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临近年底时，陕西的考古成果连翻震撼，半部北朝隋唐史加汉文帝的霸陵，让人心潮澎湃之余也有些可惜现在大规模发掘后，未来这些陵墓将沉睡于机场和房地产新城之下。
其实早先便有听说，上官婉儿墓发掘时，内部发现有唐代官方留下的破坏痕迹，所以说是上官婉儿的葬地，实际早已是一座空坟…至于变成这样的原因，想来，便是因为唐隆迷案及之后，统治者显明逆顺的意图所致，只可怜这位才女在死后还要遭受毁坟这样的待遇…
天朗气清，年节的气氛未消，然而婉儿墓处却冷冷清清，与附近新开的奥莱，可以说人气上有着鲜明的对比。
历史是胜利者的言论，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看到的真相也会大相径庭，所以后世的我们，只能辩证地来看待那些远去的故事…
好在这座墓中出土的墓志，让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认知这位沉睡在历史谜团中的墓主人，也让当初唐史上那段纷乱的故事有了不少新的线索…
按上官婉儿墓的文保碑及公园指示牌的介绍。
上官婉儿墓坐北朝南，是一座由墓道、五个天井、五个过洞、四个壁龛、甬道和墓室等部分组成的高等级单室砖券墓。墓圹水平全长三十九米，深十点一米，甬道内有墓志一合，盖题“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志文楷书，共九百八十二字，记载了上官昭容的世系、生平、享年和葬地。墓室呈正方形，遗憾的是并无发现棺椁痕迹。壁龛和甬道内出土随葬器物近200件，主要为陶俑和陶动物…
我和果果本担心着墓填平后不好寻找，但走到公园里才发现公园建设得极为用心。地表的指示牌，很详尽地记述了土地下方的情况，比之北周武帝孝陵的植被标识，更容易让人理解墓的结构。
沿着眼前的墓道，隔着厚厚的土层，黑黢黢的墓道被黄土隔绝了阳光…黄泉之下的景色，我们不得而知，可在我眼里，婉儿的生平便是在漫长的黑暗里努力追逐着光亮，即使最终她没有得到光，自身却已如一道烟火般，璀璨地点亮过史册上的一页了。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这首她于景龙年间随驾幸新丰温泉宫时所献诗歌中的句子，一方面体现着盛唐将至的景色，一方面或许是她一生的期许与追求，同时，也是在她经历过了太子李重俊政变险些身死后的一种渴望。
早先看到墓志出土时的各类新闻，对其中提及的上官婉儿在韦皇后与安乐公主一事上的态度有些惊讶。
“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爱女潜谋，欲以贼臣为党。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为挫衂；下之，请饮鸠而死，几至颠坠。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坚贞，广求入腠之医，才救悬丝之命。屡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请退为婕妤，再三方许。”
特别是其中提到上官婉儿为了阻止安乐公主被立，饮鸩劝谏之类的记述，与传统文献显然不同。
但综合来看，上官婉儿后期偏于李唐王室并无矛盾。上官婉儿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在权力里周旋多年之人，自然晓得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情来延续自己的荣宠与繁华…从高宗才人，到武周时期的多掌机要，再到成为中宗的昭容，她冰释过与武则天在家族恩怨上的前嫌，也选择过在适当的时候改换主人。当初的婉儿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因为史料记载与墓志的出入，难以直观判别，可根本上来说，绝非是简单的合作与反对，更多地会是根据政局变化而变化的。
按《旧唐书》和《资治通鉴》的记载：
“婉儿既与武三思淫乱，每下制敕，多因事推尊武后而排抑皇家。节愍太子深恶之，及举兵，至肃章门，扣阁索婉儿。婉儿大言曰：‘观其此意，即当次索皇后以及大家。"”
“初，上官昭容引其从母之子王昱为左拾遗，昱说昭容母郑氏曰：“武氏，天之所废，不可兴也。今婕妤附于三思，此灭族之道也，愿姨思之！”郑氏以戒昭容，昭容弗听。及太子重俊起兵诛三思，索昭容，昭容始惧，思昱言；自是心附帝室，与安乐公主各树朋党。及中宗崩，昭容草遗制立温王，以相王辅政；宗、韦改之。及隆基入宫，昭容执烛帅宫入迎之，以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隆基不许，斩于旗下。”
亦可看出，当初李重俊的玄武门事件，对婉儿的选择是有影响的。
北朝以来的墓志，志中多有溢美之言是常见之事，更何况后续提及墓为太平公主所修，又有可能被唐玄宗所毁。故而立场不同，目的不同，自然记载相同事件的角度不同，想要展现出的真相不同…
而在武周到玄宗时期，因为权力更迭引发的号墓为陵与陵墓拆毁、去号，似乎成为了帝王们显明逆顺的惯用手段。
只是可惜，尽管聪明如上官婉儿，她的一生仍免不了被悲情色彩笼罩…
直到死后葬于此处，仍无法安“乐升平”……
漫步在墓道之外，细细看过眼前的“墓道”、“天井”，不觉间已行至墓室之处。
按李明老师所写的《来自大唐的秘密上官婉儿墓考古解读》中所述：
从4号天井开始，墓葬的北半部分遭到了严重的破坏：4号、5号天井被一个形状不太规则的大坑所打破，这个坑垂直向下，在接近天井底部的位置水平向北深入，破坏掉了砖券甬道的拱顶和墙壁直通墓室。墓室被毁坏得惨不忍睹，顶部已完全塌掉，四面砖墙最高处仅余1.3米，墁地砖被揭的一块不剩，原本墓室西部棺床的位置被彻底铲平，墓室里没有一件随葬器物，棺椁和墓主人的遗骸不翼而飞。
消失的棺椁和墓主人遗骸，让这位才女的身后成为了彻底的谜，在千年的时光里凋零入土，不知归处…
种种迹象，诉说着当初唐史上那场残酷的权力斗争…自古成王败寇，纵使身先死，仍难逃被毁墓暴尸的命运…可多数人还在为了权力争斗，还有些，是即使没心争，处于一定的位置，与一些人有着联系，便也无法逃脱这样的连带…这样的例子，在那段纷乱的唐史中，亦是常见的…
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我想上官婉儿依旧会选择接近太阳，冒着被炙烤的风险去活完一生，而不愿意一直呆在黑暗的深宫底层…
毕竟，她是怀才的人，无法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
唐高宗麟德元年时，她的祖父上官仪因得罪了武则天，被下狱处死，他的父亲上官庭芝亦被杀，当时她尚在襁褓，便与母亲一起被配入掖庭为奴。生而为奴，是她一生悲剧的起点，可或许是其母郑氏也是世家名门出身，所以她自小便得到了很好的教育，也让人生有了翻身的资本。从墓志中，我们看到了她在豆蔻的妙龄，成为了唐高宗的才人…与武则天类似的经历，让人浮想颇多，她的才华，让她摆脱了幼时命运的阴影，也因为女主的当政，有了更多施展才华的机会。得力于才华，她走入了政治的中心，卷入了权力之巅角逐着的诸方势力里，也是因于才华，她注定成为了牺牲品。
一切变故来得如此之快，通鉴中她执烛献诏以正清白的夜晚，正值夏日，却并不让人感觉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因子，也弥漫着血腥之气…在宫廷经历过不少变故的上官婉儿，或许此时并没有确定过未来的路将要以谁为主，而她为自己事先想好的退路，也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让她躲过灾难…她的能力，她与太平公主的情谊，她的女儿身份，她与武家的牵扯，让她在未来开创盛世的帝王面前更无辩解余地…李隆基眼里的大唐，是李家人的天下，是女主当政日久，人心渴望回归男权的天下…那样的天下，不需要像她这样不好控制的棋子…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她在政变中被杀，春秋四十七。
按墓志中后续的记述，婉儿的墓葬当为睿宗李旦下令修建，但从太平公主悲痛难言，出资颇多来看，应为太平公主从中周旋而成。
自幼一同长大的两人，许是闺中密友，许是政治伙伴，可惜最终她们都是政治的牺牲品，被时代所抛弃…
她们的生，是开元盛世的绊脚石，她们的死，成就了未来的李隆基，也结束了一轮争斗，让大唐走向盛世…
在墓冢处徘徊多时，同情才女的同时，却又觉其实这便是历史，从来都不完美，也正因不完美，才让后人观之，有了更多凭吊与想象的空间…
在公园的角落，关于这位才女的典故与墓志复制品装点在墓园之中，将她的故事继续讲给来访的后人听…
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七。皇鉴昭临，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以大唐景云元秊八月二十四日，窆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礼也。龟龙八卦，与红颜而并销，金石五声，随白骨而俱葬。
墓志上华丽的文字，凄美的语言，将她的离世写得颇为隐晦，也将红颜白骨的伤感留存了千年…或许我们该庆幸，当初唐代的毁墓没有将这墓志一并给打碎…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尽管上官婉儿在政局中成为了失败者，但在历史上却是幸运之人。
2017年时，我和果果曾在碑林看到过上官婉儿的墓志。
其志盖刻有“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篆字秀丽精美，周边有花卉图案，四面装饰有两两相对的四种神兽。神兽均为奔跑形态，疑似下为麒麟，上为狮子，左为翼马，右为天禄，周遭配有蔓草，连珠等纹饰，两兽簇拥着中间的形似博山炉的花团，有些北朝佛造像里两狮守护摩尼宝珠的感觉…其张扬的线条行云流水，不难想象修墓之人的用心与细心…
从拓片上看，更为清楚一些。
墓志为青石质地的正方形，长宽74cm，厚15.5cm。划细线棋格，阴刻正书32行，满行33字，共计982字。四侧有线刻的十二生肖，从下方正中老鼠开始，以顺时针方向排列，每侧三个属相，配有花纹装饰。
志文书：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
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挻埴陶铸，合散消息，不可备之于人。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婕妤姓上官，陇西上邽人也，其先高阳氏之后，子为楚上官大夫，因生得姓之相继。女为汉昭帝皇后，富贵勋庸之不绝。曾祖弘，随藤王府记室参军、襄州总管府属、华州长史、会稽郡赞持、尚书比部郎中。与谷城公吐万绪平江南，授通议大夫。学备五车，文穷三变。曳裾入侍，载清长坂之衣冠；扙劒出征，一扫平江之氛祲。
父庭芝，左千牛，周王府属。人物本源，士流冠冕。宸极以侍奉为重，道在腹心；王庭以吐纳为先，事资喉舌。落落万寻之树，方振国风；昂昂千里之驹，始光人望。属楚国公数奇运否，解印褰裳，近辞金阙之前，远窜石门之外，并从流迸，同以忧卒。赠黄门侍郎、天水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访以荒陬，无复藤城之櫬；藏之秘府，空余竹简之书。
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秊十三，为才人，该通备于龙蛇，应卒逾于星火。先皇拨乱反正，除旧布新，救人疾苦，绍天明命。神龙元年，册为昭容。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爱女潜谋，欲以贼臣为党。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为挫衂；下之，请饮鸠而死，几至颠坠。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坚贞，广求入腠之医，才救悬丝之命。屡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请退为婕妤，再三方许。
暨宫车晏驾，土宇衔哀。政出后宫，思屠害黎庶；事连外戚，欲倾覆宗社。皇太子冲规参圣，上智伐谋，既先天不违，亦后天斯应，拯皇基于倾覆，安帝道于艰虞。
其词曰：
巨阀鸿勲，长源远系。冠冕交袭，公侯相继。
爰誔贤明，是光锋锐。宫闱以得，若合符契。
其一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其二
回味着墓志最后的一句话：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难免感慨于那个时代给予女性的荣光和残酷…
诗经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后世也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其实并非是女子无才者真的好，而是越有才的女子越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越有能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更有能力吸引当权者和影响历史实际的轨迹。就像人们所说的“难得糊涂”，与此也是类似的道理。
北魏以来，少数民族的母权表现出了极大的影响力，哪怕为此设立子贵母死的制度，也无法控制后期乳母与生母权胜的状态…这样的情况，也影响了后期的北周北齐与一脉相承的隋唐几代…武则天的登基，打破了女性的思想束缚，也让更多的女性可以一展才华与抱负…
记得当初在给唐中宗定陵写诗时，写到“五凰腾飞绕宫墙。”，现在想想，高宗到玄宗的那个时代，知名的女性如流星般一一闪过，让盛唐的前夜更加精彩。只是，时代的阴影并不能对才女们友好始终…物极必反的情况下，“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而逐渐成为了后世王朝限制女性的枷锁…
上官婉儿，是历史女性中的佼佼者，是先驱之人，有幸运之处，亦有不幸…可正因为历史上这些前仆后继的女性出现，才能让那些时代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为后世品评。
椒，有《诗经》《楚辞》之中的美好寄语，有后者所居之椒房，椒花亦如女性散发着的光辉，如婉儿在后世人们心中的地位，千年万年，仍被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