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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1上海
前面这篇序文是民国十二年的春间所写,原题曰“儿童剧”,曾经收录在《自己的园地》里,今天重录下来,这中间已是九个年头匆匆的过去了。我于儿童剧,正如对于儿歌童话一样,不是全无情分的,但是能想不能做,能说不能行,一直到现在没有努力,读陶渊明《荣木》诗序曰,“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有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实在可以借来当作我的忏悔之词。
这回因了张一渠君的敦促,勉强编了这一小册子,一总只有六篇,又都是翻译的。这原是没有办法,自己创作是谈不到,那么老实还是来翻译。我所有的材料也还是前几年所买的七八本书,选择的标准也还是从前的那些意见,原文是日本美国的人所写,这里取其比较普遍,没有历史或地方的限制的,比较容易为儿童所理解所喜欢的。至于实在能否受到儿童的爱顾,那在我现今却是别无什么把握。
我所最不满意的是,原本句句是意思明白文句自然,一经我写出来便往往变成生硬别扭的句子,无论怎样总弄不好,这是十分对不起小朋友的事。我的希望是满天下的有经验的父师肯出来帮一下子,仿佛是那排难解纷的侠客似的,便是在这些地方肯毅然决然的加以斧削,使得儿童更易了解。第二个希望是有胜任的大雅君子出来创作朴素优良的儿童剧,更可适切的应用。——希望大抵只有三个,如童话里所说,说尽了容易倒霉,现在已经说了两个,所以也就够了罢?
儿童剧的用处大约有两种,一是当作书看,一是当作戏演。但是其间还有一种用处,或者比演要容易又比看还有用,那即是当作对话念。斯庚那女士在原书的引言里曾这样的说:
“几个小孩,各人分配一个脚色,或是各人自选,出来站在同班的前面,说一件对话的故事。这种练习需要注意集中,细密用心,大家合作。说话的人想要娱乐听众,自然使他着意体会去扮那故事里的脚色。合念对话的练习可以养成清楚的抓住文字中的思想之能力,养成一种本领,用了谨慎的措辞,轻重的口气,自然的表示,去传达自己的思想。”这一节话我以为很有意思,我编这小册子的原意差不多也偏重在这一点上。拿去实地扮演自然也是很好的事,不过布置费事费钱,还有一层,演作实在大不容易,顶大的毛病便是有旧戏气味,据我个人的意见这是极要不得的事,而在旧势力正在澎涨的现时中国又是极难避免的,所以指导的先生们特别须得注意。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其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杨伯起不受暮夜赠金,有四知之语,后人钦其高节,以为堂名,由来旧矣。吾堂后起,或当作新四知堂耳。虽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取其半,名曰知堂云尔。
这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所写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点意见,或者就拿过来算作这里的序文也罢。虽然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较为适当,但是这里先凑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要用时再说可也。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北平。
本年三四月间沈兼士先生来叫我到辅仁大学去讲演。说话本来非我所长,况且又是学术讲演的性质,更使我觉得为难,但是沈先生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实在也不好推辞,所以硬起头皮去讲了几次,所讲的题目从头就没有定好,仿佛只是什么关于新文学的什么之类,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到了讲完之后,邓恭三先生却拿了一本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这颇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再看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反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同时北平有一家书店愿意印行这本小册,和邓先生接洽,我便赞成他们的意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印了出来也好。就劝邓先生这样办了。
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很简单的,大约就是这几点。其一,邓先生既然记录了下来,又记得很好,这个工作埋没了也可惜。其二,恰巧有书店愿印,也是个机缘。其三,我自己说过就忘了,借此可以留个底稿。其四,有了印本,我可以分给朋友们看看,这些都有点儿近于自私自利,如其要说得冠冕一点,似乎应该再加上一句:公之于世,就正大雅。不过我觉得不敢这样说,我本不是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这只是临时随便说的闲话,意见的谬误不必说了,就是叙述上不完不备草率笼统的地方也到处皆是,当作谈天的资料对朋友们谈谈也还不妨,若是算它是学术论文那样去办,那实是不敢当的。万一有学者看重我,定要那样地鞭策我,我自然也硬着头皮忍受,不敢求饶,但总之我想印了出来也好的理由是如上述的那么简单,所可说的只有这四点罢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北平西北城。
知堂的意义别有说,在集内,兹不赘。我所怕的是能说不能行,究竟我知道些什么呢,有那些话我说得对的呢,实在自己也还不大清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很是有限,大约不过中学程度罢,关于人文科学也是同样的浅尝,无论那一部门都不曾有过系统的研究。求知的心既然不很深,不能成为一个学者,而求道的心更是浅,不配变做一个信徒。我对于信仰,无论各宗各派,只有十分的羡慕,但是做信徒却不知怎的又觉得十分的烦难,或者可以说是因为没有这种天生的福分罢。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结果,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迫压,又常有故鬼重来之惧。
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于北平。
小峰兄:
至于信这一部分,我并不以为比书更有价值,只是比书总更老实点,因为都是随便写的。集中所收共计七十七篇,篇幅很短,总计起来分量不多,可是收集很不容易。寄出的信每年不在少数,但是怎么找得回来,有谁保留这种旧信等人去找呢?幸而友人中有二三好事者还收藏着好些,便去借来选抄,大抵选不到十分之一,计给平伯的信三十五封,给启无的二十五封,废名承代选择,交来十八封,我又删去其一,计十七封。
挑选的标准只取其少少有点感情有点事实,文句无大疵谬的便行,其办理公务或雌黄人物者悉不录,挑选结果仅存此区区,而此区区者又如此无聊,覆阅之后不禁叹息。没有办法。这原不是情书,不会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宣言书,别无什么新鲜话可讲。反正只是几封给朋友的信,现在不过附在这集里再给未知的朋友们看看罢了。虽说是附,在这里实在这信的一部分要算是顶好的了,别无好处,总写得比较地诚实点,希望少点丑态。兼好法师尝说人们活过了四十岁,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行年五十,不免为兼好所诃,只是深愿尚不忘记老丑,并不以老丑卖钱耳。但是人苦不自知,望兄将稿通读一过,予以棒喝,则幸甚矣。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七日,作人白。
查笑话古已有之,后来不知怎地忽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复见著录,意者其在道学与八股兴起之时乎。幼时读圣经贤传,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微笑,孔夫子说其父攘羊其子证之,至今尚有如此笑话,若韩非子所录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隋经籍志中著录魏邯郸淳的《笑林》三卷,至唐有侯白的《启颜录》等,宋初所编类书中尚多引用,但宋朝这类的著作便很少,虽然别方面俗文学正逐渐生长,笑话在文学的地位却似乎没落下去了。
明代中间王学与禅宗得势之后,思想解放影响及于文艺,冯梦龙编《笑府》十三卷,笑话差不多又得附小说戏曲的末座了,然而三月十九天翻地覆,胡人即位,圣道复兴,李卓吾与公安竟陵悉为禁书,墨憨斋之名亦埋没灰土下,《笑府》死而复活为《笑林广记》,永列为下等书,不为读书人所齿,以至今日。其实,这是很不公道的,笑话自有其用处,显明可数。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是滑稽小说的根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独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
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如小脚的嗜好,固为社会上明白的事实,诗文歌谣弹词戏剧随处致其赞美,再看笑话中脚像观音及逐段烘诸条,则美刺具备,而男子们对于小脚之感情乃大明了矣。又如换灰此本未录卖粪,具见南方民间风俗之一斑,此种小事从来文人学士素不屑记,除了贾思勰郝懿行这几位,但这都是北方学者,编笑话者多系南人,大抵缺少这种朴实的学风,而无意中却在这里保留下好些风俗琐事,大是可喜的事。
石天基记录过一则笑话,说儿子割了别人的股去行孝,这一面是《二十四孝》提倡的一个反影,一面又何尝不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写真,忠实地写下来只略略地滑稽化而已。我们自国难以来这两年里所见所闻,像这割股的事情岂不亦已多乎?这种的笑话是先民的脉案,然而到现在还可应用,皮鞭打出去,鞭梢还回到自己的脊梁上来,笑话也而有苦辣的讽刺小说的风味,此又其别有意义的用处之一也。但是,我的意思还是重在当作民俗学的资料,兹先选抄明清文人所编者为一集,如能更往民间从老百姓口头录下现时通行笑话为第二集,则其价值当更大矣。
笑话的内容,根据《笑林广记》的分类,有十二类,即一古艳,官职科名等二腐流,三术业,四形体,五殊禀,痴呆善忘等六闺风,七世讳,帮闲娼优等八僧道,九贪吝,十贫窭,十一讥刺,十二谬误,是也。总合起来又可以简单地分做挖苦与猥亵两大类,二者之间固然常有相混的地方,但是猥亵的力量很大,而且引人发笑的缘故又与别的显然不同,如挖苦呆女婿的故事,以两性关系为材料,则听者之笑不在其呆而在猥亵,如戳破肚皮见《笑府》此本未录等例可见,即均属此类,故猥亵的笑话为数殆极多。
所谓挖苦者指以愚蠢残废谬误失败为材料的皆是,此类性质不一,有极幼稚简单者,亦有较复杂者。大抵人情恶常而喜变,对于违反习俗改变常态的事物言动多感兴趣,此在儿童最为明显,故“张貌”则笑,见爹爹戴宝宝的帽或宝宝戴爹爹的帽亦均可笑,而贾波林在银幕上且以此艺术倾倒一世,可谓伟矣。其次则幸灾乐祸,虽是人之大病,然而此种机微的表现在凡人都不能免,听了人家的愚蠢谬误,能够辨别,显出智力的优胜,见了别人的残废失败,反映出自己的幸运,这大抵是使人喜乐的原因,或者也可以作精神的体操之一助罢?
十年前我记录《徐文长的故事》数则,说明中曾云,“从道德方面讲,这故事里的确含有好些不可为训的分子,然而我们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还有好些和野蛮人相像,他们相信力即是理,无论用了体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胜利,即是英雄,对于愚笨孱弱的失败者没有什么同情,这只要检查中外的童话传说就可以知道。”这几句话借了来又可以当作别一部分的说明。至于猥亵的分子在笑话里自有其特殊的意义,与上面所说的颇有不同——的确,猥亵的事物在各色社会上都是禁制的,它的突然的出现原也是一种违反习俗改变常态的事,与反穿大皮鞋或酒渣鼻有些相像,不过它另有一种无敌的刺激力,便去引起人生最强大的大欲,促其进行,不过并未抵于实现而以一笑了事,此所以成为笑话而又与别的有殊者也。
这个现象略与呵痒相似。据蔼理斯说,呵痒原与性的悦乐相近,容易引起兴奋,但因生活上种种的障碍,不能容许性的不时的发现,一面遂起阻隔,牴牾之后阻隔随去,而余剩的力乃发散为笑乐,其实悦乐在笑先,笑则不复乐也。英国格莱格(J.Y.T.Greig)在所著《笑与喜剧的心理》第五章论两性的猥亵的男女关系事物不雅的两便事物篇中曾说,“在野蛮民族及各国缺少教育的人民中间猥亵的笑话非常通行,其第一理由是容易说。只消一二暗示的字句,不意地说出,便会使得那些耕田的少年和挤牛奶的女郎都格格的笑,一种猥亵的姿势使得音乐堂里充满了笑声,其第二个更为重要的理由则是有力量,猥亵的笑话比别种的对于性欲更有强烈的刺激力。”
由此看来,我们对于这类笑话的横行可以得到谅解,但是其本相亦随明了,短长显然可知,翻开各笑话书即见此类叠出不穷,而选择安排到恰好处,可入著作之林者,盖极不易得,即为此故。其表示刻露者,在民俗资料上多极有价值,今惜未能选入,但可取其稍稍尔雅者耳。猥亵歌谣故事与猥亵语之搜集工作亦甚切要,今日国风乃趋于浮薄与苛酷两端,如何可言,即云且待将来,亦不知此将来将在何日或毕竟有否也。
闲话少说。且说不佞今所集录笑话,凡三种,皆明末清初原本,一为《笑府》,二为《笑倒》,《山中一夕话》本,三为《笑得好》,《传家宝》一二集本。我的意思是想使笑话在文艺及民俗学上稍回复他的一点地位,故有三种计画,一辑录古书中的笑话,二搜集民间的笑话,三选取现存的笑话书。第一种考古的工作非我现在所能担任,第二种事业虽更繁重我却愿意投效,不过成功须在将来,到那时再说,目下所做的便是那第三种的玩意儿了。说到现存的笑话书,范围很大,分量也当不小,要求完备当然是不可能,此外还有一个限制,便是尽先取用有编者姓名的,结果是决定了这三种书,而《笑林广记》以至《一见哈哈笑》之流也就只能暂请落第了。
《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墨憨斋是冯梦龙的公开的笔名,他用这别号所编著的戏曲小说等书甚多,其地位盖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是明季纯文学界的主帅之一人。他所编《古今谈概》集史传笑谈之大成,至清初为人删改,名“古今笑”或“古笑史”,有李笠翁的序文,《笑府》则纯系假作,以讥笑为目的,二者的异同正犹传说之与童话焉。《笑府》后改编为《笑林广记》,原本遂不传,今所知者唯大连满铁图书馆云有一部,亦未得见,今但以日本刻选本二种为依据,其一有二卷,一只一卷,题风来山人删译,风来山人为十八世纪日本天才作家,译虽未知真伪,但其声名正足与墨憨抗衡,故书坊遂取用之亦未可知。二本内容多不同,今参酌抄录,猥亵类有太甚者不得已暂从舍割,原有序文,今录于下,亦妙文也。文曰:
说到这里,不禁联想起《开卷一笑》卷七的一篇布袋和尚的《呵呵令》来了,不嫌繁冗,把全文录在下面,因为很有点儿意义,而且原书也不易见。文曰:
这末了几句就是墨憨斋所师法的地方罢,上头对于两仪列圣的不敬其实也从此出,不但此也,即那归玄恭或熊鱼山所作的有名的《万古愁》曲其格调意思与《呵呵令》很多相像,我们不好说布袋和尚一定是这群人的老师,但至少总可以见那时文坛上有这么一种空气,而《万古愁》这种作法也不是作者一人的创始,这是很明了的事实了。
《开卷一笑》有日本宝历五年西历一七五五翻刻第二卷本,巢庵主人小序中云,《开卷一笑》明李卓吾所辑,屠赤水亦加参阅,后人删补改曰“山中一夕话”,上集下集各有七卷,上集专集词赋传记,下集多出笑言嘲咏。北京大学藏有一部,有老田海内氏家藏图书印,盖亦系从海外传来,原刻上集七卷,序目皆改称“一夕话”,而板心均仍作“开卷一笑”,卷首署“卓吾先生编次”,第三卷尚留存“一衲道人屠隆参阅”一行字样,余悉挖改矣。下集原刻未见,今通行《山中一夕话》盖即其改刻本。其中有《笑倒》一卷,皆录笑话,今便据以选录。全书上有序,为咄咄夫所作,文亦佳妙,今并抄之于下:
莫怪一夕间有许多饶舌也。古今一旦暮尔,孩髦一梦觉尔,窃闻尧舜中天方属正午,不知今夕何夕,曾交未申时不?嗟乎哉,苍苍者天,茫茫者地,即不幻出无数皮囊,亦觉饶有别趣。何苦板板捏住轮回,夺头诱人于生生死死之中,复诱人于不生不死之地哉。因悟天地无人殊大寂寞,定不可少此万亿陪堂,演此一本大戏文来也。咄咄夫不知何许人,亦不知生旦净丑中那脚色,更不知演到第几出将半本未?一夕思烦神躁,忽欲邀天地于几案而问答之,而又苦声臭都无,不可理会,因大呼曰,天何言哉,夕死可矣。
于是从无可消遣中觅一消遣法,唯有对快士作快谈,代为天地设一传宣官而已。因与口先锋约曰,今夕大闷,赖尔能颐我,原为天地轮回,今且欲轮回天地也。话须冲破斗牛,慎勿效俗儒喋喋,不令人点首勿话,不令人拍案勿话,不令人忽笑忽哭,不令人忽欲手舞足蹈勿话,如有听之欲卧者皆汝罪,若不话宁但作咄咄声,闷气犹得从此处发泄也。爰集十种话,聊破一夕颜。若以为胜十年读书也则吾岂敢。时戊戌春正月望日,咄咄夫题于半庵。
《笑倒》为十种之四,上面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大地一笑场也,装鬼脸,跳猴圈,乔腔种种,丑状般般。我欲大恸一番,既不欲浪掷此闲眼泪,我欲埋愁到底,又不忍锁杀此瘦眉尖。客曰,闻有买笑征愁法,子曷效之?予曰,唯唯。然则笑倒乎,哭倒也。集《笑倒》。
《笑倒》和《笑府》的序态度颇有点相近,都是发牢骚,借了笑话去嘲弄世间,但是到了《笑得好》便很不相同,笑话还是笑话,却是拿去劝善惩恶,有点像寓言了。《笑得好》一卷,二集一卷,首有自序,说明用意,而文殊不佳,今姑录存于下:
人性皆善,要知世无不好之人,其人之不好者总由物欲昏蔽,俗习熏陶,染成痼疾,医药难痊,墨子之悲深可痛也。即有贤者,虽以嘉言法语,大声疾呼,奈何迷而不悟,岂独不警于心,更且不入于耳,此则言如不言,彼则听如不听,真堪浩叹哉。正言闻之欲睡,笑话听之恐后,今人之恒情,夫既以正言训之而不听,曷若以笑话怵之之为得乎。予乃著笑话书一部,评列警醒,令读者凡有过愆偏私矇昧贪痴之种种,闻予之笑,悉皆惭愧悔改,俱得成良善之好人矣,因以笑得好三字名其书。或有怪予立意虽佳但语甚刻毒,令闻者难当,未免破笑成怒,大非圣言含蕴之比,岂不以美意而种恨因乎?予谓沉疴痼疾非用猛药何能起死回生,若听予之笑,不自悔改而反生怒恨者,是病已垂危,医进良药,尚迟疑不服,转咎药性之猛烈,思欲体健身安,何可得哉?但愿听笑者入耳警心,则人性之天良顿复,遍地无不好之人,方知刻毒语言有功于世的不小,全要闻笑即愧即悔,是即学好之人也。石成金天基撰。
用笑话作教训,说得古一点,这倒是孔孟的传统罢,不过物以希为贵,古人偶一为之,后世又当作古逸笑话的吉光片羽,所以很有意思,若是整本的去做,就难免是笨伯了。而且顶奇怪的是在这道学派的笑话集中特别多那些极不堪的故事,有些简直除猥亵外别无什么可取,附加的教训自然全是胡扯,在这里我想那编者的态度实在也同普通说猥亵话的一样,教训只是一种掩饰,向来标榜名教而写淫书的人便多是如此,《野叟曝言》著者夏二铭即其一例。但平心论之,石天基《传家宝》四集的宗旨大都是教人苟全性命于治世而已,卫道气还不十足,其编集笑话虽内容芜秽,也还肯用真姓名,这是还可取的一点罢。
中国现时似乎盛行“幽默”,这不是什么吉兆。帝俄时代一个文人说,讽刺是奴隶的言语,这话很有意思。乡民相遇,说某人“伽蓝菩”了,虽与当铺钱店的伙计酒醉饭饱将头比屁股为戏仿佛相似,实际却有一个暗黑的背景。让人民去谈论,发泄他们的鸟气,无论是真的苦痛或是假的牢骚,这倒是一种太平气象罢。在此刻来编集笑话,似乎正赶上幽默的流行,有点儿近于趋时,然而不然,我没有幽默,不想说笑话,只是想听人家说的笑话,虽然听笑话在笑话里也要被嘲笑。我现在找几种编者署名的笑话书,再由我署名编选为一集,当作俗文学及民俗资料的一种,将来如能找到原刊《笑府》和《开卷一笑》下集加以补正,那便是我最大的快乐了。
中华民国廿二年七月廿七日,记于北平。
冯文炳君的小说是我所喜欢的一种。我不是批评家,不能说他是否水平线以上的文艺作品,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文学,但是我喜欢读他,这就是表示我觉得他好。
我所喜欢的作品有好些种。文艺复兴时代说猥亵话的里昂医生,十八世纪讲刻毒话的爱耳兰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说以及活剖人的心灵的法国和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欢读,不过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阴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件快事。我读冯君的小说便是坐在树阴下的时候。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特别的光明与黑暗固然也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
冯君所写多是乡村的儿女翁媪的事,这便因为他所见的人生是这一部分——其实这一部分未始不足以代表全体:一个失恋的姑娘之沉默的受苦未必比蓬发薰香,着小蛮靴,胸前挂鸡心宝石的女郎因为相思而长吁短叹,寻死觅活,为不悲哀,或没有意思。将来著者人生的经验逐渐进展,他的艺术也自然会有变化,我们此刻当然应以著者所愿意给我们看的为满足,不好要求他怎样地照我们的意思改作,虽然爱看不爱看是我们的自由。
冯君著作的独立的精神也是我所佩服的一点。他三四年来专心创作,沿着一条路前进,发展他平淡朴讷的作风,这是很可喜的。有茀罗倍耳那样的好先生,别林斯奇那样的好批评家,的确值得也是应该听从的,但在中国那里有这些人;你要去找他们,他不是叫你拿香泥塑一尊女菩萨,便叫你去数天上的星。结果是筋疲力尽地住手,假如是聪明一点。冯君从中外文学里涵养他的趣味,一面独自走他的路,这虽然寂寞一点,却是最确实的走法,我希望他这样可以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独殊的他自己的艺术之大道上去。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于北京。
议论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这是较为熟识的人,那么这事更不容易,有如议论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知怎么说才得要领。《桃园》的著者可以算是我的老友之一,虽然我们相识的年数并不大多,只是谈论的时候却也不少,所以思想上总有若干相互的了解。然而要问废名君的意见到底是如何,我就觉得不能够简单地说出。从意见的异同上说,废名君似很赞同我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徒与隐逸合一的话,他现在隐居于西郊农家,但谈到有些问题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为激烈;废名君很佩服狭斯比亚,我则对于这个大戏曲家纯是外行,正如对于戏曲一切。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我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说大略就是这一点。
“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
在《桃园》里有些小说较为特殊,与著者平常的作品有点不同,但是,就是在这里,例如张先生与秦达材,他们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说了好些话终于是不得要领。这也没法,也不要紧,我在上边已经说过,这是不会得要领的。而且我本来不是来批评《桃园》和废名君,不过因为曾经对废名君说给他在《桃园》后面写一篇小文,现在写这一篇送给他以了旧欠罢了。
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于北平市。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中的人物,穿凿著者的思想,不久还是喜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
依照文学发达的原则,正如袁中郎自己所预言,“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
废名君近作《莫须有先生传》,似与我所说的话更相近一点,但是等他那部书将要出版,我再来做序时,我的说话又得从头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于北平。
茶饭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纪不能没有长进,而思想也就有点儿变化,新的变老,老的变朽,这大约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听说臭腐也会化为神奇。腐草为萤,腐木为复育,雀入大水为蛤,却太神奇了,举个浅近的例,还是蒲桃频果之变成酒罢。蒲桃频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矣。这在喜吃果子的与爱喝酒的看来,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罢,但是结局或者竟是都对。讲到蒲桃频果自身,这些都有点隔膜,他们大概还只预备与草木同腐,长养子孙,别的都是偶尔得之,不过既得就成为必然,所以这也可以算是运命的一条线了。
我近几年来编了几部小文集,其一曰“谈龙”“谈虎”,其二曰“永日”,其三则曰“看云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说过,“云从龙,风从虎”,谈谈似乎有点热闹,到了“且以永日”便简直沉没了。《诗》云,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