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近千万元的续订费用,知网再次卷入舆论风波。
4月8日,一则落款为中国科学院“文献信息中心”的邮件显示:同方知网技术有限公司暂停中科院对CNKI数据的使用权限,即日起,CNKI科技类期刊和博硕士学位论文数据库无法下载。
该邮件称:在多轮艰苦谈判后,CNKI数据库依然坚持接近千万元的续订费用,给出的集团组团方案在成员数量、单家价格方面条件相当苛刻。
中科院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通过媒体证实此事属实,但知网在回复另一家媒体则表态情况“不属实”。
究竟是知网暂停中国科学院对CNKI数据库的使用权限不属实,还是中科院无法承担千万级别的续订费用和“苛刻”的续订条件不“属实”,细节仍有待分说。
不过,此前已有多起高校中断知网服务的消息传出,同类事件的数次发生显示,知网订购费用对各高校经费预算的压力,是存在的。
“每年都有(压力),每年都有涨价。”广东一高校图书馆数字资源建设负责人告诉南风窗,“每个学校策略有差异,但都希望涨价少些。”
做学术、科研的人,对中国知网不会陌生,它是国内最大的知识数据库,自称“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但作为一家商业数据库,知网做的是学术生意。
同方股份公司财报显示,2021年上半年,同方知网主营业务收入4.9亿元,毛利率高达51.3%。
知网贵在哪?
贵,是人们对知网的第一个抱怨。
对个人用户来说,知网期刊论文的收费标准是0.5元/页,以国内经管领域权威期刊《经济研究》为例,单篇文献页数在15页上下,单独下载需要支付7.5元。硕士论文15元/篇,博士论文30元/篇。
评估这一价格是否合理,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系。
对比来看,个人下载方面,知网、维普和万方的价格基本处于同一水平;
如果跟ScienceDirect(外文学术出版商Elsevier旗下数据库)相比,中国知网的标价并不算贵。
不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ScienceDirect数据库并非是全部收费,它设有5种访问级别,分别是开放获取(openaccess)、开放存档(openarchive)、全文访问(fulltextaccess)、仅有摘要(abstractonly)、禁止访问(noaccess),其中前三项无需付费,只有后两项需要付费才能获取全文。
对于在校师生来说,“知网论文贵”的问题表面上并不存在,因为学校财务预算会买单兜底,订购知网数据库的使用权限。但背后,是过去多年里,校方和知网因价格问题的多起矛盾。
2013年底,云南省多所高校停用中国知网,起因为中国知网各数据库大幅涨价,联合采购项目谈判陷入僵局。2016年3月,北大出于同样的涨价原因,续订谈判期间一度贴出“可能停用知网”的通知。
检索中国政府购买服务信息平台显示,2013年以来,各科研机构订购知网数据库项目的成交价格在几十万到数百万不等,比如2022年,复旦大学的采购价是82.5万,清华大学是188万。
南风窗从知网销售人员和高校负责数据库采购的工作人员处了解到,价格的差异首先取决于购买的子库方案,不同单位根据自己的需要从知网上百个子库中进行选择。
同样寻找参照系,以华南地区某211院校为例,2019年的一份图书馆数据库采购项目公告显示,知网数据库成交价格为110万,比上一年度涨了7万,相比之下,超星、万方的成交价依次是10万和10.3万。
至于此次身为科研单位的中科院,传出远高于高校、“近千万级别”的知网续订费,前述采购数据库的负责人提供了一个参考角度:“(邮件)底下有提到成员数量,要看全院包括哪些单位与用户。(不同于)北大(等高校)是一个经费独立核算单位,中科院比较复杂,在全国各地有很多科研院所。”
“知网作为最大的中文数据库是独一无二的,价格方面涨确实在涨,在老师、学生还有学校各项建设需求下,图书馆的现有经费非常紧张。但学生有需要我们也要尽力满足,价格就不是首先考虑的问题。”负责广东某高校图书馆数字资源建设的刘强(化名)告诉南风窗。
涨价是国内外各大学术数据库的基本走向,区别只在于上涨的幅度,这一幅度体现着数据库的底气。
“关键在于收录内容的权威和全面,数据库不做全是没有价值的。”浙江传媒学院编辑出版专业教授杜恩龙对南风窗表示,和国内其他数据库相比,知网的收录更为全面。
“如果不买数据库,那么很容易就会跟最前沿的学术动态脱节。对很多人来讲,知网数据库是获取科研信息的重要途径。”杜恩龙告诉南风窗。
另有调查显示,国内医学科研成果,对于Elsevier数据库的依赖程度达到了49%。“如果我们不买数据库,我们每年的医学科研成果就可能减少一半。你想这不很可怕吗,你敢不买吗?”杜恩龙告诉南风窗。
也就是说,购买者是“卑微”的,商业数据库作为卖方,从来都不太需要担心价格。
中国知网出身不凡。
相比传统纸质出版,数字出版的效率更高,无论在获取科研信息、发表学术成果、影响力传播方面都是如此。于是,学术界和期刊界积极合作,参与数据库的建设,就有了今天最大的中文数据库知网。
知网从学术期刊获取文献的成本很低,有的只是象征性地一年支付几千或小几万块钱,这并不能减轻期刊自负盈亏的压力。
学术发表需求旺盛,增加了知网的价值,低成本则是知网毛利率较高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份通告中提到:被知网录用出版的硕博士学位论文,作者可联系知网领取稿酬,学位年度2008年以后的博士论文著作权人,可一次性获得面值400元人民币的“CNKI网络数据库通用检索阅读卡”和100元人民币现金稿酬,硕士论文著作权人对应的是300元的阅读卡和60元现金。同时,录用之后不限制作者在其他渠道发表。
根据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一份《使用文字作品支付报酬办法》,原创作品的基本稿酬标准为每千字80-300元,改编作品每千字20-100元。
一篇硕士论文的字数一般不少于3万字,博士论文的字数要求通常不低于10万字。如果按照这一办法,知网支付的学位论文稿酬远远低于上述标准。
对于稿酬,另一名负责硕士学位事项的某211院校辅导员给予南风窗的回答也是“没听说”。
2017年7月,在诸多会员投诉中,文著协选取汪曾祺《受戒》一文起诉知网,在未获得作者许可,也没支付稿费的情况下,上传文字作品,侵犯作者网络信息传播权。
2018年,法院一审认定知网侵害著作权人的信息网络传播权,应承担相应的侵权责任,赔偿万元损失。知网之后两次上诉,均被驳回,法院维持原判。
颇为无奈的是,这一案件掀起的水花之下,是更多人的被迫忍气吞声和不了了之。学术评价体系的外部因素影响下,很多作者为了发表、收录、引用的结果,一些期刊为了提升自身的学术影响力,而不得不放弃对著作权益的维护。
付费不等于保护知识产权
付费是知识产权保护的一种手段,但问题是,由谁付费,以及保护谁的知识产权?
事实上,这种保护,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
“知识产权保护,不是我们本土的产物,而是来自西方的一种制度。这种制度保护的是知识创新者的利益,保护的是知识发达国家的利益。也就是说如果你是穷人,你没有钱买这个数据库,那你就没有权利享受人类的最新科研成果,从人类共同进步的角度来讲就是一个悖论。”杜恩龙对南风窗分析道。
这样的付费墙,逐渐被人质疑。
于是有一种声音出现了:我们需要没有付费墙阻隔的科学,任何好奇的公众都可以自由且无限制地取用学术成果。
一位哈萨克斯坦研究生亚历山德拉·埃尔巴金因为获取学术论文的成本过高,成立了Sci-Hub。他运用特定账号,每天从各大学术出版网站下载文献,并从后台更新上传到Sci-Hub网站。
目前,网站声称收录了超过8000万篇论文,每天为访客提供数十万份文献。其首页写着:致力于清除科学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当然,Sci-Hub也没能逃过侵权的指控。2015年,Elsevier向纽约地方法院提交诉讼,指控Sci-Hub侵犯著作权,要求网站永久关闭并支付赔偿。
2017年6月,法院裁定Sci-Hub向Elsevier赔偿1500万美元的侵权损失,但Sci-Hub没有资产,它的运营者也没有意愿支付这笔赔偿。事实上,Sci-Hub仍然运行至今,只不过是以被封禁和重新上线的游击战术存续着。
另一束光
打破知识壁垒,另一个切口提供了一束光,得到了多国认可和支持——由政府或公益基金资助的科研项目,研究结果也应由纳税人免费获取。
在欧洲,这一设想被起名为S计划。
这样的倡议是对现有学术出版制度的挑战,更是对学术商业性和公益性的一次调整。
事实上,现有国内大学或科研机构的科研项目中,不少得到了政府经费资助,比如国家社科基金、自然科学基金、教育部课题资助等,但多数科研成果并没有在正式渠道免费下载。
纳税人资助的科研项目,却成了出版商设置访问权限并借机赚钱的工具,这种公益性为商业做嫁衣裳的合理性也引起不小的质疑。
2012年,中国社科院建立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数据库,推进学术资源的公益使用、开放共享,公众可以免费下载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论文成果,但其影响力仍然无法和知网相抗衡,缺乏商业驱动是原因之一。
如果没有商业运营的介入,学术传播未必会比现在更有效率、更有秩序,这是知网和Elsevier的成功之处,也是我们接受商业规则的理由。可一旦这种商业性阻碍了人类智识和创造力的自由传播,就可能造成知识私有化的不平等,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技术让知识越来越便宜,而垄断让价格越来越昂贵。”2020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倪闽景关于“知网”提案的一句话就已经引起网络讨论。
倪闽景在提案中所建议的,是把中国知网纳入政府购买服务,一部分功能(比如浏览和下载论文)供国内用户免费使用,另一些服务(如论文查重、论文引用检索、大数据服务等)继续收费。
不少人为这个建议点赞,希望在行动中推进。
政府买单,有利于打破知网的垄断局面,增加公共服务,而保留付费项目,则考虑了知网的盈利需要,兼顾了公益性和商业活力,虽有难度,但不失为一个好的设想。
知识产权的保护,也许需要商业规则,但回归学术与知识本身,我们更倾向于把它看作一种公共财产。
提出知识共享,并非是设想一个信息乌托邦,而是希望开拓一片能将先行者的思维成果最大化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