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抗日战争结束前夕,老舍出版了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前两部《惶惑》和《偷生》。1946年3月,他应邀访问美国,后至纽约从事创作和翻译,其间最重要的工作,是完成了第三部《饥荒》的创作。老舍也与翻译家浦爱德合作,将《四世同堂》全部文稿翻译成英文,易名TheYellowStorm,于1952年在纽约出版。《饥荒》在上海《小说》月刊上的连载,从1950年开始到1951年为止,只刊出了二十章。“文革”期间,《饥荒》手稿散佚,作品全貌从此无以再现。2014年7月,《四世同堂》译稿在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发现,《饥荒》后半部从而得到完整回译。
关键词:老舍/《饥荒》/校勘/复原/修辞/回译/文学翻译
作者简介:赵武平,上海译文出版社
两年前的夏天,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在武汉出简体字版的时候,我刚好也在哈佛大学,找出他写给老舍译者浦爱德的一通信札。从抬头能够看出,此信的转交者,是位于纽约第三大道750号的哈考特-布瑞斯公司,也就是《四世同堂》的美国出版社。
这是一封从未发表过的信,确切地说,是一封文学求援信。信以英语写成,打印在纽约州立大学教育学院信笺上,落款日期为1960年8月4日,距《四世同堂》在美面世已有九年。夏志清当时已至波茨坦的纽约州立大学英语系执教,还在为次年3月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做扫尾工作。在此信札之中,夏氏对“亲爱的浦小姐(MissPruitt)”谨慎而又诚恳地说:
带着浓厚的兴趣,读过TheYellowStorm以后,我才得以明白,此书是老舍(舒庆春)自1946年起在上海出版的,由三部分构成的《四世同堂》之删节版。
此外,我还想知道,能否劳驾您,把自己的《饥荒》,借我使用一周左右身为现代中国小说史研究者,无以通读原著,只能仰仗您的YellowStorm,来了解《四世》后续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发展,我深感愧疚。您的善意,我将铭感不忘。
一如夏氏所言,《四世同堂》的前两部,和第三部之前半部(在1945年所写《四世同堂》“序”里,老舍以“段”代“章”,说依照计划写来,第一部为三十四段,后两部各为三十三段,最后合在一起,全书一百段),先后在重庆《扫荡报》“扫荡”副刊(1944年11月10日至1945年9月2日连载《惶惑》),《世界日报》“明珠”副刊(1945年5月1日至12月15日连载《偷生》),和上海《小说》月刊(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连载《饥荒》前二十段)发表。
其间,1946年1月《惶惑》(上册),作为赵家璧编辑“良友文学丛书”新编第一种,以《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上册)》之名(1945年5月重庆付排),由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印行。同年3月,《惶惑》(下册),以《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下册)》为名(1945年5月重庆付排),由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印行。同年11月,《偷生》以上、下册形式,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印行(每册定价国币40元),增加后记一篇。出国已逾半年的老舍,在这篇后记里,谈了前两部的出版经过。他说:
然而,不知出何原因,或者受谁干涉,《饥荒》的后半部,最终未能发表。在致《四世同堂》日译者铃木择郎和桑岛信一的信(1951年10月15日)中,老舍说:“需要对《四世同堂》全部加以修改,因此第三部不宜发表。何时能着手修改还不知道。现在工作繁忙,无闲暇顾及。这实在对不起各位,但也无奈。”及至“文革”,老舍被抄家后,《饥荒》手稿散佚。此后,再也无人能说清,此书原貌到底如何。
幸运的是,时隔六十五年,这个令人困惑的疑问,终于在哈佛大学有了解答的可能,——那就是浦爱德档案中的《四世同堂》英译文稿,包括了完整的《饥荒》译稿。
一浦爱德档案里的老舍
四年半前的早春,南京的一个赛珍珠纪念会,我注意到“红色留学生”谢和赓王莹夫妇和赛珍珠与乔志高等人,在1945年前后,曾安排老舍和赵清阁合作的《桃李春风》在美国翻译和演出。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在天津看到《老舍书信集》说,老舍在美国的档案,因代理人戴维·劳埃德后人捐赠,藏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似受体例限制,老舍信札以外,其他关联信件,一概失收。由此,我萌生了用老舍英文档案,续编《老舍美国往来书信集》之念。
2013年5月,我会同好友王海龙先生重返哥大,到几年前读书的新闻学院近旁的巴特勒图书馆古籍善本部,在劳埃德所藏老舍档案中,看到老舍同赛珍珠和浦爱德,围绕《骆驼祥子》《离婚》和《四世同堂》翻译所留下的许多信件。但是,与《四世同堂》有关的内容并不齐全,更多的资料保存在哈佛的浦爱德档案中。从施莱辛格图书馆官方网站展示的馆藏目录看,浦爱德档案不仅有老舍其他未刊信函,而且还包括浦译《四世同堂》全稿。根据该档案的检索指南(Pruitt,Ida.Papers,1850s—1992:AFindingAid),以及其他资料,大致可以了解浦爱德的生平状况:
几个月后经友人引荐,我致信哈佛燕京图书馆马小鹤先生,再次得到确认:《四世同堂》译稿果然仍在哈佛施莱辛格图书馆。不久,等我在耶鲁大学的出版研究课结束,就于2014年7月28日,从纽黑文转至麻省剑桥后,等不及马先生的陪同,就在旅舍搁下行李,直接赶到图书馆所在的拉德克利夫学院——那里也是美国女性研究重镇。
1.译稿
《四世同堂》的英文译稿,冠以“FOURGENERATIONSINONEHOUSE”之名,打印在相当于A4纸张大小的、薄近透明的白纸上;文稿按先后顺序,每两章,或三到五章,整整齐齐分组装于三十个乳黄色的文件夹内。译稿有三部分,即第一部(BookI)和第二部(BookII)的初译稿(编号1327至1345,均为32章),以及初译稿若干零页,稿面上有繁密的改动笔迹,字体潦草,难以辨认;第二部另有一份修订誊清稿,篇幅从32章,缩至31章(编号1346至1350);以及第三部(BookIII),也就是《饥荒》的译稿(编号1351至1356),共36章。
由此可以推断,《四世同堂》全书,实际上的篇幅,不是原来老舍设想的100段(章),而是103段(章)——这实在是一个引人兴奋的新发现。
2.信件
3.笔记
老舍手写主要人物表(两页),人物介绍(两页);老舍谈中国人名习俗的手稿(三页);老舍手绘小羊圈地形草图(一页);小羊圈地形图刻印样(一页);老舍手绘“清水脊”和“花墙子”门楼图(一页);老舍手稿(第十章后冠晓荷告密钱孟石的故事梗概,两页);有手写批注的植物名词解释(上列“槐树”、“赤包”、“茴香”、“茵陈”与“茵陈蒿子”“蒿子”、“府绸”和“鲶”等词,一页);浦氏翻译笔记(一页);诗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英汉翻译对照(一页)。
4.卡片
5.零稿
二《饥荒》的译稿
如所周知,《饥荒》的创作和《四世同堂》全书的翻译,大致情况是这样的:
《饥荒》完成六十余年来,从无机会完整发表。虽然该书所谓“后十三段”,1980年经马小弥根据哈考特版本“复译”成中文,但内容与浦爱德原稿不同,也与原作本身相差甚远。可是,哈佛《四世同堂》英译稿,尤其是《饥荒》的译稿,究竟是不是全稿如果不全,缺了什么还有,同原译稿相比,哈考特版又有哪些删改
这些问题的回答,也许可以根据原译稿,从篇幅、篇名、结构、情节和人名等方面入手,逐一进行分析。
1.篇幅
《饥荒》译稿,共36章,各章篇幅不一,短者仅7页,长者多达18页,共计236页。后半部第21至36章,回译为中文,加上之前已发表的20章,可知全书字数为二十一二万字。
这是老舍原作的全部吗
应该不是,尽管它比哈考特版第三部分(27章),要多出9章。但相比原作,又可以推测老舍和浦爱德合作译稿,所删只是枝节,或者意义略轻的片段,结构起码没有改变,否则就不会是36章,比老舍1945年预定的33章还多。关于翻译的删节,浦爱德晚年曾有回忆:
老舍知道,美国人不喜欢篇幅太大的长篇小说,所以我们一起工作时候,他对原书作了较大的删节。不幸,出版社删得更多,一个完整的人物被删去,——虽非主要人物,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就是那个照应坟地的种地人。
(1978年10月20日致戴乃迭信)
从表面上看,同1946年版《四世同堂》前两部,和1950年连载的《饥荒》前半部相比,英译稿明显的区别之一,就是每章都多出一个标题。且看后半部各章标题:
二十一老三和美弟
二十二祁家人有骨头
二十三东阳病了
二十四冰化了
二十五四大爷的回报
二十六小偷和乞丐
二十七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
二十八王三爷的产业
二十九白巡长参加地下组织
三十
白巡长和王三爷的新角色
三十一原子弹
三十二小妞子的胜利日
三十三胜利
三十四四世同堂
三十五小羊圈的庆祝
三十六钱先生的悔过书
拿此后半部目录,同哈考特版相比,很容易就能发现,该英文本第三部分的“后十三段”,系由这16章压缩和删节而来。而且,译稿中的标题都被删去,一些人名也有改动。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动,哪些是老舍的主意,哪些是他和浦爱德共同的决定,哪些又是哈考特定稿编辑戈斯林的主张,则已是另外的话题了。
2.删节
译稿交出之后,会遭到怎样的删改,是老舍和浦爱德都牵挂的问题。她告诉劳埃德说,老舍回国前曾委托她负责联络,确保得到较好的出版品质。她也致信戈斯林说:“我是想请教一下,你是依据什么办法来进行删节的……”(1950年3月19日信)
对方似乎没有理睬她的询问。
在另外一封写于1950年7月12日的信里,她也对劳埃德说,因为始终没见过删定样,她希望出书之前,能够看一看。
不过,她要到第二年看见样书,才知道译稿的删改情况。
就《饥荒》而言,除去每章都有相当删节外,最主要的变动,是在后面的16章。
首先,编辑将第23章“东阳病了”压缩后,同第24章“冰化了”并为一章。具体删去的内容,主要是瑞宣初到学校,原以为学生中会有特务,不敢敞开心胸和其他师生交流,后来逐渐认识到北平人,不全是“半死不活,作事只是为混饭吃”,他们比他“更关心世界问题”,比他“懂得多,知道怎么在可能的限度里尽责”;同时,“这使他为自己感觉到可耻,让他添了更多勇气”。
其次,拿掉了第27章。这个取名“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的一章,由两个故事构成:其一是瑞宣经过李四大爷之死后,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愿再像野求那样苟且偷生,加强了自己的抗日宣传:“战争就是这样。咱们无论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脆弱的女孩子,都必须挺起胸膛”;日本人为了解“新的中国人的思想”,开始邀请日本名作家,翻译“代替中国说话的活的文学”的中国新小说和剧本,希望借助中国现代文学“想出加快征服中国的新办法”。
最后,将第36章删去。这一章名为“钱先生的悔过书”,其实是一篇“檄文”。钱在其中对日本人发动战争进行了反思:“为什么这样一个民族,一个礼貌与规矩的民族,忽然就变成动物,甚至连禽兽都不如了呢……你们出了什么问题,——穿上军装后,似乎出了问题,或者由于别的原因,由人变成禽兽”;也讨论了中日两国五十年来的国家、社会和民族个性的发展变化,他个人的遭遇和思想转变,以及他对世界未来的期望,和对两国关系的展望。
当然,除了对背景、环境和人物心理等方面描写所作较大删节,编辑也从后面几章删去了瑞宣、瑞全、刘棚匠太太、金三爷和小善等人物的部分故事,尽管它们其实并非无足轻重。比如,和瑞全一样,刘棚匠逃出北平后,命运究竟如何,始终受到钱先生,瑞宣和其他小羊圈的邻居们的惦记,多次成为他们的日常话题。然而,哈考特版却删去了译稿第33章中,刘太太在胜利日回到小羊圈,所碰到的悲欣交集场面,让人物故事的完整性受到严重伤害,大大削弱作品的感人力量,也让读者无法得知这个乡下妇女在迎接胜利的时刻,由衷发出了怎样的良善祈望:
刘太太的确高兴,因为又能和丈夫团圆了。七八年来,她没有给丈夫丢脸。她受苦受累,在许多地方遇到危险,可她还是她,没有变成一个恶的女人。战争让她受罪,但也提高她的能力。她感到的确应当自傲。是的,她必须快跑回家,洗一洗脸,改变形像,等候丈夫归来。丈夫会回来吗一定会的。假若战争没把她饿死,战争也不会伤害她的丈夫。
按照老舍设想,《饥荒》的状态,应非译稿所展现的36章,而是33章。其实也不妨设想:在写作过程中,作者没曾意识,篇幅写到后来,会超出了原先的计划。他会不会有过等回到北京,再作相应调整的打算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老舍回国后,首次接受采访,记者子冈就注意到,他仍在完善作品。她说:
他在美国医院里抽了脊髓,住了很久医院,病仍没好。记者去看他时,他正在旅邸里誊写《四世同堂》,那张书桌实在是一架带镜子的梳妆台,镜子里的老舍先生的面庞却是比四年前圆胖了,只是步履维艰,他有时拄了手杖上街蹓跶。
(1950年1月4日《进步日报》)
3.人名
从前列十六章的标题,就能看出小说人名,在译稿中出现变化,——招弟变作“美弟”,金三变作“王三”。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妨以“主要人物表”清样为据,先就人名变化来个对比:
仲石-诚石(ChengShih)
金三-王三(WangtheThird)
陈野求-叶学者(ScholarYeh)
大赤包-大红椒(BigRedPepper)
桐芳-桃花(PeachBlossom)
招弟-美第(Meydee)
瑞全-瑞堂(ReyTang)
小顺儿-小宝儿(LittlePrecious)
高亦陀-高大夫(Dr.Kao)
初看上去,会觉得名字改动很怪异。好在与出版有关的通信和笔记,能间接提供另外一些不全面,但却很有帮助的旁证。
档案中有老舍两份手稿。一是老舍手写人名列表,另一是老舍对传统中国起名方法的介绍文字,详尽解释了“乳名”、“学名”和“表字”等名称的渊源。此外,还有一份注有手写汉字对应,附加批改笔迹(无法判断出自谁的手笔)的打印件“植物名词术语”。从这些附属材料中,能发现老舍最初将小顺儿自译为“LittleProsperous”。这大概是顾及到“顺”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联系,所以他有“Prosperous”(富裕,繁荣)之词的选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浦译之中,却改为“LittlePrecious”(小宝儿)。
与之近似,“大赤包”在那页“植物名词术语”上,排在第二位:
TaChihPao赤包Asmallmelongrowingonavine,turnsredandhasblackseeds.
或许是议定译名时候,觉得对于不熟悉中国产物的美国读者,“赤包”(“一种结在藤蔓上的小瓜,成熟后变红,有黑籽”)的直译实在太难理解,因此老舍建议改作“大红南瓜”(他自列的人名表上,“大赤包”译作“BigRedPumpkin”)。到了浦译稿,“大红南瓜”却又变成了“大红椒”。同样,“桐芳”(老舍自译“TungFlower”)也意外化作“桃花”。
谈到译名,浦氏曾在一封信里说,把瑞全(ReyChuan)改作瑞堂(ReyTang),是为了避免理解混淆,是老舍和她共同决定的。她还说:“但我们这么做,也许是错的。你觉的哪一个不太令人糊涂”(1950年3月19日致戈斯林信)
他们显然对这个改动感觉并不踏实,但又担心如果照直翻译,瑞全(ReyChuan)和瑞宣(ReyShuan)这两个近似的名字,会让读者感到莫名其妙,——需要提一句,在老舍最初的自拟人名表上,瑞宣和瑞全的名字,分别拼作JuiHsian和JuiChuan。
4.书名
在哈考特清样扉页上,作者英文名字印在最上面,排作LauShaw(S.YSHU),其下是横排的英文书名THEYELLOWSTORM,中文书名“风吹草动”从上到下,竖排于页面中间,再往下是分作两行的:“由浦爱德译自中文”,最底下是“哈考特-布瑞斯公司纽约”,排成两行。这里,最令人感到奇诡和难解的,是出处未明的中文书名。
清样中的目录,接排在扉页之后,非常简洁,显示哈考特版《四世同堂》,由中文的三部多卷本,变成了单卷本。原作的第1部,第2部和第3部,在英文版中变作“第一部分(PARTI)”,“第二部分(PARTII)”,和“第三部分(PARTIII)”;《惶惑》《偷生》和《饥荒》的名称,也相应换成“小羊圈(TheLittleSheepFold)”“伴虎(IntheCompanyoftheTiger)”和“没有报应(ThereisNoRetribution)”。
以小说内容为据的意译之名,已无法知道何人所取,但能看出来目的是为了方便英文读者。特别是“伴虎”一题,明显源自原作中高亦陀的两段话,即“李空山和祁瑞丰都丢了官,这虽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可是多少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内。日本人小气,不容易伺候”,和“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脸,功臣也保不住脑袋!”(《偷生》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