,告诉那个人是开玩笑的就行。

真是太机智了小嘎嘎,果然人就是要多看书。

阿云嘎准备把同作者的《绿茶捕捉老实人的十个步骤》也去读了。

直到郑云龙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喂?”

那一刻,阿云嘎感觉心跳骤然停止了。

暗恋对象声音太性感了我了个神仙嘎嘎!好想养一只龙猫在家里啊啊啊啊!

“龙哥,昨天....”

“我房子这个月底到期。你收拾一下,我得去你那里住。”

”...啊?”

“啊什么啊,你自己说要养的。艹你耍老子玩儿?”

“行李挺多,你要没事儿的话....”

”我接你。”

“好,那到了再联系。”

“好好好好好....”

所以说刚才是包养龙猫成功了吗?

郑云龙刚出楼道口就被冻的一哆嗦,抬头看见阿云嘎裹着一件鼓鼓囊囊的橘色羽绒服,靠在车上在冷风中哈气玩儿。

他看到郑云龙出来后使劲朝他挥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讪讪垂下胳膊,耳朵都是红的。

郑云龙拉着箱子快步走过去,“怎么不在车里等着?”

“我怕…”你反悔。阿云嘎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管低着头去接箱子。

郑云龙闷闷出声,“不用怕,我就在你那儿借住几天。”

阿云嘎猛一下抬起头眼里全是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扯出半个笑来,“哦哦,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郑云龙撇嘴,“有人要养我,我傻才会继续跟别人合租。”

郑云龙指着铺着崭新床品六件套的单人床说,“我睡这儿?”

“嗯…床是小了点,但我那屋还没收拾干净,要不明天咱俩换回来…”阿云嘎摸了摸后脑勺,自己屋里的暗恋证据太多,还没来得及消灭。

“不用收拾了,我今天就去你那睡。”

….果然,有双人床郑大爷怎么会睡单人啊。

“行吧,那我把我东西搬过来…”

阿云嘎转身要去收拾,却一把被郑云龙拉住。

“我说我去你那儿睡,你不用搬过来。”

阿云嘎脑袋短路,“呃呃,这样不太好吧….”我还没付钱。

郑云龙歪着头笑,“没什么不好。”

被他这么一笑,阿云嘎的脑袋更转不动了。

他拉着郑云龙的手走到了主卧。

他拉开抽屉掏出一张存折。

他把存折递给郑云龙。

他说,“龙哥,谢谢你愿意跟着我。”

郑云龙瞪着存折上那一万三千伍百二快要被气笑了。

合着内蒙人真要包养自己。

郑云龙把存折揣到兜里说,“行。”

阿云嘎盯着天花板睡不着,他也不敢翻身。

身边轻轻的鼾声和温暖的体温都让他有种做梦的感觉。

我,和,男,神,睡,觉,了。

为什么郑云龙会答应被自己包养呢?

阿云嘎心头有点酸。

哎,他们家大龙已经走到为了面包出卖身体的地步了吗。

北京工作的确不好找,特别是像他们这种学冷门专业的。

阿云嘎决定接下那个sb节目的邀请。

虽然自己也很想专心做音乐剧,但只做音乐剧怕是养不活自己和这只猫。

阿云嘎小心翼翼的侧过头去看心上人的睡颜。

我喜欢你啊。

喜欢到心都是疼的。

虽说是名正言顺的包养了暗恋对象,但阿云嘎一点出格的事都没敢做。

他不确定郑云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逼良为….

是吧?

但阿云嘎怎么也是个草原汉子,每夜心心念念的人都光溜溜的贴着自己睡觉,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啊。

阿云嘎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打算速战速决。

他努力咬着嘴唇不唔出声来,却还是泄了小小几声。

“你干嘛呢?”郑云龙戳他的背。

阿云嘎差点吓...软了,他紧闭着眼想着装睡混过去。

郑云龙贴上去,手绕过阿云嘎的腰摸上他还翘着的兄弟。

没摸两下竟然就出来了。

郑云龙闷声笑出来。

阿云嘎气呼呼的转过身,伸手也要去抓郑云龙下面。

郑云龙拍掉他的手,凑上去给了阿云嘎一个湿乎乎的吻。

“睡吧。不急这一时。”

当时阿云嘎还没搞清楚不急这一时是啥意思。

几天下来后,他懂了。

被骗了!

商品描述上说是只沙雕龙猫,实物却是只吸精气的妖精。

郑云龙有事没事就压着他上下其手,把人摁在沙发上揉的乱七八糟。

阿云嘎也是个没志气的,两三天就学会了郑云龙那股不要脸的劲儿。

两个人整天比着谁比谁流氓。

虽然没搞到最后一步,但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阿云嘎觉得自己这日子过的挺腐败的。

青椒炒肉,玉米海带汤,清蒸鱼。

郑云龙口重喜辣,抽烟喝酒,练声方法又极端。

阿云嘎怕他胡吃海喝把嗓子搞坏了,

干脆就每天早上爬起来做便当。

两个饭盒,盛得满满当当。

郑云龙从背后抱住阿云嘎,下巴抵在他的颈窝,“今天中午约了上海那边的剧团,有个本子我觉得是个机会。”

“啊,那一定要好好聊。”阿云嘎转身反抱住郑云龙,拍了拍他的背。

郑云龙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闷声说,“饭你得给我留着,晚上我回来吃。”

“不吃这些,晚上我们做新的。”阿云嘎笑出声来。

从小就想闯出一番天地的蒙古人,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今天早点回来。”阿云嘎给郑云龙发去了个短信。

他们两年了。

阿云嘎虽然有的时候愣了点,但他不傻。

他觉得郑云龙也是喜欢自己的。

那张存折里的一万三千伍百二已经成了六位数。

郑云龙一分没提,还往里打了不少。

阿云嘎问过几次,

但每次都被郑云龙的吻堵住。

阿云嘎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正式升级了。

“我要去上海了。”郑云龙坐在桌子那头说。

桌子上摆着的是阿云嘎捣鼓了一天的牛排红酒烛光晚餐,花瓶里还插着玫瑰。

“啊?”阿云嘎慌慌张张掉了叉子,也没伸手去捡,只是望着郑云龙等他说下去。

“那部剧面试过了,下个星期就开始彩排了。”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阿云嘎舒了一口气,弯腰把叉子捡了上来。

“以后估计就呆在上海了。你也知道音乐剧还是那边资源比较多。”

“哦。”阿云嘎伸进口袋觉得那两枚戒指有点烫手。

“我这几年也多多少少赚了点,不多,但够养活自己了…”郑云龙抿着嘴笑,阿云嘎最喜欢他这样笑,每次都能被勾的扑上去一顿狂亲。

“咱们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挺艹蛋的,出去也没发儿跟人说。我觉得…”

“分手吧。”阿云嘎打断他,“我今天本来也是想说这个。咱们这样也两年了,是时候结束了。”

阿云嘎喝了口水,右手在桌下捏紧口袋里的戒指,垂着眼说,“前几天节目组来了个姑娘,内蒙老乡。我们俩试着谈了谈,还挺合拍的。”

“你什么意思?”

“分手吧,你说的对,咱们这样太艹蛋了。”

郑云龙站起来,眼睛通红,“你tm边搞着老子的嘴,边出去跟女人搞。”

“你tm管得着吗?你能追梦到上海,我就不能阖家欢乐子孙满堂了?”

其实他们吵到最后的时候,郑云龙已经发觉有哪个环节出错了。

阿云嘎可能是以为自己要跑去上海扔下他。

但郑云龙没解释,他搬出来了。

他想到大学时阿云嘎满脸通红的说出的那句,“我的愿望是以后成为中国音乐剧的领头羊,老了以后阖家欢乐子孙满堂。”

阿云嘎跟郑云龙在一起,不太可能阖家欢乐子孙满堂。

郑云龙站在上海一室一厅的公寓门前,心想得换个小点的房子,

他一个人住这里太空了。

19.

湖南卫视那档节目,郑云龙还是接了。

因为宣传页上大大的阿云嘎照片他认得的。

这两年他们也见过几次面,两人都是优秀的演员,只谈谈音乐剧倒也十分融洽。

没有包养关系也是好几年的同学了。

只不过有一次阿云嘎带了女朋友去同学聚会,

郑云龙笑着说虐狗虐狗。

阿云嘎笑着说你也抓紧吧。

第二天早上郑云龙赔了酒店不少钱,原因是他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完了。

20.

节目组想让他们一个屋住,因为经费紧张,两个人又是同学。

郑云龙摆摆手说,别了吧到时候不方便。

这句话引的几个皮孩子侧目

“什么不方便?”

“晰哥和余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大龙哥你有女朋友了?”

“有照片吗?想看看龙嫂。”

郑云龙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被这群孩子吵的爆出来了,“一边去,我没有…”

“那就是嘎子哥有了。”

“嘎子哥你有女朋友吗?”

王晰正巧路过,提着保温杯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嘎子哥光棍好几年了,这个我知道。”

阿云嘎给了王晰一拳,让他别乱说。

快速瞟了一眼郑云龙,那人托着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21.

第一期播出后,郑云龙不出所料的吸了粉。

长得帅唱歌好的音乐王子。

可惜md是个渣男负心汉。

阿云嘎狠狠的往脸上贴面膜。

要不是内蒙风沙,自己绝对比那骆驼好看!!!

22.

年纪大的几个哥哥请吃了饭,庆祝第一期顺利播出。

吃完后几个能闹的又去酒店的酒吧里搞了第二场。

阿云嘎看着那几个被郑云龙假象迷了眼的孩子就气。

一想自己也被迷过就更气了,咕嘟咕嘟灌下去好几杯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酒。

23.

“龙哥,我们不信你这些年就没谈过恋爱。”

“谈过啊,谁说没谈过。”郑云龙摸着杯子,拭去上面的水雾。

“那怎么分的?”心直口快的那个孩子脱口问出,被另一个小孩捂住了嘴,“有你这么问的嘛?”

郑云龙叹了口气,“就那么分了呗。他说我们的关系太艹蛋,说是要跟别人在一起。”

“好渣啊。”

“怪不得把我们龙哥虐的这几年都不敢找女朋友。”

阿云嘎气的眉毛都在跳,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洒出来不少,“放屁吧!你要去上海追梦,还让别人等着你么?”

阿云嘎突然这么一下,把几个孩子吓的面面相覷,大气不敢出一点。

郑云龙让他们先回去,他有事跟嘎子哥说。

郑云龙抿着嘴朝阿云嘎笑,是阿云嘎最喜欢的那种笑。

他说,“我机票都买好,就等他说个好。他答应了我们就一起去上海,他不答应我就留在北京哪里都不去。”

阿云嘎是逃出去的。

郑云龙给他看了那两张机票,2016年北京飞上海。

其中一张的背面写的是:金主爸爸,我养你。

25.

阿云嘎没逃跑成功。

腿长腰没病的郑云龙两三步就抓到了人,拽到楼梯间里吻的七荤八素。

郑云龙恶狠狠的咬着阿云嘎的脖子,吸出一个个醒目的印记,“想明白了吗,要我还是要阖家欢乐子孙满堂?”

阿云嘎半醉半醒,伸手顺着郑云龙的腰摸下去,停在他略微有些抬头趋势的上,“子孙满堂?”

“艹。”

26.彩蛋一

“嘎子这酒量…怎么比蔡程昱还菜?”王晰嫌弃的把阿云嘎往郑云龙那边推了推。

蔡程昱探过头,大着舌头说,“哥,你你你说说我坏话,我我听见了吼!”

“嘎子嘟囔什么呢?”

郑云龙俯下身,只听见阿云嘎模模糊糊的说,“….老子不养你了。”

郑云龙笑弯了眼睛,“没事儿,我养你。”

27.彩蛋二

阿云嘎musical:帮舅舅个忙~

草原皮卡丘:干嘛

阿云嘎musical:下个星期同学会,舅舅需要个女伴

草原皮卡丘:你需要个假女友气舅妈

阿云嘎musical:谁是你舅妈

草原皮卡丘:就是你大半夜抱着存折哭,我妈以为你被人骗了的那个

阿云嘎musical:…那次把你们吵起来了?

草原皮卡丘:不止那次,还有你抱着戒指哭,抱着饭盒哭,抱着龙猫dvd哭等等,我们都听见了。

阿云嘎musical:….

草原皮卡丘:不过你放心!!!为了你的精神状态,他们决定就算你娶个猫,咱们家也能接受。

28.彩蛋三

阿云嘎滑着鼠标叹气,“哎,谁说北京房价要落的?咱们离首付还差几十万呢。”

郑云龙从背后环住他,“你原先包养我那张存折呢,里边儿还有不少。”

“......”阿云嘎僵了僵,没说话。

“是不是用那笔钱去包养别的小白脸了?”郑云龙压在他背上笑,伸手一颗一颗的解开他的扣子。

阿云嘎摇摇头,“你去床头柜第二个抽屉帮我拿个东西。一个红盒子。”

郑云龙被他这么神神秘秘的一说倒紧张起来了,二话不说起身就去找。

盒子里是那张存折,和两枚戒指。

“这是什么。”郑云龙捧着那两枚戒指手有点抖。

阿云嘎学着郑云龙招牌的抿嘴笑,“不知道,可能是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么?”

50热度顶头了kkkkk

囤的图可以发啦接4月24号的

[图片]

因为答案超500字了,就重新开一篇文来讲吧。

下面是我的回答:

1

灵感是作者自己看到的大至社会形象,流行作品,世间名著,小至朋友或亲戚间的一句话产生的自我思考,进而形变的产物。

但其实更多是关于自身的思考。

我也认同这点,像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去年凭借着《罗马》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罗马》讲述的就是他自己小时候和家中女仆的故事。

拿回我们自身语境下,去年大热的,拍《大佛普拉斯》的导演黄信尧,最初是因为20分钟短片《大佛》而得到了...

拿回我们自身语境下,去年大热的,拍《大佛普拉斯》的导演黄信尧,最初是因为20分钟短片《大佛》而得到了院线电影的机会。

短片的最初两个核心,一是行车记录仪(车外景,车内音的空间错位后,产生的新颖视觉感受,《平原上的夏洛特》里也有),二是他有一次去造佛工厂,看到台湾佛像里面都是中空的,然后思考,里面藏着一具尸体都可以啊。

【行车记录仪】+【佛像身体内中空】组成了最初的短片《大佛》,后拓展成长篇。

如果黄导没有看到大佛内部景象,或者看到了没有多想,一瞬间过去了,可能也就没有这一部优秀的华语电影了。

1,做家教。

2,小时候被女仆照顾。

3,看到了大佛内部中空。

以上这些事,都不是多么离奇。但因为创作者有心了,进行思考,加入角度,再加工,打散,虚构,创作......

最后得到了目前当下最主流的,抑或最优质的故事作品。

回到题目上来,灵感是怎么来的?

就是寻找自己人生中任何一段经历,不管多普通,多不起眼,然后去思考,去构建,去创造,沉浸其中,一定能够找到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这东西可能是一个观点,一个看待世界的角度,一段氛围,一种情绪,一个表情,一种说话的语态,一个场景画面。

然后按照这个‘东西’为基础点,去构建一个虚构的东西。

2

除了自身经历产粮,还有一种技术性的方法,就是对已有的创意,脑洞,灵感,梗进行改变,从而得到属于自己的灵感。

如果是最初创作,可以先把《黑镜》和《世界奇妙物语》看完,了解下,全世界在讲的主流创意是哪些,至少做到不撞梗。

如果追求反转,看一下《九号秘事》,这部英剧就是专门做这一项手艺活的。

虽然目前我的写文感受是,情绪>表达>灵感,但只灵感说灵感的话,可以找到自己最喜欢创意,进行改变。

举例,世界奇妙物语中一集叫《美女税》。

是说长得好看的人,人生中会获益良多,所以要多交税。主角从苦恼于多交税,到后面变成希望交更多,因为那代表她是最美的一类人。

核心:长得越好看,交越多钱。

于是我想到,那不是会说谎的人,也能在社会上更混得开,获益良多,是不是也应该多交钱。

于是变成————越会说谎的人,交越多钱。

是不是也挺对的,但是太像《美女税》了。那就再天马行空一下。

换个方向,说谎太多不能受益,而是受损,因为被人看出来了,于是说谎者要道歉了是不是。

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不让人看出来你说谎,比如有什么水果,吃了以后,让人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但这个主体还是说谎者,和美女税还有一丢丢相似度。

那就再换一下主体,换成道歉者,说谎果实变成道歉果实。于是变成,世界上存在一种糖果(果实),吃了可以让人无条件接受你的道歉,从此之后,便没有人再认认真真道歉了。那这个世界会变成怎么样的呢?

这就是《道歉屋》的故事。

和《美女税》的相似度,已相差甚远了吧。

这就是根据已有创意去生长出自己创意的过程。

(构建,延伸,多角度思索,变换主体等)

灵感的产生都不是坐以待毙的,需要做很多脑力活动,我读大学之前,一直被同学说:“为什么你的想法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一直到之前工作的同事,也会这么说。

以前我是很自卑的人,别人这么说,我脑袋会切换成:他在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于是我就去揣摩他人的想法,一般的正常人会说什么。

只在小说里保留我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创作者需要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看法,角度,思考,不管是成熟还是幼稚,它都是宝贵的,最值钱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羞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并认为这是一种褒奖。

这个世界上除了空气,最看不见摸不着的就是“普通人”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普通人。

每个人都有奇特的面,这是你成为‘你’的根本。故事创作者本身尤其是这样。

去思考一切平凡的事物,去建构观察世界的,独属于你自己的角度,看法。

这是我觉得灵感是怎么来的回答。

BGM:陈升《流星小夜曲》

是我很喜欢的歌。

*

阿云嘎在十五岁的时候搬家去了一坐滨海的岛城。

不太适应的气候,不太适应的大海,不太适应的地形,一切的一切都叫他感觉辛苦,很多时候他看着大海,很想念草原。

对家乡的思念让他沉默,他瘦得像道黑夜里的影子;吃住都不适应,起居不惯,成绩也不可能好,刚上高中的那一阵,本还在中游的分数因为种种原因落到了下游,自然只有焦虑更甚。

参加了学校的暑期补课,人不多,都是些被懒得花大钱死马当活马医的父母送来的,一个班级位子都坐不满,他在台下复习知识点,隔壁那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拿习题课本垫着下巴睡。

是个跟他好像南辕北辙的人,本地人,应该打小在这儿长...

是个跟他好像南辕北辙的人,本地人,应该打小在这儿长大,晒得黝黑,脸上有点红,天天迟到,背着空荡荡的包大摇大摆进来,往桌子上一趴就睡。

可是招老师喜欢,又气又喜欢——谁能不喜欢这样一个瞪着大眼睛傻笑的男孩子呢?哪怕数学老师天天拿食指关节敲他脑门说你写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谁也看得出来那种拿他没办法的喜爱。

阿云嘎想他跟自己应该是没什么交集的。

但一个暑假,有个人隔三差五借个笔啊尺的,拿学骆驼做报答,下课了再把他拎起来,背上一拍,问他一会儿哈啤酒去,还有些热气蒸腾的海鲜热炒,注意到他不擅长吃,噼里啪啦迅雷不及掩耳地壳啊刺啊就都没了,把他碗盘堆得小山高,阿云嘎还在发愣,那人短发支楞着,眼睛懒洋洋睁开,问他:“吃呀?”

好像要不熟也很难,都说学骂人是语言学习的第一动力,等到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已经是能用流畅很多的汉语跟他互喊傻逼的损友关系。

虽然他好像还是没有很喜欢这座靠海的城市。

那天晚上应该是八月末了,暑期补课还是得考试,阿云嘎家住的独栋,房间在一楼,书桌对窗,晚了,开着桌灯跟数学搏斗,明天有个小考,却有人伸手敲了敲他窗玻璃。

阿云嘎抬头一愣,伸手推窗,下面一点,郑云龙冒出来扒着窗框,笑得灿烂,开口问:“嘎子要不要去看海?”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阿云嘎语塞。

“昂,你不是说没看过海?”

阿云嘎一抬头,其实他住着的地方离海不远,却从来不想靠近看上一眼。他想家,看一眼大海好像背叛了草原。

他有很多借口,明天有考试,而且晚了,他不想惊动家人,大门打开有声音,到时候不晓得怎么解释,澡也洗过了。

可是郑云龙说的话他没法反驳,明天的考试再怎么读也就那样,大门开关声音明显,那不要从大门走不就得了?

窗户大,推开之后两个他并排爬都绰绰有余;阿云嘎咬住唇笑了,穿好鞋袜,膝盖爬上书桌,上半身探出窗外,夏日的海风徐徐,让他被数学绕晕的脑袋精神一振。

郑云龙伸手扶他,他没让他扶,俐落地跳了下去。

搬家之后他好像再没有这样快乐的跟朋友出去鬼混,郑云龙拿起来放在窗下墙根的包拉他翻出了他家围墙,带着他跑进了夜色里。

恣意的无忧无虑奔跑的感觉很好,郑云龙带他走的路线没什么人,他们追逐打闹,近海的时候能听见声音。

直到到了海边,才又见着人,这个地方的人和郑云龙身上一样,自带着互不打扰的安宁闲适。然后他们脱了鞋,走在砖道铺面上,夜深了,白天晒得滚烫的砖道只是微温,脚掌踏上去的感觉很舒服。

他学着郑云龙卷起裤管,少年的衬衫被风吹胀,海风之中夹杂着海跟他身上的气味,温暖又自由。他们在海滩上打闹,郑云龙带他去踩浪,还笑他在浪打来时候被吓了一跳躲到他背后想到。

然后郑云龙问他有没有看过流星?

阿云嘎喘着,玩闹时候的笑意还没褪下,摇摇头,却没想到郑云龙挑挑眉,一脸被自己会到的表情打开了书包,从那个向来啥也不装的包里掏出了打火机和一包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阿云嘎没玩过这个,硬纸包装的,郑云龙从里面掏出了灰黑色的铁丝,上头覆着一层厚厚的化学糖衣,把铁丝那端塞进他手中。

他屏息看着郑云龙点燃了它,火花从尖端四溅迸射开来,像是无数小小的流星从他这截铁丝里流淌出来,叫阿云嘎看直了眼睛,对着海和夜空伸直手臂,好像远远的海面上有流星雨划过。

流星,流星,你从哪里来?

流星,流星,你要往那里去?

阿云嘎看着旁边那个快乐的憨憨,想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城市。

会想起来这件事可能是因为,阿云嘎没有想到会选择回到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就好像十五岁的阿云嘎,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对这个城市用上“回家”这个词。

阿云嘎回到当初搬来的这栋二层小洋房里生活,他的房间里还是那样,摆设不曾改变过,英汉字典就摆在书架上。

许久不见,再看的时候有点温柔惆怅的怀念,阿云嘎的手抚过旧书桌,接着他听到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他的窗户。

阿云嘎拉开窗,没发现在伸手前,他已经在微笑。

窗外还是那个人,长高了不只,还帅了很多,举起来袋子问他,要不要看流星?

袋子里有仙女棒还有冰啤酒,噢,阿云嘎没有漏看那包菸,男人穿着土土的POLO衫加上短裤,还随便地踩着双拖鞋。

但是阿云嘎说好,他像十六岁的自己一样爬上书桌,将身子探出窗,只不过这一次他把手搭上了男人肩膀,然后低头先吻了他。

他想他是因为这个人爱上了这座城。

栾云平x孟鹤堂x周九良

大三角预警6k+

dys联文05:20

00

他看着眼前人的身影逆着光背对自己,仿佛一场世纪烟火在自己眼前绚烂盛开,一如那个夏日。

胆小鬼也曾鼓起勇气,只是你始终没看到我为你勇敢。

01

“拿周老师来说吧,他十七岁就跟了我了。”

孟鹤堂笑盈盈地回过头去看桌子里的周航,眼...

孟鹤堂笑盈盈地回过头去看桌子里的周航,眼底盛着一汪多情水光似的柔和,晃晃悠悠地绕进周航的心里。

周航垂着眼盯着桌子上摆的满满的礼物,微微抿着唇应了一声,不用想都知道孟鹤堂接下来又要拿长兄为父的事占便宜,左右不过是返场,周航也懒得搭理,全当是哄着孟鹤堂开心了。谁料到手上趁着摆弄玩具的功夫愣了个神,恍惚间便听见台下观众意味深长的声音。

周航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孟鹤堂,拿眼神去问对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却只看见后者偏着头朝自己笑,那双顶漂亮的眉眼被柔和弯起,带着钩子似的钻进少年人心底,连心跳都被牵引。

周航全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要质问对方刚才在舞台上又作了什么妖,只避开孟鹤堂含笑的眼神,红着耳尖再度垂下眼去捏手里的狐狸玩偶,脑海里却都是孟鹤堂方才笑着的模样。

他想,妖精学什么相声。

孟鹤堂不知道小孩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周航又累了,无声抗议着想回家了。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周航的手,又开玩笑似的跟台下观众解释道:“这孩子又困了,天天跟睡不醒似的。我再给大家唱首歌吧,咱们唱完这首歌就结束了。”

周航松开玩偶,一边感受着手背上残留的余温,一边静待孟鹤堂唱完这首歌和他一起下台回家——他们的家。

周航早些年还是住在宿舍的,可孟鹤堂到底是心疼小孩。虽说对外称是搭档,可在孟鹤堂心里,周航不过是个性子有些老成的小男孩,仍需要被人照顾着的。

于是孟鹤堂一口一个周宝宝的叫着,打着对活方便的名头,顺理成章地把人接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和自己同住。

-“盛夏要和最爱的人看烟火,转发本条朋友圈即可免费入园并领取两根烟花。”

周航不动声色地拿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叠大褂的孟鹤堂,装出一派不经意的模样,试探道:“孟哥,附近有个游乐园开业,可以免费领烟花。”

孟鹤堂笑着透过相框上反光的玻璃扫了一眼周航,一眼便看透小孩那些小心思,也不戳破,反倒配合着出演。

“我也想看烟花,咱们哪天去?”

周航盯着孟鹤堂的背影,黑亮的眸子里藏匿着星光般透亮。

“先生,今晚它就开业了。”

02

孟鹤堂最终没有来。

游乐园里的游客三三两两,不是好友就是恋人,周航举着一根未被点燃的烟花孑身一人在园里游荡,像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人群突然聚集起来,耳边也传来齐声倒数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盛大烟花的降临。

周航站在人群中有些手足无措,他死死的攥着手里的烟花棍,抬头看向黑沉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却都不如孟鹤堂的眼睛明亮。

倒数到一的时候,周遭的情侣相拥热吻,天空上也识相地热烈绽开大片绚烂烟花,像是庆祝恋人们相爱,纵着他们在温柔乡留恋沉醉。

周遭的人笑着、喊着、闹着,只有周航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里。

烟花在头顶放肆的分裂成无数朵,照亮了半片夜空,彩色的光变幻着映在周航的脸上,却照的他的眸子格外黯淡。

他喃喃自语,孟哥,烟花真的很好看。

他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孟鹤堂,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日久生情。

他只知道每次孟鹤堂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睛,嗓音低沉着叫自己时,脑海里会闪现大片花火——他想让孟鹤堂看看自己的心。

可周航不自觉地又想起今晚在后台时,孟鹤堂那个略带歉意的笑,嗓音低沉又动听。

他问,明天行吗?

周航几乎要猜到孟鹤堂的下一句话,急忙说道:“没关系的孟哥,这个烟花有好几天,你有事的话我就约着二哥一起了。”

孟鹤堂还是笑着的,他说,航航,咱们明天再去吧,我这晚上约了栾哥一起吃饭。

周航不忍让孟鹤堂为难的,所以他只是扯出个笑意,在圆润的脸颊上显得有些喜庆。

“先生您和栾哥去吧,我先去找二哥了,没关系的。”

周航最终还是骗了孟鹤堂。

那场烟火仅此一次,勇气全借给了东风。

03

漫长岁月被上帝按下快进键,后来的周九良日复一日的独自重复着上班下班回家的生活,只有一点不同——他身边再也没有孟鹤堂。

那时候的孟鹤堂还年轻着,栾云平每每总在演出结束后变着花样的邀人吃饭、看电影,或是买上一包糖炒栗子去摩天轮上看城市夜景。

于是周九良借口搬了出去和朱鹤松一起住。

那段日子对于周九良而言变得无比漫长,他再没有一个夏夜如那夜一般,看着孟鹤堂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在路灯下被拉扯的无限长,再暧昧的交叠在一起。

再后来逐渐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小少年给了字又跟着孟鹤堂到了五队,朱云峰和曹鹤阳像是两个大家长,以至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定下一条规矩——工作上的事找饼哥,生活上的事找四哥。

那会儿连孟鹤堂这般通透的,都暗里找过饼四二人不知几次。只偏偏一个周九良,明明心里装着事,却也不肯告诉别人,只自己闷着不说,暗地里跟自己较劲。

于是在老五队的时候,四哥和饼哥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轮流跟周九良谈心,防止这孩子哪天想不开突然自闭了。结果周九良嘴严的跟上了锁似的,硬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可喜欢这事不过是当局者迷。

周九良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全然不知旁人早都看得清楚。

于是烧饼怀着一腔老父亲的心,趁着后台无人时,伸手拍了拍周九良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轻声问道:“九良,这事你跟小孟儿说过吗?”

周九良装着不知情的无辜模样,“什么事儿啊饼哥?”

烧饼恨铁不成钢地一推周九良的额头,瞧着使劲,实际上没用几分力。语气里满是对栾云平天天当着他面,光明正大地拐走小孟儿的气愤。

“你就这么眼瞧着栾云平那个狼心狗肺黑心肠的把小孟儿勾跑了?”

周九良有时候觉得饼哥和栾哥并非是关系不好,而是一起度过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对自己的重要性,但却依然看不得对方身边有另一人出现。

周九良似乎是终于装不下去,开口打断道:“孟哥喜欢。”

“什么?”

烧饼愣住,却看周九良抬起头,面上神色淡淡的,一如既往地老成着,却和烧饼头一天见他的时候不同。

那时候的周九良眼底仍清澈着,被逗急了会红着脸躲到孟鹤堂身后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腼腆笑意,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一般淡淡的,抬眼看人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子冷。

周九良垂下眸子去整理大褂领口,又重复了一遍。

“先生喜欢栾哥。”周九良顿了顿,又道:“这是他的选择。”

烧饼揉了一把小卷毛,迫使周九良看着自己,问道:“九良,那你的选择呢?”

周九良眼底闪现出几分迷茫,他曾无数次站在选择的分岔路口,孟鹤堂是他选择正确的最终奖励。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次选择是否正确,可那已经用尽他的全部勇气。

周九良恍惚间回到他和孟鹤堂刚来五队时,烧饼和四哥打头组了个接风的酒局。

孟鹤堂和周九良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

周九良出门没带钥匙,又懒得打搅朱鹤松,只好被孟鹤堂拉着回去暂住一宿。

周九良乖巧地跟在孟鹤堂的左手侧,指尖若有若无地碰着身边人的柔软衣料,听着他的先生兴高采烈地说着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他只偶尔应和两声,眼睛却只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身前影子被路灯无限拉长后又回到身后,再一点点移回面前。

孟鹤堂终于停下步子,颊上泛着酒醉的红晕,像是晕染好的腮红,一向清澈又柔和着的眼眸里也浮起一层迷离的薄雾,伸手摸着周九良的小卷毛碎碎念,像是还把对方当成当初那个腼腆又需要自己照顾着的小孩。

“周宝宝,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喝多了?没事,孟哥回去给你冲蜂蜜水。喝完蜂蜜水咱们周宝宝就不难受了。”

周九良轻而易举地将孟鹤堂的手腕抓握在掌心,却不敢下滑半寸去碰对方的柔软指尖。

周九良只敢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后者泛着水光的红润双层,哑着嗓子唤他,“先生。”

孟鹤堂凑进一步,努力睁着懵懂无辜的水眸去看周九良的神色,分明醉的脚下不稳,却还耐着性子,嗓音柔和着哄自家年幼的搭档。

“航航,你是不是喝多了。”

周九良甚至能感受到孟鹤堂的气息近距离喷洒在自己的面上,潮气丝丝缕缕地顺着皮肤钻进心底又生根发芽。

周九良下意识用拇指去摩挲孟鹤堂的腕骨,后知后觉般觉得热气上头,偏着头想要凑近那双漂亮又多情的薄唇。

“先生,我可能是喝多了。”

唇瓣被孟鹤堂舔的红润又泛着水光,无声地引诱着少年品尝。

可他最后也没能吻上去。

他只是轻轻地把头埋在孟鹤堂的颈窝,像是一只撒娇犯懒的猫,借着酒劲闷闷地嘟囔出几个字。

夜风将周九良的话语吹散却没能送进孟鹤堂耳中,路灯也没能让周九良看清孟鹤堂眼底的清醒。

他们都曾经面对选择,却无一例外地选择错过。

周九良在那个夏夜里说,先生,我爱你。

孟鹤堂不知道。

孟鹤堂曾在那次返场说,咱们姻缘有份。

周九良不知道。

04

后来,孟鹤堂和周九良离开了老五队,创建了七队。再后来又公司被安排去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拿了冠军。

周九良也借着方便对活的名义再次搬进孟鹤堂的家里,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牙刷杯摆在孟鹤堂的杯具旁边,又拿了衣服放进衣柜里。

孟鹤堂端着刚出锅的热菜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一边朝着周九良所在的屋子方向扬声喊了一嗓子,叫人出来吃饭。

周九良某个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到某个平行空间,平行空间里的他们去国外结了婚。周九良像现在这样负责出完差回来收拾行李,孟鹤堂则去做饭,两人吃过饭后再轮流洗碗。

孟鹤堂看着周九良落座后才解了围裙,从衣挂上拿下外套,瞧着准备拿手机给菜品拍照的周九良解释道:“航航,我约了栾哥……”

周九良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中,打断道:“还回来吗?我等你一起吃。”

“应该回不来了,你直接去剧场等我吧。我……有些事和栾哥说。”

周九良的脸色冷下来,侧过头去看神色复杂却欲言又止的孟鹤堂。

孟鹤堂有些讷讷地想要伸手去拍周九良的肩,后者却站起身躲开,留下一句我吃饱了,摔了门回卧室。

孟鹤堂朝着被周九良摔上的门叹了口气,却也没和对方解释自己是去和栾云平把话说开,直截了当的拒绝对方。

孟鹤堂只当周九良是犯了孩子家家的小脾气,怕对方越哄越来劲,又怕周九良跟自己较劲饿坏了身子。最终还是留了个纸条,贴在冰箱上。

“菜在锅里,记得热热再吃。晚上演出记得带那套绿的大褂。”

05

周九良也并非是故意摔了门发脾气,不过是听了刘筱亭的主意,借机试探孟鹤堂对他的容忍度,借此鼓起勇气,再为他最后一次勇敢。

周九良最终还是在临走前扒拉了两口菜,又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出门,路过花店时买了束玫瑰,艳丽的像是那年孟鹤堂无缘见到的烟花。

只是很遗憾,再回不到那个盛夏。

他举着花走到后台门口的时候正准备打一打腹稿,正巧碰上孙九芳打里边出来,后边还跟着一脸无辜的刘筱亭和尚九熙。

孙九芳瞧见周九良时明显愣了愣,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周九良的腕骨,慌忙叫道:“九良。”

周九良敛了敛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问道:“怎么了?”

孙九芳强装着镇定神色去哄他,“你陪我去抽根烟吧,刚才后台抽烟的都不在,我只能拉这俩不会抽烟的陪我吸二手烟。”

周九良正因为告白的事情而紧张,没瞧见孙九芳的脸色,不疑有他,答应的倒是迅速。可周九良下一秒说出的话,又让孙九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那你等我进趟屋子放个包。”

刘筱亭眼瞧着周九良要朝门口方向去,急得声音都瞬间拔高,在破音的边缘游走。

“九良,你别进屋!”

饶是周九良再迟钝也反应出这几人的不对劲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花束,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使花束最外层的包装纸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足以在安静下来的走廊里引人瞩目。

尚九熙盯着那束红的刺眼的玫瑰,微微一想便联想出前因后果,终于开口问道:“九良,你这花也是送孟哥的吗?”

周九良几乎是和尚九熙同时开口朝对面三人问道:“栾哥在里边是吗?”

三人沉默着,像是默认。

周九良刚想抬脚,却后知后觉地反应出尚九熙话里的古怪,舔着后牙槽的位置看了眼后台门口的方向,腮肉被舌尖顶出一个半圆的形状,显得痞里痞气的。

“栾哥也来送了玫瑰是吗?”

尚九熙不忍心地撇开眼,孙九芳也不做声。

周九良恍然间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垂着头嗤笑一声,再度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刘筱亭问道:“二哥。”

刘筱亭从来不会撒谎,他避开周九良的视线,别无他法,不得不实话实说,“栾哥拿着花进去一会儿了。”。

周九良面色冷着推了推眼镜框,径自绕开三人迅速推门闯进后台,正碰见栾云平和孟鹤堂对面站着,孟鹤堂的怀里还捧着一束红玫瑰,连包装的款式都和周九良手里的花束一般无二。

孟鹤堂愣怔着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周九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手里的那束红玫瑰上,下意识地喊他,航航。

天蝎座仿佛是天生的演员,将无辜和惊讶演绎的淋漓尽致,甚至夸张的挑了挑眉毛。

“哟,栾哥也在,没打扰你们吧?”

栾云平还是端着那副一贯的温和模样,淡淡看他,仿佛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九良来了。”

“栾哥又来找孟哥啊。”周九良又扯出个笑模样来,镜片上划过反射的光线,语气平淡又自然地继续道:“嗐,没事儿,你俩不用管我。我就是进来扔个垃圾。”

孟鹤堂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呆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周九良拎着相同模样的花束,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发出沉重声响,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孟鹤堂不会知道周九良在花店犹豫了多久才小心翼翼地写下那张藏着岁月秘密的卡片。卡片上的字很短,也不浪漫。仅仅是一个少年的全部勇气而已。

他说,孟鹤堂,我不想再和你错过。

而那张卡片这一刻被主人用鲜艳花瓣藏匿在桶底,狠心的像是决意退出一场无疾而终的旧梦。

那些年里周九良所有为孟鹤堂而小心翼翼鼓起的每一次勇敢,可惜他始终没能看到。

他错过了一场盛夏的绚烂烟花,也错过了一场盛大的隐晦浪漫。

他想,孟鹤堂,我们还是错过了。

06

周九良到底是空着手和孙九芳去后门抽了根烟解乏,刘筱亭和尚九熙被迫着站旁边吸二手烟。

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一个采访。

女主持人看了看手卡,笑着问向周九良:“周老师的人生中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呢?”

周九良恍惚间觉得女主持人的笑容有几分像孟鹤堂,尤其是眼睑的弧度。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孟鹤堂,想要说出那些不曾开过口的话,却被孟鹤堂笑着推了一下肩膀,嗔道,人家主持人问你呢。

于是他只敢在心里想。

“最遗憾的是那年盛夏没能和你一起看一场烟花。”

“最遗憾的是那年酒后没敢借着装醉的名义吻你。”

“最遗憾的是那年冬夜的巷子口始终不敢牵你的手。”

“最遗憾的是一直以来都没能告诉你我爱你。”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敛着眸子去看那架老年间曾传言会勾魂摄魄的黑洞洞的镜头,仿佛又回到那年孟鹤堂在台上用漆黑眸子笑着看向自己的时光。

他垂着眸舔了舔唇,又笑着看向镜头,仿佛在朦胧中又看到那年盛夏烟火,绚丽又浪漫,像是一场盛大无果的暗恋。

他撒了谎。

“和孟老师合作说相声,我没有遗憾。”

07

周九良透过缥缈烟雾抬头看了看街边亮起的路灯,宛如那年盛夏。

他依稀能在光里瞥见那人背影。

他无声的轻笑,又想起主持人的那个问题,在心底暗自作答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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