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成语,叫数典忘祖,我就是那样的人。这些年,我喜欢写一些晚清民国的人物故事,对别人家祖上的掌故轶闻,兴趣无穷,刨根问底,津津乐道。而对自家的祖先却不甚了了,甚至一无所知……
先不说远祖明代胶山安国的事,自己的祖父应该有所了解吧。然而恰恰相反,远祖安国的故事我能讲一大篓子,而自己的祖父,对我来说却是一张白纸,无话可说。
一
无锡人称祖父祖母叫爷爷亲娘。我小时候只见过亲娘,没见过爷爷,因为在我父亲小时候,爷爷就去世了。
我五十岁之前,对祖父一无所知。那时我父亲已去世多年,他生前从未对我讲过有关祖父的一个字、一句话。因为祖父去世时,我父亲才八九岁,对祖父也了解不多。再加上我祖上历代都是“剥削阶级”,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我父亲的人生经历就受到祖上“成份”的严重影响,晚年郁郁寡欢,所以他闭口不谈他的父辈及祖上。因此,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有留下有关我祖父的一句话。奇怪的是,父亲生前,我也从未问过他有关祖父的一句话。
直至有一年,我五十六七岁,去看望八十多岁的姑妈(我父亲的姐姐,无锡人叫伯伯),她拿出一张像片交给我,说这是我爷爷的像片,该留给我保存了。像片旁有一张纸条,写着我爷爷的名字,叫安若泰。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爷爷的名字。但这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作者祖父安若泰
二
直到某一天,我在整理书架上与无锡有关的图书时,随手翻阅了钱穆的著述《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书中突然跳出了“安若泰”的名字,这才想起这个名字曾经见过的原由。此书是1987年岳麓书社出版的,当时买后大致翻阅了一遍,读到“安若泰”的名字时,并没有在意。因为安姓在无锡虽然不多,但在安镇有许多姓安的人家,我上幼儿园时,就有一个与我同姓同名的小伙伴,也是安镇人。我刚进报社工作时,有个即将退休的同事叫安震亚,也是安镇人,他的父亲便是无锡农民运动领袖安友石。所以当初在钱穆书中看见安若泰的名字,并没有产生什么联想,更没有想到会与自己有密切关联。
钱穆《师友杂忆》
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记述我祖父的文字颇多,其中第五章《后宅初级小学》几乎整章都涉及,第六章《厦门集美学校》中也有提及。书中详细叙述了他们在一起共事的许多细节,文字中包含着浓浓的情意。可以毫无疑义地说,我是在钱穆书中才“认识”了自己的祖父,而且这种认识有着一种情感意义上的回归,这都拜钱穆笔下的文字所赐。若不是姑妈晚年将相片留给我,若不是钱穆晚年的文字追忆,我祖父真的“恐其姓名都归澌灭”了。
言归正传,就来看一看钱穆笔下我祖父的点点滴滴。
三
“民国九年秋季,余转入后宅镇泰伯乡立第一初级小学校任校长之职。是年,余廿六岁,余自民元起,先在三兼,即任高小课程,只兼初小之体操唱歌课。自入鸿模与县四,皆系高等小学,而余则任其高年级之课……
暑假前一日,余偶从鸿模去县四,初为一晤怀天。是夕,泰伯市督学许君来县四,邀安若泰去任后宅第二初级小学之校长。若泰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毕业後,留学日本,习法律半途归,初在初等小学任校长。是年,来县四任教,他日仍需赴日,领取毕业文凭,即回国当大律师。许君之请,若泰坚拒。许君请益坚,若泰终拒不允。
时县四诸同事皆同在一室中,余忽起立,语许君,余若肯往,君愿聘否?众谓余乃故作戏言。余曰绝非戏言,乃真心话。许君曰:君若真心,我决无条件聘请。余曰:君无条件,余则有条件。许君问:何条件?余答:余若往,学校行政及课程编排,余当有绝对自由,君肯勿干预否?倘上面及外界有非议或斥责,君肯同任其咎否?许君答:一切可勿虑,悉随尊意。余曰:如此即可决。若泰告余:君勿轻作此决定,初级小学究与高级小学有不同,君绝无此经验,困难临头君必后悔。余曰:无经验,可从头学起。余心已决,绝不后悔。若泰忽意动,曰:君果去,我亦随君去,为君作一助手,君愿之否?余曰,此更佳,宁有不愿。若泰又曰:君与初级小学界中人皆不熟,倘学校再有空缺,君肯任我代聘,君勿过问否?余曰,此更大佳,即浼君代劳。此事遂一夕而决。
余与若泰既到校,若泰又聘来蔡英章,专教体操唱歌。若泰告余:英章直爽有胆量,肯吃苦,但亦肯听人言,必可为君一好助手。又一人,乃后宅镇上一女性,旧任留校,课毕即离去。学校惟余与若泰、英章三人,每事必会谈相商。余告若泰、英章,余有一理想,当使一切规章课程尽融在学生之生活中,务使课程规章生活化,而学生生活亦课程规章化,使两者融归一体,勿令学生作分别观。若使彼等心中只分出一部分生活来服从学校之规章课程,另保留一部分生活由其私下活动,此决非佳事。两人皆同意,请谈办法。余曰:欲求课程生活化,先当改变课程,如体操唱歌,明是一种生活,但排定为课程,则学生亦以课程视之。今当废去此两课,每日上下午必有体操唱歌,全体学生必同时参加,余等三人亦当参加,使成为学校一全体活动,由英章任指导。若泰、英章对此皆表赞同。
余又曰:欲使学校章则生活化,此事较复杂。首先,余意欲废止体罚,勿使学生视学校章则如法律,误认为一切规矩皆是外面加上之束缚。使规矩能生活化,岂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标乎。若泰,英章对此不表赞同。谓余仅谈理想,不顾经验。今日之初级小学,皆自六七岁起,最长不过十三四岁,童稚无知,群相聚,事态百出,有时非加体罚不可。余曰:纵童稚,亦得对之有理想。仅有理想不顾经验,此属空想。但只仗经验,不追求理想,到底亦仅是一习惯,将无意义可言。有关训育方面,余愿一人任之,以试验余之理想,盼两君随时在旁相助。以两君之经验,随时随事相告,以助成余此一理想。遇有困难,再从长讨论,另作决定,如何?两人皆无言。
如是一年,余忽得病,就医城中,断为初期肺病,令休息疗养。若泰、英章诸人乃绝不许余预闻校事,皆曰:萧规曹随,兄复何虑?若泰、英章诸人强余迁居图书馆楼上。一人孤寂,日临许氏《说文》,学写篆体大字。病良久。
是年春,余部署图书馆一切略就绪,遂行开幕礼。是为无锡县各乡市设图书馆之第一所。”
钱穆1912年在无锡三兼小学任教
四
钱穆《后宅初级小学》之回忆:
后十许年,余已任教北京大学。暑假还苏州,时李石岑以婚变,其新恋人在苏,石岑亦来。某君召宴,余与同席。两人初见面,石岑尚忆余名。一见即问,君今在北大,尚作文言文否?余答然。此下遂别作他语,绝不及以前事。同席人亦不知余与石岑有此一段经过也。”
笔者按:关于钱穆投稿的事,我祖父劝他将通讯处留作学校旁图书馆的地址,不要留小学的地址,否则报刊编辑定将改变态度。而且有关部门已聘请钱穆当图书馆长,并非作假。钱穆朴实敦厚,并不懂得人间之世俗。钱穆不听我祖父劝告,如实告知。其结果正如我祖父所料。自此后,字号变小,版面后移。钱穆对此忿忿不平,遂不再投稿。当然,钱穆所为,则体现了他的个性与品质,值得点赞。我祖父比钱穆要世故一些,但是他对朋友足够真诚。我祖父之所以留下来助钱穆一臂之力,就是因为祖父非常清楚钱穆在文化学术方面之长,而在交往处世方面之短。祖父担心若因一些世俗的因素而耽误阻碍了钱穆的才学与前程,那就太可惜了。所以留在钱穆身旁,能在某些时候给予好友适当帮助。后来在这方面,还是起到作用了。
“若泰于余投稿《学灯》之明年春,去沪上晤其常州府中学堂同学施之勉。旅馆夜谈,纵论一时作家名学人。之勉首举余名,曰,在《学灯》见此人文,文体独异,惜不悉其人资历,及今何所在?若泰曰:此人乃我辈常州府中学堂旧同学,近在后宅,与余同一学校。惟已改名,故君不知耳。之勉时在厦门集美学校任教务长。告若泰:我此去,必加推荐。若泰归告余:兄不见知于李石岑,今终见知于老同学施之勉。不久当可得来讯,吾侪相聚恐不久矣。然直至夏季,之勉亦终无来信。”
笔者按:其实施之勉应诺安若泰推荐钱穆,他并未失信,只是需等待机会。厦门集美学校系爱国华侨陈嘉庚所创办,名声很大,受聘不易,需有资历。而此时钱穆仅是小学老师与校长,又没有大学文凭,资历较浅。
“余与若泰、英章同赴后宅满三年。一夕,蔡英章忽言:吾三人如此寂寞相处,何可久耐。他日我蔡英章三字当以大标题刊报端,作第一条新闻,则我愿足矣。余与若泰竞笑之。在国民革命军北伐前,英章任职某学校,竟在乡里中集众演说,获罪处死,亦可惜也。若泰去日本,获文凭返国,不详其究竟。”
笔者按:一晃,我祖父为协助钱穆办学,已推迟了三年学籍。三年中,钱穆、安若泰、蔡英章这“后宅三剑客”,在办学上配合默契,颇有成效。直至钱穆离开后宅去厦门集美,祖父才去日本,重续学业,毕业后回国当律师。自后宅分别以来,那些年钱穆一直漂泊在外,步履匆匆,先后执教于燕京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四川大学等,期间又逢抗战与内战,局势纷乱。后钱穆又去了香港与台湾,与故乡少了联系,所以我祖父因病去世,他亦不知。后宅一别,便生死两茫茫。但他与我祖父之间的往事,钱穆常存心中,终身未忘,至晚年犹历历在目,忆之甚详。
五
《师友杂忆》第六章《厦门集美学校》中的记述:
“民国十一年秋季,余辞去后宅小学及泰伯市立图书馆长职,转至县立第一高等小学任教。此校在前清时名俟实,为无锡杨氏初创第一所私立新式学校,极有名。民初,改为县立。
余到校未盈月,忽得厦门集美学校来电,又来聘书。是为余初获中学聘。时余得月薪二十四元,而集美则为月薪八十元。余意欲应聘,遂持原电呈县一校长,恳另觅替人,俾可去职。
在家度中秋节后,一人赴沪上,搭海轮赴厦门。余自民元起,在秦家水渠、荡口、梅村、后宅四处小学,辗转十足年有半,余年亦二十有八岁矣。
余初次渡海远游,长风万里,水天一色,时登船尾,晚观日落,晓观日出,尽日观赏。第三天傍晚,船抵厦门。
余所任,乃高中部师范部三年级同届毕业之两班国文课。翌日,即上课。
施之勉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余在校,虽不与相熟,而亦曾知其名。之勉毕业后,又升学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受其师柳贻徵翼谋之称赏。时集美教师多来自南北两高师。之勉曾任教务长。
余在集美,寝室既宽静,教课又轻减,乃一意肆力于读书。图书馆距余寝室不远。校长屡告余,图书馆事,盼时加指导。又告余,已告图书馆长,当谨听规划。余疑之勉前年推荐,时必受若泰意见,言余为图书馆长,不言余为小学校长。故集美校长乃存有此印象。然余未以询之勉。惟图书馆长视余落落,余亦仅借书即离去,不停留。”
集美学校旧照
笔者按:钱穆的判断没错。他说:“余疑之勉前年推荐,时必受若泰意见,言余为图书馆长,不言余为小学校长。故集美校长乃存有此印象。”确实,施之勉对钱穆的情况并不了解,因此在推荐时,主要听取我祖父的意见。之前施之勉的推荐并不奏效,所以祖父要他突出介绍钱穆图书馆馆长的身份,因为图书馆长一般都是饱学之士,老子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图书馆长,曾任周朝守藏吏。而小学校长仅是个小老萝卜头而已,钱穆又没有大学文凭,不足以被集美所重视。况且这个图书馆长职位是真实的,钱穆确实当过泰伯市立图书馆馆长。但需要说明的是,泰伯市其实仅是无锡县下面的一个乡镇,即后宅,那时的“市”是市集与市镇的意思,这是辛亥革命后改的名称,外人不太明白。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无锡县乡镇中有四大图书馆,即青城市(礼社)新民图书馆,藏书3314册;天上市(堰桥)村前图书馆,藏书4397册;万安市(石塘湾)教育图书馆,藏书5600册;泰伯市(后宅)市立图书馆,藏书6648册。四大乡镇图书馆,以泰伯市立图书馆藏书数量居首。然这几个图书馆的藏书数量还不如我家的藏书量多,但名字却很唬人,天上市、泰伯市,外人真不知道有多大
泰伯市图书馆用笺笔者藏
后来,果然如我祖父所料,集美校长对钱穆的图书馆长身份记忆较深。钱穆去集美后,校长多次请他对集美图书馆的规划与发展加以指导,并将此意见告知了当时的集美图书馆长。馆长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怕钱穆来抢其饭碗,故对钱穆有些冷淡。而钱穆巴不得馆长如此态度,免得他露馅,因为他当馆长的乡镇图书馆藏书仅区区几千册,哪能与偌大的集美图书馆相比。所以,钱穆每次去图书馆,总是借完书,拔脚就走,从不停留,更不会与那馆长接口,谈什么指导。
钱穆在厦门集美学校的资历,对他以后的发展起了关键性作用,以前他一直在无锡几所小学任职,而从集美任教以后,他陆续担任了无锡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一系列高校教职,后又创办了香港新亚书院,遂盛名于教学界。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教师却教遍了中国的著名大学,奇哉!
六
钱穆从厦门返回无锡省立第三师范任教,是因钱基博推荐和所邀,“两钱”同宗不同支,钱基博读其文而识其才,故荐之。钱基博辈份大又长钱穆八岁,故钱穆尊称其为“子泉叔”,而钱锺书小钱穆十五岁,钱基博令钱锺书称钱穆为“宾四叔”,弄得辈份有些混淆。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钱穆再次回到家乡无锡,短期执教于江南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无锡国专慕钱穆之名,邀其去作讲座。据冯其庸回忆,有一次钱穆来国专讲座,全校学生几乎都去听了,钱穆谈他的治学经验,他说学问“我兼其大”,要从大处着眼,不要一开始就钻牛角尖。此话取意于欧阳修“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未有学其小而能至其大者也”。钱穆这一席话对冯其庸震动很大,“我兼其大”这四个字成了冯其庸一生治学的座右铭。钱穆的代表性著述《国史大纲》《中国思想史》《中国历史精神》《中国学术通义》等,都是“我兼其大”治学理念的具体呈现与硕果。他与陈寅恪、陈垣、吕思勉被誉为“近代史学四大家”。
钱穆晚年在台湾生活得并不舒畅,由于党争纠纷,殃及池鱼,他居住的素书楼被认为是国民党的非法党产,当权的民进党将其驱赶。双目失明的95岁衰翁,被迫迁居它处,三月后即离世。两年后,遵其遗嘱,落叶归根,归葬于太湖之滨,终于与他早年的好友相聚于故土的九泉之下。
太湖西山“钱穆墓碑”
七
关于我祖父,再补充些资料。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姑妈去世时,来参加丧事的一个堂叔告诉我的。我祖父有兄弟四人,名字是我曾祖父以五岳中的泰山、华山、恒山、嵩山来取名,分别为安若泰、安若华、安若恒、安若嵩。我祖父排行老大,老二安若华是无锡工商业家,开米行、茧行、航运公司,第一家从安镇开往无锡的客运轮船就是他创办的。老三安若恒从学生时代就加入革命队伍,并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途径福建时,因患重病留在了当地,此后一直生活、工作在福建。老四安若嵩十多岁时不慎失水早夭。家中没再添老五,不然五岳中“衡”与“恒”同音(héng),就不好叫唤了。
我祖父除了当律师外,还办过报纸。这是我在查阅有关无锡报史资料时,偶然发现的。1926年2月我祖父同时创办了两份报纸,一份是《无锡报》,日刊,对开四版,后改为《无锡日刊》,由安若泰与钱湘伯、李伯泰一起创办,地点在城内书院弄。另一份是《民声日报》,日刊,对开四版,由安若泰创办,此报系原《无锡新闻》改刊后出版,办报地点也在书院弄。
由此看来,我与父亲都遗传了我祖父的部分基因。父亲与我祖父读的是同一类型大学,都与法律有关,祖父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学专业,父亲抗战胜利后就读于“私立上海法政学院”,章士钊、王宠惠两位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曾先后出任校长,民国“七君子”之一的史良是该校首届毕业生。无锡解放后,我父亲担任了甘露镇中心小学第一任校长,随即又任甘露镇镇长,后又进入无锡政法系统。法律~教育~法律,父亲与祖父的人生经历,何其相似乃尔。奈何,父亲后来因阶级成份等政治因素,被调离政法界。
我则传承了祖父的办报因子,比祖父晚了半个多世纪进入新闻界,我在无锡日报与江南晚报工作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我的新闻工龄比祖父长得多。
生命基因的延续真的很神奇,我父亲年幼失怙,我与祖父“从未谋面”,我们父子都没有受过祖父的“身教言传”,但我们祖孙三代的基因遗传是显见的。
祖父,对我来说曾经是一个陌生的称呼。他留给我的是一片空白,所以我也从未有过对祖父的思念。但在钱穆晚年的回忆中,却意外地“遇见”了我祖父,于是从一张白纸,到逐渐有了些轮廓,让我慢慢找回了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