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随之谜”的探讨实质上是探讨考古发现中的曾国的历史。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曾国曾被认为是山东鄫国,因为文献记载往往会将国名另加偏旁,并且在1966年京山苏家垅墓发掘之前,没有大量明确出土地点的曾国青铜器。一直到1979年义地岗墓群季氏梁墓出土戈上的铭文证明了曾国为姬姓,与山东姒姓鄫国不符,再加上1978年发现的出土了大量曾国青铜器的随州擂鼓墩曾侯乙墓,而擂鼓墩曾侯乙墓正好位于随州城区,正好是传世文献中记载的随国的国境内。于是学术界对曾国的推测转变为倾向于认为曾国与随国有关。
其一,曾随一国说。根据曾随的地理位置、年代的相似度推断,考古发现的曾国与传世文献中的随国实际上是同一个国家,一国二名。
其二,曾随二国说。曾随二国论具体又有不一样的看法。大致可分为四种:一说曾随没有关系,是两个国家。二说曾灭随后,占据了随国的国土。三说随灭曾后占据了曾的领土,沿袭了姬姓。四说楚先灭曾,后灭随,然后在随的地界另设了诸侯国曾。
由于此曾国缺乏文献记载,曾随之谜的研究只能寄希望于考古发现。我认为到2019年之前,有两个重大的考古发现推动了曾随之谜的研究。
一是,2013年前后,随州文峰塔曾侯墓发掘出土了多件青铜器及残片,其中一号墓出土的一件编钟上有“吴恃有众庶,行乱,西征南伐,乃加于楚,荆邦既扁,而天命将误。有严曾侯,业业厥圣,亲博武功。楚命是静,复奠(定)楚王”字样的铭文,记载的应该是“吴国伐楚,楚败而局势不稳,曾侯出兵相助,击退了吴师,安定了楚王的王位”[1]第61-67页的历史,这与《左传》所载吴师伐楚,楚昭王逃入随国,吴国向随国索要楚昭王,随人拒绝交出昭王。后昭王因随国的帮助得以复国的历史相似。此段铭文又为曾随一国论提高了可信度。
然而曾随之谜并没有彻底解开,仍有无法解释的地方。曾随仍然可能是两个不同的国家。
由于两国相距很近,文峰塔曾侯與墓中的随大司马铜戈可能是来自随国的陪葬品,并且曾随两国对本国的称呼十分明确,没有兼称“曾”或“随”的现象,所以曾随之谜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还有继续探讨的需要。
二则是曹锦炎先生于2011年介绍的一件文物——即下文所要讨论的——随仲嬭加鼎。
二、随仲嬭加鼎的发现及研究对解决曾随之谜的推动
根据曹先生的描述,随仲嬭加鼎的形制大致如下:
“隓仲嬭加鼎的形制,为附耳折沿束颈鼎,三蹄足,盖顶微弧,正中有平环握手;盖及上腹饰蟠虺纹带,腹中部有凸起绹纹一周,其下饰倒垂三角形回纹(图一)。铭文铸在内底,反书,5行28字: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楚王賸(媵),隓(隓阝)仲嬭加飤(食)緐(繁)。其页(眉)寿无日(期),子孙永宝用之。”[2]第68页
“楚王媵”指此物是楚王所作、嫁女儿时的陪嫁器物。“隓仲嬭加”的“仲”是指排行,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亦唯伯仲叔季图之。”仲是老二。“嬭”,姓,文献所记楚王姓“芈”,此字金文写作“嬭”。“加”,名,即楚王的这个女儿叫“嬭加”。而“隓”字应当是女儿的夫家。“飤緐”就是“食繁”,意为鼎。[2]第68页
由此确定了此件青铜器是随国青铜器,且分析其内容主要介绍了这个青铜器是楚王赠给女儿嬭加的夫家的。曹先生认为楚国不会在赠礼上仍将他国的不同称呼相混,因此得出曾随是两个不同的国家的结论。
(二)对解决曾随之谜的推动
由于随仲嬭加鼎不是考古发掘文物,所以针对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判定其年代及研究其铭文上。现关于此鼎的年代已有大致的结论,对其铭文的研究对解决曾随之谜有较大的推动作用。
曹锦炎对铭文的研究,尤其是对“隓仲嬭加飤緐”和“隓”字的研究,影响了后续对曾随出土文物铭文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三点:
第一,依据友人的资料,辨认出了鼎上的篆刻的铭文。
第二,确定了“隓”字即是“随”字,更进一步,根据春秋战国文字中对国名、地名的特殊构形,判定此处的“随”是指国名。
第三,对“隓仲嬭加飤緐”整体句子的分析。
这为后来2019年随州枣树林墓地的出土文物铭文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三、随州枣树林考古发掘与曾随之谜
(一)枣树林墓地发掘成果
枣树林墓地位于湖北省随州市曾都区东城办事处文峰塔社区一组、二组、十组,隶属义地岗墓群。
2018年10月,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枣树林墓地进行考古勘探。据郭长江等学者《湖北随州枣树林墓地2019年发掘收获》可知,此墓共发现土坑墓55座,马坑、车马坑7座。目前已出土青铜器千余件,包括编钟、鼎、簋、簠、鬲、缶、盘、匜、壶、盂、铜甲等。部分青铜器上有铭文。[3]第3-8页
(二)枣树林墓地出土文物铭文分析
图一,枣树林墓地出土文物铭文[3]第7页图版七
图二,随仲嬭加鼎铭文[2]第68页图二
此段铭文的内容应该和随仲嬭加鼎的铭文内容相似。在之后发表的《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4]第9-19页中,考古人员的这种猜测得到了证实。
整个枣树林墓地出土的文物较多,在其中反复出现的主要铭文简体为“曾公”、“曾”、“曾叔”、“曾子”、“曾侯宝”、“随仲芈加”、“加芈”、“楚王媵随仲芈加”等。铭文记载了曾国历史源起、族姓、外交关系(尤其是与楚的关系)等等,填补了曾国历史的空白,为研究春秋中期的形式提供了考古资料。另有一些重要的铭文,在此不多做赘述。总而言之,枣树林墓地的发掘发现对于先秦历史文化和中华文明的研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三)据铭文解析曾随之谜
枣树林墓地编号M168的墓陪葬品铭文多见“曾侯宝用自作”,另有记载曾侯宝之事,可以推定此为曾侯宝之墓。M169陪葬铜戈铭文有“加嬭行匕”,同墓陪葬品铭文多见“楚王媵随仲芈加”,可推定M169是曾侯宝夫人加嬭之墓。
编号M169的墓中出土了四组编钟,根据铭文判断,第一组和第四组是完整的一套,第二组和第三组均缺少一组。第一组编钟个体最大,铭文保存较完整。铭文有如下字样:“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之(出)邦于曾……楚既为(忒),(吾)徠匹之。……余隙小子加嬭曰:呜呼!龚公早陟,余覆其疆鄙,行相曾邦……从兄从龚……父兄及我大夫,用考用享,受福无疆……”[4]第6-17页
这段铭文先是以第一人称记载了其人到曾地——伯括受封南洍之地(这段在曾侯舆编钟铭文上也有类似记载)——就封,匹敌于楚地。后来以“加嬭(即加芈)曰”另起一段讲述其丈夫曾侯早逝,加嬭领其国土、保护国家的故事。由此段铭文提供了许多信息:
首先,曾国的起源是伯括受封于南洍。
其次,曾国当时的的领导人是“文王之孙,穆之元子”。“穆”应当是随州义地岗墓葬群出土的曾大工尹戈铭文所载的“穆侯之子,西宫之孙”的穆侯,“穆之元子”是指“穆侯的大儿子”。“文王之孙”的“孙”有三种可能:子孙,孙孙,孙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单凭此字,无法判断,但是依据“文王”这个称呼推断,当时能被称之为“文王”的应当是周文王姬昌,再结合时代,所以“孙”应该是“子孙”的意思,即“周文王的子孙”。所以此处的曾国,即曾侯宝的曾国,是姬姓曾国。这一推断与2009年发掘的随州文峰塔曾侯舆墓出土编钟上的铭文记载相符,已可确定曾国族姓为姬。
最后,“早陟”中的“陟”有多重意思,但是结合下文“余覆其疆鄙”,可推断“陟”在这里的意思是早逝,丈夫早逝,所以加嬭才会领丈夫的疆土。“行相曾邦”这句直接表明了加嬭正是嫁给了曾国国君。曾侯早逝,加嬭担任国君,治理、保卫曾国。这段铭文也刻画出加嬭的英勇坚毅的形象。
得益于曹锦炎对“隓仲嬭加”的研究以及郭长江等学者对枣树林墓地文物铭文的释读,可以确定枣树林墓地文物铭文中“随仲芈加”与随仲嬭加鼎铭文中的“隓仲嬭加”含义一致,即刻有“随仲芈加”铭文的枣树林墓地文物是楚王赠给出嫁女儿芈加的夫家的。
综合以上的信息,墓主人应为曾侯宝及其夫人。在曾侯的墓中文物上发现的大量“随仲芈加”铭文,也可以推断曾侯宝的夫人即为“芈加”。再根据此前的随仲嬭加鼎的铭文的推断,随为楚对女儿所嫁之国的称呼。两相结合,即可得出“芈加”的夫家为随国。而她和曾侯葬在同一个墓中,墓中陪葬品铭文既记载加嬭嫁给随国,亦记载加嬭嫁给曾国,那么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曾国即为随国,曾随为一国二名。至此,多年悬而未决的曾随之谜基本尘埃落定。
四、曾随之谜和枣树林墓地的遗留问题
曾随之谜虽然基本得到了解决,但是也留下了许多其他的未解之谜。为何会出现“曾”“随”这种特殊的、有别于“荆”“楚”的一国二名现象?为何传世文献中均记载为随国而不提曾国之名?枣树林墓地文物铭文记载的“嬭加”与随仲嬭加鼎铭文记载的“嬭加”是否为同一人?根据枣树林墓地M169出土编钟铭文记载,加嬭是中国历史上少数的以女子之身担任国君的例子,为何在有关曾(随)国的记载中却从未提起如此罕见之事?
关于为何传世文献中均记载随国而不提曾国之名,笔者曾有过一个猜测,“随”是他国(尤其是楚国)对曾国的称呼,而曾国自称为“曾”,由于曾楚毗邻,楚国国力强盛,在当时乱世中话语权强大,外界因而亦称曾国为“随”。枣树林墓地M169的陪葬品,若是楚国赠与的,铭文便是“楚王媵,随仲芈加”,而曾国自铸的便是自称“曾”“曾邦”,这点似乎作证了笔者的猜测。但是这个猜测依然有太多漏洞,只能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并且在随州文峰塔曾侯舆墓地中M21出土了一件器物上刻“随大司马-有之行戈”,是曾国自铸但是自称随。
这些问题,都只能像曾经的曾随之谜一样,留待更多的考古发现、历史研究去解决了。
附录:
说明:由于随仲嬭加鼎铭文和枣树林墓地的文物铭文都有“随仲嬭加”这句话,为了避免重复加定语,在本文中,随仲嬭加鼎的铭文往往写为“隓仲嬭加”,而枣树林墓地的文物铭文往往写为“随仲芈加”,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同理,称枣树林墓地M169的墓主人为“加嬭”或“芈加”,称随仲嬭加鼎主人为“嬭加”。
参考文献:
[1]凡国栋.曾侯舆与编钟铭文柬释[J].江汉考古.2014(4)
[2]曹锦炎.“曾”、“随”二国的证据——论新发现的随仲嬭加鼎[J].江汉考古.2011(4).
[3]郭长江,等.湖北随州枣树林墓地2019年发掘收获[J].江汉考古.2019(3).
[4]郭长江,等.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J].江汉考古.2019(3)
(作者:谌奕君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历史系本文指导教师:丁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