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名家论见》,广东省出版集团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版
为什么我们要讲城市文化?因为在我看来,文化与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如果1988年以前问我,我的答案是没关系。我是1978年以本科同等学力考入武汉大学读研究生的,1980年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很多同学穿喇叭裤。那个时候喇叭裤被认为是问题青年的着装,学校认为我们的学校里怎么会有问题青年,他们在学校里面贴出一条大标语:“喇叭裤能吹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吗?”我们的同学也很人性地作出了答辩,贴出一条小标语:“请问什么裤吹得响?”结论就是文化与发展是没有关系的,什么裤也吹不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
但是十年以后,我的观念就变了。十年光景,我发现最先富起来、最先发展起来的那个地方,就是最先穿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广东。当时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广东省广州市一条叫做“高第街”的街批发出去的。于是我就发现文化和发展其实是有关系的。
那么上海这个地方是什么?它是个工商业城市,上海人是喜欢算计的。他什么事情都要算一遍,上海人有一个口头禅是划算不划算,他们做出判断最简单的选择办法就是划算不划算。讲一个上海人的经典小事,就是上海人买牙膏,一个大支的,一个小支的,然后他会算算大支有多少克,小支有多少克。所以他总会琢磨下一步会睁哪只眼睛。
北京人是皇城之下,什么事情他都最先知道,知道以后他就会告诉别人。所以他就要聊天、侃大山。要了解北京,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下了飞机打一出租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司机聊。他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党的十六大以前我到北京。我刚坐下,人家就问:
“您来了?”
“出差。”
“干吗呀?”
“开会。”
“十六大?”
“不是。”
“我看也不像。知道开会的结果吗?”
我说咱不谈这个,行,说什么?萨达姆,他也知道。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你去看“的士”,广州的的士司机是不聊天的,上海的的士司机也是不聊天的,但是会比广州的多聊一点,你一坐上,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系上安全带,不系也可以,罚款你自己掏。北京的司机是肯定跟你聊天的,成都的的士司机不跟你聊,他把对讲机拿起来,跟别人聊。
这个段子实际上告诉了我们这四座城市的性格。我们说城市,实际上城市是由两个概念合成的,这就是城和市。城是什么呢?城就是政治中心,它的特点是有墙和门。甚至城这个字的本意就是城墙。而北京一直是一个政治中心,是一个最典型的城。最当中的一圈叫紫禁城,是老百姓的俗称,学名叫“宫城”,紫禁城外面一圈是皇城,皇城再外面一圈是京城。京城又分内城和外城,外城是明代开始修的,后来由于经费不够,没有形成一个包围圈,在南端就结束了。京城九个门,所以清代北京的首都司令的官衔是九门提督。北京就是一圈一圈,一城一城的门。城里面还有很多的墙,比方说四合院,都是一圈一圈的。所以北京人的性格特征是“圈子意识”。对于北京来说重要的不在于你是不是北京人,而在于你是哪个圈的。比方说主持人就是影视圈的,像我就属于学术界的。一个圈和另一个圈是不发生关系的,圈子外的人是进不来的。所以到北京落脚生根最重要的,就是要进入一个圈子,如果你进入不了一个圈子,你就在那里飘着,叫“北飘”,现在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用词,是北京这个城市的文化特征。
到北京人家去做客,你说:“五点半了,告辞。”“别介,别介,咱们接着侃,就在我这儿吃饭,我锅都刷了。”到了八点半还没动静,你说八点半咱们还不吃饭,他说真吃啊你,你说锅不是刷了吗?他说我面还没买呢。
上海人则不一样,上海人会告诉你,五点半了,要吃晚饭,就在我们楼下有间卖生煎包的地方,又好又便宜,你自己吃去吧。但是上海人爱管闲事,我有一次在上海坐公交,我拿着地图看怎么转车。马上有一个上海人凑过来了,问你到哪里?我说我到哪里,上海人说你坐一个车,原地换某某路车就到你要去的地方了。讲完以后,前面一个上海人说不要听他的,说你坐这个车坐到某某站,过街就到了你那个地方。我说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呢?那个上海人说,他告诉你的没有座位,我告诉你的这个方案是有座位的,你前面的路还很长,没有座位是不好的呀。你不说他热情,为什么?上海人精明,做哪一件事情都要做精明的计算,他这时候在车上没得算,就帮你算,全当智力游戏了。
那么广州呢?我对广州的定位是“市”,广州是最市场化的,在广州只要有钱,你能买到任何商品和服务;在广州任何商品和服务都要用钱买。有一种说法叫“食在广州”,还有一种说法叫“吃在成都”,这是两个概念。成都人所说的吃,是在家里吃完后,还要到外面吃点东西。而广州是任何吃的东西,你都能到街上去吃,完全市场化了。最典型的是早茶,成都人也吃早茶,老成都人一清早就出门去喝茶,而且成都的茶水也极其便宜,现在三块五块钱就能喝一碗茶,一把竹椅,一张竹几,点根烟,拿着报纸,却不吃东西。扬州人是喝完茶以后点上点东西,而广州人是名为吃茶,实为吃东西。所以人家嘲笑成都人喝茶喜欢摆谱,三块钱一碗茶喝到最后都白了还不走,把服务员叫来,服务员认为他要点点儿东西呢,而他向服务员要牙签。你再看广州的方言,比方说广州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拍拖,没有领到结婚证女孩就怀孕了,这个时候女方的家长就找到了男方,说你要“埋单”,这就是一种市场化的语言。广东人道谢怎么道,“唔该”,我帮助了你还说“唔该”,意思就是说我这么一点点小事不该麻烦你。没关系怎么回答?“湿湿碎”,就是湿柴火和碎银子的意思,意思就是我给你的帮助不值几个钱,全部市场化了。
成都这个城市我刚才讲过,一天24小时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把你空投下去,你都能看到有人在打麻将。他家死人了,首先把麻将桌准备好。三鞠躬以后就去打麻将。成都地区所有的宾馆,房间稍微好一点,就会专门有一个麻将屋。要套房不是多个客厅,而是多个麻将屋。办丧事最奇怪的还有长沙,其他地方办丧事是放哀乐,长沙是放流行歌曲,大家走过来向遗体三鞠躬以后,收录机就打开了,“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后来想想也对,人都死了,你别忘了我。这个唱得也挺合适,最后唱到“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这个时候吊丧的人要一起合唱“不采白不采”。这说明了长沙人的文化个性是非常开朗的。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个事情弄得哭哭啼啼的,我们高高兴兴地送他走,让他高高兴兴上天堂,我们活得快快乐乐的,我们的亲人才能安息。
成都人吊唁的时候在打麻将,炒股的时候也在打麻将,做生意时你来买东西,他会把买东西的人叫来看牌,而他去拿商品。最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们到深圳来旅游,找一家酒店开一间房,立即开始打麻将,打上五天麻将以后立即坐飞机回去,这样,他就认为已经旅游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个城市实在是天赋条件太好了。成都人找我说要做个城市名片,我说名片很现成,“上帝最宠爱的城市”。
你想想南京遭多少罪,一次一次的屠杀,一次一次的战乱,任何政权在南京建都都是短命运,南京专门培养亡国之军。所以我说南京最大的特色建设就是坟墓。
武汉是个多苦的城市,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得要命。上帝实在是不宠爱武汉,给它安排了这样一个地形,北边是汉水,到了夏天的时候南风吹不进来,到了冬天的时候北风往里灌。最糟糕的是冬天室内比室外冷,夏天室内比室外热。所以就造成了武汉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在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的那个时代,武汉人都把竹床、竹椅搬到街上睡,男人就穿了一个大裤衩,女人就穿一个小背心。我都这样子出去见人,我还有什么畏惧的,所以武汉人的性格是直来直去。武汉人开始很难打交道,因为他说话很难听。但是你真跟他成了朋友,那个铁哥儿们是非常义气。武汉人管哥哥叫“拐子”,“拐子”是什么东西?就是拐棍,就是江湖老大的意思。说什么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什么叫九头鸟?就是生命力顽强,九个头等你砍,等你砍到第九个的时候,他的第一颗头又长出来了。
城市的个性是由历史的、地理的、经济的各方面的原因决定的。在北方问路说东西南北,在南方问路说前后左右。因为北方城市都是方方正正,几乎所有的道路都是正东正西、正南正北,而南方是七拐八弯,只能说前后左右。
北方人吃面,南方人吃米;南方人睡床,北方人睡炕;南方人坐船,北方人骑马;南方人唱曲,北方人唱歌,甚至打架都不一样,南方打架用拳头,北方打架用腿,叫南拳北腿;南方挤,用腿伸展不开,北方是一马平川,好汉打架跳出来一腿踢出去能踢出二里地!甚至男人和女人有暧昧关系,在南方叫有一手,在北方叫有一腿,这是地理的原因。
还有一个就是历史的原因。说到历史的原因就要说到深圳了。在我们今天来看,20世纪上半叶,开放的窗口是上海,20世纪下半叶开放的窗口就是深圳。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深圳已经成了改革开放的代名词。
深圳这个移民城市是自觉的的移民,所以深圳能够在短期内,聚集起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的各路英雄,到这里大显身手,由此造就了中国唯一一座没有方言的城市。深圳没有深圳话,它也是中国最年轻的城市。年轻的优点是什么?朝气蓬勃、充满生机活力、前途无量;缺点呢?积淀不够,没有多少本钱。因此我可以坦率地说,它也是脆弱的。那么它所需要的,就是当年上海的那种大开放和大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