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销声匿迹,原来我真的无人问津。”自缢身亡的15岁高中生胡某宇曾在社交软件上写下这样一句话,鲜有人知晓这个少年的复杂心事……
胡某宇是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一个缩影。近日,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抑郁症研究所等共同发布《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50%的抑郁症患者为在校学生。调查发现,对于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社会上仍然存在污名化、病耻感,不少家长显得束手无策,而学校又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教育部《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纲要(2012年修订)》指出,“学校应将心理健康教育始终贯穿于教育教学全过程。全体教师都应自觉地在各学科教学中遵循心理健康教育的规律,将适合学生特点的心理健康教育内容有机渗透到日常教育教学活动中。”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多位代表委员都提出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加快构建青少年心理健康护航体系。
“忽然在某一天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位家长如是说。我们应该为他们做什么?还能再多做些什么?
红星新闻记者|王语琤蓝婧
实习生|严瑾段灵冰欧思晨高淼森
责编丨冯玲玲编辑|郭庄
↑江苏某中学心理老师程老师的咨询室受访者供图
现象
校园心理咨询室,许多人只愿去一次
直到第5次闲聊,总是笑眯眯的小林才告诉心理老师徐老师,自己长期受到父亲的家暴,已确诊抑郁症并服药多年,怀疑自己“不配活着”。之前有一次,小林来找徐老师聊天时,眼睛肿了,但小林坚称是自己摔伤的。
一个学期后,小林的状态有所改善。
然而,并非所有陷入心理困境的学生都会像小林那样多次主动地走进心理咨询室。在西安某中学担任心理教师十多年的何老师告诉记者,有许多学生只会造访校园心理咨询室一次,之后便不再出现。“你也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做好,他放弃了,还是他自己想明白了。”何老师说。
另一位学生小汤表示,18岁那年,她感到自己状态很差,班主任得知后,推荐她去校园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告诉她,会对她们的谈话内容保密,于是小汤和她谈了不少心事。但后来有一次,班主任找她谈话时,却说出了她只和心理老师说过的事,这让她失去了对心理老师的信任,不愿再向心理老师求助。
↑全国政协委员杨建德对中小学心理健康课提出建议据人民日报
尴尬
心理老师以一“敌众”,还要承担行政工作
在广西某高中担任心理老师10年的罗老师告诉记者,大多数情况下,她不会把心理咨询的内容向老师或家长透露。是否向班主任和家长告知的界限,在于学生是否表现出了伤害自己或他人生命的倾向。
为了鼓励需要帮助的学生走进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们也尝试了不同的方法。何老师介绍,她们会给所有学生发放邀请卡,邀请同学们无论有没有困惑,都可以来心理咨询室走一走,看一看,聊一聊。一些孩子也许会担心被其他同学发现自己去了心理咨询室,但如果心理咨询室成了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他们也许能多少打消一些顾虑。
但心理健康教育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不可能像高考学科那样,凭借一次考试,就得到一个“成果”。罗老师觉得,在学校里,心理课没有像高考科目那样受到重视。虽然她没有兼任行政方面的工作,但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的位置有点像是“后勤组”。
2019年,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教育发展中心教研员宋玉莲在《中小学心理教师工作现状及改善建议》一文中指出,一些中小学存在的现状是,“心理教师往往被认为是所有教师中最清闲的人”“心理教师常常势单力孤,单打独斗”“心理教师很难得到专业成长”“有的学校把心理老师当‘万金油’使用,哪里缺教师就把他补到哪里,或哪个部门缺人做事,就把他安排到哪里。”
罗老师告诉记者,在学校里,一个心理老师需要面对很多学生,而校外的付费咨询服务是“一对一”的。一个心结,可能需要五六次,甚至十多次咨询才能解开,但同时,心理咨询,需要来访者主动走进咨询室,效果才能更好。在学校里,心理老师无法“强制”要求学生回访,很少有学生会连续多次造访心理咨询室。
但校园心理咨询和校外心理机构提供的咨询服务无法完全画等号。差异之一是,校园内的心理咨询是免费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为学生寻求帮助降低了经济上的门槛,但何老师与罗老师都表示,“付费”这个动作,能让双方形成一种“约定”,有助于促使咨询者更多地来访。“付费的东西,你会更加珍惜,效果也会更好。”罗老师说。
徐老师告诉记者,作为学校仅有的两名专职心理老师,仅在心理教学和辅导方面,她们就承担着很大的工作量。学校里有2千多名学生,学校会定期进行心理健康状况筛查,庞大的访谈数据需要她们去梳理。除了教学、咨询、与老师和家长交流,她们还需要整理行政事务材料。对于这样的局面,徐老师希望学校能增加心理老师的人数。理想情况下,最好能组建一个专门的心理教师团队。
何老师也表示,如果心理健康课的课时能多一些,会更有利于增进师生双方的了解,加深孩子们对心理老师的信任感。“孩子们与班主任相处的机会最多,和班主任是最亲的,有什么话也愿意和班主任说,就是这个道理。”何老师说。
方式
并非所有孩子都对心理筛查“敞开心扉”
那么,对于那些性格内向、安静、害羞的学生,是否可以及时发现他们的心理困境,在他们迷茫、痛苦的时候伸出援手?
多位中学心理老师告诉记者,学校会定期通过专业、规范的量表对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测评和筛查。对筛查出来的“高危”学生进行干预并持续跟进。徐老师表示,如果有学生存在需要及时干预的心理危机,可以通过心理普查及时筛查出来。从这个角度而言,及时筛查就是在挽救生命。
何老师所在的学校,会让学生在入学时做一个心理测试,据此建立档案,把测评结果反馈给班主任,告诉他们班里有哪些学生需要“预警”。过了三个月左右,他们会再次和班主任对接,确认“预警”的名单是否有变化。
但有时,量表得出的数据并不一定能反映出真实情况。小华坦言,在没有对学校老师建立起充分信任的情况下,她并不会如实地填写评测量表。她担心,假如一些在心理方面不够专业的老师掌握了她的情况,反而会在找她“谈心”时说出伤害她的话。
在四川某中学担任班主任的马老师(化姓)也表示,虽然学校每学期都会安排学生做心理测评,但她发现有些孩子会“乱填”答案,例如,所有的题目都选“C”。不过,这样做的学生并不多。
徐老师告诉记者,作为心理老师,她也注意到收上的量表中,会有一些“乱填”的问卷。筛查结果出来后,他们会找学生进行面对面的访谈,以确保数据结论的准确性,这给她们增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沈阳和睦路小学教师们开展心理健康团建活动
合作
父母和班主任的作用举足轻重
显而易见,心理健康教育并不只是心理教师的事。除了心理老师的努力,还需要班主任、学校里的其它教育工作者、家庭等多方面共同参与。
江苏某中学的心理老师程老师告诉记者,校园心理老师不是医生。假如学生的心理问题已经发展到了疾病的程度,就完全超出了学校心理老师可以给予帮助的范围,必须由医疗机构给予诊断和治疗。
多位心理老师均表示,与心理老师相比,和学生相处更多的班主任老师,对学生的心理健康教育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学生小田确诊了抑郁症,休学一年后重返校园,来到了马老师的班级。在马老师眼里,小田平时“存在感很低”,是个很乖的孩子。马老师告诉小田,如果觉得难过,随时都可以向她倾诉,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
一开始,小田不愿意聊,马老师就主动找小田聊天。一开始小田不怎么说话,后来渐渐会回应老师,能主动提出话题来聊,会翻翻老师书架上的书,也会主动找老师交流。
与小田交流的过程中,马老师有意识地使用快乐的语调,展现出积极的情绪。但她有时也会觉得有点“笨拙”,不确定自己的处理方式是否足够专业、恰当。她试图向学校的心理老师求助,但除了持续接受治疗、做好台账记录外,她没有得到更多具体的建议。
校园心理健康教育的落实,只靠心理老师和班主任的努力还远远不够。作为心理老师,罗老师会告诉学生,眼里除了学习,还应该有生活。学习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非生活的全部。这就和学校里一些任课老师的观念产生了冲突。“其实我们之间不应该是冲突,应该成为彼此的助力才对。”罗老师说。
罗老师觉得,近年来,校园心理健康教育有所发展和进步,但有心理困惑的学生也越来越多。同时她也发现,其实许多学生都对心理知识很感兴趣,期待看到她走进教室,期待两周一次的心理课。
而在家长方面,却出现了“分化”的情况。何老师和李老师都表示,学校开设的心理团辅活动非常受欢迎,几乎场场爆满。有的家长会主动找心理老师沟通交流,积极参加周末举办的亲子心理团辅活动。但罗老师告诉记者,有的家长认为孩子在学校有吃有住,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不相信孩子会得抑郁症。在老师反复劝说后,才带孩子前往医院就诊。
而当孩子的生命健康受到威胁时,鲜有家长能袖手旁观。“为孩子的生命安全着想”,也是程老师说服家长消除病耻感,及时就医的理由之一。有一次,一对固执的家长终于愿意和孩子一起走进心理咨询室,让程老师为考前焦虑到出现极端行为的孩子设计一场心理辅导。
程老师让他们闭上眼睛,想象孩子困在一辆着火的公交车上,爸爸妈妈在外面,隔着玻璃看着孩子,但没有办法施以援手,只能用语言和他交流。
“车上有一把斧子,你能拿到吗?”程老师鼓励孩子看到自己积极的一面,重新获得自救的行动力。
“拿到了,我要沿着车窗边缘,把玻璃砸开。”孩子说。
“你砸开后,要不要和其他困在车里的人比一比,看看别人有没有比你走得快?”程老师问。她知道,孩子紧张,是因为总是与他人比较,接受不了自己偶尔的失误。
“我只管走出去,不能再去看谁走得比我快,谁走得比我慢。”孩子回答。
此时,平日里严厉的父母终于不再质问、责怪孩子。“孩子,你会出来的。”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