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美国公共图书馆的发达,不仅体现在其提供的高质量服务上,也体现在其庞大的规模上。截至二〇二〇年,美国一共拥有公共图书馆系统九千二百三十二个,其中总馆、分馆和移动图书馆的总和达到了一万七千个之多。
2015财政年度时图书馆管理实体在全美的分布
考虑到美国排名第一的经济总量,拥有如此发达的公共图书馆系统,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如果把公共图书馆和美国其他领域的公共福利进行比较,美国公共图书馆的发达却是一个谜。哥斯塔·埃斯平-安德森的经典著作《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曾把美国界定为一个以低公共支出为特色的自由型福利国家,这几乎成为学术界的共识。
的确,美国政府提供和组织的福利和保障比较有限,相反,它通过实施很多的税收补贴和公共服务外包,使雇佣者和其他私人提供者成为主要的社会政策行为者。一些学者曾另辟蹊径,认为如果从规制或者从税收补贴的角度来看,美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激进的或隐形的福利国家。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美国在福利公共开支方面的克制和谨慎。
对于美国福利体系的特殊性,有学者认为是因美国的左派势力受到种族的分割而相对较弱,在福利国家的塑造中没有发挥欧洲左派势力那样的作用,所以由政府提供的公共福利水平低;有学者认为是私人企业比美国的国家机构成长得更早、更完善,因而能够承担原本应由政府提供的职能。总而言之,尽管探讨角度不同,多数学者都认为美国的公共福利领域存在着水平低、更多以公私合作的方式提供等特点。
从这个视角来看,美国公共图书馆的发达就很奇怪,因为一来它的水平不低,二来它主要依靠的是公共资金。作为支撑公共教育和终身教育的重要支柱,美国的公共图书馆体系可谓世界的翘楚。这里将美国和瑞典做个对比。瑞典被公认为西方福利国家中公共支出最为慷慨的,实行“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福利,其公共图书馆系统也非常发达。但鲜有人知的是,瑞典的公共图书馆系统是在二十世纪初引进和学习美国的经验而建立起来的。
目前,瑞典一共有二百九十个公共图书馆系统,拥有两千个左右的服务点。如果按一个公共图书馆系统服务的人口数来衡量,瑞典和美国水平大致相当,两国一个公共图书馆系统都平均服务约三十五万人。也就是说,一向被认为低福利的美国,其公共图书馆系统的发达水平与福利支出最为慷慨的瑞典不相上下。
美国公共图书馆能够这么发达,和它获得的财政支持是分不开的。目前美国公共图书馆主要依靠的是各级财政资金,但美国公共图书馆并非在一开始就是如此。威甘德的《美国公共图书馆史》曾详尽地介绍了美国公共图书馆从十八世纪诞生到二十一世纪的发展过程,这是一个由以卡内基为代表的私人赞助为主到后期以政府资金支持为主的过程。
美国联邦政府正式资助公共图书馆服务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半期,《图书馆服务法案》《图书馆服务和建设法》等一系列法案规定了联邦资助的规模、方式和用途,郭忠义的《战后美国联邦公共图书馆政策演变研究》一书对此有详细的介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联邦资助开启了美国公共图书馆发展历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
事实上,联邦政府的资助占公共图书馆运营经费的比例并不高,它的资助常以州和地方政府提供配套经费为条件,以此来拉动各级财政资金对公共图书馆发展的支持。如果没有联邦政府的介入,公共图书馆本来也可能和美国其他领域的公共福利一样,由私人行为者扮演更主要的角色,整体发展水平也不会很高。那么,联邦政府为什么会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正式资助全国各地公共图书馆的发展呢?
《战后美国联邦公共图书馆政策演变研究》封面
对于这个谜题,像《美国公共图书馆史》《战后美国联邦公共图书馆政策演变研究》这些历史学著作都或多或少提到了一些背景和原因,比如美国经济的发展、移民社会的社区缔造需求、美国农村和城市公共图书馆布局的失衡、美国总统的“伟大社会”“向贫困宣战”等宏伟规划的推动、六十年代苏联的成就对尼克松总统的刺激、美国图书馆协会的推动等因素。这么多因素之中,哪个才是关键?打开美国一九四六到一九五六年有关图书馆联邦资助的立法档案,能够帮助我们一探究竟。
一九四六年起,美国国会开始对联邦资助公共图书馆进行正式的审议和辩论,这个立法过程延续了十年,直到一九五六年六月十九日美国国会才通过《图书馆服务法案》同意拨款。《图书馆服务法案》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由联邦政府正式对公共图书馆进行资助的立法,虽然这个法案规定的拨款期限只有五年,而且拨款只限于农村地区使用,但是随后多个修正案延续了联邦政府对公共图书馆的拨款,并扩展了拨款的用途。
1956年国会文件
不过,美国国会每两年就要进行一次选举,是否因为这十年美国国会中政党势力分布发生了明显变化,从而使得《图书馆服务法案》最终在一九五六年得以通过呢?事实并非如此。以美国众议院为例,在七十九届、八十一届、八十二届和八十四届的众议院,民主党人都占了多数,而在八十届和八十三届国会中,共和党人占多数。
也就是说,《图书馆服务法案》从七十九届国会被否决到八十四届国会被通过的过程中,两党势力此起彼伏,因此该法案的通过与否与控制国会的政党派别并没有关系。另外,《图书馆服务法案》的通过与民主党在众议院中所占优势的大小也没有直接关系。而在《图书馆服务法案》最终得以通过的八十四届国会,民主党人占了二百三十二席,其占比低于之前多届国会。由此看来,党派势力的变动不是决定联邦是否资助全国公共图书馆的关键因素。
确实,对于联邦政府资助公共图书馆,这些年国会中持支持态度的议员们提出的主要理由都是一样的,主要是强调图书馆服务供给不足,尤其当时美国的图书馆服务主要在城市地区,而农村地区的人并不能同等享受这个服务和福利。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立法背景和立法目的,但这并非是促使联邦政府介入的最重要因素。因为,在这十年中,不充足的图书馆服务这个因素一直存在,而且还处于持续改善的过程中。
事实也是如此。首先,从客观的经济实力上看,苏联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经济增长非常快,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五年间,其年平均经济增长率达到了14.2%,为五十至八十年代中增长最快的时期。其次,从美国感受到的政治威胁来看,五十年代之后也明显上升。
黄琪轩的《大国权力转移与技术变迁》一书中提到,自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上台之后,一改之前防御性的外交政策,变得更为积极主动,宣称苏联在国际政治的决策中应享有一席之地,这使得苏联走向了与美国竞争领导权的前台。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朝鲜战争更是直接绷紧了美国的神经,害怕被赶超的压力陡然上升,很多军方—产业—学术的复合体就是在朝鲜战争的动员下形成的。
但是,苏联这个因素为什么能促使美国联邦政府对公共图书馆的资助呢?第八十四届众议院商议和表决《图书馆服务法案》时的记录十分清晰地展示出了其中的关键机制。当时的美国对俄罗斯科技人才成长、教育体系建设的成效颇为忌惮。这份文件的第7689页提到:“一九五六年(美国)毕业了两万五千名工程师,但俄罗斯将毕业五万名工程师。在一九五六年,我们将毕业五万名技术人员,但俄罗斯将毕业三十二倍于此的人数——一百六十万名技术人员。”
同时,一些议员也注意到了俄罗斯十分重视继续教育,他们认为美国面临着俄罗斯教育成就的挑战,所以美国要发展自己的教育体系,需要通过公共图书馆给人们继续教育的机会。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联邦对公共图书馆的资助变得十分重要。
不仅如此,美国对共产主义带来的体制上和思想上的竞争也十分重视。一些议员指出美国正处在与共产主义的激烈竞争中,这不仅是物质上的竞争,更是思想上的竞争。他们认为共产主义已经渗透到美国生活的各个方面,正在一些薄弱环节破坏人们对民主制度的信仰。为了与之抗衡,他们认为需要利用所有有效的信息和教育手段,建设高效服务民主需要的公共图书馆就是其手段之一。
总而言之,公共图书馆被认为在两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一方面,它可以服务于终身教育,帮助美国在与俄罗斯的科技竞赛中取得优势;另一方面,公共图书馆能为公民提供充分的信息和知识,促进对民主的信心,从而巩固民主制度并对抗共产主义。正是这些原因,联邦对公共图书馆进行资助变得义不容辞、刻不容缓。
目前申请联邦资助的入口
不过,这项对公共图书馆的资助法案在历次提交给国会辩论和表决时,都遇到了同样的挑战,那就是对联邦权力扩张的反对。即便在八十四届众议院商议和表决《图书馆服务法案》时,仍有多名议员强调这个问题,认为联邦正在侵蚀州的权力,不应该为了资助图书馆而再开联邦权力扩大之门。
一些议员为这个法案进行了积极的辩护,提出这只是一个有固定期限的法案,只有五年的资助期,而且法案要求州对联邦资金进行配套,联邦的资金只是去调动州的积极性,联邦政府也不能决定州使用资金的方向。也就是说,为了能让联邦政府资助原属于地方事务范畴的公共图书馆,这项法案规定联邦政府只能发挥财政引领的作用,即用有限的资金在有限的期限内介入。
虽然有限的期限这一规定后来被多个修正案打破,但是联邦政府用有限的资金,去调动州和地方政府的资金进行公共图书馆建设这一做法一直被保留下来。正是这种支持,使得美国公共图书馆从早期较多依赖私人慈善捐款和志愿者的支持,转向了主要依靠各级财政资金发展。也正因如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以来公共图书馆得以快速发展,成为美国社会中不可或缺的公共福利。
因此,美国公共图书馆壮大的背后是大国政治,是大国间的科技竞争和体制竞争使美国将公共图书馆作为实现国家利益的工具,从而促使联邦对此进行了引领性的资助。这只是大国竞争影响公共福利建设方向和规模的一个例子。事实上,西方整个福利国家的成长和“冷战”都是密不可分的,正是美苏两大阵营的对抗和竞争使得社会主义集团和资本主义集团都纷纷加大了社会支出。
以前我们常常关心经济发展水平、全球化程度、全球价值链分布、国内左派力量大小、政党谱系对各国福利制度的影响等。但很显然,国际政治局势会赋予国家自主性,进而塑造一个国家的社会政策,毕竟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快速崛起、顺利应对外部挑战所需要的底层逻辑都是,该国有更高比例的人获得更优质、更平等的发展机会、条件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