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藏书与读书:林家旧藏写本与林家的汉籍阅读
林家早年并不是“藏书之家”,汉籍从长崎进入日本后,大部分进入到幕府或大名的私人文库,能够接触者少之又少。所以,遇到“世上板行甚稀”的汉籍,林罗山则会亲自抄写,或雇“佣书者”抄写。由于抄手在抄书时不免有鲁鱼焉马之误,林罗山得到写本后,并不是束之高阁,而是要亲手校正,从中可以看出他读书的用心。
博览是林家的传统,林凤冈对其叔林读耕斋亦有相似的记载:
林罗山父子的读书兴趣与范围,正显示江户初期朱子学者的“文化食谱”(culturaldiet)或“知识仓库”(stockofknowledge)。
读书已到了忘我的境地,即使晋见幕府将军时,“犹握铅椠”。林鹅峰言:“先考以家事附先妣,起居坐卧唯读书而已,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其或他适,虽舆仆既出,不能释卷。……其读书不计纸叶,唯以或寸或册为限。若一睡而醒,则虽五更鸡鸣乃起,而开卷自少至老如此,故一年之间,所加朱句或百余册,或二百册。此等之勤,皆所不及也。”“铅椠”“朱墨”都是校书的工具,这段话显示林罗山读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读校并行,手眼并进。林鹅峰也记载:“先考读书,必加朱句。”这种“留痕”的阅读方式,对于理解文本有较多的好处。孜孜不倦的阅读贯穿了林罗山的一生,而且是至死不渝:
明历三年这场火灾对林罗山打击甚大,四天之后,便因藏书被焚郁郁而终。
书房是读书人心灵安顿的家园,也是思想自由驰骋的场域。“特无俗务之干涉兮,一身书绕忘寝食”是所有读书人理想的生存状态。对自称“书籍,余之所喜”“余生来万事不挂眼,读书属文,惟日不足”的书痴林读耕斋来说更是如此。书房不是书库,不能仅仅停留在书籍的存放上,只有读书人才能赋予它以意义,于是人们看到书室主人“昼窗夜几,把椠握铅”,孜孜不倦地在“校正亥豕鲁鱼”。林读耕斋生活的时代正是朱子学在日本兴起之时,其父林罗山也在日本大力推广朱子学,所以此赋才有对“吾道”即儒学的强调。这篇赋中的“吾宜爱吾庐”,出自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的“吾亦爱吾庐”。林家的学者都非常喜欢陶渊明,林读耕斋对陶渊明尤其崇敬,专门作有一篇《陶渊明论》,并说“我生来有隐逸之癖,故慕渊明甚矣”,“所大慕则靖节、康节两人而已”。对陶渊明的欣赏既是推崇其高尚的人格旨趣,也是对他退隐读书生活方式的认同。
二抄书与校书:林家旧藏写本与东亚批校文化
万治二年即1659年。林鹅峰号向阳轩,“向阳林子”即林鹅峰。《香溪集》,宋人范浚所著,有明成化十五年(1479)本、嘉靖本,内阁文库藏有一部成化本。这部写本即据成化本抄写而成,不过两者行款有所不同,成化本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而写本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五字。写本抄写字迹工整,成化本原有提行、空格亦保持不变。
根据标题下的小注,此文作于万治二年(1659),与林鹅峰作此跋同时。“家兄”即林鹅峰,其在明历三年(1657)至延宝八年(1680)间一直担任江户幕府的大学头,所以才有机会从“江府官库”的“钥司”处借书。所谓“江府官库”指江户幕府的官方文库红叶山文库,今内阁文库所藏明本《香溪集》上有“秘阁图书之章”可证。从上文可见,抄写《香溪集》之事在万治元年,抄写底本正是红叶山文库所藏的明成化本。林读耕斋称此本“板古字纤,漫糊薄剥”,验之今藏本,弘治本确实字体纤细,部分叶面已经漫漶,可证林读耕斋所言不虚。从上文也可以看出,具体从事校读工作的是林梅洞(林鹅峰长子)和人见竹洞(金节,1621—1688,林鹅峰弟子)。
此段文字证实了现存写本皆抄写于万治元年(1658)。此前一年的明历三年,江户城发生了巨大的火灾,林罗山的藏书损失惨重,故此次抄写工作,可能更多的是基于文献保存的目的。
林读耕斋的信也透露,抄写的底本来自“江府书库”,即幕府的红叶山文库。林家旧藏《南轩先生文集》《静修先生文集》写本仍存于内阁文库中,不过现存的写本上并没有留下林读耕斋校正的痕迹。但林读耕斋确实仔细阅读过《静修先生文集》,在此信中,他比较了刘因(静修)与许衡(鲁斋)出处的不同。刘因与许衡并为元代大儒,“共是当时之儒宗”,但刘因入元后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隐居授徒以终其生;而许衡入元接受元代朝廷征召,先后任国子祭酒、中书左丞、太史令等。林读耕斋对两人有不同的评价,还专门写了《刘因许衡论》,对刘因评价甚高:“唯独刘梦吉守君臣之义,知世运之通塞,觉胡元之不可仕,掉头而不应其聘,屹乎不可屈,确乎不可拔。哿矣斯人,学者之模范也!”而对许衡“失君臣之大义”颇为不齿,甚至对他被称为“儒宗”,觉得“吾有间然矣”。他意犹未尽,又专门写了一篇《读刘静修集(万治元年作)》,认为“夫志士不忘在沟壑,静修当平陆成江、蛮夷猾夏之世,而固有此志”,对刘因的气节多有表彰。至此,林家的抄书与读书形成了完整的链条。
足利学校是日本最古老的儒学学校,所谓“《五经注疏》旧板古本”即足利学校所藏的宋版《五经正义》,原为镰仓时代关东总管上杉宪实(1409—1466)的赠书。借得古书后,林罗山就用家藏的明刻本加以校勘,使用的方式是传统的“校雔”之法,让林鹅峰、林读耕斋兄弟使用两本“对读”。这种方法比较耗时,但也极大地锻炼了林家人阅读汉籍的能力。
汉籍对于日本学者来说,毕竟是外语,所以日本古代产生了对汉籍的“训点”或“训读”,这是日本一种特殊的解读汉文的方式。这段文字生动了记述了林读耕斋“训点”汉籍的场景。其父林罗山不但是儒学家,而且也是著名的训点大师,很多儒家经典都用的是林罗山的训读方式,被称为“道春点”,林读耕斋应该也是继承家学。人们今天仍可以在内阁文库所藏写本上看到大量“墨点之、朱点之”的痕迹,如人名是朱笔从中划一道线,书名是朱笔从中划两道线,地名是朱笔在右侧划一道线,而句读或用黑笔,或用朱笔。抄写错误之处,则用“胡粉”抹去,再重写。除了墨点、朱点之外,林读耕斋还记载了汉籍抄写过程中其他“副文本”:
三汉籍日本写本对东亚书籍史研究的意义
林读耕斋命侍史抄写《花间集》,但侍史因为偷懒,抄写之时没有抄写汤显祖的评点。他不抄写的理由是认为抄这些评点有损目力,林读耕斋听罢只能一笑了之。因为写手的文化水平有限,不但会偷工减料,而且还出现较多的讹误,遇到抄写讹误较多的情况,还要请人重新抄写。如《苕溪渔隐丛话》的写本,第一次因为江户丁酉大火,为祝融所夺,“其后家君(林鹅峰)使洛之佣书之人写一本,以补丁酉之亡。然字画不正,而鲁鱼之讹固伙矣”,只能借南禅寺藏本再重新抄写。
所言的“旧刊本”即宋蜀刻本,建仁寺为日本临济宗大本寺,其所藏宋本《李元宾文集》可能为入宋之僧带回日本者。“往岁先考借写之”解释了《李元宾文集》写本成为林罗山个人藏书的缘起。“丁酉之灾”,指的是明历三年(1657)年的江户大火。所幸的是,《李元宾文集》写本未在大火中灭失。在万治三年(1660),林读耕斋命人又重抄了这部珍贵的汉籍。如今宋版《宋元宾文集》在中国已经失传,在日本也不知现藏何处,但通过林罗山旧藏写本以及林读耕斋的《读李元宾集》让后人略知,《李元宾文集》宋刻本梯山航海、踏着鲸波从中国来到东瀛,深藏古寺,又被林家发现并传钞,最后又现身拍卖场的“生命史”。
这段记载非常写意,通过动作与声音把人们带回了林家子弟阅读汉籍时的现场。读书的场景伴随着时序的变化,仿佛展开了一卷浮世绘。从上也可以看到,林家子弟阅读汉籍是朗读,而非默读,读书声与四时虫禽之声相应,形成一曲人文之声与自然之音的合奏。朗读还伴随着汉籍训点的诗化描写,让读者读后脑中不禁浮现起这些纸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