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斯蒂芬.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成功发表了。小说以一位英国贵族太太的视角,写了她对陌生人的“我”倾诉困扰了她一生的二十四小时。
C太太曾经疯狂地迷上一个素昧平生的赌徒,为了把赌徒从生死的边缘拉回来,她不惜付出金钱、感情和身体来挽救赌徒,最后换来的却是赌徒对她的侮辱和欺骗。二十四小时后,她终于觉醒了,并迅速离开了赌徒,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斯蒂芬.茨威格是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传记作家,擅长写小说、人物传记,也写诗歌、戏剧、散文。茨威格出身富裕的犹太家庭,曾有过周游世界的经历。在旅行期间,他结识了罗曼.罗兰和弗洛伊德等伟大的作家,而后他的作品也深受他们的影响。
在小说里,茨威格热衷以精神分析法,擅于抓住人物细致的心理特征来写人物,读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来狂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小时》就不难发现,这些作品之间有着相似之处,小说都是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及其生活遭遇,以其出色的心理描写开创了独特的心理领域。
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被业界人士评为,借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最为成功的一个典型范例,茨威格被罗曼.罗兰称为“灵魂的猎者”,从而赢得了“心理现实主义”大师的美誉。
第一章
战争爆发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维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忿怒的争吵,几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没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扎迸头脑里,他们决不会昂奋激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的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阶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上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览访胜摄影,胖笃笃的丹麦人忙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艺,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大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辰,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们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开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忿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象一座单独的别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岩石嶙嶙,景致多么美妙!
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儿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里不再见到他了。
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的快乐舒坦的生活态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又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惶不安,倒不一定为了好奇,马上匆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平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像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着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
接着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生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迈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狞,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在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轻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们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太太说话了,像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谈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第二章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于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行”,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做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力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像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因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蓦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第三章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他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像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像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像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像遇着魔法似地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
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像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像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