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咨询师朋友们聊天,经常出现的一个话题是,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那些感觉到被深深滋养的瞬间。
这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有点反常识,我们经常用“输出”(咨询师)与“输入”(来访者)、“奉献”(咨询师)与“接受补给”(来访者)来想象咨访关系。
这种看似单线程——接收痛苦与输送养料——的关系,也触发了好多疑问:
“你一直做情绪垃圾桶不消耗吗”
“你每天见那么多来访者,会被掏空吧”
“面对那么多苦难,咨询师是怎么想的呢”
当我的来访者问到这些问题时,我都会忍不住感慨的想,你也会让我惊叹和感动不已啊。从每一位来访者身上,我似乎都可以学到一些东西;无论是面对自己的人生苦难,真实而勇敢的态度:还是在这么多困难与打击中,依旧怀拘渴望的心,都会在某些时刻让我感觉到被深深的滋养。
关于羞愧感:我们总会有“有些话,难以启齿”,去面对照出自我“丑陋”的镜子
每一个咨询师都有许多“未完成的”个案,我也不例外。有些时候,我们不会想起他们,而有些时候,我们会。
最近,我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一些幻想和白日梦里,我时常想起我“未完成的”两个来访,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和我是同乡。
我的家乡是一个南方三线城市,那里繁华的市中心大约和北京南三环凯德MALL,或北四环未来广场差不多。而大多数地方,更像朝阳区的金盏、皮村,或是丰台、房山或石景山。
在我的梦中,我和他们在家乡相遇了,就在我家通往护城河的那个路口上。那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常年只闪烁黄灯,过马路全凭一股勇气。当一鼓作气经过那个令人紧张的十字路口后,我遇见那个来访,他/她也一眼看见了我。
先是欣喜,而后感到尴尬,进而有些羞愧,我们都眼神闪烁,既想相认,又开不了口。我们相向而行,距离越来越近,胸口的浪潮越发汹涌。当距离近到,对方以一副近景照,站立对面时,我从梦境中惊醒。
那个开不了口的犹豫是什么呢?我最近在见我的咨询师时找到了。
我很想努力地向咨询师,描述一个我三岁时的画面。在那个画面里,我在我妈单位楼顶,看一辆辆经过的拖拉机。在我们家乡话里,拖拉机叫“papa(三声)车”。因为发动拖拉机的时候,用一个起子猛地一转,就能点燃发动机,随后发动机发出“papapa(三声)”的声音。
我实在羞于说出“papa(三声)车”这个词,而犹豫了好久。我感觉家乡话实在是太土了!在磨磨唧唧了半天之后,我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告诉咨询师,拖拉机在我们那叫“papa(三声)车”
我知道了!在梦境里,我在犹豫,我到底要用普通话,还是家乡话,来和他/她打招呼。我到底是说:“嗨,好久不见”,还是说“好久没有看斗哒。”
这是一种作为“低级文化”,面对“高级文化”时,感受到自身弱小感的羞愧。这种羞愧,在三岁时,给大人们背诗,背得磕磕巴巴,引得哄堂大笑时,感受到过;在十岁时,给大人们演奏新学的乐器,弹得漏洞百出时,感受到过;十八岁时,第一次北漂问路,别人都给你指“东南西北”,但你根本不分东南西北时,感受到过。
作为来访者,面对一个平静自若的咨询师,而你内心汹涌澎湃、无比煎熬时,你也会感受到这份羞耻。为什么她/他可以处理好这一切,而我如此“丑陋”“低级”“糟糕”呢?
于是,开口用我们共同的方言打招呼,成为我与来访者的第一次相遇。
这让我深刻体会到,那么多次咨询里,他们用行动告诉我“有些话,难以启齿”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一个无暇的镜子,将照出我的“丑陋”的情境。这太需要勇气了。
如果再次梦见,我想那个招呼会是:“XX,好久没有看斗你哒,还好不?”
那些对撞“无力”的东西:尽管跌落谷底是件不幸的事,但闭关修炼或许是为了遇见一段从未经验过的风景
我刚接咨询不久,说实话不敢接有诊断的来访,但不巧,遇到一个第四次咨询时确诊抑郁开始服药的来访。考虑到咨访关系刚刚建立,我再三权衡决定不转介;但由于经验的缺乏,我对于如何配合精神科工作并不了解,对于收集得支离破碎的信息无所适从,对于来访低落嗜睡的状态感到无力改变,甚至多次出现来访说“你说的句子太长了,我听不太懂”的情况……
转折发生在一次在咨询室外与来访者的不期而遇。暮春晚上的操场,在一群快速奔跑的同学中,我猛然看到一个带着耳机低着头散步的身影格外显眼。从他身边跑过的瞬间,我确认就是他,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注意到我。当然我也并没有打扰他,可我竟开始不自觉地好奇:他听的什么歌?会不会刚起床?又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从宿舍里出来走走?
在随后的咨询中,我逐渐发现了他内在蕴含的这些能量。对于是否休学的问题,一开始他是犹豫的,担心落下学业,担心自己小题大做,多方听取了意见,但逐渐地,他内心的声音清晰起来,觉得自己需要,也完全可以休息调整一下,尽管在说服父母的过程中遇到了阻力,但他成功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愿。当谈起休学时的生活计划时,他表达了不确定能否为自己负责的担忧。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担忧背后隐藏的力量,脱口而出:“你不兴奋吗?”他会心一笑,我们逐渐开始对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独立与“野蛮生长”相谈甚欢。就这样,我们的对话中逐渐有了欢声笑语,我也一次次见证着他独立的意愿与勇气一点点从星星之火燃烧起来。
或许对于一个生命本身,尽管坠落谷底是件不幸的事,但闭关修炼或许是为了遇见一段从未经验过的风景。无需太过严阵以待,因为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人性中的毅力:苦难也许会时常降临,但人们天然拥看着在苦难中忍耐与等待的毅力。
当时我在带领一个团体咨询,有一位组员深受抑郁的困扰,当团体在聊天或者在一起做活动的时候,他常常显得非常疲惫而痛苦的坐在那里。他的状态让我一度感觉他似乎已经被抑郁折磨的毫无力气。但每次,当我们问及他最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都发现他在坚持每天早睡早起、坚持每天出门运动,坚持一切能让他的抑郁好一点的日常活动。(也许从咨询的角度,我们会更针对性的了解这些努力的日常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并不一定完全的去鼓励这些)。
但是,在那一刻,我确实被他所深深打动了。这好像是一种非常质朴的毅力感,在生活中那么多的阻挠与挫败下,显得更加丰厚而坚韧。在长程的团体中,他的神情与状态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很多时候,他似乎确实像是生活在一片雾霾的阴暗中,毫无生机,但当我去深深的担忧他的状态时,某几次我又惊喜的发现他的眼神会亮起来一些,他会笑着关心其他组员,“你最近还好吗”。
那是我开始咨询工作的初期,也是我在经历着很多迷茫与挫败的时候。我永远记得他那有时会亮闪闪的眼神带给我的惊喜,和他讲自己是如何坚持运动和生活时平静、疲备但坚定的样子。我从我的来访者们身上学到过很多很名东西。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那时的我惊叹的意识到,苦难也许会时常降临,但生活永远都会有变化。而人们天然拥看着在苦难中忍耐与等待的毅力,这种像土地一般厚实的毅力感,也终将等到生活的变化。
我们对于心理咨询中的“咨询师与来访者的关系”有很多很多幻想。
可能是“心理专家”与“待修整的问题”,可能是“全能的、充满爱的母亲”与“渴望的、缺失的孩子”,也可能是“高高在上的骗子”与“无辜受蒙骗的人”(笑)。
但这一关系的本质,实际上还是,一个真实的人,和另一个真实的人。
在每个人都充满着“问题”的生活里,他们以一种形式相遇。
在这个形式下,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咨询师在用着最专业的知识尝试助人,但是他们依旧和来访者一样共通着人性最本质的内容。经历痛苦,并在每一段真诚的相遇中获取力量。
作者简介:
冯心语
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现在香港理工大学就读心理咨询与治疗硕士
多次担任渡过线下营等活动的辅导员,曾在数所初高中担任实习心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