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1日,著名语言学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濮之珍先生于北京逝世,享年101岁。2023年10月29日,濮之珍先生追思暨安葬仪式在上海青浦福寿园隆重举行。
1.
我的一点想法
刊2001年1月23日文汇报笔会
我想:新世纪的笔会,能否为“语文规范”留一席之地?因为语文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语文是基础。我们想什么、说什么、写什么,都离不开语文;要想词能达意,说得准确,写得生动,那就要下功夫学习语文。我国历来就重视语文学习,并强调要炼字、遣词、度句、谋篇。
2.
对“马局”“郭队”的一点想法
刊2001年4月2日文汇报笔会
《大雪无痕》是一部反贪题材电视剧。中央电视台播放时,我们很爱收看。电视剧情节曲折,人物生动,一方面让我们看到了身居高位的腐败分子如何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的丑恶灵魂,为了掩盖罪恶,不惜杀人灭口;另一方面,新刑警方雨林和郭强队长、马副局长,以及廖红宇等与之坚决斗争的精神很感人,也教育人。
汉语中双音词占优势,对有些多音词,有时缩简为双音词。例如过去把土地改革,缩简为“土改”,劳动模范缩简为“劳模”。但是,不是所有的多音词都可以任意缩简的,比如“战斗英雄”就从未缩简为“战英”。记得中央台播放《突出重围》时,剧中主要领导人方副司令,部下称呼他:老师长、方副司令,听上去反而显得亲切、庄重。
电视剧,当前是个影响很大的文学艺术形式,我们希望能有文化内涵的好剧本,要情节曲折、人物生动,在语言方面,也希望能规范、精彩。例如莎翁《哈姆雷特》剧中王子独白,曹禺改编《家》的话剧,新房一幕中觉新、瑞珏的独白,都是令人难忘的。又如《红楼梦》小说中,宝钗说话就和黛玉不同,凤姐说话又是一个样。这是作者重视语言的运用、表达,表现出语言的个性化,十分出色、精彩。我们期望影视艺术,在语言运用表达上,能更进一步,给观众以艺术语言的魅力。
3.
从“蓝魔”“清嘴”说起
刊2001年6月23日文汇报笔会
日前有位老编辑对我说:现在有些年轻人,把贬义词用作褒义,并以球迷们用“蓝魔”“红魔”命名为例。他为此担心。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申花队球赛,就有命名为“蓝魔”的球迷们为之加油鼓劲。当申花队踢进一球,他们如痴如醉、欢呼雀跃。我想,这么一批可爱的年轻球迷,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名字呢?
我们是用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的,因此,词义就有褒义、贬义之分,也有中性词。如“魔”这个词,一般用指害人性命的恶魔。如最近公审罪大恶极的张君团伙,人们愤怒地称之为“恶魔”。“魔”这个汉字,如组合成“魔术”这个词时,才有“奇异”的含义。因此,使用词语时,要注意词义的褒贬之分。
4.
谈谈“外来词”
刊2001年9月1日文汇报笔会
日前,参加一个会议,有位教授和我谈起:他对报刊上夹用“洋文”有意见,一是看不惯,二是有些“英文缩简词”看不懂。他忧虑地说:长此下去,会不会影响中国语文?
他的话也引起我的注意,打开报纸一看:大标题“俄罗斯微调反NMD立场”。“NMD”是什么?还好,在“新闻提示”中有说明,“美国抛出国家导弹防御系统(NMD)计划后,一直遭到俄罗斯的强烈反对。”可是,过一天在报上又看到两条新闻标题:“今年为何是ADSL年、”GPRS商用网在25个城市试用“。这两个英文缩简词是什么意思,就搞不清楚了。回想起那位教授的话:一是看不惯,二是看不懂,是有道理的。看来,对外来词的吸收、应用,是应该加以研究,并加以规范使用才好。
语言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语言中的语法结构和基本词汇比较稳固,发展缓慢;而语言中的一般词汇最敏感,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每当社会发展变革,文化科学进步,就会有新词产生,旧词消失,词义有扩大、缩小感情色彩变化等;每当与国外交流,就会吸收一些外来词语等。
汉语汉字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形式,是我国几千年优秀文化的载体。多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经历了发展变化。如:由于佛教传入、梵文影响,汉语中有“夜叉”、“劫数”、“菩萨”、“涅槃”等词的产生。古代和西方各民族有来往,汉语中就有“葡萄”、“琵琶”、“胡琴”等词的产生。又如“五四”时期,与国外交流较多,吸收了不少外来词。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外来词语涌入。有的按汉语的规律构词,就吸收应用自然。如:快餐,是英语fastfood的意译。保龄球是英语bowling音意合译词。科技方面如:计算机、电脑信息、网络、克隆、基因、纳米,有的是意译,有的是音译。又如音译词“奥林匹克”,音意合译并加以缩简成“奥运”“奥委会”。7月13日,北京申请主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于是就有“申奥成功”这个既符合汉语构词规律,又为我国人民喜爱的新词语产生。
《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已公布,其中第三条:“国家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第十一条:“汉语文出版物应当符合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规范和标准。”并指出:“汉语文出版物中需要使用外国语言文字的,应当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作必要的注释。”
目前,报刊上这种硬搬洋文、夹用洋文的现象,而且大多是英文缩简词,又不加注释,是不符合汉语规范的。因此,关于外来词的问题,应引起注意,并由有关方面加以研究,加以整理,使其合乎汉语的规范。这样才能让现代汉语更加丰富健康地发展,更好地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
5.
我的启蒙老师
抗日战争时期,我跟随父兄逃难到了四川。1941年,考进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中文系。这是一所因抗日战争在四川办的女子师范大学。为躲避日机空袭轰炸,校址设在重庆上游属江津县的白沙镇。校园依山傍水,校门前有道溪流,有桂园林,校园后山有桔子林,是个风景优美的山间小镇。
当时,中文系主任是胡小石先生,教中国语言学方面的有魏建功先生,还有黄粹白先生,教文学方面的,有台静农先生,吴白匋先生等。我门班十八位同学,属第二届,第一届只有三位同学。入学不久,就听说魏先生的课深奥难懂,是“天书”。出于好奇,我和另一位同学,就到魏先生为高班上课时去旁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魏先生。当时,他也不过四十岁左右,清秀、严肃。上课时十分投入,虽然课堂内学生不多,但他好像面对满堂学生,热心讲课。对初学者来说,中国音韵学是难懂,但魏先生运用现代语音学,从发音的生理基础、物理基础讲起,并用音标、图表来分析讲解,尽量把中国音韵学讲解得深入浅出,帮助同学们学习。
当时,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学不分的。我喜欢胡先生开的楚辞、唐诗课,吴先生开的宋词、元曲课,也喜欢台先生开的小说史课。比较起来,魏先生开的文字学课,音韵学课,不如文学课那么有趣。但是,他为我们展示了祖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另一番天地。
后来,魏先生为我们班上音韵学、文字学课程。课外还指导我读一些中国古代语言学专著。当时我年轻,每每学习这类书时,好像面对严肃“老先生”,似懂非懂,又不甘心,总想能读懂它们。回想起来,魏先生指导培养学生的方法很好,循序渐进,启发为主。他指导我学习一部专著,开始他多讲一些,多指导一些,我学习起来容易些;后来,他少讲一些,让我多读一些,多想一些;再后来,他基本不讲,由我自己去学习,去思考,他用提问来看我理解的程度。
抗战胜利,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后来考进前中央大学中文研究所,毕业后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成为一名语言学方面的教师。回想起来,由于建功师的启蒙、引导、培养,我才成为一名语言学教师。
魏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是我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者,语文教育家。他为传统音韵学的现代化作出了多方面的努力。可贵的是,他能联系实际,把对语言文字的研究与为社会服务结合起来,积极推动我国语言现代化,在推行国语、编辑工具书、汉字改革、语言规范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现举二例:
抗战胜利,去台湾推行国语。
在先生主持下,台湾推广国语取得成功,为今天推广普通话打下很好基础,有利两岸语言的统一规范,有利于祖国统一大业。
主编《新华字典》。
先生一向重视语文工具书,深感旧辞书在收词上存在重文轻语,脱离实际;释义上辗转传抄,缺乏语言科学分析等缺点。早在1948年就想编一部科学规范的工具书。他思考了编辑的三大原则,又据此列为十大特色。1950年主持编写《新华字典》工作,他的思考与创意得以体现。他把原来设想的“十大特色”进一步归纳为“以音统字,以字统义,以义统词”,作为《新华字典》编写的“总体例”。他说:“这个总体例是解放初期语言工作者根据对汉语特征的理解,将旧有词汇字典从根本上予以改革的体现。主要是想让读者利用这本字典,对祖国语言的词汇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并且指导词汇现代化和规范化的用法,在书面上和口头上都能正确的运用。”
经过三年努力,《新华字典》第一版于1953年出版,这是一部规范、科学、实用的好字典。据说每年印行一千万册左右,累计印数已达到三亿四千万册(商务1998年统计),发行量创世界印书之最。在传播知识,普及文化,以及推广普通话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
总之,先生为中国语言文字的研究、教学、语言规范等方面,倾注了一生心血。我们要学习他的这种治学精神,并加以发扬光大。
文:濮之珍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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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四益
2023-12-0423:18
本文刊2009年2月12日文汇报笔会
总想为蒋孔阳和濮之珍二位先生写些什么。蒋先生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他的一口四川乡音,他那讷讷的言辞和始终恭谨专注的神态,不时浮现于脑际。濮之珍先生的开朗,能言,一双不时闪眨、会说话的眼睛,也不能忘却。他们都是在复旦大学最先为我们授业的老师。除了外语、政治、体育等公共课,中文系一年级的专业基础课总共只有五门——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学概论、语言学概论和写作。这五门课,蒋孔阳夫妇就包了两门:蒋先生的文学概论和濮之珍先生的语言学概论。
两位先生虽为夫妇,性格迥异。濮先生开朗活跃而外向,蒋先生朴讷内敛且拙于言辞,似乎是天公安排就的对立统一。陈望道先生讲美,说美就是繁多的统一。那么,他们二位可算恰副这个标准了。
濮先生上课,不时会扯上蒋先生。譬如讲到推广普通话,她会半喜半嗔地说:“我们孔阳啊,一口的四川话,教也教不好。”讲到语言是交际工具时,也会半是责难半是欣赏地说:“孔阳啊,就知道看书。”每到这时,课堂里总引起一片克制的笑声,一半儿欣赏一半儿调侃。其实,濮先生是安徽人,普通话也并不精到,譬如普通话里的前鼻音与后鼻音她必须特别注意才能分清,儿化音读起来则总是有“儿”而不“化”,把“儿”读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音节。不过,同蒋先生比起来,可算是天上人间了。
四川话属上江官话,不算难懂,但蒋先生说“文学”和“文艺学”时,我们听起来都像是说“文——学”,很难分得清说的是哪一个。蒋先生上课从来不会讲到濮先生。他总是一板一眼地讲他的文学概论。讲义,就是他所著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就像濮先生的讲义就是她的那本《语言》一样。刚进大学,还不大知道学习的要领,总以为应当多看同类的书籍以资比较。那时,这类书籍很多,刘衍文的,詹安泰的,霍松林的,毕达哥夫的,还有季莫菲耶夫的。但看来看去,大同小异。后来知道,毕达哥夫作为苏联专家,来北京办了一个讲习班,中国各大学来此培训的老师回校所授,皆出于毕氏,而毕氏所据又是苏联季莫菲耶夫院士的《文学原理》,因此,只要老老实实看一本也就够了。蒋、濮二位先生讲课都不离讲义,这就省却了记笔记的麻烦,但也因此失去了听老师即兴发挥的乐趣。起初,我不明其中奥妙,总以为老师过于拘谨,后来经过的事多了,才知道那时“反右”刚刚过去,余悸尚存,噤若寒蝉,老师上课,谁敢口没遮拦?
自1958年的批判之后,蒋先生转而研究美学。他参加过50年代中期的美学论争,后来研究兴趣一直不减,但也可能有意避开过于敏感的政治层面问题,而选择了相对不大敏感的艺术哲学。可惜,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运动一个接一个,批判一场接一场。一个人如果在某一场运动或批判中成了“反面教员”,噩运就始终伴随着他。蒋孔阳先生谨言慎行,在历次运动中都不曾戴过什么“帽子”,但自1958年“学术批判”中成了批判对象之后,每次批判他都成了靶子,尤其在60年代初批判所谓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时,他同华东师范大学的钱谷融先生成了上海全市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典型”。其实,蒋先生一直努力在用马克思主义解释文学艺术现象。当初全面学苏联,是党的号召,搬用苏联文艺理论,周扬等文艺界领导是始作俑者;及至高层转向,得风气之先者一个个快速跟进,成了“反修战士”,却把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的帽子戴到了如蒋先生这样诚心诚意学习“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头上,真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就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蒋先生,话更少了,除去他必须讲的课以外,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课是要他讲的,批判是少不了他的。譬如,他在课堂上讲到美感时随口举了一个例子,说晴空万里时游公园同雨中游公园所得的美感是不同的,后来受到了“提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他说读古典文学是同古人交朋友,可以欣赏其美而没有吵架、闹别扭的烦恼,结果被上纲上线地批判为“对社会主义现实生活的不满”。不能不讲而又动辄得咎,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文革”中我从干校回到复旦,说要“复课闹革命”。一到学校,就听尚未离校的学生说,“工宣队”已经向“工农兵学员”布置:“你们一面要听他们的课,一面要随时准备批判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一闻此言,去志顿萌,找了个理由,申请离开上海,到湖南山沟里一家工厂去做“工人老师傅”了。去志之萌便是因为我想到了师辈们的命运,想到他们承受的有如监督劳动般的精神折磨。
濮先生是要强的,不但在学术上,也在政治上。她同蒋先生以其才华和学术上的成绩,本来期望着一个美好的前程,但由于蒋先生屡遭批判,她的心灵也受到严重的挫伤。60年代初,她已不像我们刚刚进校时那样活跃,在各种会议上她更多地选择沉默,我也很少再听到她带着温情说“我们孔阳啊——”。一个和美温馨的家庭,似乎缺少了生气。两个方近四旬的年轻生命在一两年间似乎便苍老了许多。1957年之后,到我离校,未见蒋先生再有什么新著问世。后来想想,这可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与其出版新著,为批判者平添一些口实,不如无。
再见到蒋、濮两位先生,已在“文革”之后。蒋先生依旧讷讷不善言辞,依旧是一介书生本色,但已能专注于他的美学研究,卓然大家。有说他是美学研究中“第五派”的,有说他创建了美学“复旦学派”的。对这些我并不在意,实至名归,不在封号,令我开心的是他终于有了潜心于学问的环境,摆脱了遭遇无端批判的恐惧。有了这两个条件,他的治学成果真如泉水喷涌。学术上的巨大成就使他获得了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濮先生也因其《中国语言学史》等学术成就和她在社会活动中的贡献,获得了高等教育突出贡献奖及上海市巾帼奖。笑容重又浮于濮先生的脸上。路上遇见,恭喜她担任上海市政协常委和秘书长,重又听到她那半是谦逊半是高兴的娇嗔:“哪里呀,副的。”她所期望的终于来到,只可惜已经蹉跎了二十多年时光。
中国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所求甚少,付出极大。恰如鲁迅所言,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不知顾惜,伤害的是民族的元气。几十年间学问的凋零,已是令人惆怅。更令人伤怀的则是视学问为生命的学术人格,也因风气的败坏而承继乏人。想到蒋先生,不禁怆然涕下。
文:陈四益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明
作者:郜元宝
本文刊2002年4月20日文汇报笔会
先生穿着白衬衫,沿国顺路慢慢往四平路走。这是他家附近比较安静的一段马路。大概那时候,先生终于意识到“锻炼”的重要了,偶尔也锻炼一下,但无非就这么完成指标地走走。我在马路另一边骑自行车飞快掠过,举手向微笑着渐渐后退的先生致意,从没想到停下来陪他走一段。我觉得许多事情要赶紧去做,先生虽病弱,步伐尚稳健,而一个人推自行车陪另一个人散步,是很有损于散步之为散步的。
好几次看到先生一个人把扑克牌满桌子摊开,那是他锻炼脑子的另一种办法。
去看先生,习惯是直接从虚掩的厨房进去,转两个弯,就是书房了。听到纱门响,先生抬起头,笑吟吟地说,你来了,请坐请坐。他想起立,但坐得太久,又胖,努力几下都未成功,只好抱歉地作罢。
先生经常谈起《中国美学史》的撰写计划,他说,小郜,我自己最有心得的是《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关于孔孟老庄,都曾写过一些东西,唐诗有专论,绘画理论也摸过,宋元话本到《阿Q正传》的小说美学,更是一直思考的问题,你看我该不该写一本《中国美学史》?每次说到这儿,情绪都很高涨,但越到后来,这类话题就越不是他所喜欢的了。先生被疾病折磨着,只能在自己心中琢磨这些伟大的计划。有时真心恭维他的随笔,他总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岔开去。先生不是古板人,兴趣异常广泛,有一次,我就听到他和客人大谈京剧水袖与身段的学问,投入得不得了。但他始终看重成体系的著作,先生的学问根底在中国,理想却是西方式的。
不知怎么说起正在读唐诗,先生非常高兴,一边讲他自己的唐诗研究,一边大肆背诵起杜甫、李白、李商隐的诗来,明显要和我比赛记忆力。一首首背诵下来,我的库存很快见底。先生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中,我趁机提议由他请客,一边吃中饭一边开始宋词方面的记忆清点。先生说好啊,今天濮先生不在家,你就帮我买点熟食和啤酒,我们继续背诵如何?
先生从第九宿舍一路走到我所在的第一宿舍,额上汗涔涔的。他在堆得乱七八糟的餐桌旁坐下,把我小女儿叫到跟前,考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孩子不肯回答,却反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来我们家?”先生乐了,说你看,还是小孩子有哲学头脑,一开口就向你提出这些根本性问题;我们做学问的做着做着,往往倒把这些根本性问题忘得干干净净了。
先生特别喜欢用“小孩子”这个词。每次跟我说起他的四千金,总是“我小孩子,我小孩子”的。这一方面是舐犊之情的自然流露,一方面则是尊重交谈者——他任何时候都把交谈者当作和自己绝对平等的客人、朋友,浑然不计对方的年龄。
先生突然问我:小郜,拿鲁迅和钱钟书相比,你觉得应该怎么说才好?我知道他已经有说法了,笑而不答。于是他说:鲁迅是把人生当学问,钱钟书是把学问当人生。
这话不久便出现在我的一篇谈鲁迅的随笔里。尊先生之意,我没把这句“戏言”归在他名下。
第一次见先生,是八十年代初读本科时,陪热心“社团”的同学拜访先生,请他为一个有关电影的社团活动做报告。先生随我们步行至“相辉堂”,路上问他怎样研究美学,他说要有三种准备:一,语言,主要是古代汉语和至少一门外语;二,哲学;三,精通一门艺术。几年后,我投到他门下,堂而皇之地研究“西方美学”,居然以海德格尔为题,拿到了博士学位,但马上就告别了美学。一直觉得对不起先生多年教诲,但想到正式拜师前听到的“三种准备”说,又觉得可以释然了。这三种准备,我一种都不过关,决然舍去,岂不正合先生的意思?
先生躺在病床上,对我说,但仿佛又是自言自语:“工作是幸福,健康是幸福”。他希求健康,还是为了工作。
先生给我一些钱,说你帮我把翻译过来的海德格尔的书尽量买来,我们一起读,等你开始写毕业论文,就可以跟你讨论了。
“先生,海德格尔的书怎么样?”我问。先生说:“不好懂啊。但我不相信真的读不懂。年纪大了,脑筋转不过来。要是年轻,会狠狠下一番工夫的。”他认真地看着窗外,做什么长远打算似的。
我在学校财务科冲帐,被人偷去一个书包,先生借给我要我仔细阅读并做读书报告的比尔兹莱的《美学:从古希腊到现代》也在其中。先生生气了,但尽量不表现出来。这是唯一的一次。后来从图书馆复印了还给先生,他在腼腆中接过复印件,似乎为上次的生气而后悔,故意开玩笑地说:“谢谢你啊,你还我的书,比我借给你的大三四倍!”
谈到冯雪峰,先生说,这人很聪明,他如果搞美学,我们都要失业。
总是傍晚六点左右,我们师兄弟妹几个结束两周一次的读书报告会,从先生家出来,他坚持送到大门口。后来实在行走不便了,也总是送到自己家的门口,与我们揖别。先生揖别的姿势大概很古典罢,第一次见他那样隆重地施礼,惊讶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濮先生拿出一个旧包袱,全是先生的未刊稿,其中有“文革”时销毁旧物剩下来的四十年代末写给濮先生的一叠“情诗”。他们那时分居两地,先生常有书信给濮先生,有时直接就是诗。我粗粗翻了翻,鼓励发表。先生不同意,说没有价值。先生去世后,濮先生搬了家,不知道那些先生青年时代的诗作留存与否。那是一个心情浮动、对国家前途和个人生活毫无把握的青年人真实的思想表达,风格是充分的欧化。先生自己当然有理由认为那没有价值,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却可能相当珍贵。四十年代末私人的“潜在写作”留存太少,在历史巨变的瞬间,中国的青年究竟怎么想?最近,记录西南联大一个青年讲师当时心境的《夏济安日记》在祖国大陆出版了,学者们奔走相告,如获至宝。先生的诗作也属于这一类,我希望终于有出版的一天。
转眼就是先生三周年祭日,从记忆里抄出这些尚未褪色的碎片,也算是为自己寻求一种开脱吧。
愿先生的灵在我所不能梦见的幸福的国里微笑着,和生前的微笑一样温厚、善良,不带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