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大直街上的南岗区知青办的接待室里,工作人员看到横在门口的长柜子后有个小孩子探出头说话。
“小朋友,别闹了,快出去玩!”他们向他摆着手说。
“我真是要报名下乡!”那孩子使劲儿探出身子说。
“你才多大呀?”他们问。
那一年是1974年,在这个动荡的春天,这个王怀信真的下乡了,成了肇东县胜利公社利民大队的插队知青。他是1960年5月12日出生的,报名时,他还不满14岁,也许是上千万的知青中年纪最小的。到知青办报名时他虚报了岁数,为了掩饰只有1.50米的身材,还穿了厚底鞋,鞋里塞了厚厚的垫子。
王怀信是替姐姐出征的。那一年春天,上山下乡运动又出现了高潮,负责动员的街道干部坐在他家里不走。1972年初中毕业的姐姐一个劲儿地哭,她身体不好,个子又小,父母舍不得让她走。怀信的父亲是从马车夫成为运输社工人的,他有七个孩子,大姐和四哥已经到永丰农场下乡,其他几个孩子都工作了,只有怀信和姐姐在上中学。下乡的事,谁也帮不上忙,只有最小的怀信挺身而出了。说实在的,他也不愿意在学校混了,上小学时每天念“老三篇”,上中学了,不是下乡劳动就是开大批判会,什么也学不到。还不如当知青,还能挣钱养家!当时他家里特别困难,买菜都是等收摊后买0.1元一堆的烂菜。
王怀信回忆,当时走的时候,我们一百多个中学生都戴上大红花,坐着大卡车在街上巡游,许多人夹道欢送,然后一直把我们送到利民大队的队部。下了车就是一顿大吃,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埋头猛造。吃完饭又把我们分到小队,一点名,少了一个。后来带队干部在房后玩的小孩子堆里找到了那个人,那就是我。屯子里的老乡像迎亲一样把我们接到住处,我被安排到姓陈的大爷家的西屋。我在炕上铺行李,趴在窗户上看热闹的小孩子喊:“看那,谁下乡还带来个小孩?”我急了,跑出去对他们喊:“谁是小孩?我都17了!”他们哄笑着跑了,边跑边喊:“小崽子,小崽子!”从此,我有了新名“小崽子”。
再小的知青也要参加劳动,王怀信也不甘人后。第一次干活是到豆地里拔大草,个小灵活的怀信跑在最前面,拔得还挺干净。第二天,搞积肥,把草片铲掉,然后用锹堆上大堆沤。那肥堆有一房多高,怀信怎么使劲也扬不上去。队长只好派他去割地头的草,割下来了却捆扎不起来。他累得干不动了,躺在地头喘气。后来队里又给他找了个最轻的活——“看青”。白天歇着,晚上出工,拿着把镰刀,在地头来回走,防止有人偷青。胆小怕黑的怀信拉着前面的那个老头的衣襟,寸步不离,一过坟地浑身就发抖。那个老乡总给他讲鬼故事,越害怕越想听,有时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下了工,一个人不敢回住处,让那老乡把他送进屋,他跳到炕上,马上用被蒙上头。
像怀信这样的“半拉子”每天只能给记7个工分,而其他知青和整劳力一样记10个工分。王怀信不承认自己是个“半拉子”,他跑到县知青办去“告状”,县里答复很明确:凡是下地干活的知青,都是整劳力,都记一样的分。年纪虽小,志气并不小。王怀信心里想,我不能靠政策照顾,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我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差!接着队里开始搞水利,分段包干,怀信和十个人一起分了30米长、3米半高的一段水坝。他和大伙一样抡着大镐刨冻土,然后挑着沉重的土筐奔跑。七天的活,他们三天半就干完了。小怀信也累倒了,躺在炕上发高烧,浑身疼得直哼哼。大队书记摸着他的头心疼地说:“还是个孩子,怎么累成了这个样了!”他从家里拿来一公斤大米,为他做粥喝。一直躺了七天,王怀信才起床。那一年,从7月16日到了队里干活,到年底他一共挣了42元钱,还欠了队里70多元的口粮钱。
当时喝大米粥是很奢侈的,他们知青点的伙食就是高梁米、小米饭和玉米粥。菜就更缺了,谁要有一块咸菜,大家抢着吃。妈妈从哈尔滨给他捎来一瓶猪油,是他唯一的营养品,只能偷偷地吃。
在困苦中,王怀信长大了。第二年,他竟挣了3290分,是知青中最高的!一方面,他体力增强了,也掌握了门道,干什么活,再不会落在别人后面;另一方面,他学会了干巧活,晚上和白天三顿饭的时候在工地看材料,同时用棍子敲打割下来的向日葵,每敲一斗葵花籽,给记2个工分。这样,他一天能干两天的活,工分自然比别人多。人小鬼大的怀信心里还有个“小九九”,公社规定,年工分超过2800分的知青才允许考学和当兵。这一年,他工分达标了,可因还不满18周岁,当兵没戏了。他勇敢地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而且在胜利公社考场第一个交的考卷。但他理所当然地落榜了,那一年的考题很简单,只要有实实在在的初中文化是可能考上的。可怀信那点儿小学的文化也扔在了大地里。记得陈大爷想让他家里给捎个烟斗,可就这么个事他也写不明白,最后自己在信上画了个烟斗。
1978年11月,王怀信终于穿上了绿军装,四年多艰苦的劳动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也许更重要的是在这个黑土地大学里他积累了人生的基本经验,如黑暗中不熄灭的理想之火,忍受苦难又不沉沦,把抱怨化作前进的力量。王怀信走的时候,他对乡亲和战友都有些恋恋不舍。倒没有小芳式的爱情,心里却盛满了深深的亲情,是乡亲把他“抱”大的。队里总是给他安排最轻的活,可工分一点儿没少得。房东陈大爷一家把他当成自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有一次,陈大爷的孙子哭着要吃饺子,他从荤油坛里捞出油渣,给他包了饺子。别的孩子不让吃,还偷偷地给他留了一碗。每年过年探家,陈大爷都给他带豆包和自家扎的扫帚、盖薕。在知青点里,大家都把他当成自家的小弟弟,什么事都让着他。那些年,他的衣服都是刘姐给他洗的。她当炊事员时,知道他爱吃大饼子,每一次都给他多留一个。
回城后的王怀信在北来顺饭馆做面案
由于身份的转变,回到哈尔滨的王怀信比返城知青有更多的择业的机会,但也不是急需的人才。他本来应分配到三哥所在的市第二运输公司,因为他下乡时的知青点是归这个公司管。他去报到时,管事的人说上午还有名额,现在没有了。他又被安排到道里区服务局,他有四个选择:洗染厂、浴池、冰棍厂和饭店。可能因为饿怕了,他选择了饭店。他被分配到北来顺饭店的一家分店,这是一家清真饭店,那股膻味他很难接受,可还是坚持着。他先当服务员,又学面案,干得很来劲。
拿到学历证书后留影
王怀信的命运终于发生了改变,他考取了省直一个厅局的招待所,先当厨师,后来又当上管理人员。可是一个意外的事件又把他推到了深渊。他收上来的1000元饭费半夜被盗,他被怀疑监守自盗,被抓进去关了13天,三辆警车到他家搜查。正准备和他结婚的女朋友,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吓得不敢见他了。半年后,那个被抓着的流窜犯承认了那次的犯罪事实,可没有人为他平反,理由是也没给他定罪。但是,他的入党提干都泡了汤。
返城后,王怀信时常惦念着曾给他关爱的乡亲,几回回梦里会亲人。可是那时穷,无以回报。现在有钱了,他召集了当时在胜利公社插队的几个青年回乡省亲。他给老乡们送去他经销的服装,还有他们在乡下吃不着的食品。他希望农村的姑娘小伙儿也美起来浪起来,他也希望他们的日子像城里一样好。他又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那栋他住过的土房。可惜,陈大爷陈大娘已经去世了。他悲叹不已,“陈大爷,陈大娘啊,我来晚了!”眼泪在他的脸上流下。
现在有大房有好车,女儿也上了大学的王怀信,心思都在事业上。他在郊区置了3300平方米的土地,建了460平方米的厂房,生产外墙保暖材料,同时还盖了餐厅和游乐场所。他还在院子里栽树种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院子里一片绿荫,不时飘来花香。他还引进了南方的许多蔬菜品种,山西的山药、云南的菜豆、四川的地瓜,还有爬了满墙的南瓜、冬瓜、丝瓜。到了秋天,硕果累累。你若细看,那足有一米长的瓜上还刻着字:“青春永恒”、“知青万岁”、“情系黑土”。路过青藤覆盖的小院,你还经常听到欢乐的歌,都是些怀旧的老歌。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知青乐园”,哈尔滨知青联谊会常在这里举行活动,王怀信参加的老知青合唱团也在这里排练和演出。他和夫人为知青活动又出力又出钱,心甘情愿。也许老知青的褔利事业,就是他们将来投资发展的方向。王怀信也想回到对他有恩的地方铁路局,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和资金,为地方铁路的发展做点什么。
王怀信(左)访问知青爱心家园
从13岁开始的人生,这些年王怀信经历了许多,有苦也有甜,有悲也有乐。但不变的是他那颗心,那颗老知青的心——追求事业的激情,埋头苦干锲而不舍的精神,乐观向上宽厚善良的性格……
这颗心永远不老,永远不变。
一座个人知青文化博物馆背后的故事
东北网文化频道消息
知青文化博物馆馆长王怀信接受东北网记者采访
共有一个梦:给老知青们一个家
仲夏哈尔滨,一座个人开办的博物馆,在一个叫新立屯的村子开馆了。一声嘹亮的起床号响彻村庄,接着是开饭的哨声、下地劳动的钟声。这别致的“三声”仿佛唤醒了远去的时光,让在场的300名老知青又回到当年的北大荒,回到激情燃烧的岁月。
2013年7月25日,是令王怀信终生难忘的日子。他穿行在老战友们中间,他对前来参观的人们讲解着藏品的来历,他为远方的客人备下一桌桌具有农家特色的佳肴。夜色来临,近百人的管弦乐队演奏起《北大荒人之歌》、《爱我中华》、《走近新时代》等熟悉的旋律。当年的女知青穿上艳丽的服装,跳起舞蹈《社员都是向阳花》,那些不再年轻的面庞此刻演绎着美丽与真诚。
王怀信告诉记者,开馆前20天,他心里都没底,不知道这个展馆到底能不能开起来。他感叹到:一切都太有限了,人力、物力、财力。当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展品堆积在仓库里,不能及时筛选、整理、布展时,他心急如焚。
王怀信动员一切力量,朋友,亲属,家人,全力以赴,加入到倒计时的奋战之中。一切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占地3000多平米的场地,棚顶的吊设,墙体与地面的装饰、装修,展架、展台、展柜的摆放,土炕的搭建,管线的布置,灯光的设计,甚至院子里的农作物栽植也要整体考虑进来。
王怀信累了,乏了,有时,坐在地上就睡着了。从初春残雪消融,到夏日炎炎酷暑,他没有一天停止过工作。来帮忙的老哥们累的爬不起来了,亲戚家人也疲惫不堪。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给自己失落的青春一个圆梦场,给更多当年的老战友一个精神家园!
女知青体验当年的火炕
6000余件展品,那些知青家书,学习笔记,小说摘抄、老照片、红袖标、知青穿过的棉袄、帆布旅行袋……这一切都传达着那个时代的气息,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
蹉跎少年:欲说还休的故事
王怀信自认为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是历史赋予了他不平凡的经历。如今,当面对诸多困惑与不解时,他就会不厌其烦地讲起自己的那段往事。
王怀信回忆,临走那天,他们一百多个中学生戴着大红花,坐在大卡车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巡游,夹道欢送的人群向他们挥动着手臂。王怀信看不到姐姐和妈妈,但他知道,她们一定在队伍当中。车子出城后,直奔大庆方向,一直抵达肇东县胜利公社利民大队村部,他才看清这就是他们奔赴的“广阔天地。”因为岁数太小,吃过饭,王怀信就与当地孩子玩起来。几个妇女嘁嘁喳喳地喊着说:“看哪,也不是谁带着孩子下乡了!”王怀信急了,跑出去冲她们喊:“谁是小孩儿?我都17了!”村妇开玩笑说:“这小崽子,还挺横呢!”
王怀信第一次干活是到豆地里拔大草,个小灵活的他跑在最前面。接下来是搞积肥,把草片铲掉,然后用锹堆上大堆沤。那肥堆有十多米高,王怀信怎么使劲也扬不上去。队长只好派他去割地头的草,割下来了却捆扎不起来,他累得躺在地头喘粗气。
像王怀信这样的“半拉子”每天只能记7个分,而其他知青和整劳力记10个分。王怀信不承认自己是“半拉子”,他一气之下跑到县知青办去“告状”,县里给他撑了腰,告诉他:凡是下地干活的知青,都是整劳力,都要记一样的分。虽然在“待遇”上同其他知青扯平了,但小小的王怀信还发誓在出工上摆脱“半拉子”,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我不比你们差!
一次队里搞水利,分段包干,王怀信和10几个人一起分了30米长、3米半高的一段水坝。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和壮劳力一样抡着大镐刨冻土,然后挑着沉重的土筐奔跑。七天的活,他们三天半就干完了。可王怀信却病了,躺在炕上发高烧,浑身疼得直哼哼,躺了七天才起床。但那一年,他成为知青中挣工分最多的人。
在困苦中王怀信长大了。
讲到这,王怀信苦涩地笑了,他说,美其名曰知识青年的我,哪里有什么知识啊,给家里写一封完整的信都费劲。
回城后,他考上了省电大的英语专业,三年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他尝试从事各种职业,当厨师,干饭店,做服装生意,开工厂……而多年苦苦经营的积蓄都让他用来建立“知青之家”了,每年夏季,都会有一些知青回到“知青之家”住上几天,他们说,不回来看看,心里就空落落的。如今,“知青之家”又升格为“知青文化博物馆”,王怀信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著名作家贾宏图(中)参观展馆
对王怀信而言,“知青”这两个字不是一种概念,也不仅仅是一种经历,而是他生命的底色,离开这个底色,一切都无从谈起。
采访中,王怀信说起这样一件事:他从农村回城后,一天晚上到院子里散步,发现一帮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院子里撒欢儿地疯玩,那么天真快乐,那么无忧无虑。站在一旁的王怀信一下子被触动了!他转身跑回家,蒙上被子大哭起来。一样的年少,一样的生长在这座城市,而在同伴们享受着美好的少年时光时,自己却在农村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与波折。发泄完内心的酸楚,他坐起来,摇摇头,笑了。
好多年轻人问他:那段岁月既然那么苦,那么难,有啥值得留恋的,有什么值得你们非得去纪念,去追忆,去重现的?王怀信告诉他们:因为一种深深的情怀。这情怀与青春、热血、激情联在一起,延伸为一代人的情怀,并且打上了国家命运与时代发展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