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筑微评】如何继承祖先的经验和传统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在历史建筑的旁边,你认为一座新建筑应当以怎样的面目呈现?
南京博物院是中国内地第二大博物馆、中国三大博物馆之一,它的前身是1933年蔡元培等倡建的国立中央博物院。2009年,由程泰宁院士主持设计的南京博物院二期改扩建工程全面启动。
在程院士的设计里面,几乎看不到建筑在外部形式上搞的所谓的“复古”,而是在系统地探索中国近代历史建筑的经验和精神,追求一种“神似”的效果。在我看来,建筑设计的最高境界就是对人类哲学观的体现。
中国人的哲学观讲究的是“调和”。这种思考方式渗透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厨艺到中医药,从书画艺术到武术。“调和”造就了中国历史建筑的独特个性。
南博二期改扩建工程通过建筑设计的“补白”与“整合”,把一半以上的建筑面积“压”在了地下,这就使地面以上的建筑格局与改建前没有大的改变,让建筑群的整体空间通过二期工程的整合,变得中心明确。这种谦虚态度在历史建筑的改扩建中是很重要的。
赵敏:请您讲讲南京博物院二期改扩建工程的建筑及规划设计。在这个设计之中,有一个十分引人注意、甚至可以说是大胆的改造措施,就是整体抬升老大殿。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设计决定?
在回答老大殿抬升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点南京博物院(以下简称南博)的基本情况。南博始建于1935年,由于当时是“中央博物院”,所以采用了全国“竞图”、也就是今天的招标的方式来选择建筑设计方案。当时几乎全国所有的知名建筑师都参加了这次竞赛。
最后,徐敬直建筑师的方案中选。在建造实施过程中,作为筹建处分管建筑设计的负责人,梁思成先生把主馆改成了庑殿式建筑,而具体修改为仿辽式又是杨廷宝先生的建议。由于抗日战争随即爆发,工程在主体完成后一直处于停顿状态,直到1952年才由刘敦桢先生主持完成了收尾工作并开始使用。
从这些简单的背景叙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老大殿”(对南博主馆的俗称)凝聚了这么多老一辈建筑师的心血,它的历史和文化价值怎么估计都不会过份。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做“南博”的改扩建确实感到压力很大。中国有句俗话叫“太岁头上动土”,以南博老大殿的特殊地位,使我们这次改扩建如同在“太岁”身边、脚下“动土”,必须特别谨慎,可以说,我们是以一种敬畏的心情来做这个设计的。
另外,从城市空间环境看,由于南博东南紧邻中山门,南面为中山东路,人们由中山门进入南京城,向北一转身就能看到远处的钟山,和以钟山为背景的、处于南博长达两百多米的中轴线尽头的老大殿。几十年来,这样的景观已经成为了南京市民熟悉的“南京城”标志风景之一。因此,在15年前制定的南博规划导则中指出:不仅作为建筑遗产的老大殿需要保护,而且这条重要的中轴线也需要保留。对于这两点,我们团队是完全赞成的。
赵敏:在这样的原则指导下,为什么会在设计中去整体抬升老大殿呢?
在设计中整体抬升老大殿,主要是基于以下三方面的考虑:
首先,抬升老大殿,是想改善老大殿在场地环境中的形象。不知你是否去过06年改造前的南博?当时,中山东路路面比老大殿室外地坪高三米,游客从城市道路进入南博前往老大殿参观,需要一直往下走,心里感觉很不好(在中国,往下走通常是去墓道)。
第二,抬升老大殿是通过地下室的加高实现的。所以,抬升后有利于老大殿的地下空间的利用。以前,老大殿地下一层有个所谓的“地下室”,层高只有两米二,只能堆些杂物,无法正常的使用。抬升后,老大殿地下一层的空间就可以被充分利用起来,并且有利于老大殿和其它展馆地下空间的联系。
第三,抬升老大殿,有利于减少二期工程的土方开挖量,减少投资。南博二期工程立项时要求,改造后的南博总建筑面积要达到八万多平方米。现有的老大殿和要保留的艺术馆只有两万六千平方米,为了不使地面建筑体量过大,在新增的六万多平米建筑中,有各种功能用房约三万多平米只能在地下解决,而且地下大部分展厅要求层高8米,土方量非常巨大。老大殿抬升后,场地标高也提高了,开挖土方量大大减少,对减少投资加快工期都很有利。
赵敏:这样的整体抬升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呢?
在老大殿抬升前,设计和施工团队在准备工作上都下足功夫。经过东南大学设计团队的周密计算,施工现场需要使用的千斤顶就达400多个。施工过程中,先把老大殿地下一层的柱子截断,并用千斤顶将老大殿上半部分整体顶住、抬升,最后上下对接,浇筑钢筋混凝土。抬升的同时,我们还借机对原有建筑的基础、柱子、梁板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整体加固。1935年设计老大殿时,还没有抗震设计一说,而改扩建后不做抗震设计就不行了。所以抬升老大殿的同时,也是一次对老大殿的全面修缮与保护,延续了建筑文化遗产的生命。
赵敏:抗震构造主要是在木柱子上做的吗?
不是。老大殿只是参照辽式木构建筑的形式,实际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改造中,我们只将老大殿地下一层柱子加高,并按照目前的抗震设计要求,对地下及地上建筑的柱梁用钢板做了加固处理,原有建筑结构体系没做任何改动。
赵敏:听了您的具体叙述,感到整体抬升是对工程十分有利的。那您在决定抬升时还有过其他的顾虑么?
其实在老大殿抬升过程中困扰我更多的问题在于,老大殿整体抬升以后,会不会遮住作为远景的钟山。为了不破坏由“南博院门——老大殿——钟山”构成的南博标志性景观,我们在设计之初对抬升高度进行了反复的测算与模拟。经过电脑分析,原址抬升3米不会影响景观空间的视觉效果,我们和有关各方才放心地采用抬升方案。
我们可以看几张正常视点的照片。经过二期改扩建工程的抬升处理,从中山东路上的南博入口处看,老大殿与城市道路的视线关系显得更自然。加之本次扩建工程毕竟要新建6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如果老大殿不能抬升,相对其他展馆的大体量,老大殿就会被“矮化”,主体地位肯定会受到影响。
赵敏:两年前美籍华裔建筑学者赖德霖来北京的时候跟我说起,他认为您作为梁思成奖的获得者,却把南京博物院老大殿的柱子锯断进行建筑改造,是对梁思成先生作品的破坏和不尊重。对于这样的质疑,您怎么看呢?
我觉得,老大殿的整体抬升和结构加固,不但不是破坏,而且是对文化遗产的特别保护。我们这次的改建设计是否“尊重”原有历史建筑?主要应看设计是破坏还是提升了老建筑在整体环境中的地位。其实,南博改造是以“凸显以老大殿为主体建筑”为主旨来做设计的,也是我们提出老大殿“原址原样,整体抬升”方案的依据。所有改建部分的细节,小到一块砖、一片瓦,都严格按原样复建……抬升老大殿的设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跟南京市文物部门和南京博物院商讨过,大家都觉得这个构想很“大胆”,但都很认同我们的分析。其实我们对这一设想最后可能产生的效果一直很有信心。建成的实际效果完全验证了我们的设想。
赵敏:所以甲方和主管部门对于这一操作还是认可的?
是这样的。很多人甚至认为,在这次南博的改扩建中,抬升老大殿是一个很大的亮点。我也常想,对于建筑遗产怎样算是保护?怎样算是破坏?我认为一要看态度,二要看效果。我对梁先生一直很尊重,我希望梁先生和前辈建筑师的作品更加焕发光彩。在南博老大殿抬升这个问题上我想我做到了这一点。
赵敏:对于老建筑的处理您已经说的很明晰了,我感觉如果对改造工程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下结论就会失之偏颇。那么,这次南博扩建设计的基本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呢?
这曾经是一个我们反复思考的问题。刚才说了,在06年以前,建设方通过招标和邀请设计的方式请了国内外建筑师做了几十个方案,结果都不满意,最终采用小范围邀请招标方式找了我们和其他两个单位参加。投标时我要求看看过去参加投标的所有方案,我发现,在这几十个方案中,建筑师们几乎尝试了各种处理方法:有的全部拆除老馆,整体新建;有的在中轴线西侧建了一个二百多米长玻璃盒子,把保留的艺术馆以及这次新建的部分展馆全“罩”进去了;有的新建部分仍然延续老大殿和艺术馆的传统样式;还有很多别出心裁、十分大胆的先锋探索……。在分析了这些方面的得失后,逐步形成了我们后来总结的设计理念:“补白,整合,新构”。
“补白”,首先是一种设计态度。南博新馆扩建六万多平方米,规模不小,建筑师往往很容易把注意力放在新馆的形象上。事实上,以往的不少方案都有这种倾向。但在南博的改扩建中,你必须尊重和保护好老馆现有格局,老大殿和中轴线不能动,西侧的艺术馆按要求不能拆,我们除在老大殿后北面重建了历史馆外,只在艺术馆的南北面布置了体量适中的非遗馆和特展馆,而把一半以上的建筑面积“压”在了地下,这就使地面以上的建筑格局与改建前没有大的改变,这种“补白”的谦虚态度在历史建筑的改扩建中是很重要的。
“整合”,这是我们在设计中着力最多的。南博老馆原来只有老大殿(历史馆)和艺术馆这两幢互不通连的独立建筑,我们希望通过整合,把全馆的参观流线、功能配套,以及建筑形象和建筑空间做得更完整,更能符合一个现代博物馆的要求。其中原有艺术馆的立面改造,特别是用地上连廊和地下宽8M长达200多米的通廊、下沉广场把六个馆以及配套服务设施连系起来,达到了全馆外观和内在一体化的要求。
“新构”,花了七、八个亿,南博当然还是应该有新的面貌,西侧的新建筑(包括立面改造后和艺术馆),既强化了这条中轴线,又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建筑形象。南博的空间秩序更加完整,有了一种新的气象。
赵敏:那扩建的新建筑在尺度和风格上是如何处理的?是另辟蹊径还是一体传承?
新馆的尺度处理必需考虑与老大殿的关系。老大殿抬升后,艺术馆经过立面改造,体量相对低平,最南端的非遗馆高度与艺术馆相平而且体量很小;由于功能需要,特展馆做了四层,比老大殿高,但由于它处于西北一隅,位置又比老大殿退后很多,对老大殿的主体地位并不产生“威胁”,整个空间关系应该说还是比较恰当的。
新馆的建筑语言有明显的“中国味”,但绝没有重复我们以前在其它建筑上看到的坡顶廊柱或斗拱等建筑构件的变形,我们追求的是“转化”而不是“移植”。这使人很难把它归入哪一种类型,但毫无疑问,它是现代的、中国的,与老馆协调而且有自己特色。在一次研讨会上一位同行说,南博新馆的设计国外建筑师是做不出来的。我觉得这不是指设计水平,而是指中国建筑师和西方建筑师在理念和语言上的差异。
从这个角度讲,南博新馆也是在一种特殊条件下的创新。
赵敏:我记得您说过,建筑不应追求流行,要追求流传。
对,我希望坚持建筑创作的质量和品位。所有的建筑语言,不应是为表达而表达的工具。在当代中国,建筑应尽量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述,才能让大家“听”的明白你的设计意图。所有的建筑语言,都得为建筑创意来服务。
形式当然是最直观的表达,给评委和领导介绍方案总要有个“说法”,但是说实在话,我从不喜欢对建筑形式作具象的解释。
例如我们用紫铜作特展馆和非遗馆“屋顶”,这个“屋顶”的细部,像筒瓦还是像竹简?都有一点像但都不像;再比如青铜雕饰、石材透雕,像玉琮吗?像青铜器物吗?像也不像。新馆的细节不看重具象的解释而是力求做到精致、典雅,在气质上与老馆相融而又有新的意象。
希望是这样。你刚才讲的玉琮、筒瓦,我们都考虑过。但不是我们真正想表达的。说到底,关键是要用恰当的经过提炼的语言做贴切的表达。
赵敏:建筑的细节是一方面,另外我发现您设计的南京博物院也包括您早几年设计的浙江美术馆,里面有大量的休闲空间作为展厅之间的衔接。休闲空间作为一种空间细节,它们跟博物馆的展陈空间,是怎样的相互依存关系呢?
功能的整合吸引了很多游客,也为游客的参观带来了更多的方便。休息日,常常能看到一家人在南博边参观边休憩,那样的场景是很动人的。
赵敏:工程完成后,您对这样的大型文博类建筑改扩建工程是否有过经验与体会上的总结?
这个工程要总结的话,我看有一条是应该提出来的,那就是工程各方,特别是工程指挥部、南博馆方和设计单位互相间的配合比较好,各安其位,互相尊重、体谅,关系很融洽。这在其它项目是很少碰到的。建筑师希望得到尊重,其实并不是个人需求,最终都是为了能提高工程的质量。南博设计周期短,工作面又铺得很开,设计上的错漏不少,像特展馆立面上几十平米的石材透雕花纹,是我们设计的,但安装上墙后发现透雕花饰的尺度及断面设计都有问题,效果极为简单粗糙,实在看不下去,我们提出拆下重做。几十平米的石材透雕报废涉及工期和数额不低的造价,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但指挥部却表示,这么大的工程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既然提出来,就按建筑师的意见改。还有些修改都是在施工难度很大的情况下,按我们的意见修改的。这很不容易。但这只是个案,今后在建设过程中,如何协调多方关系,应该有制度上的保证。比起国外来,我们国家工程完成度有明显的差距,与工程建设多方的关系经常错位、越位和不到位有关,必需要以制度明确起来。
赵敏:我还想问问,工程竣工以后您有没有作为一名普通参观者或者游客,买票去南博里面体验过呢?
因为常住杭州,工作也比较忙,我还没有以游客的心情去过南博。不过南博的普通展馆都免费向公众开放的,不需要买票,只有特展馆在某些展出季会收点钱。南博有六个不同的展馆,地上地下全部连通为一体,要从一个展厅去另一个展厅很方便,参观的体验应该是比较完整的。
赵敏:那您最喜欢南博二期改扩建工程中的哪个馆?工程建成以后公众最喜欢的地方,跟您的想象有没有差别?
对于展馆的喜爱程度,作为设计师应该都差不多吧。特展馆是公众比较关心的展馆,另外位于地下的民俗馆很受欢迎。民俗馆内部空间很高,布置了很多民国时代的设施,像小火车、茶楼、邮政局等,将传统文化用当代的技术手段加以展现,吸引很多游客在此驻足,了解民国时期南京的市井生活。我觉得挺好。
赵敏:您觉得老百姓对这个工程设计意图的理解,和您自己的想象有差距吗?
老百姓对建筑的好坏还是很有分辨力的。据反映,大家觉得新馆有自己的特点,但与老馆在气质上很协调,大家把老馆、新馆是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的。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设计结果。另外相对目前很多质量粗陋的工程,这个工程的设计和施工完成度算是不错的,大家也都比较认可。
赵敏:的确,参观后我本人也对建筑的高完成度感到很惊讶。不过工程浩大,涉及工种繁杂,有很多地方对建筑设计师来说是不可控的。您在这个工程上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么?
注:
1.本文原载于《新建筑》杂志2016年第1期。
2.程泰宁,中国工程院院士,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教授、博士生导师,筑境设计主持人,东南大学建筑设计与理论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联合工程公司总建筑师,梁思成建筑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