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甲医院科主任到县城当院长，他如何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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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甲医院专家到县城当院长，张卫兵如何把“脏乱差”的医院改革成“模范生”？
撰文丨汪航
“无制度、无落实、无原则、无底线”，这是张卫兵对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嘉鱼医院的第一印象，也是他多次向医院职工公开传达的观点。
作为小县城里的二级医院，嘉鱼医院曾长期面临人情关系、医生躺平、人才断档和亏损运营等难题，一度被上级部门评价为是“惯性运营”。张卫兵还有个更形象的比喻——像脚踩西瓜皮一样，滑到哪算哪。
张卫兵/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接了一个“烂摊子”
嘉鱼县隶属于咸宁市，北接武汉，南邻赤壁，是武汉城市圈重要组成部分。这里常住人口28.9万，县城内有嘉鱼县人民医院、嘉鱼县中医医院和一家民营医院。
2021年12月，嘉鱼县人民医院与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签订战略合作协议，被中南医院全面托管，正式挂牌“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嘉鱼医院”，张卫兵出任院长。
54岁的张卫兵，在中南医院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他本来可以选择不折腾，在中南医院安然工作到退休，但6年前遭遇的那起恶性伤医案，让他的心态更平稳了，做事更有耐心了，也比以前更懂得珍惜当下。
2018年12月14日，张卫兵在诊室被砍成重伤，凶手随后跳楼身亡。根据湖北官方描述：张医生头颈胸部严重损伤，肠道破裂，腹部大血管断裂，生命垂危。由于伤势极重，他的同事都认为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在嘉鱼医院做院长前，张卫兵就有过基层医院工作经验。2018年3月，中南医院与蕲春县人民医院成立医联体，张卫兵去担任蕲春县人民医院泌尿外科（外二科）主任，这里也是他的老家，每周四下了班，张卫兵都驱车300多公里赶到蕲春，第二天八点准时在蕲春县人民医院出诊。
那场变故短暂中断了张卫兵与蕲春县人民医院的“周五之约”，伤好之后他又重续这个约定。2020年底，蕲春县人民医院泌尿外科获得“湖北省县级重点专科”，黄冈地区仅两家医院获此殊荣。
如今，张卫兵每周一留在中南医院查房、出诊，周二、周三、周四在嘉鱼医院工作，周五则回老家蕲春履行“周五之约”，他的工作更忙碌了。
他说，中南医院的工作经历使他在管理方面学到了很多，而“周五之约”又令他熟悉了基层医疗的方方面面。尽管如此，对于接任嘉鱼医院院长，张卫兵也反复做过思想斗争，“我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怕来了以后工作搞不好，对自己和领导都没办法交代。”
被中南医院全面托管前，嘉鱼医院可谓“内忧外患”。内忧：医院口碑差、转诊率高，管理混乱。外患：由于离咸宁、武汉较近，患者外流严重。
嘉鱼县一位居民向“医学界”回忆，2020年以前，他们基本不会在当地看病，因为“口碑差，去了不放心”。嘉鱼医院纪委书记童文雄也证实，“以前不论是上级政府还是老百姓，都不相信我们医院，评价只有三个字——脏乱差。”
童文雄是医院老员工，1997年加入后曾在多个部门工作，见证了医院不同时期的发展状况。据他介绍，以前，医院门诊只有上午有一些病人，下午门诊就基本没人了。“不管是医院管理，还是医疗业务，工作很难推动。”
嘉鱼医院被全面托管前，县里组织了老干部座谈会，会上，县政府和一些老领导评价医院“惯性运营”。
张卫兵推动医院在安保等领域进行改革
最终张卫兵还是接了这个“烂摊子”，因为他想靠自己的能力为基层医疗做事，也想通过这个平台证明自己。来之前，他对医院的基本情况虽有一定了解，去了之后发现，困难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医院账面是一笔烂账，没有运转资金，刚开始只能东拼西凑给大家发工资。”张卫兵说，除了没钱，医院管理等于零，“服务态度恶劣，患者对医院缺乏信任。”
此外，医院内部长期论资排辈，人才严重断档，一年都招聘不了几个人，病房使用率不到50%，全院每天不到10台手术。张卫兵还发现，医院每年都有不少医疗事故发生，赔偿金额居高不下。在他看来，这些医疗事故大多都是由于低级失误造成的，本应避免。
面对种种难题，张卫兵开始了他的改革。
科主任重新竞聘，被人半夜敲门
一个外地专家到陌生地方当院长，首先要聚拢人心，这决定着今后改革措施能否顺利推行。张卫兵深知这一点。
初到医院，他每天都组织各部门开会，反复强调医院制度化和流程化的重要性，“其实最开始还是要统一思想，告诉大家我们医院被托管了，我们医院很差，现在要发展，大家都要努力改变，离开原来的舒适区。”
“用制度管人，用流程管事，我自己也不例外”。张卫兵在医院大会上曾反复强调这句话。
在张卫兵看来，制度不讲人情，违反规定就严肃处理。拿最常见的医疗投诉来说，新版制度规定，对医疗投诉零容忍，发现一起、处理一起、全院通报一起，情况严重者给予待岗甚至开除处罚，绝不讲人情。
医院风气转变后，张卫兵继续推进门诊改革。分管门诊工作的副院长蔡刚祥告诉“医学界”，以前门诊分科混乱，患者甚至会去错科室就诊，“消化内科的病人去了心血管内科看诊，很不专业。”
2022年，医院根据当地患者的疾病谱，重新细化门诊分科，增设一二级科室，比如内科细分为七大门诊、建立导管室等，同时突出特色学科。“一站式服务中心自助就诊系统使杂乱的就诊秩序得到优化，患者就医体验也变好了。”
嘉鱼医院一站式服务中心
这些制度、流程的改革措施落实后，张卫兵把改革重心放在了人员上，这也是整个医院改革工作的重难点。
托管前，一些护理人员晋升高级职称后躺平心态明显，但医院却无可奈何，“这些人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人事科此前曾多次推动人事改革，但一直推不下去。”
张卫兵也说，医院的护士长、科主任近乎终身制，不仅无法对医院发展起作用，也阻碍了青年人才的培养。于是，他下决心要把这些人清退出去。
张卫兵要求，全院护士长、科主任重新竞聘上岗，重点岗位强制轮换，并清理一大批虚编、占编人员，“我对终身制是很反感的，学科不可能等到你退休再来发展，看准时机，该调整就要调整，这是必须的，医院还要发展，你不能占着位置不做事。”
另一方面，一批有能力的人得到了重用，比如消化内科一名30岁的医生通过竞聘成为科主任，他学历高又肯干肯拼，正是张卫兵所欣赏的。多名医院职工都提到，张卫兵重视人才，每天问人事科“要人”，还在中南医院附近专门租了房子，送嘉鱼医院职工前去进修学习。
嘉鱼医院学科建设陆续取得成绩
“医院发展一定要学科发展，学科发展一定靠人才驱动，所有医院的核心任务都是看病，你把人才培养好，把诊疗技术提升和服务态度搞好，不就可以生存了吗？”张卫兵说。
还有更大“野心”
这一年多来，张卫兵将中南医院先进的管理经验、优秀的专家团队和优质的医疗资源一一对接，每周在嘉鱼坐诊的中南专家覆盖14个重点科室，学科对接帮扶率达到63%，嘉鱼医院的固定资产总值、门诊总量、业务工作量均实现了量与质的攀升。
嘉鱼医院
与2022年相比，截至今年10月份，嘉鱼医院门诊和住院人次增加了近20%，手术量增加21.2%，医院业务总收入增加14.9%。
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患者真的留了下来。“与2021年相比，转诊率下降39.52%，越来越多嘉鱼县居民开始留在当地看病。”张卫兵表示，只有看好病，才能留住患者。
此外，医院药占比也大幅下降。过去医院药占比长期超过30%，改革后，这一数据截至上个月已经降到了20%，“医院同行都清楚，降低一两个点有多难，但我们这一年来降低了将近20个点，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如今的嘉鱼医院，三四级手术和疑难手术也一直在提高，疑难重症在“家门口”就能解决。去年5月，医院成功完成嘉鱼首例右上肺支气管鳞癌袖式切除术，这种高难度的癌症手术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学科建设方面，嘉鱼医院的重症医学科、妇科等5个科室在2023年获评二级医院省级医院临床重点专科；科研领域，医院今年以第一承担人获批省级科研项目1项，以通讯作者发表SCI论文1篇；在交流层面，省、市、县各级领导开始走进嘉鱼医院，肯定其现阶段发展。
湖北省卫健委副主任张定宇此前带队到嘉鱼医院考察
一名职工告诉“医学界”，“医院从一个差等生变成模范生，其他县要来向我们学习了”。
虽然医院发生了很多好的转变，但张卫兵心里清楚，人才队伍建设等方面还存在挑战。目前，嘉鱼医院出台了“将才工程”和“新星人才”计划，为医疗人才在待遇、住房等方面提供政策支持。
他希望，未来嘉鱼医院的每个专科建设都能更进一步，每个学科带头人都能在湖北省内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早日创建三级医院，“我的目标就是把嘉鱼医院打造成湖北省一流医院，哪怕放在全国县域层面，也有我们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