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吉斯·德布雷(RégisDebray)毕业于当年的思想重镇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曾与卡斯特罗和格瓦拉并肩战斗,积极介入国际政治,参与在乌拉圭和玻利维亚的游击战,直至两年后被捕入狱。回到法国,他开始对革命进行反思。他慢慢转向了改良,出任弗朗索瓦·密特朗的顾问,参与推动合法条件下的社会改良。1992年,德布雷彻底离开了政界回到了学界,创立媒介学。
德布雷的中间路线:做一个朴实的人
——读《媒介学引论》
整理|张世超
德布雷渴望找到一条中间道路。我们不能畏惧技术,因为文化是模具,需要仪器设备,需要手工业者,需要技术知识;也不能崇拜技术,会受到全球化束缚,牺牲个性与记忆。
第一章传承的时代
观察点
一、传承:不仅仅是传播
媒介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不仅包括我们所说的“传播”(communication),而且媒介学更加注重的是懂得传承的人。
传播是长期过程中的瞬间和广泛几何体中的片段(fragment)。而这个广泛的集合体,我们称之为传承。
传播属于社会学的范畴,以个体之间的心理学研究作为出发点(在信息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以话语行为所构成的基本经验为基础)。传承是属于历史范畴,以技术性能为出发点(即同媒介载体的使用)。一方面,将这里和那里连接起来,形成网络(也就是社会);另一方面,将以前的和现在的连接起来,形成延续性(文化延续性)。
传承是被机体理想化的个人或团体之间的传播。(机体,一是指个人的躯体,一是指全体成员的机构组织)如果传播是即时的、直接的、极其容易传递的话,那么,传承既不是即时的也不是客观普遍化的、无个性的。它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父子关系、师生关系、传教士与信徒之间的关系、师徒关系等等),从技术上说是配套的,但是,技术接口并不是充分条件。如果说存在瞬间的传播行为的话,那么传承一直是一个过程。因为传统跟繁殖有关,跟在大大小小的社会中的生物事实有关,所以传承往往从教育开始,而且从未停止。
文明危机/传承危机
共享信息变得越来越容易,感受共同的历史却变得越来越困难;可移动的领域越来越大,而历史意识领域却越来越小;技术联结越来越强,象征性的联结却越来越弱。
二、研究领域的拓展
传承除了包括这些文字语言以外,还包括其他的意义载体:如行为、场所、文字、图像、仪式、有形的、建筑物的、精神的、智力的等等。
传承需要改变/转化,传承是一个整体性的“我们”。它是一种相互联系、具有认同感的结构。这需要群众亲身努力,也需要全体成员的共同努力来保证知识、价值和技术,在没有任何遗传成因担保的情况下,通过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多次循环往来,奠定一个团体的个性化特色。
媒介学家深入到人类学的长期研究中,一直回溯到没有文字书写的远古社会。从传播到传承,就是改变了年代的比例,同时也改变在“信息运输”中“运输”一词的意义。调解中介是以几十年,甚至是几个世纪来计算的。人类传承的目的是为了我们所生活的、所信仰的和所想的不会同我们一起死去。为此,我们需要寻求最好的记忆技术手段。
三、人类的特性
自然环境可以传播信息,但是动物无法传承。这就是自然历史与人类历史区别。人类可以组建他们自己的文化。这里所说的“文化”指的是人类物种从史前出现开始逐步积累继承下来的知识总和。媒介学唯一的愿望就是将一个积极的言论作为传承客体传递下去。积累并不意味着继续。继承并不等于遗产的机械堆积。当然继承是在明显的断裂和抛弃中形成的。
四、纪念物的优先性
人类一直有一种长久性的强烈愿望:坟墓、木乃伊、狮身人面……痕迹出现在符号之前。最原始的是史前巨石建筑群,而不是书写符号。如果没有物质化的过程,就没有永久性。
将象征物质化,并不是将象征性趋于平庸化或者普通化,而是重新找回以前人类的生活轨迹。物质化或者是建立成纪念性建筑物,实际上多多少少是要使事物形成群体,产生某个地方,使其得以延续。
传承危机同“世界的祛魅”,也就是取消对死者投资,以及个人的情感分离(家庭的、党派的、教职的、国家的等等)联系起来。我们正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危机:意义危机、亲缘关系危机、死亡危机。“零雕塑”、火葬、解除葬礼仪式化、葬礼私人化等。
第二章中介即信息
方法论
一、对媒介/中介即信息的研究
麦克卢汉的“媒介/中介即信息”没有明确定义什么是中介、什么是信息。一个“即”字将两者混为ー谈。混淆了中介(medium)、渠道(canal)、规则(code)、载体(support)的概念,将这些概念拾之即用,简单化,而且是不合理的。有时候转变载体信息一样,有时候媒介和信息相息相生,尤其在宗教传播中,承载物十分重要。需要提醒的是没有中介的信息是不存在的;另外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是一回事儿。
信息:信息要同科学性的论述区别开。2+3=5这个表达式是ー个科学性的论述,不是ー个信息。事实同科学性的论述表达相一致就可以了。但是,信息正相反,它是ー种呼唤语,隐含的或是直接明了的(像你们帝国的异教徒、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维也纳的神经病患者、欧洲的选民等等),属于规定性的具有时效的东西,有基本的实用主义价值。信息的领域应该是ー个确定的领域,即信仰和主观确定的领域;是叙述的领域,是真理的领域,即可证实的或者可证明无根据的真理。
中介/媒介:(1)符号表示的整体过程(清晰连贯的话语、书写符号、类似的图像等);(2)社会交流规范(说话者或者作家所使用的语言);(3)记录和储存的物理载体(石块、羊皮纸、磁带、胶卷、光盘);(4)同流通方式相对应的传播设备(手抄本、影印本、数字版)。
二、研究的第一步:媒介圈(midiasphère)
我们最近很谨慎地考察了一下三个时期的陈旧传统(学院式的宗教神学),鉴别了三个时代的联邦组织、三个西方思想生态体系,发现这三个体系相继出现,又相互交叉。
1.媒介圈不比生物界中的生物圈大,也不比它小。它可以囊括多种文化生态系统和文化小团体(就像生物圈包括许多生物小区一样),它们都是相对独立的。生活在这些“气袋”里的每一个居民都有他自己的生活节奏、喜好、神经线路、认识和评价标准。但是职业性的或家族性的小圈圈,都被延伸到大的媒介圈中去。
2.一个新的载体不会取缔先前的载体,但是却可以为其增加新的可能性。同样的,一种新的媒介圈不会消除以往的媒介圈。它在技术上、经济上按照自己的条件来调整以往的范畴,经过长期对场地和功能的协调,最终使每一个媒介圈能够相互交错,互相融合,但不是杂乱无章的。
3.从一种媒介圈过渡到另ー种媒介圈要通过机器“革命”。
4.媒介圈中的技术变化也是行政人员在社会地位中意义的变化。社会关系的变化,正如印刷术缩短了教会等级ー样,电视缩短了古老的党派等级。
三、如何认识技术和/或文化
哲学传统基础上,我们发现技术/文化的对立。
如果我们同意古尔汗的说法,认为人类的起源是一种技术起源的话,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技术文件开始的。而且一切首先是由外在因素来解放内在因素。我们手头的工具是一种技术客体,但是操作它的手是文化主体。
直到人和工具同时发展的后期,文化和技术才通过知识的所有附加因素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而人类将这些附加因素一并纳入到他的遗传基因当中去。除了天生的以外,后来获得的东西被称为“技巧”。
接下来开始了词语上的分裂。一方面,将关系到体力生活(制造、狩猎、采摘、消费)的手工活动和材料活动归于“技术”一词,在文化中保留了这些精心雕琢,精心设计的成品。
从工业革命以来,相对稳定牢固的文化整体(语言、烹调、风俗、宗教)和不断更新的移动设备(蒸汽机、电、电子)之间的发展节奏被打乱,从而引起两者之间的快速分离。
特别强调:如上表所示,这大概就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分析情况。那么到21世纪情况发生变化。因此,一方面,人们不能将技术与普遍性等同起来;另一方面,人们不能将文化与地区等同起来。
四、艺术见证
媒介学家与艺术性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因为艺术性的东西总是会使技术介体成为文化的大型聚会。从本质上说,艺术就是ー种零星的修补性工作。它倾向于事物,偏好一些小的不起眼的物件(像梵高的鞋、夏尔丹的小酒壶)。从本能的角度上说,艺术是由质料和形式构成的。在感性的基础上形成超感觉(黑格尔),将内在的东西(情感、作者的感觉)外在化,或者反之,将外在的东西(一个景致的升华、咖啡壶的忧郁)内在化。
第三章“这个将毁灭那个”
目标:关系,而非物体
一、这个和那个之间:打开指南针
机器/媒介与文化特征/机构彼此在什么地方产生交叉呢?
在我们的“高等社会职能”(科学、宗教、艺术、意识形态、政治)和我们的记忆、表现、转移方法间建立相互关系。发掘“高贵”和“平庸”间的交点。
媒介学的研究领域有两个入口:或者是通过技术的象征作用由下而上进行,或者是通过象征物的技术条件由上而下进行。
1.我们观察的第一个弧形是关于系统内的相互作用,也可以说是“紧凑式”研究,或者是专业研究。
2.系统间的相互作用(即在不同但是相近的领域间)。
3.系统转移的相互作用,这是系统间最大化的交换。
二、决定论的问题:中介与中间领域
技术提供可能性,环境起过滤作用,人进行部署。
第四章象征符号的有效性
研究路线:从媒介到调节作用
一、“话语的力量”:尘封的黑匣子
在媒介学看来,问题不是分析符号世界,而是要明白由符号发展成的世界,由预言发展成的教堂,由研讨会形成的学校,由一个传单形成的政党,由一条打印出来的标语变成一项改革,由启蒙变成革命的演变过程。
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从理论到实践,从“思想”栏目到伟大政策的巨大篇章,这ー系列复杂而神秘的混合也许可以用“黑盒子”控制论来解释。进入这个盒子里的是议论、小册子、文字,而出来的是教堂、军队、政府。拆解这个盒子,就是对一个传承事实的分析,也就是创建从一种状态转变到另一种状态的规律。我们也可以说,是分析从一种瞬间的、朦胧的、严谨的状态(这是由福音传教士在一世纪末重新借用以往的话语并传给拿撒勒耶稣)到ー种可触摸到的、有一定人口组成并具有一定文化的、由地球上十亿多基督教徒组成的集团国家这一事实。
话语的物质力量,当一种思想占据了大众的心理,它就成为一种物质力量。媒介学家希望能将意识形态“去观念化”,从而更好地理解思想理论的行为,也就是说,越过思想历史来研究思想的接替过程和载体。例如: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的补充。
二、起始约定:神灵化身论
符号和事物是不相分离的,内外也没有区别:重要的是“搭桥”,也就是说,要让它们之间相互交叉,相互受孕。
1.首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自我传承,总是要通过中介才可以实现。
2.中介作用不仅仅只是“处于中间位置的”,它对通过中间项的两者起作用。运输载体产生力量,交流渠道之外没有信息。与此同时,运载过程中总会有所丢失,任何ー种传递运输都需要付出ー定的代价。挪用,简单化,腐蚀,种种迹象均有发生。
三、小结
媒介学可以归纳成这样一条轨迹,即4个M[信息、媒介或中介、领域、调解]。这个过程使我们从受条件制约的阶段回溯到调解阶段。
第五章学科建设
计划:辅助性科目
媒介学是不会加入各个学科之争中的。这种处于边缘地带的选择是因为我们别无他法。媒介学需要一个能够接纳它的地方,一个能够接纳它的学科体系。
一、为什么媒介学不是符号学?
在符号当中,材料和设备更倾向于运载工具。这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关键问题:即超越事物的阴暗面,成为内在的相对立的体系,这个体系运载传递着这些事物,同时这些事物也起着掩盖的作用。将所有的物体去物质化,复原事物本身所带有却不自知的语法结构,相信逻各斯(Logos)具有这种无穷尽的能力,因为符号学是一部分析机器,目的就是要打破表面现象,打破屏蔽的地方而使其成为编码。媒介学家对这些伟大的企图(即想让整个世界说话,却掩盖着社会的普遍语法)敬而远之。
当媒介学家开始他的研究工作的时候,符号学家已经结束了他的研究工作。我们不能将动态符号类型(或者说符号的意义效果)同注册的机器配置和流通相分离。
语言是用来交流传播的,而石头是用来传承的。
二、为什么媒介学不是心理学?
心理学常常忽略相互性,即主体同主体之间关系的完成是通过客体来实现的。工具会影响认识活动。
麦克卢汉简单幼稚的决定论,“一个仅仅有政治性的希特勒能够存在的话,那完全是广播和音响系统直接作用的结果”。媒介学所感兴趣的,通常是那些情感支配上(比如一个领导人面对广大民众)的细微区别,媒介学家是通过政治体制传播基础的改变来认识到这ー点的。行为风格,如同信仰ー样,同表现技巧是不相分离的,同认识过程也是紧密相连的。
三、为什么媒介学不是社会学?
第二,社会学不考虑物体,技术没有被当作一个特殊复杂的现实来研究。因为基础设施的变化很慢,工具在“社会科学”的先驱者身上表现得相对稳定一些。如今,社会学不是把技术事实作为一个非基础因素来看待,就是回避这一事实。技术历史能够产生多少无主体的物质社会、多少无使用者的器皿,社会学就能同样建立起多少无客体的主体社会、多少个不需要人为产品也不需要工具的使用者。
四、为什么我们不是(或不仅仅是)语用学者?
五、为什么我们不是(不全是或还不全是)历史学家?
第一个区别是媒介学研究历史转化。(理念怎么壮大,怎么由小变大)历史学研究历史年表和历史事件。
媒介学可以依赖历史学。媒介学是一门特殊的文化历史学。宗教、意识形态和艺术领域中的传承过程,充分表明了一个新型自主学科的出现,但又不独立于中心学科。
六、技术的无意识,坚持自我克制
两个无意识:
第一,中介的不可视性有可能成为技术无意识的清晰面孔,每一个媒介圈是一个特殊的无意识。
其次,在公元前6世纪希腊形成的精神模式或精神范畴中塑造的技术圈,其中最具有韧性的依然保持着法定的对立,即言语/技术、自然/人为、内容/表现、内在/外在、主体/客体等的对立,这些对立面机械地统治着我们的精神。
媒介学的研究方法摒弃了理性自我迷恋的潜在原因和学院传统的共识,同人类学相结合,试图将逻辑语言的功能表现同物质和智力装备相匹配。张开胳臂拥抱那些庸俗的、从智力上不相匹配的东西(自行车、纸张、公路、遥控器、手机),到哲学家很少居住的混乱的工业郊区去考察研究。
除了将思想的具体工具和记忆载体进行重新更新外(这项任务早已由“智力科技”的研究先驱者,如杰克·古迪、伊丽莎白·爱因斯坦、布鲁诺·拉图尔、皮埃尔·莱维等提前了好几步),还要根据三元式逻辑(包括媒介在内)而不是二元式逻辑,采用新的方式来描述这个世界、对历史加以叙述,从而远离希腊式的影响。
七、还有一座要推倒的墙
跨学科研究
作为道路和交叉路口的守护神赫尔墨斯的朋友,媒介学被理解成各个领域之间相互交流、相互沟通的一种手段。人们可以通过不同的大门进入其中,并在其中穿行,而不需要规定固定的路线。它是通过研究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获得合法地位的。剩下的,媒介学家的观点不总是相同,他们不是用同一个声音说话。
不存在一个媒介学专门的学派,但是存在一个相互认识的网络,即使网络上的分歧很强烈,但是这个网络却圈圈点点地描绘出一个围绕具有共同视野的研究人员聚集的岛屿的大框,这个共同的视野就是以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方式来理解技术。
“和”的视角而不是对立的视角。
第六章媒介学做什么
目的:平息学科竞争
一、既不是科学也不是灵丹妙药
媒介学的目的不是散发信息。它的目的是研究信息传递、流通及“寻找信息获得者”的过程。它不相信推广。它只是希望帮助人们了解我们如何相信,又通过怎样的机构限制产生影响。
二、技术/种族:危险的领域
人类学是研究社会多样性的科学。技术是研究实验室的同一性的科学。媒介学介于两者之间,思考两者的相容性,即作为问题的交叉点。媒介学的问题是,在地球上,没有相同的文化,而网络却到处都一样,那么文化的独特性和网络的直线性是如何共存的?领土的主观性和科学技术的标准化是如何相互作用的?
三、“高科技”的先知主义还是过激的逻辑
处于交叉路口的媒介学不会使人变成一个智者,但会让人成为一个朴实的人,一个喜欢处于中央地带而不是极端地域的人。
四、慢跑效应
材料比思想跑得快,设备大跃进,精神后退式前进。
身体:超级肉体文化
空间:近处的重要性
本土化:小语种、地方宗教……
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仿佛是物体和符号在全球化的同时,在它的反面将主体和价值部落化了。扔出去的回旋棒又飞了回来。单一技术的贫乏激发了对多文化的需求。
五、走向技术伦理
技术伦理相对于生物伦理往往显得很落后,当人们只考虑主体而没有考虑客体,只考虑人性而没有考虑技术性的时候,这种落后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正是针对这种被迫性的分离,我们在这里提出解决的方法——驱散虚假的希望(即通过新技术解决问题)和无谓的恐惧(技术将使社会失去人性),对技术既不崇拜也不谴责:而是要以反面来代替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