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书馆》一文是作者以法国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提及的法国国立图书馆为引言,主要叙述了他求学时代,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在4个图书馆的阅读体验。
首先是中学时代在武昌的文华图书科学校的“公书林”图书馆。在那里,他接触了许多英文小说,还养成了看英文杂志的习惯。
其次是大学时代,他所去的清华大学图书馆,特别是其中新建的第三阅览室,他和他的同学读了很多西方哲学、文学作品,“进入了一个知识上和情感上的新世界”。
再次是他研究生阶段留学英国牛津大学,常去的包德林图书馆中的一间古籍阅览室。
最后是叙述他在英国留学时,常去的英国博物馆的圆形图书馆,就是马克思曾经常去的地方。
这样依次叙述他所前往的4个图书馆,又有什么跌宕起伏可言呢?
于是,在整体的线索中,我们可以看到,从最初进入“公书林”图书馆,仅仅是部分满足了作者对世界的好奇,到进入清华大学图书馆获得知识的长足进步,让他充满了兴奋感,再到牛津大学包德林图书馆和大英博物馆圆形图书馆,知识世界越来越开阔,情绪越来越高昂,从而在收尾处,恰到好处引出了《哈姆雷特》的一段台词,对人类所在的场所,对人类、对人类的理性发出的激情洋溢的赞美:
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
也就是说,其整体过程的叙述线索,那种知识渐开,情绪集聚,不是停留在水平面的,而是越来越上扬的。
但与此同时,在这整体的昂扬中,又有前后相继的两次波折。
第一次波折,是写到清华大学图书馆后,当他兴趣盎然徜徉在知识的海洋时,现实世界却露出了残酷的一面,发生了“七七事变”,国家遭受磨难,他进图书馆的乐趣也因此中断,这是从温情和宁静的读书氛围进入了一种不平静。
第二次波折,是从牛津大学包德林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阅读的不平静心情开始的。其时,国内正在大战,他家没有了音讯,而他忙于苦读、忐忑不安地准备论文,心情也是压抑的。只是在牛津的最后两个月里,北平解放,他论文也通过,在等待回国的日子里毫无心事地自由畅读,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情绪也就完成了从低谷到上扬的转折。
既然该文写的是上图书馆阅读的乐趣,那么写阅读得来的收获和乐趣是最自然不过的。不过,在不同学习阶段获得的阅读收获,使得其对阅读体验的回忆,在选材上有了斟酌取舍。这种取舍,形之于文字,固然是个人阅读经验的真实写照,又焉知不是对读者接受心理的一种揣摩?
把他在不同学习阶段去图书馆阅读书刊体验的直接书写梳理出来,是非常有意思的。
中学阶段在“公书林”图书馆:
我在那里翻阅了许多英文小说,当时我的英文程度很有限,多数原著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仅仅摸着那些书,看看它们的封面、目录和插图之类也使我高兴。当时《中学生》杂志正在介绍斯蒂文生的小说《宝岛》,我读得有趣,对作者的其他小说也产生了好奇心,果然在“公书林”里找到了书架上一排斯蒂文生的书,拿下来翻了几本,虽然只记得了它们的书名,那个下午却是消磨得很愉快的。
“公书林”还帮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看英文杂志。我就是在它的期刊室里第一次接触到一些美国杂志的,如《星期六晚邮刊》《全国地理》《美丽的屋子》等,当然也主要是翻着图画看看,这样也就部分地满足了我对外间世界的好奇心,也从旁学到了一些英文。
大学阶段在清华大学图书馆:
就是在这个“指定参考书阅览室”里,我和我的同学好友们读了柏拉图《对话》的英译本,西洋哲学史,古罗马史,希腊悲剧,英国16、17世纪诗剧,等等。
留学牛津大学阶段在包德林图书馆:
当时还有一些古本是用链子锁在书架上的,把它们拉下来摊在桌上看也看得吃力。
把这三个阶段对照一下,发现其关于中学阶段在“公书林”图书馆的阅读体验的直接记录是最详细的,不但具体到了书名、刊名,还把读斯蒂文生小说那样一个愉快的特定下午也记录下来。这样的具体细致,倒不是说以后的阅读体验不重要,而是其作为研究英国文学的起步阶段,其上图书馆的愉快体验,是在“公书林”打下基础、定下基调的。这里有着第一次经验的深刻印象,有着人生起点的重要意味。但这仅仅是就作者本人而言的。就读者来说,当阅读作为一种好奇心的满足时,这种阅读体验是有着广泛的相通经验的。随着作者研究的深入,越来越趋于阅读的专业化时,阅读的内容乃至书名,可能都是读者陌生的,甚至是未必感兴趣的。他的描写就变得简略,或者只记录一些直观的特殊印象,比如用链子锁着的古本书,至于这些古本到底是什么书,似乎没有必要向读者交代了。
本文最有特色的,应该是对光亮(也包括与之对比的暗淡、昏暗)的描写,虽着墨不多,却诗意盎然,耐人寻味。
最初写到灯光,是在清华大学图书馆的第三阅览室,由书本之光而引出:
其中各种精美的书刊闪着光,宽长的书桌上两端各立一个铜制的高台灯,它们在一个19岁青年的心上投下了温情和宁静的光,是后来任何日光灯、白炽灯所不能比的。
这里,既是写实的,书本的光,台灯的光;也是隐喻的,这是知识之光,也是心灵渴慕知识的欲求之光。在这样的光亮中,才会让作者对这段描写以“一片灿烂”来归结。但作者笔锋一转,又把这种对光亮的描写引向一个更广大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却在暗淡下来。“七七事变”一起,清华图书馆的灯光全灭了。
只寥寥几句,把图书馆营构的知识世界和外面的真实世界及文字背后若隐若现的心灵世界,全写出来了。
紧接着这种灯光营造幻觉的消失,是作者在牛津大学昏暗的古籍阅览室读书。作者因此联想到“中古僧侣修习的遗风犹存,那种一灯如豆一心苦读的空气却与我当时的心情合拍”。只是当北平解放,他也顺利毕业可以返回祖国时,作者给了本来昏暗的阅览室相当深刻的一笔:“初夏的阳光给了馆内更多光亮,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了。”就是说,照明并不好的阅览室,因为外部真实世界里的阳光透入,才重新给了一个幻觉消失的世界以希望。
由此,水到渠成引用了《哈姆雷特》中的台词,不是幻觉般的灯光,而是太阳,是阳光,把人的世界和知识的世界统一起来了。但不可忽视的是,这样的台词,一般也是从阅读中得来的,从而在更深层次上,构成了一种书本知识与外部世界的包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