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我先就《论语》的传承、地位和影响,跟大家做一些一般性的介绍,提供一些历史文化的准备知识,帮助大家更好地从总体上了解《论语》传承发展的历史及其在中华文化中的基本地位,为我们进一步解读提供一个基础。
一、《论语》的书名
《论语》的书名,在《汉书·艺文志》里面有一个明确的交代。“《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这是说明《论语》是关于什么内容的书籍。“之语”,我把它理解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孔子应答弟子时人之语”,孔子回答弟子及当时一些人的问题;另一部分是“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弟子之间相互讨论以前听到的夫子说过的话。然后说“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孔子应答弟子、时人讲的那些话,当时弟子们各有所记,等到夫子死了以后,“相与辑而论纂”。“纂”就是编纂,把这些“语”加以编辑整理,所以叫作《论语》。在这个讲法中,我们可以看出班固把《论语》中的“论”解释为“辑而论纂”,“语”是孔子和他的弟子讲的那些话。这是《汉书·艺文志》给我们的一个说明。
有关“论”“语”这两个字在汉代还有一些其他的表述,比如在《毛传》里面讲到“直言曰言”,我直接说自己的话,这叫“言”;“论难曰语”,跟别人辩论问题,这叫“语”。郑玄的《周礼注》里面讲“发端曰言,答述曰语”,“语”主要是对别人的回答,这也是汉人的一种区分。
关于《论语》这本书,在古书里面多有记载和引用。譬如《礼记·坊记》中讲道:“《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里完整地出现了《论语》这个书名。《史记》引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汉书·宣帝纪》讲:“《传》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史记》《汉书》里面引用了《论语》中的话,但是成了“《传》曰”。据汉人和后来有些学者的区分,像张华在《博物志》里面讲,“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史记》《汉书》里面引用孔子的话,称其为“《传》曰”,是因为《论语》在当时还不属于“经”,所以就把它称为“传”。此外,还有一些书称其为《语》,或者称为《记》。在《孟子》一书里面有29章引用了孔子的话。这些话,现在见于《论语》者有8段。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孟子所处的时代,《论语》这本书应该已经辑定了。刚才提到《坊记》里面直接称其为《论语》,所以在战国时代,应该说在孟子和《礼记》的时代,《论语》这本书应该已经辑定了。
二、《论语》的传本
《汉书·艺文志》明确地讲过:“汉兴,(《论语》)有齐、鲁之说。”“汉兴”,就是汉代刚开始的时候。秦朝焚书坑儒以后,很多经籍的传承应该说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相当一部分经典是凭经师的口耳记诵才传承下来的。《论语》也是一样,因为是凭经师的口耳记诵,所以不同的经师传下来的本子就有所不同。“汉兴,有齐、鲁之说”,那就是说主要有两个传本,一个是《齐论语》,一个是《鲁论语》。在这里我们主要介绍四个传本。
第一个是《鲁论语》。《汉书·艺文志》里面著录《鲁论语》20篇。据北宋邢昺《论语注疏》记载,《鲁论》的篇次跟今传《论语》相同,就是说《鲁论》和我们今天看到的《论语》的篇名、篇次是相同的。因为它是由鲁国人所传所学的,所以汉代称其为《鲁论》。汉代《熹平石经》中的《论语》就是《鲁论》。在西汉的时候,传《鲁论》的学者有八家,据《汉书·艺文志》里面讲,有“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等,可见还是很多的。刚才讲《熹平石经》所刻的是《鲁论》,但是刊本我们今天不可能看到了。1973年,在河北定州的西汉墓里面出土了竹简《论语》,这个竹简《论语》可以说是我们迄今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论语》抄本,保存下来的内容不到今本的二分之一。据研究者讲,其中就有《鲁论》的文字。研究者的结论是:定州的《论语》与许慎所见到的古文《论语》(鲁壁里面发现的用古文书写的《论语》)有明显的差异,所以它不是古文《论语》,而且它与汉代有重大影响的《张侯论》也存在相当多的差异,因此它应当属于今文《鲁论》的系统。可惜因为受到当时地震的影响,定州竹简有很多遭到了损坏。
第二个是《齐论语》。据《汉书·艺文志》记载,《齐论语》有22篇,比《鲁论语》多了两篇。这两篇是什么呢?据记载,是《问王》和《知道》。这两篇是《鲁论语》传本里没有的。何晏在《论语集解》的序文里面说它“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也就是说,《齐论语》不仅比《鲁论语》多了两篇,而且前二十篇里面的字句往往比《鲁论语》要多。《齐论语》前二十篇的题名和《鲁论语》是一样的,但是文句、字数多少还是有所不同。西汉传《齐论语》者有六家,刚才讲传《鲁论语》者有八家,比《齐论语》要稍微多一些。2015年,在南昌的西汉海昏侯墓里出土的竹简中发现《论语》,据目前披露的消息说,出土的《论语》是《齐论语》,因为它里面有《知道》篇。由此,今天我们在出土文献里面也可以看到《齐论语》的一些真面目了。目前,海昏侯竹简还没有公布,保存的完整程度到底如何,我们还不了解,但对于《论语》研究者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好消息。可以说,自20世纪70年代发现定州《论语》以来,海昏侯墓出土的竹简为我们研究《论语》提供了新的文本资料。
第三个是《古论语》。《汉书·艺文志》讲:“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鲁共王觉得自己的宫苑小,就把孔子的故宅拆毁,从中“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古论语》有一个特点,就是把《尧曰》分成上下两章,下篇叫作《子张问》。它不仅在分篇上多了一篇,而且每篇的次序与《鲁论语》《齐论语》也有所不同。南北朝的皇侃讲过,《古论语》“以《乡党》为第二篇,《雍也》为第三篇”,而我们现在的传本是《为政》第二,《八佾》第三。除了篇次不一样,异文也时有存在。桓谭在《新论》里指出:《古论语》与《鲁论语》《齐论语》相比,“文异者四百余字”,有四百多个文字不同。孔安国曾对《古论语》作过注解,此注解后来被何晏的《论语集解》采纳了。
第四个是《张侯论》。何晏《论语集解》里面讲:“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张侯本来接受《鲁论语》的传习,“兼讲《齐》说”,也吸收了《齐论语》的一些文本特点。“善者从之”,他觉得《鲁论语》《齐论语》哪一个版本比较好,就采纳哪一种说法。“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他的《张侯论》在当时很受重视。《隋书·经籍志》里面讲:“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是说《张侯论》把《齐论语》中《问王》《知道》两篇去掉,将《鲁论语》二十篇作为定本。这是强调《张侯论》主要是依从了《鲁论语》的文本体系。西汉之下,《鲁论》《齐论》以后,《张侯论》成为最流行且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论语》文本。郑玄依据这个本子作的注,一直流传到今天。
三、《论语》的单注本
四、《论语》的集解本
前面讲郑注本是单注本,不是集解本。其实汉代《论语》的单注已经不少了,比如《古论》有孔氏注、马融注,《张侯论》有包氏注、周氏注,等等。为了整体地了解汉晋南北朝的这些《论语》注本,我们来看看何晏和皇侃的详细叙述,从中也可以了解何晏、皇侃集解本的特色。
何晏《论语集解序》言:
叙曰,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太子太傅夏侯胜、前将军萧望之、丞相韦贤及子玄成等传之。《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故有《鲁论》,有《齐论》。鲁共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
以上讲传本,即文本传授。
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包氏、周氏章句出焉。《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而世不传。至顺帝时,南郡太守马融亦为之训说。汉末大司农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
以上讲义解,即义说训解。
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
以上讲集解,即集诸家解。
何晏的《论语集解序》的时代早,也讲得比较清楚。他讲:“《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前面我们也提到了何晏的这句话,其中“善言”就是嘉言的意思。“太子太傅夏侯胜、前将军萧望之、丞相韦贤及子玄成等传之。”他指出了有哪些人来传承《鲁论语》。“《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所有关于汉代《论语》情况的说法都依据于这句话。“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我们前面讲,传《鲁论语》的有八家,传《齐论语》的有六家,“传”不仅是文本的传递,同时是用这个文本来进行教学。然后他总结说:“故有《鲁论》,有《齐论》。”他又说:“鲁共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在《鲁论》《齐论》之外,还有《古论》。《古论》是鲁共王破坏孔子故居的墙时发现的。“《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齐论》比《鲁论》多出了《问王》《知道》两篇,并且《古论》也没有这两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总体来看,何晏《论语集解序》的第一段主要是讲《论语》传本,有《鲁论》《齐论》《古论》。
第一段讲的是传本,第二段讲的是义解,义解包括义说、训说、训解等。最后何晏总结:“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论语》在汉代刚开始流传的时候,主要是经师传授,不作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从西汉中期开始,出现了注释类的著作;到了何晏所处的时代,注释类的著作已经很多了。“所见不同,互有得失”,每一部训解的观点大有不同。“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这就是《论语》史上最有名的著作之一《论语集解》,是由何晏等人将汉代有关《论语》的训说、训解等注释编集而成的。据后来皇侃对何晏《序》里面所讲的“包氏、周氏章句”的说明,包氏、周氏二人对《张侯论》所作的义说属于注解本,并不是单纯分章的传本。孔安国对《古论》作了训解,马融也为《古论》作了训说;郑玄为《鲁论》作注,同时依据《齐论》《古论》做了一些校定;陈群、王肃、周生烈也为《鲁论》作了义说。所以,《张侯论》《古论》《鲁论》都有注解。
何晏的《序》可以说非常清楚地叙述了《论语》的流传,包括了从传本到个人义解,再到集诸家解这个过程的三个阶段。此后单注本(即个人义解)还在历史上不断出现,同时集解这种形式的注本在历史上也不断出现,但相较而言,应该说集解本在历史上发挥的作用更大。如果不从体例(集解和单注本的体例是不一样的),而是从内容上看,汉代注解的特点是只诠字义,当然有的也讲了读音,但主要是诠解字义,以训诂字义为主。从魏开始,注本就从仅仅训诂字义向阐释义理发展。《论语集解》就是集合了汉魏时期《论语》注的大成,所以它在注解、体例、义理的解说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其特点如下:
第一,它创立了经学注释的集解体,保存了大量的汉魏古注,这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何晏坚持“集诸家之善”这个原则,所以他对汉魏的《论语》研究成果进行了集解。在《论语集解》里面收录了八家注释,有孔安国、马融,他们是讲古文的;有包咸、周氏,他们以今文见长;有郑玄,他是兼采今古文;有陈群、王肃、周生烈,他们是曹魏时人,重视以义理解说。这些人“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何晏却能够把他们的解释融为一体,不拘师法的界限,不拘今古文的差别,博采章句、训诂、义说种种方法,所以突破了单注的形式,有综合性的优点。
第二,改易各家,自下己意。何晏等人在编《论语集解》的时候,承认诸家“有不安者,颇为改易”。“颇为改易”这个词说明何晏等人是按照他们自己的立场来集解《论语》的注释的,而不是完全照录旧注,所以南朝的皇侃在解释这四个字的时候说:“若先儒注非何意所安者,则何偏为改易,下已意也。”改动《论语》一些旧注的原貌,这是不恰当的。
第三,汉代人的解释以训诂字义为主,曹魏时期开始向义理诠释发展。从义理的角度来看,《论语集解》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以《易传》注《论语》。就何晏本人来说,他善谈“易老”,“老”是《老子》,“易”是《易传》。何晏自己著有《周易讲说》,因此他主持的《论语集解》里面多有《易传》之说,这可以说是《论语集解》在义理解说方面最突出的特点。因为汉代包括曹魏时期的人都认为《易传》是孔子所作,当然就拿它来跟《论语》比照解释。但是应该指出一点,用《易传》来解释《论语》,推崇《易传》,并不能说它就是代表玄学的本质,或者受到了玄学的影响。比如《论语·公冶长》说“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集解》里面说:“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这个解释与老庄没有关系,并不是玄学、道家之言,而是用《系辞》来解释的。所以,以《易》解《论》,这还不能说就是受到了道家或者玄学的影响,而应该说是这个时期义理解释的一个鲜明的特点。
我们再来看皇侃的《论语义疏》。除了何晏的《论语集解》,南朝梁皇侃的《论语义疏》在历史上的影响也是比较大的。《论语义疏》的序言也很详细:
论语,通曰《论语》者,是孔子没后七十弟子之门徒共撰录也。……语者,论难答述之谓也。《毛诗传》云:直言曰言,论难曰语。郑注《周礼》云:发端曰言,答述为语。今按此书,既是论难答述之事,宜以论为其名,故名为《论语》也。……又此书遭焚烬,至汉时合壁所得,及口以传授,遂有三本,一曰《古论》,二曰《齐论》,三曰《鲁论》。既有三本,而篇章亦异。《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更为一篇,合二十一篇,篇次以《乡党》为第二篇,《雍也》为第三篇,内倒错不可具说。《齐论》题目与《鲁论》大体不殊,而长有《问王》《知道》二篇,合二十二篇,篇内亦微有异。《鲁论》有二十篇,即今日所讲者是也。
寻当昔撰录之时,岂有三本之别?将是编简缺落,口传不同耳。故刘向《别录》云: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合壁所得,谓之《古论》。而《古论》为孔安国所注,无其传学者;《齐论》为琅琊王卿等所学;《鲁论》为太子太傅夏侯胜及前将军萧望之、少傅夏侯建等所学,以此教授于侯王也。晚有安昌侯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至汉顺帝时,有南郡太守扶风马融字季长,建安中,大司农北海郑玄字康成,又就《鲁论》篇章,考《齐》验《古》,为之注解。汉鸿胪卿吴郡包咸字子良,又有周氏不悉其名,至魏司空颍川陈群字长文、太常东海王肃字子雍、博士敦煌周生烈,皆为义说。魏末吏部尚书南阳何晏字平叔,因《鲁论》,集季长等七家,又采《古论》孔注,又自下己意,即世所重者。今日所讲,即是《鲁论》,为张侯所学,何晏所集者也。
晋太保河东卫瓘字伯玉、晋中书令兰陵缪播字宜则、晋广陵太守高平栾肇字永初、晋黄门郎颍川郭象字子玄、晋司徒济阳蔡谟字道明、晋江夏太守陈国袁宏字叔度、晋著作郎济阳江淳字思俊、晋抚军长史蔡系字子叔、晋中书郎江夏李充字弘度、晋廷尉太原孙绰字兴公、晋散骑常侍陈留周坏(怀)字道夷、晋中书令颍阳范宁字武子、晋中书令琅琊王珉字季瑛,右十三家,为江熙字太和所集,侃今之讲,先通何集,若江集中诸人有可采者,亦附而申之。其又别有通儒解释,于何集无好者,亦引取为说,以示广闻也……
第一,西汉《论语》学教授的重点对象是王侯。照皇侃的讲法,“以此教授于侯王也”,所以我们在海昏侯墓里发现《论语》是很正常的,因为王侯要学习《论语》。
第二,皇侃的《论语义疏》确实进一步扩大了集解的范围。何晏是集八家之说,而皇侃从江熙所集的十三家《论语》注里面又取材不少,说明江熙也有一个《论语》集注本,虽然没有传下来,但皇侃看到了,他从江熙的集注里面吸取了不少素材。
第三,除了何晏所集的八家、江熙所集的十三家,皇侃的《论语义疏》还吸取了其他通儒的解释。哪些通儒呢?一个是江熙本人,再就是王弼、郭象,所以黄侃集解的范围就远大于何晏的《集解》。
接下来就是《论语集注》。前面我们大多把重点放在章句、篇章、篇次等方面,《论语集注》我们要稍微讲得细致一点。从整个《论语》注解的历史来看,可以说从汉代以来就开始谋求义解,但是不同时期义解的方式有所不同。汉代的义解主要是训诂,即关于字义的训解,但从皇《疏》开始,就增加了很多对于义理解说的发挥。当然,在何晏的《集解》里面,也包括了刚才提到的以《易传》来解释《论语》的义理阐释方式。但是从皇《疏》开始,对义理解说的发挥更多了,特别是其中引入了玄学的许多思想。作为《论语》训解里面义理层面的这些努力,反映的是这个时代的思潮。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
《集注》:
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
“天,即理也”,这明确地继承了二程的理学思想,把《论语》文本中原本带有古代宗教意味的“天”明确解释为“理”,这是理学解经思想的一个最重要的基点。这个“理”是宇宙的普遍法则,所以“其尊无对”,人只能顺理而动,不能逆理而行。
第二个例子:
通过这样的对《论语》的解释,朱子就把这种道学的天理论的体系,明确地贯穿到了整个对《论语》的解释中。在理学思想里面讲,“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一般以“理”解释“道”,像《论语集注》里面解释“食无求饱……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说:“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在这个解释里面,“道”的基本含义是“事物当然之理”,也就是事物的规范原则,这些规范是社会中人人必须共同遵守的。“事物当然之理”主要指人们的规范,这里的“道”主要针对“人道”而言。
再举个例子: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
很明显,朱熹用道的体用,也就是理学的体用论来发挥、解释《论语》里面“忠恕一贯”的思想。他首先从人生的最高境界来解说圣人的一贯之道,认为一贯之道指的就是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它的应用是各有所当。心浑然一理是体,随时随事各有所用是用殊。如果在道德实践上能够随事精察,那只表明在应用上不错,但还没有达到体一的最高境界,即只完成了具体,还没有达到一贯。朱子还指出,一贯的人生境界和天地之化是一致的,因为天地万物也具有这种万殊和一贯的关系。比如说,夫子境界里面的浑然一理,相应于天地总体的至诚无息;夫子的泛应曲当,相应于万事万物各得其所。所以,天地至诚无息的总体运动是道之体,万事万物各得其所是道之用。这个道之体是万物统一性的本源和根据,是一本;道之用是统一性的个别的、具体的表现,是万殊。这样就用理学的理一分殊的思想对一贯之道进行了诠释。
最后再举一个例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毫无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愚按:自此至篇终,皆勉人进学不已之辞。
为了了解“子在川上曰”,朱熹发挥了二程的道体的观念来做说明。二程认为,“逝者如斯夫”,逝是指道体运行不已,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都是以道为体;进而提出,生生不息、流行不已的天地变化过程就是本然的道体,即自然变化就是道的真实的、本来的事情,道并不是抽象的实体。这些都非常鲜明地体现了朱子以系统的道学家的理论来解释《论语》。
既然古代是这样解读《论语》的,那么20世纪以来又是如何解读《论语》的呢?我们看《论语》的注解,主要还是语文学的这种模式,思想性的义理诠释极少。在当代,这种思想性的义理诠释的代表是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但是《论语今读》的读者反映并不热烈,这也许说明对于《论语》这部伦理实践性很强的经典,今天的社会文化所需要的主要还是文本的语文学的解释,让读者自己借助语文学的注释,去理解、思考和实践,而不是在注释中做哲学思想的发挥。
五、《论语》和孔子的权威性
《论语》和孔子的地位,应该说在先秦已经被各家所称述。秦末陈涉称王,好儒术,立孔子后人孔甲为博士,这体现出《论语》和孔子地位的提高。汉高祖过泰山,以太牢祭孔子。太牢是大祀,与祭天地日月相同,是最高的祀等,这表示孔子地位的提高。汉文帝的时候立传记博士,其中《论语》也置了博士,跟秦末陈涉称王的时候立博士是同类的,显示出当时《论语》受到极高的重视。汉武帝的时候不再设传记博士,但是《论语》《孝经》是学习“五经”的前提,这是社会的一种共识。西汉的扬雄就曾说过:“经莫大于《易》……传莫大于《论语》。”《论语》的地位很明显是非常高的。
《论语》是中国人的“圣经”,也是人生向善的指南,是教人做人、做事的指南,是君子人格和君子德行的集中体现,是中华美德最集中的表现,也是中华文化养成美德的根本精神。《论语》中由孔子所提炼概括的美好德行,作为君子的典范,在中华文化中有丰富的表现。《论语》中所表达的君子人格和君子德行,是中华文化核心价值具有丰富魅力的具体体现,是中华文化基因的一部分。后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说明《论语》包含了普遍性的原理,它的作用是兼覆内外,对治国理政也有重要的价值。总之,《论语》奠定了中华文明的道德基础,确立了中国文明的基本价值观,赋予了中华文化道德的精神和力量,它的地位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