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暑假,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学者陈平原收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邀请,来到英国伦敦。因为意外变化,本来的学术演讲计划变成了为期一个月的“旅行假期”。
在《大英博物馆日记》的序言中,他写道:“走过不少国家,见识过许多美术馆和博物馆,到目前为止,最让我怦然心动、流连忘返的,非大英博物馆莫属。”
这座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博物馆,是什么地方吸引了陈平原?在馆内馆外,有多少伦敦的“珍藏”与“风物”引发了他的思考和联想?让我们回到20年前,去看陈平原眼中的那座城市、那座博物馆。
2001年7月27日,星期五,晴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都说伦敦的夏天多雨,可首先让我领教的,却是一点不比北京逊色的大太阳。胡乱摊开行李,连书籍、山楂片带笔记本电脑,一古脑全摞在客厅的书桌上。
这回走得太匆忙,一点“功课”也没做,上飞机前随手抓了《英国地图册》(李静等主编,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2000)、《英美概况》(陈治刚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4),还有几年前W教授留下的日文本《伦敦》(石川敏男:《ロンドン》,东京:昭文社,1990)。
伦敦Bloomsbury街区
前者因伍尔芙、福斯特、凯因斯等人的布卢姆斯伯里团体而声名显赫,读人文学的大都知道;后者则是一条只有二三十米长、排列着六七家饭馆和一处教堂的小街。小街本身没什么,背靠小小的皇后广场,面向南安普敦大街。可一旦上了大街,可就非同小可了。右边几十米是伦敦大学门前的罗素广场,左边不远处则是伍尔芙等人时常出没的布卢姆斯伯里广场。更重要的是,就在这两个林木葱郁的广场后面,正是举世闻名的大英博物馆!
外出旅游,能与如此重要的博物馆比邻而居,实在太幸福。当即决定,带上地图,探路去。
电影《菊石》中,大英博物馆的廊柱
古希腊风格的门廊,本给人庄严肃穆的感觉;可进进出出的人流,却显得十分轻松。有倚着门前的现代雕塑拍照的,也有三五成群坐在水泥地上聊天的,更多的则是一路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地朝你走来。从参观者如痴如醉的眼神里,你能读出“不虚此行”的赞叹。
人流大都向外走,偶尔也有朝里的。试探着近前观察,忽然发现,迈上台阶的游客径直入内,并未出示门票或证件。大门口有人把守,但不管验票,只是负责维持秩序。环视左右,见到几个募捐箱,却没有售票的窗口。往外走的,有人朝箱子里塞钱;往里走的,却都是昂首阔步。敢情这里是免费参观,自由出入?
大英博物馆
一瞬间,真的很感动。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小步跑上台阶,提前登堂入室。可一见展厅编号1—94,当即傻眼了:如此庞杂的展示内容,真不知从何处入手。没有做好参观的心理及知识准备,贸然闯入,效果并不好。还是老老实实,退而求其次,就在这方型建筑群的“天井”里转悠。周边各七八十米的大天井,前面是两个问讯处,四周零星摆放着若干精美石雕,中间部分乃大名鼎鼎的阅览室。围着阅览室的,则是主要展卖各式旅游图书及纪念品的新建的大展苑。别的不急,先付6英镑,抢一册《大英博物馆》再说。很高兴,这里的博物馆手册,在英、法、德、日、西班牙文之外,终于有了中文版。这些年在欧洲旅行,发现一个明显的变化,主要旅游城市及博物馆的指南,包含中文版的越来越多。这自然与近年中国游客的迅速增加有关。相信有一天,中文会像英文、日文一样,成为最主要的“旅游语言”。
回到“新居”,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大英博物馆》,查看这座创建于1753年的国家博物馆最初的模样。因为,现在大英博物馆建筑群的基本格局,是1850年扩建时奠定的,而原先的馆址蒙塔古大厦,则已在扩建中拆掉了。依照常识,最初的捐赠者汉斯斯隆爵士(1660—1753)和最初的馆址蒙塔古大厦,都不应该被历史遗忘。果然,手册的第一页,便赫然排列着这两大功臣的画像,以供发思古之幽情者凭吊。
附记:
1867—1870年间旅行欧洲的王韬,在其图文并茂的《漫游随录》中,有关于“博物大院”的描写。因知识背景的限制,介绍部分,王君只能“逸笔草草”,但议论却相当精彩:
“此院各国皆有。英之为此,非徒令人炫奇好异、悦目怡情也。盖人限于方域,阻于时代,足迹不能遍历五洲,见闻不能追及千古;虽读书知有是物,究未得一睹形象,故有遇之于目而仍不知为何名者。今博采旁搜,综括万汇,悉备一庐,于礼拜一、三、五日启门,纵令士庶往观,所以佐读书之不逮而广其识也,用意不亦深哉!”(《漫游随录扶桑游记》106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中国首任驻英法公使(1876—1878)郭嵩焘,在其日记中,也曾提及此博物馆:
“其地礼拜二、礼拜四两日禁止游人,余日纵民人入观,以资其考览。”(《伦敦与巴黎日记》140页,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
由一百多年前的每周开馆三天,改为现在的每日开放,这一点也不令人惊讶;让人感慨不已的是,在市场经济深入人心的当代社会,居然还有这种谋其功而不计其利的举动。
1790年的大英博物馆门票
可我相信,即便对博物馆情有独钟者,如果不是免费,也很难时常光顾。据说英国人争论的结果是:为了国民教育,花这钱,值得。作为受益者之一,我只能重复王韬的感慨:此举“用意不亦深哉”!
这回的伦敦之行,因客居位于市中心的小酒馆楼上,生活及游览十分方便。不必来去匆匆,可以悠闲地坐下来,观察过往行人,充分体会欧洲城市日常生活的乐趣。住所在布鲁姆斯伯里区,转过街角就是罗素广场,此广场与到过北大的哲学家罗素无关,倒是诗人艾略特曾住居附近,常在此散步与写作。广场中多有百年大树,一次遇雨,就这么一路跑回家,居然没被淋湿。
2001年7月31日,星期二,晴
木乃伊展厅,大英博物馆
从公元前几千年尼罗河畔埋葬某位法老的金字塔,一转而为现代人生活娱乐于其间的高楼大厦,如此错乱的时空剪辑,也算别具一格。弄不好,还有点好莱坞大片的韵味,就差浪漫爱情与夺宝奇遇了。
游客不多,满大厅五彩缤纷的木乃伊及棺木,或平躺,或站立,也有的三五成群,似乎正聚首议论着什么。以前也曾在博物馆及画册里阅读过埃及的木乃伊,却从未见识过如此集中展示的场景。面对单个展品,你会认真阅读说明文字,欣赏彩绘棺木上所画各种人、神形象,猜测其中所蕴涵的神秘故事。可一旦倒转过来,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阅读一具作为文物的彩绘棺木,而是孤零零的个人被光怪陆离的众多棺木所包围,你很容易超越时空,进入想象的世界。
电影《木乃伊》剧照
难怪好莱坞导演对此特感兴趣。1999年的卖座大片《木乃伊》没见过,刚面世的续集《木乃伊归来》倒是有幸目睹。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顷刻之间变成魔蝎军团,直扑银幕下的观众,以及尼罗河水在妖法的作用下直立起来,险些将探险家夫妇吞没,种种精彩特技,看得人目瞪口呆。可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影片的开头部分,那场发生在大英博物馆的恶战。将博物馆设想为战场,各方为争夺有神奇魔力的古手镯而大打出手,文化/学术一转也就成了军事/政治。
优雅的西方英雄最终必定消灭邪恶的东方祭司,这一大快人心的结局,其实隐含着某种民族歧视与文化霸权。批评影片只顾谴责埃及人前来抢夺木乃伊,而不追究木乃伊何以万里迢迢,来到大英博物馆,似乎是在套用萨义德的理论,过于学究化了些。但博物馆以及博物学知识并非一尘不染,同样包含价值与立场,不能保证摒除偏见——尤其是在对于“遥远而神秘的东方”的想象上。略为敏感点的中国人,在国外参观美术馆或博物馆时,常有混合着自豪与屈辱的复杂感受,很容易被激怒。
女史箴图,大英博物馆藏
将心比心,埃及人看此类影片,或者在大英博物馆里欣赏木乃伊及彩绘棺木,估计也不会只是“光荣与梦想”。木乃伊见得多了,“死者之书”(BookoftheDead)倒是第一次认真观赏。作为坟墓里的陪葬品,这种纸莎草纸书卷,据说是帮助死者死后生活的咒语书。按照古埃及人的信仰,人死后,其灵魂必须面对阴间的法庭,冥神(Osiris)将对死者的心脏进行衡量,评估其正直程度。如检验合格,灵魂方才可能在神的国度里安静地生活。因此,衡量道义与公正的天平在“死者之书”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许多画面以此为中心展开叙述。此种阴间想象,与中国人的趣味相通。
亡灵书(死者之书),大英博物馆藏
可惜手头这册《大英博物馆》里所收的“死者之书”,不是我看中的那一幅。于是拿起相机,左端右详,拍了好几张这架代表着人类永恒的梦想、现世无法实现的道义与公正的天平。画面刚好被两块玻璃分割,如何将接缝与画面上的立柱重合,最大限度地减少破坏,煞费了一番苦心。步出展厅时,发现了埃及馆的说明书,里面恰好有我相中的这幅“审判图”。在惊喜于“英雄所见略同”的同时,也为我的效果未必良好的白忙活而惋惜。
目前的大展苑,据称是2000年12月才正式建成开放的。此前,位于庭院中间的圆形阅览室四周挤满各种附属建筑,既有碍观瞻,又不利于人流的疏散。福斯特爵士大刀阔斧地减去各种附属物,而凸显经过整修、改变功能的圆形阅读室的无限风韵,再采用以玻璃和钢材制成的网状穹顶,与四周的正式展厅连成一体。游客进入如今疏朗明亮的庭院,既可欣赏头顶经由玻璃折射而变得更加妩媚的蓝天白云,也可驻足阅读在我看来颇为复杂的展厅图示,更可以坐下来略微休憩或选购纪念品。
大英博物馆的中心,大中庭(大展苑)
此类“户内都市广场”,给予游客的不仅仅是活动的空间,本身便成为审美观赏的对象。玻璃屋顶与石砖廊柱之间,几乎浑然一体,所谓现代与古典之间的巨大鸿沟,被设计师巧妙地采用优哉游哉的蓝天白云化解掉,以致必须刻意追寻,方才可能由材料及空间想象的歧异,意识到此乃经过改建的古老建筑。如此尽量保持原建筑群的整体美感,与贝聿铭之在卢浮宫入口处安置一玻璃金字塔,形成古典与现代的尖锐对峙,设计思路明显不同。尽管后者现在名满天下,我还是觉得不伦不类,感觉上就像穿西装戴瓜皮帽,只能说是“别具一格”。
以我浅见,不能诉诸审美直觉,而必须经由一番理论阐释才能被理解与接纳的设计,并非最佳方案。当然,这与我对博物馆建设之过多强调“当代意识”,放弃“博大渊深”而追赶理论时髦这一世界性潮流不大以为然有关系。所谓“探索城市”,本该兼及住宅区、工业区、商业中心以及市政管理中心,可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建筑师,都更痴迷于带有纪念性的公共建筑。记得意大利学者L.贝纳沃罗(LeonardoBenevolo)在《世界城市史》(DieGeschichtederStadt,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的最后一章中,集中讨论了当今世界该如何设计适合于人类生活的住宅区。
《世界城市史》
作者:贝纳沃罗译者:薛钟灵等
出版社:科学出版社出版年:2000
一方面,让人诗意地栖息在这块大地上,此乃城市规划及建筑设计的根本目的;另一方面,随着城市规模的大致确定,修建纪念性或标志性大型建筑的机会越来越难得。
在这方面,诺曼·福斯特爵士确实是幸运儿。展览说明书里提及其最近完成的设计,包括香港新机场,柏林的国会大厦,以及正在施工的大伦敦市政府的办公大楼。香港新机场早已亲历,柏林的国会大厦则只能阅读模型;倒是那正在施工的造型奇异的办公大楼,因机缘凑巧,事先拜访过了。
那天下午,参观过幽雅但略嫌阴森的伦敦塔,走过比伦敦塔更容易为外国游客所铭记的伦敦塔桥,来到泰晤士河对岸。原想寻找大卫·温尼的《女儿与海豚》雕像,阴错阳差,竟见识了此办公大楼工地。抬头仰望奇形怪状的大楼轮廓,感觉上既像竖着的大拇指,又像倒扣的贝壳,到底什么寓意,不清楚。只是感慨伦敦人胆子真大,让如此庞大而古怪的建筑,与古老的皇宫隔河相望。看过展览说明,方才知道,此乃日后大伦敦市的行政管理中心。依照工程设计(1998—2002),伦敦人很快就可以高高在上地俯瞰河对岸的白塔、藏宝库、女王之家以及叛徒之门。
伦敦市政厅
同是政治中心,如此古今对话,是延续传统,还是嘲笑历史,抑或只是激活想象以发展旅游观光?下回访英,一定不可错过这即将崛起的泰晤士河边的新景观—至于建筑学上的成败得失,则非我辈门外汉所能论列。
不过,以“旧与新”作为此次展览的四大主题之一,还是让我大长见识。城市里的历史性建筑,乃某一时段人类文化与精神的载体,必须格外珍惜;可在一个与原先设计完全不同的新环境里,这些历史性建筑往往不堪重负,与周边环境的协调更是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