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伟云,1982年生,台湾高雄人。2013年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文学院,博士学位。2013-2016年在台湾政治大学历史与思想数位人文实验室从事博士后研究。曾任职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现任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暨历史学院副教授。目前兼为《东亚观念史集刊》(THCICore)执行编辑、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思想史与书画研究中心研究员、清华大学与中华书局联合主办《数字人文》季刊编辑委员、中国人民大学主办《数字人文研究》期刊编辑委员、中国中文信息学会社会媒体处理专委会常务委员。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侧重报刊传播、视觉图像、概念话语、数字人文等研究领域。主要著有专书《中国近代平等观念的形成(1895-1915)》(台北新文丰出版社,2015年),并于海内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刊物与丛书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在研究计划方面,目前主持“数字人文视野下中国近代“道”的概念的转型与变迁研究”计划(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2019年3月-2021年12月),参与“《全唐诗》边塞诗中景观认知的数字化信息挖掘和平台研究”计划(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2020年1月-2023年12月)。联络信箱:brianchiu@nju.edu.cn
前言
从表一中诸多近代英华字典对译“天道”一词的英文字汇中,可归纳统计出对译最多的英文字汇依序为:Providence、Dispensation、celestialprinciple、normalright等。由上可见,天道概念在中国近代吸收了西方的上帝、分配、免除、豁免、原理、原则、主义、道义、本质、本义、根源、源泉、正常的、正规的、标准的、正确、正义、权利等等概念内涵。而在上述对译过程中,可以初步看到中国传统天道概念的近代转向历程[7]。
为回答以上议题,本文须考察百年来“天道”概念在时人论述中的变化轨迹。然而在近代浩如烟繁的史料中,要勾勒百年“天道”概念的整体发展有其困难。若是依照过去方法,基于选精集粹的方式,选取百年来重要思想家对天道的论述加以研究,则可能因选择性偏差(selectionbias)仅能窥见一隅,无法照见天道概念的发展全貌[11]。基于以上考虑,本文将采用数字人文方法,通过“自然语言处理技术”(NaturalLanguageProcessing),以包含一亿二千万字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以下简称数据库)[12]中的巨量史料为研究对象,进行快读、远读考察;其后再以计算出的数据线索与结构为基础,回到历史文献中进行共读研究[13]。本文将通过数字人文视野中的快读、远读与共读,对中国近代天道概念的形成与变迁轨迹做出综合且整体的考察。
二、快读与远读:天道概念的共现结构
(一)共现结构:“天道”概念的共现概念词丛
所谓“共现”(co-occurrence),是指在同一段语料中共同出现,其意义是基于概念乃是由一起出现,具结构性特征的共现词丛加以范定的,因此从所欲研究的“核心概念”出发,勾勒其共现词丛结构,可揭示当时人们大致是从哪些角度去理解、运用与解释该核心概念。因此,找到“天道”概念的共现词丛,当能掌握时人如何去理解、解释、定义、论述“天道”概念的轨迹[15]。本文通过文本挖掘技术,进行了以下研究步骤:其一,以“天道”为检索词,从数据库中下载一八三〇至一九三〇年间以“天道”为中心,前后各十字,每段共二十二字左右的语料,经过数据清理后共有八九六笔,总计约一九二〇八字[16]。其二,对上述一九二〇八字“天道”语料进行人机互动的断词工作,先用N-gram断出所有二字词后,再由人工过滤出具有意义的关键词,如表二[17]。
经过数字技术的计算协助,研究者可快读出自一八三〇至一九三〇年,在数据库中与“天道”一词相伴共生的十大高频共现关键词。依序分别是:人事、人道、孔子、好还、观念、循环、自然、人心、夫子、地道。
(二)共现轨迹:“天道”概念共现概念词丛的时序分析
三、共读:天道概念的发展轨迹与历史意涵
根据图三,研究者可以看出天道概念在与其高频共现的众多概念词互动下,展现出三个阶段性发展。以下就依照三阶段的天道共现概念群发展,回到文献中进行考察分析工作。
(一)早期论述:人道、人事、好还、循环、人心
图四中所揭示出的共现概念词群,基本上代表的正是中国传统天人合一思想中的“天道人事贯通论”、“天道好还论”、“天道人心论”。这些论述是延续着中国传统天道概念论述而来。那么,这些传统论述在近代是否有所转变呢?此即下文接着分析的主要问题。
1.天道人事贯通论
这个部分的共现论述,如一八三四年黄爵兹(1793-1873)《综核名实疏》一文中向皇帝提出建议事项时指出:“臣闻古帝王之道统曰治法,曰心法,而贯之以诚,以人道之思,诚符天道之至诚,故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21]一八六二年黎庶昌(1837-1897)《应诏陈言疏》中指出:“故圣人因天道以警人事。”[22]一八八三年王韬(1828-1897)《答强弱论》一文指出:“盖天道变于上,则人事不得不变于下。”[23]一八九五年王宝田(1854-1926)等在《内阁中书王宝田等呈文》中指出:“朝鲜既应之矣,且夫天道人事岂相远哉?”[24]以上这些大部分都是臣子疏言奏折上的内容。这些内容有大致固定格式,主要是作为中国传统君臣谏议语言,亦即臣子为让君王能接受意见而不怪罪于己,因此事必称天道的一种叙事模式。因为在天道人事相贯通的传统思维惯性下,君王能坦然地接受臣子意见,不会感到是在被臣子所教导或命令,故天道人事贯通论自古就作为君臣谏议与纳谏语言被长期使用,也是在君主政体中,天道人事贯通论才有其存在空间。那么,在辛亥革命后,君主政体被推翻,由共和政体所取代下,这套天道人事贯通论失去了凭依的君臣谏议与纳谏语境后,是否产生了变化?
一九一三年蓝公武(1887-1957)在《中国道德之权威(续第一卷第三号完)》中提到了天道与人事贯通论:“论天人之关系,则我民族有唯一之伟大思想,曰天人合一。唯天人合一,而后天道与人事乃相一致。”[25]蓝氏撰写此文,是接续着梁启超(1873-1929)《中国道德之大原》一文而作,在梁启超论及道德本原来自于报恩、素位、虑后三事后,提出了道德能够制裁人的关键在于权威而不在义理的主张[26]。蓝氏面对中国道德权威失坠,认为唯有先恢复道德权威,这样谈论道德才有其作用。至于如何恢复道德权威,蓝氏归结出中国六千年文明中,千古不灭者有二:其一为天道,其二为孔子。蓝氏认为,虽然民初之际礼教废坠,但人心之中仍有天道与孔子观念,隐然为主宰,故而希望设法发扬光大。如此一来则道德权威就能再现,便能制裁人心,挽救社会支离灭裂的现象,使国运昌隆。
2.天道好还论
这个部分的共现论述如一八四〇年林则徐(1785-1850)在《四洲志》中指出:“是时阿细亚洲西边诸国,咸属于都鲁机矣,恃其强悍,横行侵并,天道好还,于是欧罗巴各国与腊体讷国,同时兴兵,夺其耶路萨陵、伊哥尼吾两部。”[28]上述论点背后的论据,正是中国过去济弱扶倾,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道循环论。此一论述的价值根源,即是中国儒家思想核心——“仁”观,亦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我们不希望别国兴兵侵略的同时,也不应凭借武力去侵略别人。假如凭借武力侵略邻国,那就是霸道,各国应当群起而攻之。正如在传统天下观中,中国一向主张王道天下,不以霸道凌人。
在晚清之际,以“报”的理论[29]作为根据的天道好还论,不仅使用在公领域,也使用在私领域事务中。如一八九五年吏部候补主事鲍心增(1852-1920)等人,上奏弹劾李鸿章(1823-1901)及其子签订马关条约的丧权辱国之举,条列了李鸿章之子李经方(1855-1934)的十二条罪状,并且还指出,李鸿章被枪击可能是李经方密谋。文中指出:“闻李鸿章奏调之随员,主事于式枚等,行至天津,已察见经方及通事马某、罗某叵测,情形遂多,托病不行。故外间甚谓李鸿章之被刺,实系逆子主谋,所谓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者也。夫以李鸿章为臣之不忠,有此逆子,亦足征天道好还,昭昭不爽。”[30]可见,诸位大臣正是以天道好还论为价值判断依据,批评李鸿章正是因为不忠,故才有一密谋暗杀自己的逆子;以此天道好还论去谴责李鸿章父子的卖国行径。在此可见,天道好还论基于中国传统家国同构与忠孝同构的思维惯性,认为李经方的不孝,正是基于李鸿章不忠的报应。在此,天道好还论就贯串了公国私家领域,展现出天道论的元理性、道义性与普遍性。
3.天道人心论
(二)中期论述:自然、地道、孔子
图五中所揭示出的共现概念词群,乃是天道论在甲午战后,儒学价值逆反下[40],剥除天道概念中的元理性、普遍性、道义性后所剩余的自然天道观。主要包含天道自然论、天地道道论、孔子天道论。
1.天道自然论
而天道自然论到了庚子事变后,在儒学价值逆反下,其论述目的就不再如前述,是用来诠释或是响应现世问题了。从文献中可见,是退回到了纯自然天文学的讨论范畴中去。换言之,天道自然论被纳入了西方天文学中,消解其元理性、普遍性,只保留其自然性意义。如一九〇二年《立春后地与星辰考》一文比较中西天文术后,反对认为西法优于中法的说法。文中指出,中法有不如西法者,西法也有出于中国者,其后谈到授时法时指出:“一一凭诸实测,于天道已渐近自然,则由授时而加精,自不得不密于前代。”[45]这里的天道自然论已经回到天文观测的实质讨论之中。那么,是否自此之后,天道自然论都不再与现实问题有关?不再作为响应现世问题的正当性论据了呢?
一九一五年之际,陈独秀在《新青年》中发表了《抵抗力》一文[46],里面又谈到了天道自然论。该文指出,中国人受学说之害、专制君主流毒、统一之害而无抵抗力,陈氏认为世界如一战场,故人们必须积极产生抵抗力,才能因应各种挑战。在学说之害部分,陈独秀指出,道家老子主张雌退、儒家崇尚礼让、佛家主说空无等思想,这些都从思想根本处断绝了抵抗力的出现,在这部分,陈独秀对“天道”概念进行转化行动。陈独秀认为,“天道远,人道迩”,因此人们的“正路”是取迩而不迷其远,尽力于善并且制止恶的发生,人的能力所及者即“人道”,而人之所未知者即“自然”与“天道”。由上可见,陈氏点出天道自然论,并且加以标签化为人之所未知者,藉此反面突显人应努力的是可知的“人道”,而非未知的“天道”与“自然”。陈氏认为,不应再从过去天道人事贯通论去谈天道概念,故才指出人无法知天道,既然天道不可知则无用,在天道无用论下,人们就只能努力于人道之上。在此,陈独秀进一步把“天道”与“人道”二分,形成“天道人事相分论”[47]将“人道”推向前端,自此“人道”概念就先于“天道”概念,成为人们应关心与努力的方向。
在陈独秀的天道自然论中有一点特别的主张,即“天道恶,人道善”论述,这与过去天道人事贯通论下的天道人事皆善的思想不同。陈氏引用了《老子》来证明其天道为恶之主张,其指出:“老聃曰: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天道,其事虽迩,其意则远,循乎自然,万物并处而日相毁,雨水就下而蚀地,风日剥木而变衰,雷雹为殃,众生相杀,孰主张是,此老氏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故曰:天道恶。”[48]由这可见,陈氏从天道自然中的衰杀现象论证天道之恶。陈氏进一步指出,正因天道恶,因此呈现出人道善,因为天道恶,因此时常有灾害发生。人类即努力地袪除天道之恶以图生存,以技术征服自然,在人力胜天中突显人类意志,此间即突显人道善的意义。
2.天地道道论
综上本文以为,研究者不宜认为,晚清之际一面倒的都朝向“新”[58]与“变”前去。在历史大潮中仍有传统砥柱存在于其中,只是,在大潮下,传统的天地道道论更多的是回到了博物馆中,被作为经典概念,而非具有论政能量的语言工具。如一九〇八年章太炎(1869-1936)所写的《刘子政左氏说》一文中,天地道道论已经回到了古典学术讨论语境中:“《说苑·修文》曰:知天道者冠銶,知地道者履蹻,能治烦没乱者佩觽,能射御者佩韘,能正三军者搢笏,衣必荷规而承矩,负绳而准下,故君子衣服中而容貌得,接其服而象其德,故望玉貌而行能有所定矣。”[59]又如一九一〇年胡承珙(1776-1832)所写的《尔雅古义卷上》言:“《文选注》引许慎《淮南注》曰:堪,天道也;舆,地道也。《汉书》张晏注曰:堪舆天地总名也。”[60]再如一九一五年谢无量(1884-1964)在《老子哲学》中提到:“以老子之学出于《易》,《易·谦卦·彖传》曰: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61]综上可看出,天地道道论在近代,逐渐从具有元理、普遍、道义性质的论政语言,被知识人悬置到学术史脉络中讨论的变化轨迹。
3.孔子天道论
天道孔子论在近代,还曾作为分判中西之道的国族语言。如一八八七年王韬在回忆其约二十年前欧游经历的《漫游随录》[65]中的《伦敦小憩》一文指出,他在等理雅各布(JamesLegge,1815-1897)去跟他相会时,游览了当地太学与名院,其中有天被素有名望的哈斯佛大书院监院邀请演讲,讲题为“中外相通之始”。演讲完毕后,有一些将被授官并派遣到印度、中国担任翻译人员的年长毕业生找他,问他“中国孔子之道与泰西所传天道若何”此一问题,王韬回答道:“孔子之道,人道也。有人斯有道。人类一日不灭,则其道一日不变。泰西人士论道必溯原于天,然传之者,必归本于人。非先尽乎人事,亦不能求天降福,是则仍系乎人而已。夫天道无私,终归乎一。”[66]王韬最后是以东西方圣人此心同此理为依据,提出“其道大同”的结论。从王韬上述有关天道和孔子的共现论述中可知,孔子主张人道,与主张天道的泰西之学相对。这样的主张,来自于历来认为,孔子所重者为人道,而罕言天道的主张。这揭示出孔子天道论在近代,具有消解天道神秘性,突显强调人道重要性的工具性意义。
由上可见,同样是孔子天道论,在支持孔教论者口中,认为孔子相信天道;在反对孔教论者处,认为孔子重点在人治而非天道,实有着全然不同的理解与诠释[73]。孔子天道论在晚清与民初各有不同样貌,在晚清主要用以作为解构西学重要性、证明人道、公道概念重要性的语言工具;在民初则主要成为支持或反对孔教论的合法性根据,此即展现了近代知识人基于不同立场下,对概念的纷呈复杂、多元诠释的现象[74]。
(三)晚期论述:观念
图六中所揭示出的共现概念词,是天道概念在辛亥革命后新增的共现论述,亦即天道观念论。“天道”与“观念”的共现论述,为何只在民国之后才出现?其出现的意义为何?揭示出何种历史意义呢?从史料当中可以找到答案。在一九一三年蓝公武所写的《中国道德之权威》一文中,首先连结了“天道”与“观念”两个词汇,文中指出:“我举秩序、仁爱、精进三者,为天道之根本观念。”[75]蓝氏此处对“天道”概念进行分析,认为是由秩序、仁爱、精进三内涵所构成,“天道”在此首次成为一个被拆解与分析研究的概念对象。接着在史料中还可见天道与观念一词的共现,是出现在一九二二年的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中的“附录二《天道观念之历史的变迁》”一文中[76],从这也可看出,“天道”已被视为历史上的一概念对象进行讨论、分析与研究。接着,在一九二七年之际,梁启超在《儒家哲学》中指出:“董子是西汉时代的学者,他的学说影响到全部分,全部分的思想亦影响到他,可见汉人的天道观念退化到周秦以上。”[77]这里也是将“天道”视为一种研究对象,进行历史的剖析与讨论。
四、结论:天道概念的博物馆化
天道概念在庚子事变后的遭遇,主要呈现在立宪、革命两阵营的争论之中。革命阵营在以瓦解君主制为终极目的下,开始攻击“天”,藉以松动君权天授的天命正当性,在近代民族主义革命语境下,“天道”概念被松动乃至怀疑。如一九〇三年《革天》一文就从对“天”的怀疑出发,进一步对“天”进行解构,文中指出:“其实人之所避之罪恶,验之冥冥之罚施,人之所具之希望,验之冥冥之左右,而皆无相当之处,则堕人道之功修,长虚无之伪习,不可以不察也。由是而谈,则崇尚不可知之天道,而沮败当前即是之人道,天何言哉,则言天者不得辞其咎也。”[81]由这可见,在庚子事变后,知识人确实已产生“舍天从人”与“天的失能”的感受。这种革天主张来自于革命派知识人,因为此种论述能松动传统为君国服务的“天道”概念,有助革命精神的发生。由本文结合数据远读与文本精读的共读视野可见,过去中国带有元理、普遍、道义性的“天道”概念,正是在甲午战争与庚子事变儒学价值逆反后逐渐被怀疑、悬置于近代历史舞台之中。如图七所示,天道概念在数据库的百年史料结构中,确实呈现出一长时段的整体下滑趋势[82]。
虽然天道概念自晚清到民初有被怀疑、悬置,逐渐下滑甚至隐身的趋势,但也不能忽略仍然有晚清的保皇派、国粹派乃至于民初的尊孔派等人,依然相信与捍卫天道尊严。研究者不能只见大数据下的天道隐身现象,就认为其被完全抛弃,从文献史料中我们仍得以看见作为副旋律的天道踪迹,虽然微弱,但仍然继续发声。因此,对于天道概念在近代发展的总结,本文认为可归结出两点:其一,天道人事贯通论的思维惯性,自晚清一直延续到民初未曾中断;其二,天道概念自晚清到民初,有从思想界的主旋律转为副旋律的发展现象,以及受到天演论影响,有从“济弱扶倾”转为“喜强新、恶弱旧”的情况。在晚清革命与民初全盘西化叙事中,“天道”概念则有从“有用”转向“无用”的变化。近代知识人所以产生天道无用的感觉,正是基于过去天道报施思想,认为天道应赏善罚恶,一旦天道未能循环报施的现象出现越多,自然会令人们开始怀疑天道的失能,若最终未能满足人们的法感(thesenseofjustice),自然就会形成天道无用论,开启以“新道”取代“旧道”的道路。因此“天道无用论”正是在知识人面对着自甲午战争以来各种内外危机,儒学思想皆无法响应与处理下逐步形成的。
绾合上述,在此可对天道概念于近代百年的发展,进行一总结式描述:在中国传统中,天道概念是普遍的,涵盖公私领域的,不论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五伦关系,都是以天道为本,展现出“礼的秩序”。这情况到一九〇〇年后产生变化,儒家的天道概念不再是公领域中的价值根源,因为自由、平等这些西方新价值取代了儒家天道价值。这时天道概念虽未消失,但原来的元理、普遍、道义性都被泰西伦理学、生物学、哲学所解构,唯一尚未被解构的,就只剩传统天道概念中的自然性。因此可见在一九〇〇年至一九一一年之间,与天道概念共现的词汇为“自然”。而后到了一九一五年之后,基本上天道概念已不再具有普遍的重要性,因为已被当时各种主义所取代。天道概念成为知识人在书写中国思想学术史时的一个“研究对象”,亦即“天道”概念被“博物馆化”为一“历史观念”,与传统中作为宇宙指导元理的天道观完全不同。从本研究中确实可见,中国古代具有元理、普遍、道义等性质的“天道”概念从“论政语言”被悬置到“学术语言”讨论中,这揭示的正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思想概念的博物馆化现象。天道概念从传统到现代的发展,就是一个逐步被剥落其元理、普遍、道义性的旅程。
通过数字人文视野,研究者除能研究大规模史料中的“有”以及“多”外,也能研究“少”以及“无”。过去人文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必然聚焦在史料之中生发,史料越多越好。然而在数字人文视野下,研究者除能看见天道概念在晚清知识人论述中的“多”(大量使用)以及“有”(曾经使用),也同时能照见其在民初之际逐步隐身的“少”(减少使用)与“无”(不再使用)的现象。过去人文研究者时常忽略的思想低谷、代谢、空白以及微量使用情形,通过数字人文视野,当能全面且整体地突显出来。凭借数字人文方法,可推展文史研究学界中对于“证据”概念的理解向度,过去认为必然得拿出来的证据才算证据,但在数字人文视野下,拿不出来的“空白”也能成为一种“新证据”。数字人文方法为文史研究学界推开了一种“历史之无”的研究门径与问题意识,这是数字人文方法对文史研究学界带来的另类贡献与增益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