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西关一带康王南路,有一座三百年历史的古建筑——锦纶会馆,与闹中取静的华林寺比邻而居,原是广州丝织行业股东公会,始建于清雍正元年(1723年)。几百年前,当广绣驰名海外成为“网红”产品引领欧美的中国风尚时,广州丝织行业的大佬们就在这间会馆聚会议事、运筹帷幄。围炉煮茶之间,让广绣惊艳世界。民国时期,西式服饰大流行,布中“软黄金”香云纱却令宋庆龄、张爱玲等名流痴迷不已,在这里也能窥见端倪。
锦纶会馆,这幢见证了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的古老建筑,当年到底有多威风?又是怎样成为了广州众多行业会馆中的唯一幸存者?更让人惊奇的是,2001年,这位当时已两百多岁的“老人家”,居然豪横地上演了一出整体挪动的惊天大“漂移”——通过“五花大绑”、平移、升高、转轨等一系列操作,从现址的东南方向“漂移”80多米而来,创下了国内和国际的先例,这是怎么回事呢?
01
锦纶会馆建于清代,而广州的丝绸产品则早在唐代就已经享有佳名。地处亚热带的岭南地区,温热的海风带来充足的雨水,唐代广东的蚕桑生产已经达到五收,南海(现广州地区)遍闻织棉布机杼之声,“白氎(dié,细棉布)家家织”。那时的珠江江面外舶云集,外商们漂洋过海而来,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将精工细巧的“广东锦”等畅销货卖到各个国家。
唐代,出现了广绣历史上最早被记载的人物——广绣始祖卢眉娘。据唐代苏鹗《杜阳杂编》记载,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南海进献纺织奇女卢眉娘于朝廷。她年仅14岁便因一手“以丝一缕分为三缕,染成五彩”的刺绣技艺,由南海(今广州番禺)进贡入宫,能在一尺绢上,绣出七卷《法华经》,字的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于毛发”,被唐顺宗李诵誉为“神姑”,后化作“逍遥”仙人云游于海上。
宋末元初棉纺织专家黄道婆,少时流落崖州(今海南岛),向黎族妇女学习棉纺织技艺,总结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革新技艺,后回乡传技普惠大众,被誉为“织女星”“先棉神”。这也侧面证明了当时岭南地区的纺织业技艺之高超。
明清时期,海外贸易兴盛,珠江三角洲地区掀起了“废稻树桑”的热潮,桑蚕养殖甚至可以达到一年七收、八收。正如岭南大儒屈大均在《广东新语》所写“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三洋;五丝八丝广段好,银钱堆满十三行”。在一口通商时期,广州丝织业得天时地利,产品出口到欧美及南洋诸国。其时,“广之线纱…皆为岭外京华、东西二洋所贵”,所产的粤缎“色鲜华,光辉滑泽,金陵、苏杭皆不及”。佛山西樵在嘉靖年间更享有了“广纱甲天下,丝绸誉神州”的美誉,“广纱”“广缎”驰名海外。
02
广绣传奇:
漂洋过海,吹拂中国风
17世纪起,欧洲刮起一股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中国风”,精巧精美的中国瓷器、丝绸与各种工艺品漂洋过海,带给了欧洲人新奇的艺术审美趣味。丝织品,被誉为“中国给西方的礼物”。刺绣服装+刺绣披肩+刺绣名片,成为那时风靡的“贵妇套装”。“四大名绣”之一的广绣成为一张靓丽的名片。一座锦纶会馆,也让广绣风头一时无量。
刺绣,这门乍听上去是女子纤纤玉手完成的技艺,在古代广州却是男工唱主角,俗称“花佬”(“花”字读“些”音)。《岭南丛述》载粤绣工人“皆男子为主,精于女工,为其它省所罕见”。碍于时代局限和体力的要求,绣行只招“花佬”,以师徒制传承技艺。不过由于订单多、交货紧,后来“传男不传女”的行规渐被打破,在劳动中实行男女绣工分工协作,分上下两道工序。女绣工做第一道工序,也称下手工,以广绣针法绣上简单图案后,交男绣工刺绣,也称上手工,专绣重要部分。
至乾隆年间,广绣行业渐成规模,星罗密布在状元坊、新胜街、沙面一带的绣坊、绣庄就有50多家,从业人员3000多人,还成立了第一个刺绣行会“锦绣行”、堂口(帮会)“绮兰堂”。花佬三千,飞针走线,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了。
用色讲究、构图热闹,在用料方面也十分大胆,明代中后期的广绣艺人已达极高水平,不仅能够娴熟地采用真丝绒绣、金银线绣、线绣和珠绣等各类传统材料绣,还创造性地运用孔雀毛、马尾等动物毛发为线缕,这些皮毛本身的光泽度自然打造出明暗光影,成品“金翠夺目”“轮廓花纹,自然工整”。
不仅如此,广绣还能根据海外客商的需求进行私人订制,图案非常“潮”。不仅蕴含山水楼阁等岭南特色,还融入西洋绘画技法,在小小的一方绣布中展现了东西方审美的碰撞。而绣绷、绣架、绣艺等也随之传入西方,促进了西方刺绣业的发展。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就非常欣赏广东的金银线绣,曾专门派人到广州订制刺绣耶稣像和国王像,亲自倡导成立英国刺绣同业会。
如今,随西班牙国粹弗拉门戈舞享誉世界的“马尼拉大披肩”,实际上就是明清时期经经菲律宾马尼拉港中转销往西方国家的广绣披肩。据统计,1772年前后,广绣披肩在欧洲的销量高达8万条,可算是红极一时的畅销单品王了。
03
雍正年间广州丝织业已与苏、杭齐名,至嘉庆、道光年间,所产纱缎有“甲于天下”之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手工业者逐渐从封建奴役中解脱出来,成为自由手工业者。同时,“机户出资”“机工受值”的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新劳资关系,犹如一抹蕴含无限生机的曙光,照亮了丝织业。
在这种背景下,广州丝织手工作坊中出现了代表东家和工人各自利益的组织,即“东家行”和“西家行”——“东家行”是织号东家老板的组织,“西家行”是纺织工人(机房仔)的组织。东家与西家代表各自利益彼此对立,又在保护行业共同利益中相互依存。据史家推测,广州丝织业“东家与西家”的诞生,便开端于锦纶会馆的建立。
据雍正九年所立的《锦纶祖师碑记》记述:当时在广州的数百家丝织业主共同出资兴建锦纶会馆来供奉“锦纶行”(即丝制业)先师“汉博望张侯”——即张骞。
苏杭等地一般供奉先蚕娘娘嫘祖,锦纶会馆为什么会以供奉张骞为祖师爷呢?
《太平御览》《荆楚岁时记》等书都曾记载“支机石”的传说。相传汉武帝派张骞寻找黄河源头,张骞乘木筏直达天河,一位妇人赠之一石。张骞“乃与一石而归”,回朝后拿给善于占卜的严君平(一说东方朔)看,曰“此织女支机石也!”后来,张骞便创制立法,传之丝织业。
虽然锦纶行内人认为丝织业在黄帝之世便已出现,但其技术得以发展成熟却是张骞的功劳,感念其恩,于是建锦纶会馆来纪念他。
锦纶会馆还曾遭遇近代的殷殷血火。1841年,千余丝织工人打着七星旗前往三元里支援抗英斗争,正是在锦纶会馆集合出发的,而且得到了会馆的资助。其中一位义士陈棠,因表现英勇而受到清政府嘉奖。
04
商会春秋:
孙中山亲批“永远保留”
“广纱甲天下”,广州丝织品成为“广货”中的佼佼者,在海外引领起一股中国风。这可不仅因为广府纺织业的兴旺,还源于广州浓厚的丝绸交易氛围与工商会馆的蓬勃发展。
作为广州“四大会馆”之一,锦纶会馆统领西关、上下九及十三行附近的数百家大型丝织工场,拥有织机四千多台,丝织工人三四万。可以畅想,那时广州纺织行业的大佬们,每年年初就聚在一起围炉煮茶,谈笑间就已经定下了丝绸价格及规矩,然后通过十三行,将占了出口半壁江山的丝绸远销海外。
清代的广东行会已经有了一定规模,清末社会“无商律而有行规,乃粤省各商业之团体,即联结于此行规之内”,行内有各种严格的规定,货式之大小、工资之多寡,均有定章,如果违反就会遭到全行的“鸣鼓而攻”。而作为当时广州龙头行业的东家会馆,锦纶会馆也有着较完善的组织机构,设有负责“诞节(每年农历八月十三的张骞诞辰)见醮(jiào)”的锦纶主会,及负责日常事务的主会,均为每年一换。在机户与机工因工资问题产生纠纷、罢工等行为时,锦纶会馆也会协助官府从中调和矛盾。不仅是省城广州有锦纶会馆,佛山、顺德等地的村落也有锦纶堂的势力。工人们人数多,且多习武,无形中组成了一股极为强大的民间力量。
清末民初,国运益衰。鸦片战争后,纺织品进口到关税率降至5.56%—6.95%,大量洋纱、洋布涌入广州,西方动力丝织机逐渐传入中国。在内乱外患下,丝织业小作坊相继转行,各大会馆也逐渐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
1920年,当时的政府要将会馆收入公产,孙中山得悉后,批示要“永远不得别立名目”“永远保留”,“锦纶会馆”四字便似铁板钉钉般,历经风雨,傲然自立。目前,会馆中还留有一块“永远不得别立名目再行征抽□□□□碑”碑记,历经潮起潮落,静静的讲述着那些商海辉煌与风云故事。
拓展阅读
布中“软黄金”:
宋庆龄也为之痴迷?
“舶来纱品赛罗绫。男妇风行价日增。
萤争似阿侬机织好,香云衫子宝光腾。”
民国时期,有种布料被称作“软黄金”,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享用,价格曾一度贵比黄金。它就是有着400余年历史的香云纱,又名莨纱,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用植物染料加全程手工制作而成的昂贵纱绸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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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盈昃,斗转星移。1999年,广州市政计划开辟一条贯穿西关的南北主干道——康王路。按照设计路线,需要拆除一大片老城区旧屋,位于康王路上的长寿路与下九路之间的锦纶会馆恰在其中。文物需要保护,城市建设也需要发展,是“原地保护、道路绕行”,还是为拆迁让路,亦或是分割迁移、拆除复建,成了当时的热点问题。经过专家的反复论证与施工单位的共同努力,2001年,锦纶会馆最终通过平移、顶升、转轨再平移的复杂技术乔迁新址,这在国际和国内都属于首次!
当时的锦纶会馆已历经278年的风霜,年久失修,墙体内早已腐败不堪,灰浆的粘结力约等于无,简直就像一块“水豆腐”,在移动中极有可能散架。这偌大的建筑,怎样做到保持原样直接“乾坤大挪移”呢?参与文物保护和建筑工程的专家们脑筋脑汁,量身定制了许多保护措施。他们从内到外,将倾斜或变形的柱子、墙体等部件撑紧,而嵌在墙上的碑石和装饰物等就用软体物件和木板紧紧包裹住。
如此被“五花大绑”后,整个建筑下面还用钢筋水泥做“托盘”兜底。据估计,锦纶会馆大概在1800吨左右,这些“托盘”下分布了142个千斤顶。这100多个“大力士”们既要发力得宜,又要保持平稳,难度系数真是极高了。2001年8月,整体平移正式开始,过程分为先纵向平移80m,然后整体提升1.08m,最后由东向西平移22m,且需保持原有方向。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在纵向平移过程中,房屋内安放的乒乓球竟然都没有任何滚动。
经过40多天小心翼翼的平移,锦纶会馆终于不偏不倚的安全抵达新居,开创了中国传统砖木建筑整体移位的先例。而搬迁后的它,“托盘”下使用了轻质混凝填满,这相当于有了一个坚实的水泥地基,比之前更加稳如泰山。而平移后的锦纶会馆,又经过了重新加固、修葺等“十全大补”,原会馆的建筑格局与历史韵味较为完整的保留了下来。这真是科技创新与文物保护的一次完美融合了!
结语
几百年过去了,当年与之齐名的梨园会馆、银行会馆等行业会馆早已凋零或湮没,独锦纶会馆硕果仅存。2012年,它正式变身为“广州丝织行业博物馆”,记录着广州丝织行业的变迁,免费对游客开放。置身其内,观赏精致典雅的石刻木雕、色彩斑澜的墙檐彩画、中西结合的彩色玻璃,穿行游览,仿佛岭南丝绸业的前世今生在眼前缓缓流动。珠江奔涌,千年海丝,岭南故事,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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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近代经济史》《王恒冯杰伉俪捐赠通草画》《18-19世纪羊城风物: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藏广州外销画》《西方人眼里的中国情调:伊凡·威廉斯捐赠十九世纪广州外销通草纸水彩画》等
注:
1.本文参考了上述馆藏图书,在此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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