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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5
戊申三十年祭
——1969年一个人及
一个家庭的纪事
许厚文
[开场白]
从1999年迄今又过去二十多年,我年过古稀,痴长的岁月早已超过父亲的花甲享年。我们一直以来有这种说法:让XXX活在XX心中。其实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让父母活在儿女的心里”。一个人连父母都不能活在他心里,他还会让别人活在他心里吗?
年岁越大越怀旧,生活愈好愈思亲。于是我翻出这篇旧文重新梳理,大加增删,揉进更多新的记忆新的感悟,以纪念我的父亲,也纪念我们这一辈人在那段难忘岁月中消逝的青春。
作者父亲遗照
稚子逆行远始觉江湖险
1969年1月26日,农历戊申年腊月初九。星期天。再过二十来天便要过年了。本来这一天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由于特殊年代的特殊原因,这一天成了我,和与我同经历的数百年轻人难以忘怀的一天。
中国人历来把过年看得很重,“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每年这时候,天南地北的游子都会往家里赶,很少有人在这时候逆行。然而这天早上,邵阳市大祥坪广场,却有数百个青春少年即将逆行——前往几百里之外的乡村插队落户。
我那时也算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即将远行并独立生活,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和亢奋。对母亲的絮语,早已不胜其烦。同行者中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咯时候哭有么子用,要哭打迁移的时候就要哭!”引发车上哄笑,我心情愈觉轻松。直到汽车正式启动,看着母亲身影渐渐模糊,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一丝怅惘才偷偷爬上心头……
一路行来,公路两旁的村庄、农田、河流、山峦,在冬日寒风中略显萧瑟,宛如鲁迅小说《故乡》中的画面。因以前从未下过乡,便对这一切感到新鲜。车厢内也是笑语喧哗,如同今天的旅游包车一样。
那时的公路质量很差,坐在汽车后排的人,经常被抛起,脑袋碰得棚顶响。随着路边的景物越来越荒凉,我们的兴奋度也越来越低。车过洞口以后,出发时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始像拉羊屎一样,一会儿少一辆,一会儿少一辆。原来那些车上所载的,分别是去往不同的县或公社的知青。列阵出发同林鸟,一入乡间各自飞。
作者母亲遗照
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坐的这台车终于到达目的地——绥宁县关峡公社。一车人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也就是说这一批有四五十人下到关峡公社。为什么我在这里反复强调?因为此后的岁月,我和他们极少相见甚至永未再见。坐了一天摇摇晃晃、蹦蹦跳跳的车,尽管人都很累,但大家还是强打精神连忙下车,清点各自的行李。在车上人多势众,心里踏实。下车后作鸟兽散,人心里开始有点发慌。
离公社近的一些大队的农民早已在此等候,在公社干部的指点下,他们像今天劳力市场喊零工一样把同来的伙伴引走了,一拨又一拨。看到别人纷纷被引走,我和我的两个伙伴守着行李,迟迟不见有人来引,心里不是滋味。山区天黑得快,眼看暮色四合,我们沉不住气了去问干部。干部说,你们要去的岩头大队离公社有十几里路,接的人还没有到。
两个伙伴是初中不同班的两个同学,快毕业时三个人玩到了一堆,气味相投,下乡前便约定三人同去一个点。他们都比我高而壮实,年龄却比我小一点儿。说来也怪,我比他们也就大半岁不到一岁,从下车踏上这片土地起,我仿佛就比他们俩更有主见。以前听老知青说过:落户的地方一是离公路越近越好,二是离公社越近越好。现在听说有十多里,又久久不见有人来接,我悄悄把“危险性”跟他们一说,他们也有同感。于是三人商定,如果来人将我们带往很远的大山里,我们就不去了。
主意刚拿定,两个接我们的人到了。一人一根扁担,担上我们的行李就要走。我们结结巴巴地问,要去的地方离公路远吗,他们笑答“很近”。说罢担起行李就走,走得飞快,我们尾随在后,走得吃力。谁知这一路走来,我们是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走公路我们就喜,越山岗我们就忧;进村庄我们就喜,出村庄我们就忧。他们这一次带我们走的这条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走过无数遍。别看一会儿翻山坡,一会儿穿村落,一会儿走公路,它其实是我们落户的大眉山通往公社最便捷的路。如今回想来真是好笑,一路上我们曾四次在一些并不奇险的山路上停下来不肯走了,说他们欺骗我们,把我们往大山里带。而他们也不愿意多做解释,只是将担子一放,威胁说,你们不走,我们就不管了。看看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荒山野岭,我们能不跟着走吗?四次停步交涉,四次屈服告终。这两个挑行李的村民,后来都成了好友。他们经常拿这段往事拿来挖苦我,弄得我好尴尬。
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们翻过一个山坡,看到一片黑压压的房子——岩头大队大眉山生产队——一座融入我五年青春和汗水、至今仍令我梦牵魂绕的地方。
这是一座已经开始颓败的庄园。阴森森的高墙有点像古城墙,高墙夹峙的过道,都是用一个个脸盆大的鹅卵石铺成,经多年泥巴和牛屎的浸润(后来我早春下秧田,脚冻得通红,如看到路上有新鲜牛屎,我会连忙把脚插进去暖和暖和),和无数双粗砺脚板的蹂躏,每次大雨洗后都油光锃亮。满目是灰暗的色调,阴森森的门楼,黑黝黝的人,房屋挨着房屋,门楼对着门楼。整个院子不在一块平地上,每栋木楼依势而建,高低错落有致,很多木楼相互勾连,浑然一体。最低矮处是院子的大门,通向院外的稻田和水渠。门上有“眉山世第”四个字,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位名人题写。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坪,村民出出进进常在此逗留。我后来把它比作村里的“客厅”。空坪中有一块硕大的鹅卵石,远看像卧着的黄牛,村民的屁股多年来已将其打磨得光可鉴人。我把它看成是“客厅”的“沙发”。只要无风无雨无冰雪,“沙发”上面总有人。
作者1966年五姊妹合影
我们三个人此刻就被请坐在“沙发”上,行李堆放在脚边。“下放青年来了——”这一爆炸性的新闻在院子里轰响。刚刚收工的男人,在火塘边做饭的女人,用竹枝丫赶牛的孩子,都来了。那眼神,就和城里人逛动物园差不多。男人们指手画脚,女人们交头接耳。他们说什么,我们一句都不懂。原来他们说的是他们称之为“平话”的苗语,而与我们交流的汉话,他们则叫“客话”。
生产队长终于露面了,这是一个不会笑的人,要笑也极不自然。见了我们既无客套,也不寒暄,领着我们就去安歇的地方。我们跟他七弯八拐来到生产队粮仓楼上,他指着一间供仓库守夜人睡觉的小木屋说:“今呀(夜)嘎就睏咯里吧!”
我的天哪!这就是下乡之前“四个面向办公室”向我们宣传的贫下中农为我们安好的家——屋中一张老式木床,除了靠门这边有一人宽,可供转身外,其他三面都紧靠木板墙。望着我们疑虑的目光,队长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要我们把行李放下,随他去背几捆稻草来开铺。
稻草背来了,队长却没有跟着上来,只说开好铺再去找他。早上出发时的激动和亢奋,伴随着一天时光的流逝,本来就像冰块一样在融化,到此刻终于彻底化成了水。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浑身发冷。而这时候,山区的寒气正的的确确向我们逼来。怎么办?我果断决定:“走,这里不能呆,我们找大队部去,要求换队!”
趁这时候村民大多进屋准备吃饭了,朦朦的暮色下,我们将行李背的背,扛的扛,逃出了大眉山。
懵懂遇炎凉饥肠叠愁肠
作者大哥在空军航校读书照
农民把麻雀、老鼠等耗费粮食的生灵视为“收五谷”的,认为知青是新增的一种。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情况下,知青下来相当于是从农民“碗中夺食”,接收我们都是被迫的。知青被硬性摊派到了某个队,想要改变难上加难。
大队部旁边有两个生产队,岩头一队和二队。那时候我们真的很幼稚很天真,以为挨着公路就是“乐土”。一队二队紧挨公路,便成了我们向往的地方。赖在大队部楼上的那几天,我们天天往住在附近的大队贫协主席家里跑,想让他把我们改派到一队二队来。其实贫协主席根本作不了这个主,他也不打算作这个主。我们每天起“床”到公路附近的小河里洗漱完毕,便走进他家,在火塘边坐下。因为我们已经向他表达过我们的诉求,他也给我们做过解释,但都属于“鸡跟鸭讲”。于是我们就什么也不说,呆着不走,“静坐请愿”。活该贫协主席倒霉,所有的大队干部,只有他家住在大队部旁边。遇上了我们这块“跌进灰里的豆腐”,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贫协主席头疼死了,只好躲。这一来正好,他家煨在火塘边的烤红薯,我们吃起来更不束手束脚了。烤红薯是准备给他家打早工的人,收工回来先垫垫肚子的,结果被我们先垫了肚子。开展上山下乡以来,少数调皮捣蛋的人早就把邵阳知青在农民中的印象搞坏了。我们在贫协主席家的“胡作非为”,自然成了最好的例证!贫协主席恨得我们要死,又奈何我们不得,只好给大眉山下死命令,让队上立即来人将我们领回去。
“请愿”大约坚持了三天,我们也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除了吃贫协主席家几个烤红薯外(只是早上有,白天没有),三天来我们没吃过一粒米,天天靠小卖店的片糖、水果糖和发饼来充饥的。我们大嚼片糖时,旁边看热闹的孩子眼睛都直了。于是,“三个知青好有钱,拿片糖当饭吃”不胫而走。
三天的“请愿”非全无作用,原先大队的安排是将两人安置在大眉山生产队,一人安置在相邻的将军望生产队的。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三个人都落户大眉山。
我们重新回到大眉山,把那间小屋收拾干净,正式安了家。下乡之前,上面让我们春节前出发,就是要求我们与贫下中农一起过年的。队长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锅碗瓢盆一样都冒买,过什么年嘛,放你们的假,回去过年!为了让我们高高兴兴回去,他让保管员给我们每人分了二十斤糯谷。队长老婆帮我们去碾了米,伙在他家一起,帮我们打出了白花花的糍粑。那年头,正宗的乡下糍粑是城里的稀罕物。以前在家时,看到邻家的知青过年带糍粑回家,我都眼馋得要死。现在好了,我可以带糍粑回去在弟弟们面前神气神气了。
三人心里都美滋滋,手忙脚乱将已经弄脏的被子拆开,把糍粑连同要洗的衣物一起包好,捆成一个看起来小,背起来沉的背包,像解放军搞“拉练”一样背着。在离家十来天后,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作者的少年时代
生死浑不顾玩命回家路
今天的年轻人很难想像当年的交通有多么不便。每天清晨从绥宁县城仅有一趟长途客车发往邵阳。汽车小,座位少,客人多,特别是年底,更是一票难求。因此绝大部分知青都不会坐客车回去,一是没钱,二是买不到票。岩头在县城东边,距邵阳比县城要近三四十里,坐客车回邵阳必须倒回县城去,在县里睡一晚,第二天黑清早去汽车站排队买票。我们肯定不会那样做。
下乡之前,我们就听说绥宁知青扒车厉害。那几年,绥宁沿线正在修一条战备公路,整条路全线施工,很多路段汽车通行不畅,车速缓慢,便于扒车。这是一个有利因素。还有一个有利因素,绥宁盛产木材,每天运木材往邵阳的车辆川流不息。只要看到堆满木材的车上坐着人,不用问,十之八九是知青。
我们是早上出发的,一路上也想无师自通学扒车。当时,知青扒车已成为过往司机一桩头疼的事。车上堆满了木材,上面再坐几个人,没遮没拦,行驶起来是很危险的。再说,汽车行驶中,扒车也危险,稍有不慎跌下来,非死即伤。那年头公路上虽没有什么交警,但摔死了人还是有人管的。知青把自己的命看得贱,司机可担不起这个责。于是,司机只要看到路边有知青行走,便早早提高警惕,加大油门,一冲而过。即使有个别高手扒上去了,司机从倒车镜中发现,也会停车将人赶下来。我们是生手,无经验又胆小,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就这样边走边实习,走了整整一上午才走到武阳。
武阳是绥宁县东边的一个大公社,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交通便利,据说当时省里许多文艺界人士都下放在这里。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往返邵阳与绥宁的知青大都在此逗留。临近过年,返家的知青不约而同汇聚到这个交通便利的地点,寻找搭便车的机会。公路边的饭店里、客栈里,到处可见我们的同类,虽然彼此不认识,但只要一开腔,便有一种亲近感。我们是初出茅庐的后生,见到老知青一般都恭敬地跟他们搭讪,而他们大都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但只要勤快递上几支烟,他们的话便多了起来。
过往的司机大多也在此歇脚吃饭,我们便抓住机会“见习”如何同司机套近乎。有趣的是,在我们面前自视甚高的老知青到了司机面前便矮了半截,像我们给他敬烟一样给司机敬烟,即令如此,效果也不好。倒是女知青出面效果大不一样,她们陪坐在饭桌边,喋喋不休,尽拣好听的说。虽然司机大都摆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们在大快朵颐时,眼角的余光会不停地扫瞄女知青。女知青只要跟得紧,且驾驶室又有空位的话,司机在即将启动马达的那一刻,会突然向女知青示个意,女知青便会洋洋得意连忙爬上车去。如果女知青长得漂亮,嘴又很甜,司机心情又好,女知青央求再捎带她的几个“哥们儿”,没准司机也会答应。不过,捎带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只能坐在木材堆后的空隙里,而且自己要注意安全。我们看得眼热,暗暗懊恼没有个女知青同行。最后,我们只好和大部分男知青一样,自力更生——扒车。
扒车不能站在路边等,只能边走边瞅机会进行。于是,出武阳往邵阳的公路两侧,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蠕动着一支像败兵一样的队伍。一会儿,一辆车过来了,一伙人像苍蝇逐臭一样拥上去,不少人还真扒了上去。奇怪,没见司机停车赶人。不一会,又一辆车来了,又有几个人扒了上去,又没见司机停车赶人。这时,我才深深体会到了“人多势众”的含义。等到再一辆车来的时候,我们三人随同“苍蝇”们一齐拥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每个人都拿出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而且要互不干扰。记得我双手扣住后车厢板后,一只脚踏到了车子的拖挂钩,另一只脚晃来晃去总找不到踏脚的地方,而背包带又不知怎的勒住了我的脖子,沉甸甸的糍粑坠得我眼冒金花,但我意识还清醒,这是生死关头,万万松手不得。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我往上一拉,好了,我爬上去了。我一边喘气,一边向刚才拉我的老知青致敬。老知青很潇洒地一笑。
作者1973与母亲及外甥女在邵阳合影
大家重新调整了一下坐的位置,尽量显得安全些。汽车载着我们飞也似地向前奔驰,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洞口县城。一进大街,车便停了,司机又跳下来,高声说:“下来,下来,这样进城肯定不行。再说,今晚我也不走了。洞口的客车多,你们自己去搭客车吧!”我们本来就没指望他会把我们捎到邵阳,无所谓失望,便纷纷下车。等我们刚一下完,他油门一踩,一溜烟跑了。
当晚我们便去买好车票,找个地方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乘上客车,一上午工夫就回到了日思夜想的邵阳。
万户团圆日吾家别离时
一踏进家门,我惊呆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莫非红卫兵又来抄家了?不像!进门前周围没有看热闹的邻居,家里气氛也似乎不太凄惨。我正满腹狐疑时,母亲从里间房出来了,她没有丝毫喜色,而是充满怨艾地说:“你回来做么子罗,我们就要下乡了咧!”
我脑壳一下子懵了,把背上的糍粑卸下来,身子瘫了似的就地一坐。此时比我大几岁的二姐走过来,悄悄跟我说起这一切……
原来,我下乡不久,城里又掀起一个“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城镇居民下乡运动。我们这个“右派”之家,首当其冲,而且必须赶在过年之前赶快下去。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一,一个上小学,也要随父母一同下乡。
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在一个小厂做临时工的姐姐,深深懂得此一去对两个年幼的弟弟意味着什么。所以,她这几天四处求人,到一切可以哀告的部门去哭诉、去哀求,留下两个小弟弟……
从姐姐口中得知,父母下乡的地方是绥宁最为偏远贫穷的联丰公社,我虽然只下了十来天的乡,已从老知青口中得知,联丰是与广西交界的大山深处,连老知青都谈之色变的地方,同我所在的关峡公社大眉山,简直没法比。于是,我向姐姐说还是让父母到我那里去吧。
这个主意姐姐其实早已想过,但她担心父母今后跟我在一起,会影响我的前途。我对姐姐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前途不前途。再说父亲已年届六十,又有风湿性心脏病,平时走路都气喘嘘嘘,哪能干什么活呀,母亲一辈子在家抚育儿女,从未干过农活,不跟我在一起,他们连一口水都没法到手。姐姐仔细一想也有道理,便又去居委会、工宣队,向他们哭诉哀求。
没想到居委会的领导说,小许呀,你要晓得啊,你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哇。造反派说我们屁股坐歪了,把右派分子的女招了工,正要把你搞回来哩,你要划清界限,快莫管屋里的事了。姐姐心想,这些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不管谁管呢。眼泪婆娑的她只好又去求工宣队,工宣队的人见她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劝她莫急,到时候再想办法。至于我父母要改地点去大眉山,他们说已经来不及了,让我们自己到县里去争取。不久,姐姐暗中得到消息,两个弟弟可以留城,全家稍稍松了一口气,等着那揪心日子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这天早上,一辆大货车开来,我们和母亲手忙脚乱地把我们半个家的坛坛罐罐搬上了车。车上还有另一户同类家庭的伢婆细崽和坛坛罐罐。那年头,敌我界限分得很清:“黑五类”分子下乡叫“遣送”,家属下乡叫“下放”;离城时家属行李乘车先走,“黑五类”分子晚一步由武装民兵押送。照说,我本是应该随母及行李先走一步的。一是随车看管家什,尽量减少坛坛罐罐的破损。二是到县里后我要联系有关部门,为父母改变下放地点办理有关手续。但最后考虑来考虑去,综合各方面情况决定:弟随母亲先走,我跟父亲后行。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我家出身城市贫民,祖父是小学教师,三十多岁因病去世。父亲十八岁便担起了养活祖母、母亲和三个弟妹的重担。父亲聪明好学,在亲戚帮助下自学会计知识,考上了省农民银行的职员。此后几十年,父亲随便到哪个单位,都是顶呱呱的业务尖子,随你什么样的烂账,他都可以给你梳得一清二楚,理得井井有条。“大跃进”年代,父亲被抽调参与所在系统的财务清理,为别的单位整理账务。夜夜加班,屡受风寒,大病一场后转变成风湿性心脏病,困扰终身,至最后夺命。
作者母亲1998年八十大寿时留影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1979年,父亲在异乡乱葬岗长眠整整十年后,终于飞来一纸红头文件,既不是平反,也不算改正,而是说“许某原是以工代职人员,不是国家干部,不属划右范围”。换言之就是,许某人不够资格,让他当右派是抬举他了。
往事不可复盘,公道却在人心。好些年以后,父亲的同事在街上遇到我姐姐,欣喜的告诉她:那个害你父亲的人。终于得癌症死啦!其实这个说我父亲是“阶级敌人”的人,她自己反倒是出身地主家庭。
别人平反可以官复原职,别人改正还可能重新工作。而父亲连辩诬的机会都没有,这怎能让父亲暝目于九泉!把真相告诉世人,是儿女为父亲申冤的责任;把苦难昭示未来,更是一个有道德良知的人敲响的警世钟!
性格定命运凡人亦善人
父亲生性胆小,为人低调,一直想远离政治,但是政治没有放过他。
父亲退职后心情好的时候,也跟我们谈些往事。父亲胆小怕事,但受同情心驱使,往往也会做一些大胆的事来,他少年时有一好友,好友的姐姐是共产党员,不幸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斩首。好友受母亲指派去刑场收尸,他邀我父亲做伴,父亲竟然去了。两个少年扯一块白布遮住血淋淋的头颅,让请去补鞋匠隔着白布将遇害者的头与颈部缀上几针缝合起来。这件事父亲客观上算是为革命出了一点小力,但那时他还没有政治觉悟,因为年纪小。
作者2000年带外甥与儿子访问大眉山,万东大哥给他们讲述作者父亲病危亡故情形
父亲是个普通人,是个善良人。抗战时他随省银行撤退到沅陵。有一天看到当地驻军开拔前拷打一名开小差的士兵,父亲于心不忍,通过长官的朋友悄悄塞给长官一些钱,称自家需一个男佣,请部队开拨时将此人留下。部队刚一开拔,父亲即把那人叫来,帮他添置衣物又给他盘缠,让他速速回家。
只要别人有需求,只要自己做得到,父亲都会去做去帮。父亲有极好的口才和劝和的能力。哪怕是打成“右派”后退职在家,原单位的职工夫妻吵架,依然会来找“许先生”公断。我多次看到这样的情面,一对夫妻气冲牛斗而来,经父亲一番唇焦舌燥的劝解后,他们又不好意思地相伴而去。有时候一劝一个下午,母亲提醒父亲该吃饭了,父亲也要等完全劝解好了才来吃饭。
父亲几乎没有打骂过我们,他很会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既严谨严格,又实事求是。下乡以后,我跟着农民学会了抽烟,但在父亲面前没有暴露。有一次我担着队上分的一点口粮,到大队部旁的碾坊去碾米。碾坊的小伙子躺在那休息,我过去打招呼并找他讨烟抽。他说没有,我不信,他就让我摸他口袋,我当真摸了一下。碾完米我就回家了。谁知到下午,碾坊的小伙子跑到大眉山我家来,当着父亲的面问我,今天摸口袋时是不是拿走了他的钱?我好生奇怪,连忙否认,并解释说,我摸的时候根本没发现有钱。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再回过头来盯着我,不说话,那严厉的眼神令人胆寒(父亲的不怒而威,我们早已领教)。但我知道,这时候不能瞎说,一是二,二是二,没拿就是没拿。父亲相信了我,回头劝那小伙子,让他回去再仔细找找。当天晚饭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非常严肃的让我把上午碾米的经过复述一遍。最后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找人要烟抽,是不是已经有瘾了?我说了老实话,承认苦闷时特别想抽。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半天没做声,最后跟我说:“孩子,抽烟本不是好事。但我理解你,今后你要抽烟,可以找我要,再也不能去向别人讨,更不能摸人家的口袋!明白吗?”我认真的点了点头。
父亲是个好人,他的“好”通过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到了我们身上。父亲教育子女是成功的。大哥大姐少小离家,在父亲被划“右派”前已上中学或大学,迅速成才。后面五个子女虽然受其政治影响很大,前途受阻,但没有一个“破罐子破摔”,身处逆境仍自强不息。最后个个闯过逆境,成为社会有用之材。
作者母亲2010年92岁辞世治丧时合影
父亲从小就受信佛的祖母的影响,一心向善,我们家中是从不用青蛙、脚鱼和鳝鱼之类做菜的。以至于我后来跻身官场,看到酒桌上我不熟悉的菜肴,我都迟迟不敢下箸。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人最终会沦为一个“坏人”,一个“敌人”。他实在想不通。“文革”中挂黑牌、带高帽、游街批斗,他只好将苦闷的灵魂遁入祖母传授的佛门之中,然而飘渺的佛门庇佑不了他憔悴的躯壳。这不,就在万家团圆的年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不能在城里吃“闲饭”,而要顶风冒雪,坐一辆仅罩了一块篷布的大卡车,长途颠簸,驶上一条茫然不所知往的人生末路。
了解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工宣队也怕路上出事,特批允许一名亲人路上陪护。二姐不宜去,她虽比我大几岁,毕竟是个女孩子,何况城里残存的半个家还要她来打理。十五岁的大弟弟也不适合,年幼力薄,路上父亲真有个三病两痛,他扶都扶不起。再说,让他在民兵的枪口下与一群“牛鬼蛇神”(尽管其中有自己的父亲)混在一起长途旅行,估计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家里权衡再三,决定让我陪护父亲远行。
凄迷关山远此去可有还
母亲离家两天后,便是过小年。就在小年这天一大早,父亲和一帮“牛鬼蛇神”被召去,接受遣送前最后一次训话。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都可能成为某一个人的生日。一个人如果摊上一个有意义的日子作为生日,无疑是值得高兴的。我的父母就为此高兴了好几十年。母亲生日是农历大年初一,父亲生日是农历腊月廿四。我们小时候对父母的生日既好奇又羡慕。因为这一天,无论工作多忙都可以休息;无论手头多紧总有吃喝。
世界上大概很难有如此悲哀的巧合了,父亲被召去训话的这一天,正是他的生日,而且是六十花甲的生日!父亲,这个瘦弱清癯、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的老头,其内心其实是很坚强的。在“文革”那乱糟糟的日子里,无论在外受了多少喝斥、白眼和羞辱,他脸上都不带半点痕迹回家。只要不挨打,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有一次他挨斗回来,额上有皮带扣敲击的血印,他用一张纸蒙着,他不想让我们看见血。
这一次最后的训话,父亲心里已经清楚,以他那样的病弱之躯,迢递关山此一往,难再春风踏马来。然而,他为了不让儿女们忧伤,硬是将万丈狂澜强压进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里。进得门来,他仍然是强作坦然。还是姐姐细心,她知道今天是父亲生日,也想像得到父亲的心情,她抠出身上可怜的一点钱,到街上端回两碗牛肉粉,一碗为父亲贺六十大寿,一碗为半个家庭过一个小年。年轻的姐姐绝没有想到,那碗牛肉粉竟是她献给父亲“最后的晚餐”,而父女此别,竟成永诀。
小年翌日的早上更为阴冷,天空飘洒着毛毛冻雨。从我们家到上车地点有点远。姐姐的两位同学一大早帮我们借来一辆担架车,父亲神色安祥地半坐半卧在担架车上,由姐姐和她的同学推着,我则提着一些随身行李跟在后面。到了上车地,只见一辆大蓬车搭着两块颤颤悠悠的跳板,在两位持枪民兵监视下,一群老弱病残的“牛鬼蛇神”鱼贯爬进车厢。父亲则是由姐的同学背着走过跳板送进车厢的。
作者2017年五姊妹合影
当天下午天擦黑的时候,大篷车驶进了绥宁县汽车站。当年的汽车站,其实就是用砖墙围起来的一块空坪,旁边有几间低矮的平房。
按照早先与母亲的约定,我们到县城后,要在车站下车,与先期到达的她们会面。车上的民兵知道我们父子是要留在县城的,让我们下了车,再赠送给我们一通警告后,车便开走了。
站在空旷的车坪里,父子俩正茫然四顾。母亲和弟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二话不说,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便领着我们往那几间平房后面走,七弯八拐拐进了一条小街。小街一边临河,一边有一长溜黑乎乎的铺面。父亲由弟弟扶着,气喘嘘嘘,勉强跟上,母亲才稍稍放慢脚步。不一会儿,母亲将我们领进一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大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迎了上来,一脸惊诧。母亲对她陪了个笑脸,向父亲介绍说这是孙婆婆。没等孙婆婆说什么,便匆忙将我们引进左边一间黑洞洞的房间。乍一进去,还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清这屋里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摆着一张床,床上摆着母亲带来的被子。待父亲气息喘匀后,母亲才向我们细说这一切的由来。
风雪归何处幸得温暖街
两天前的那个傍晚,汽车载着母亲一行驶进车站后,一名带队的干部将下乡的居民们带到街上的一个招待所吃饭,饭后又将他们带到县城老街长铺镇的一个客栈安歇,准备第二天再将他们送往各个偏远的公社。因为母亲和弟弟是要留下来的,所以吃完饭后,干部告诉他们自己解决住宿,明天一早来取行李。
眼看天色已晚,人生地不熟,又囊中羞涩,母亲想,去哪里安歇呢?噫,送我们的车不还停在车站吗?她便领着弟弟折回车站。一看司机不在,悄悄爬进大蓬车,躲在自家的破被烂絮中,准备度过异乡的寒夜。没想到,世上会打主意的人多的是。没多大功夫,一伙邵阳知青咋咋呼呼拥进车站,他们是进站找便车,打算明天一早回邵阳的。一看这辆带蓬货车,车上东西不多,正好,便纷纷爬上车,来个先下手为强。谁知动静太大,惊动了附近的司机,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所有的人统统赶下车。知青走了,车厢门锁了,母亲和弟弟只好跺着脚围着汽车绕圈圈。
偏偏天公不作美,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母亲和弟弟只好缩到车站平房的矮檐下避寒。正在这时,厨房里一位师傅出来搂柴火,发现母子二人,上前盘问。母亲陈述了原委,并央求到灶屋里烤烤火。这位中年师傅姓吴,洞口人,家属在农村,他在车站做饭。这几天他已目睹了邵阳一些下乡居民的凄然情景,此刻又见冰天雪地中母子俩无处安身,便让他们进去了。待母亲弟弟稍稍暖和过来后,吴师傅说在灶边过夜不是办法,烤了前面后面冷,会冻病的;再说万一车站领导知道了,会说他立场有问题。征得母亲同意后,他便领母亲到车站后面小街,去找他的洞口老乡,也就是这位孙婆婆。让母亲在她家借宿一晚,弟弟则同吴师傅挤一夜。
2017年春节许氏后人聚会
母亲跟我们刚说到这里,一直在门口踅来踅去的孙婆婆悄悄走了进来,她忧心忡忡地说:“本来说只借住一晚,结果住了两晚;本来说只住一个人,现在又来了一家子人。要是镇上的干部晓得了,会把我家的门封了呢。你们赶快走吧!”原来孙婆婆家解放前是开客栈的,解放后不准开了。前两年,她曾让个别进城办事的乡下人过夜,收了几毛钱,被发现后连被子都被没收了。现在,她楼上的房子已被征用给修马路的民工住,让我们也混在这里住,恐怕会惹麻烦。
听孙婆婆这么一说,我们一家人都木了。怎么办呢,天,看着看着就黑了,一家四口,又是这种身份,到哪里去找住处哟!没有办法,只有恳求孙婆婆再宽限一夜。正在此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闯了进来,我们不由得一惊,孙婆婆却不惊——原来这是她儿子——前不久作为城镇居民下放到本县某公社,此刻回家过年来了。到底还是年轻人见过世面,听他母亲说明情况后,他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又不是坏人,跟我一样是下放的,要是查夜,把证明给他看就是了。”我们一家人愁眉顿开,对他母子千恩万谢。当天晚上,果真有民兵来查夜。敲开房门一看,床上睡了老少四人,确实有点多,但看上去还像是一家人,看不出有要搞破坏的样子。于是先盘问,再看证明,再警告,然后走了。
一夜终于到天明。天大亮后我揣着母亲给我的那张安置表赶往关峡公社。一下子要接受两个居民,公社也不是那么好说话,要我先回县里把我父母的安置费转过来再说。钱虽不多,但拣到篮子里都是菜啊!我只好又折回县里。再去安置办找人时,答曰“过了年再来吧。”走出那座门楼,掐指一算,我才知道离过年真的只有几天了。怎么办呢,这几天在哪里过呢?去大眉山吧,队里不会接受;留在这里吧,孙婆婆会让我们继续住下去吗?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父母听了我的述说都默不作声。就在这时,吴师傅到孙婆婆家串门来了。母亲将我们的窘境告诉了他,请他向孙婆婆请求再容留我们几日。吴师傅满口答应。很快,吴师傅回话了:孙婆婆要求,我们用自己的被褥,只占她家床位,全家每天付给她两毛钱住宿费,并保证打死也不说出去。
戊申年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了。出发前母亲从邵阳市安置办领了20元钱,采买肥皂、煤油等乡下必需品已所剩无几。中午时分母亲到镇上的小饭铺买饭菜时,想到饭铺下午会关门,特意多买了点。待到万家团圆之际,母亲才把中午留的剩饭剩菜一锅烩了。我和弟弟毕竟懂事了,吃过所谓的“团圆饭”后便早早上床,到梦中去回味往日的过年去了。
那时候,县城里春节后上班是捱了又捱的。我也不知往县安置办打探了多少回,总算盼来了他们上班。我们家这种情况在县里不多见,母亲哭诉过,我又陈述过,他们已有印象,于是安置办不再设阻,只不过我得按他们的要求,一趟又一趟地往我所在的公社,大队和生产队,来来回回地跑。世上无难事,只怕吃苦人。等到把所有的关卡都打通,所有的手续都办好,元宵节又来了。
作者2018年重返大眉山时看望老队长
人生之旅路漫漫,车站小街成了我的一个小驿站,在戊申年那个艰难的节点,她向我们一家张开温暖的的臂膀。如今她荡然无存,但在我心底的天幕上,永远有她的模样!
无心插柳处竟成“避风台”
因是旧稿翻新,有些内容不自觉融入了五十多年后的新情况。我手机上有十几个朋友圈,其中一个名为“眉山世第”,就是上文说的大眉山大门口那四个字。群里共有39人,只有我是外人。我年纪最大,其他成员分别称我“老许嘎(哥)”、“老许满(叔)”、“许伢伢(爷爷)”。其中有县一级人大的副主任,国家银保监系统的处长,某监狱的干警,省某银行的职员,还乡计生站、县联通公司的业务人员,更有在广东深圳等地务工经商的,其中不少发了财,当然也有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这些人都是大眉山农民的后代。他们为什么要拉我入群,为什么要那样称呼我?请看:他们当中某人当年报考长沙的大学,是我陪他去体检的;某人去北方上大学,是我送他在长沙上火车的;还有人为了夫妻团聚,请我出面找人将他从甲地调到乙地的。这么说吧,大眉山当年接纳了我,我也从那时就融入了大眉山。
我不厌其烦说这么多,是想交代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下,父亲在大眉山生活不足一年,从没有遭过批斗,也很少看别人的白眼。至今想来,我们能落户大眉山,实乃不幸中之大幸。
父亲能在较为宁静的氛围中度过残生,还有一个特殊原因,那就是大队秘书。大队秘书是邻村将军望生产队的,比我长一两岁,是那种好学求知、活泼开明的农村青年。他对知青抱有同情心,与我有一定的交情。他结婚时还特意邀我去喝喜酒。是他在公社听人不经意说起下放青年许某的父亲是个右派。公社不经意,苏秘书也就不经意。大眉山有个“右派”这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我那时虽然年纪很轻,但已经懂得,要想不被当作异类遭到排斥,就必须迅速与他们同化。村里年龄与我接近的有一大批人,他们属“万”字辈,我便将自己也定位在“万”字辈,学着他们的口吻,对本村乃至邻村的人,凭借其名字中的班辈信息,以相应的称谓称之。就这样,仅仅两三个月后,一些小孩就跟在我屁股后,叫起我“老许满”来,有的还一直叫到今天。
对父母的到来,队长的态度要好一点,给我们一家三口安排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呈不平行四边形,两张床随你怎么摆都摆不好。这间房就在生产队仓库楼上,长长的一条走廊,走廊尽头便是这间房。多年以后才知道这间房在某次运动中曾吊死过一个人。
作者五姊妹2018年父亲逝世50周年前夕重返大眉山与乡亲们合影留念
做饭的地方呢,则安排在与仓库相邻的另一座门楼里。那里有三户人家,其中一户厨房(他们叫“茶头屋”)的旁边有一间四五平方米的小杂屋,安排给我做厨房。小杂屋一无所有,我们用三块砖一架便是灶,母亲自嘲说是“叫花子场伙”。殊不知这“叫花子场伙”很省柴。村里人家的火塘中都有一个巨大三角铁撑架,最重能承受二十多斤重的大鼎锅。无论是做饭、烧水、煮猪潲,他们都会往铁撑架下面塞进大把大把的,拇指粗或酒杯粗的杂木棍棒,有的甚至把伐倒的松树劈成块来烧。我初来乍到,年少体弱,既要跟妇女一块出工,还要上山砍柴,十分吃力。母亲为减轻我的压力,看到田间地头的枯枝败叶,便捡回来做柴烧。我上山砍柴,也没有农民那么大手大脚,只要是能烧的,砍回来便是,被农民笑称砍“毛柴”。
深秋“黄叶”落终身不了情
我保存有一页撕扯型日历,页面比香烟盒稍大,上面一半印着一条“毛主席语录”,下面一半印着“1969年11月25日星期二”。空白处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还不(没)睡的时候”,这是小伙伴建朝的笔迹。
这一页泛黄的日历,是我父亲生命之树的最后一片“黄叶”,我整整收藏了三十年(指至1999年)。
三十年前这一天是农历十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晚上皓月当空、霜露初降,秋末冬初的夜十分冷艳。
我虽不信鬼神,但我相信人有心灵感应。
三十年前这一天,白天我在芷田马路工地上挑了一天土,晚上缩进工棚的被窝里时,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唉,不知他睡了没有,不知他的病好些没有……父亲下乡后,虽说精神上的刺激要少些了,但他的内心深处仍是十分痛苦的,他不甘心老死乡间,他盼望着有一天组织上能将他的“帽子”摘去。这种期盼得不到任何回应,也听不到任何讯息,这对他的打击很大。当然,缩短父亲寿命的直接原因应该是缺医少药和极度的缺乏营养。
作者母亲节为母亲照片配诗以资纪念
在我即将上工地的前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好想吃武阳的包子……”(以前我到武阳赶场,曾带回给他吃过,那种所谓的白糖包子,如今请人白吃都没人吃了)。我想明天就要上工地了,还要做些准备,去武阳打个来回有三四十里路,我怎么来得及呢,便没有答应他。当时还有个原因,大队秘书这一天结婚,下午我必须去喝喜酒。于是我说:“下午我去呷酒,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带点回来。”
喝完喜酒,我拎着用细竹篾穿起的三片二指宽的带皮的肥肉(席上规定每人五片,我已吃了两片),揣着五个用红墨水染的糍粑,喜滋滋地回来了。母亲充分发挥其特长,将三片肥肉配成了一碗好菜。当母亲把饭菜送到父亲床前时,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食欲比往日好了许多。晚上临睡前,父亲看到了红艳艳的糍粑,又露出了嘴馋的眼神。就着床前的炭火,我又烤了一个糍粑给他吃。第二天一早,我便背起铺盖,到七八里之外的芷田大队的马路工地上去了。
带着一丝牵挂我迷迷糊糊沉入了梦乡(事后印证,我惦念父亲之刻,正是父亲辞别人世之时)。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叫我,朦胧中睁眼一看,是我队上来的,四十来岁,我叫他万东哥。他家的厨房与我用的小灶屋贴隔壁。我们相处还不到一年,我得到他不少的关照。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伢(爷)老子的病加重了,你娘要你赶快回去。”我一惊,连忙爬出被窝,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就要走。万东说:“你还是把铺盖也带走吧。”可怜刚满十八岁的我,竟没能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
凄清的月光将路照得清清楚楚。我心情十分沉重,用锄头撅着铺盖,跟在万东大哥后面踽踽而行。万东一路上基本上没有说什么话,偶尔冒出一句“今夜嘎,月光真好耶~”。我跟着抬头看一眼银盘似的月亮,心不在焉地“唔”一声。
七八里路很快走完,大眉山到了。
作者参加邵阳知青活动时与湘楚顾问龙国武(左)合影
初冬的寒夜,拂晓前的大眉山死一般寂静。一进寨子大门,万东哥便悄无声息,未打招呼就回家去了。我推开仓库虚掩的大门,更深夜尽,大门的吱呀声传出很远,在楼上等待的母亲判断是我回来了,立即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乐山(我小名)吔,快来呀,你伢(爷)死嘎了……”我脑袋“轰”地一炸,三步并着两步往楼上跑。一到门口,只见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正在父亲遗体旁啜泣。我的好友建朝默默的陪坐一边。建朝与我同龄,少时砍柴不慎伤到膝盖,留下残疾。平日像跟屁虫似的跟我在一起,与我关系极好。我“扑通”一下跪在父亲床前,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呜咽着任泪水哗哗地淌,一边用手在父亲的身上、脸上抚摸。
我好后悔哟!我后悔为什么不能预见到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我后悔,为什么不再推迟一两天再上工地;我后悔,为什么不答应他去武阳给他买两个包子来;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去公社霸蛮拉个医生来看看……父亲啊父亲,为什么我离开您刚一天,您就与我不辞而别,从此红尘黄泉两茫茫……父亲啊父亲,当初动员您下乡,您愿意跟我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让我给您养老送终的么,为什么您不等我一下,为什么就这样匆匆走了呢……
在我赶回之前,母亲翻出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尚未破损的衣服,由建朝帮忙,替父亲换好了装。此刻的父亲,面容安祥,只是两眼尚未完全闭合,这是不是就是死不瞑目啊!我此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也不知是从哪里获得的知识,我连忙用温暖的双手,捂在父亲的双眼上,轻轻地焐,慢慢地揉,一遍又一遍,终于将双眼揉闭合了。也许父亲对我的这番举动满意了吧。按村里的习俗,人死后遗体不能继续摆在床上。而父亲的棺材还没着落,入棺之前村子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许摆放。我只好卸下门板,因房间太小,门板只好横着,一头搁在床沿上,一头搁在靠窗的木柜上,再把父亲的遗体放到上面。这样一来,父亲的遗体就是横着堵住门了。办丧事那几天,我不时要到房内取东西,每次都得从遗体底下钻过去钻过来。每次靠近遗体,我都会留心看一眼,父亲的眼睑会不会再睁开。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建朝告诉我,待天大亮以后,我作为孝子,第一件事是须到队长屋门口跪下,向他报丧,请他安排劳力帮我家办丧事。建朝交待我时未讲清一个细节:那就是报丧者双膝下跪的同时,哭喊的一声必须是:“我的伢(爷)吔——”这一疏忽,竟使我在大眉山留下笑柄流传至今。
天亮以后,我去队长家敲门,队长刚把门打开,我赶紧跪了下去,同时含泪哽咽着叫了一声“队长——我伢(爷)死了……”。队长一听立马皱起眉头,脸也拉长了。我一看队长的表情,心里更急更难受,更加不知如何是好。队长大概悟到我是因不懂规矩,才将报丧的话喊错。拉长的脸又缩了回去,鼻子里哼一声:“晓得了~你去吧!”这一幕被跟在我后面看热闹人发现了,立马把它当着笑料传播开去。在后来的岁月里,村里人会时不时地拿这个细节来取笑我——老鼠(许)子死了老伢(爷)哭队长。
母亲和我都未料到,父亲会走得这么早,父亲自己也未料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谁会想到,下乡不到一年,他一把老骨头就会抛撒在这素昧平生的穷乡僻壤。我们此前从未动过预备棺木的念头。吃过早饭,队长派工,安排几个劳力穿过村前公路,到对面大山里去搜罗遗弃的零星木材。山区农民建木房,所有梁柱都用上好的杉树,房间壁板也用大直径杉木锯板拼装。物丰则不惜。村民上山伐木,优中选优,伐倒大树一般都会取其精华。队长派人上山寻找村民遗弃的木材不失为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临时上山寻木料,临时请木匠做棺木。一切都在匆忙进行中。不到半天功夫,木料找来了。一个时辰过去,木匠师傅赶来了。木匠挥斧下料时,发现一筒木料有空心。母亲早已急得六神无主,加上过度悲伤已无法理事。而我马上要赶往公社邮电所,给邵阳二姐发报丧电报。唉,空心也没办法了!
大眉山离公社有十三四里,我一路疾行赶到公社邮电所,给二姐发报丧电报。发完电报又马不停蹄赶回来。忙碌之中,我时不时去木匠那里看看。这位师傅显然没有给一个已亡人赶做棺材的经历,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相信他不会懈怠。第三天下午,棺木总算完工,师傅摘下围裙,爬进去躺一下,像是试试舒服不舒服。当时我还挺感动,以为他做给我看,是在表示质量三包呢!后来得知,这是棺材木匠的套路。据说这样躺一下,可以辟邪,从此百病不侵。
棺木完工,遗体入殓。可怜的父亲,给他装殓用的竟是他曾睡过的旧床单。他常带的一顶瓜皮帽,都油光水滑了,也没有帽子可以换新。一个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双目微闭的衰败老人,就这样简简单单、潦潦草草,被放入一口木料有空心的白木棺材里。与他的儿子永别了,与他不忍割舍的所有亲人永别了,与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尘世永别了!
父亲最难以割舍的是对儿女的爱。抗战时避难湘西。有一天父亲携我三岁和五岁的大哥大姐外出突遇敌机轰炸。父亲急牵儿女遁入一颓圮民房矮墙下,卧倒在地,用身子罩住一双儿女。只听一声呼啸,一颗炸弹在附近炸响。父亲感觉腰间遭到重重一击,心想:完了!稍顷,他反手一摸腰部,虽觉粘糊但不是血,再一看是黄土泥巴。父亲抬头四顾,原来是飞来的弹片,削掉裸露土墙被雨水浸湿的一角,泥巴飞起击中父亲腰部,弹片则坠落墙角。父亲惊魂之余连呼“阿弥陀佛”!
我自小学习认真,深受父亲喜欢。上小学时,父亲多次参加我的家长会。那时候老师往往会把孩子们的作业本整齐陈列,供家长翻阅检查。有一位家长偶尔翻到了我的作业本,看到字迹工整,语句通顺,免不了与并排而立的父亲攀谈议论,父亲看出那是我的作业本,本想谦虚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向那人含笑点头:“这是犬子,这是犬子……”
舐犊情深的点点滴滴,像过电影一样掠过我的眼前。棺木盖子一点点盖上了,从此阴阳两隔,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父亲啊,我今后的作业做得再好,也看不到你高兴的笑容了,更要命的是,我今后买更多更好的包子,你都吃不到了啊……这怎不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入殓之后,灵柩被移到村口大门外的台阶下。队长放出话来,不管奔丧的来不来,明天下午灵柩一定要入土。当时的我,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内外交困,心急火燎,悲痛欲绝。我真想对天长啸:兄弟姐妹们,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为父亲送葬啊?后来得知,我错怪了他们。二姐获讯后当即电告湖北的大姐和长沙的大哥。大哥大姐稍后回复,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为客死异乡的右派父亲奔丧,他们不敢向领导请假,就是请假也不见得会批。二姐同样面临请假的难题,两个弟弟年幼力单,能干什么呢?何况几人来去的路费,又是一大笔开支啊!
民间历来有“五男二女,七子团圆”的说法。历史上不少“五男二女”人家,后来都大富大贵,子孙满堂,门庭显耀。父亲一生刚好生育了“五男二女”。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外出,偶与人寒暄,当对方得知我们家有“五男二女”时,都要恭维两句,父亲每每闻之则喜。何曾想到,被人羡慕的“五男二女”的父亲,最后落到贫病交加,客死异乡,几乎无人送终的地步!
父亲的墓,黄土一抔,没有任何标识物。谁知道下面掩埋着一段凄惨的生命、一个含冤的魂灵?荒草丛丛,遮蔽了视线,却隔不断一份无垠的牵挂、一段彻骨的亲情……
尾声
父亲离世,母亲返城,留下我一人在乡间苦苦挣扎。父亲带给我的政治影响始终挥之不去。大队小学经常喊我去代课,只要人手不紧了,立马让我回去。公社园艺场要人,没让我去。支援三线建设修枝柳铁路,我政审不合格无缘参加。至于一次又一次的招工,到后来我连打听都懒得去打听了。虽然我跟大眉山的乡亲相处较好,但是他们失错都不会想一下将女儿许配与我,或将我招郎。看来,即使我想扎根,这根也没法扎下去了。
在我下乡的第五个年头,家里人核计来核计去,打算把我转往大姐教书的湖北农村,继续务农(离开大眉山的前一天,我来到父亲墓前告别。心中暗暗发誓,等我将来有了能力,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您老人家接回去。1981年,我大学毕业不久,家中“五男”,一块来到大眉山,把父亲的遗骸运了回去)。也许是离父亲距离远些了,影响小些了。在湖北当两年知青后,于1975被招工到长江边当码头工人。往后国家的形势一天天好转,终于迎来拨乱反正的那一天。1977年恢复高考,我居然考上了。后来当教师,当记者,当编辑,当干部,入党,到党的重要部门从事党风监督工作,直到2012年退休。
思过去,看今天,我更爱我们的党,更爱我们的国家,更爱我们的民族,我甚至更爱大眉山的乡亲……
真的!
作者简介:许厚文,1951年出生于邵阳市。1969年下乡绥宁关峡苗族乡。1973年转往湖北松滋县农村。1975年招工,1977年考大学。1983年回到湖南。上大学前当过知青、工人。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记者、编辑、副总编辑、纪检干部。2012年10月从湖南省委巡视工作办公室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