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冉是长期与时尚媒体合作的撰稿人,也是一位自学绘画的漫画家,她发表在社交主页里的许多作品,常常是寥寥数笔,就能引起大量的强烈共鸣和讨论。这次当我们聊到“中女”这个词,问她是否有想到喜欢的具体的人物,她发来一段文字:
“阮筠庭:当年红极一时的少女插画师,现在不仅在继续创作,还在国美教漫画课,多少新一代漫画人都来自阮老师的课堂。最近去杭州跟阮老师聊了一次,私人层面的熟悉度更高。她为人非常认真,不管是教学还是创作,一直在思考如何精进,不害怕在画了那么多年的画面前再一次开始重新学习。同时她也非常严厉,很敢批评和说真话。她对于爱与婚姻都有中年智慧女性的应对方式,同时非常有爱,对人非常地真诚用心。她也是一位10岁孩子的母亲。总结来说阮老师最打动我的是,中年后的真诚状态,不管对人生还是对创作。”
陆冉作品,“一周精神肖像”系列
于是我们邀请陆冉,再一次和阮筠庭展开一次谈话:关于“中女”的聊天。
今年六月,我与阮筠庭老师第一次见面,在她杭州的家中聊了三个多小时。最初一轮互动之后,我们的对话迅速切入创作与突破,自我找寻,以及关于容貌、爱与亲密关系的话题中。我最深的印象是,这是一次女人之间的对话。不是小姑娘怀着讶异交换人生奇遇,而是建立在女性共同经历之上的思考交流。另外,我没想到的是,阮老师很爱开玩笑。她的幽默感在于精准地从某一情景中提取骨架并再度演绎,且反应迅速,仿佛自带一个“人生事件”数据库。
当天,我正处于一个人生困境中心,若再小五岁,我可能更容易做出决定,哪怕是冲动的。而阮老师的话奇妙地在毫无干涉意味的情况下,安慰了我的情感,松动了我的神经,使我回到更适合思考的状态。
第一次在杭州相遇,从阮老师的工作室走出来时,我说,好想立刻开始画画啊!而这回聊完,我也一样感到充满了激情。生活是一部好片,让我们投入其中吧。
阮筠庭即将出版的漫画《春晖》
十年前阮筠庭名为《大人女子》的原作展
阮:你说到“开放”,这是个很重要的词,我常常认为,“年轻”不在于年龄,它是一种开放、纯真的态度。有些人年纪很轻就已经封闭、老朽了,有些则正相反。
陆:我很认同。但我从前可能会比较机械地理解这个观点,比如刚到30岁,稍微有点年龄危机的时候,会刻意采取开放的心态,其实心里知道自己是在表演。
阮: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一些蠢事呢?……有一天,我在吃自助餐,同桌的一位朋友劝我:“要不要试试这个?”我说谢谢,不用了,她说“试试嘛……真的很好吃呢。”我想了想说:“不用,真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I'moldenoughtoknowwhatIwant——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以至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了。所以,这是年龄所带来的美妙之一。也正是因为,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已经做了足够多的蠢事,所以才知道了自己是谁。
陆冉作品《休息一下》,2023(左右滑动查看)
陆:没错,小时候每天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翻来覆去,生不如死。
阮:关于如何让自己快乐,现在我越来越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的配方,而且都各不一样。在这个社会里,凡事常常都有个“标准”,我们也会和别人、和世俗比较,达不到就觉得自己有问题——比如说,如果怎样怎样我就该觉得幸福了,但为啥这些我都拥有了、达标了还觉得抑郁呢?这么多年活下来,我渐渐发现,其实对于每个人来说,要感到幸福,对于拥有多少物质、社交活动的频率、亲密关系的需求,达到满足的阈值是完全不同的。对此,我们无法和他人比较,也没有所谓平均值和幸福的标准配方。唯有去探索:自己的配方是什么,需要的量具体有多少,唯有去实践才会知道。
摄影:shuya
陆:你有过年龄危机吗?
阮:记得年轻时,我看过一本日本漫画,在书的末尾,那位漫画家写道:“年轻时的我想过,等到30岁的那一天,我就骑摩托车撞墙死去……但现在我已经四十多了,还活得好好的。”我现在的感觉也大抵如此——我成了一个少年时不可想象的中年人,甚至还越来越享受活着了。
陆:我快到30岁的时候有一阵相当焦虑。当时我在做艺术编辑,采访了许多年轻有为的艺术家,都比我小。当时觉得我的人生完了,一事无成。两三年后,我开始意识到,我有自己的速率。
阮:在年轻时真上了高速列车的人,现在也可能早早翻下了铁轨。年少成名,即使不能说是一种诅咒,也绝对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和挑战。
陆:怎么才能克服年少成名的障碍?
阮:我觉得重要的,还是在开头说到的,要保有一种纯真,不断打开自己的勇气,这样的状态是所谓的真年轻。但是“打开自己”是需要很多内在的力量和勇敢的,需要对自己不断地工作,不是躺在床上就会自己打开了。
对于艺术家也是如此,一旦成功地获得了外界的反应,就很容易固化,我们会看到,很多艺术家靠一个风格行走江湖一生,同时,市场也希望你是固化不变的嘛,因为这样可以量产复制,便于销售。这也是成功的风险,在艺术的道路上,一旦找到一种能够相对成功地表达自己的艺术语言,或是风格,这也是某种固化和封闭的开始。如果我们想要自己不断地有所生长和发展的话,就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将封闭打开,这就像敲碎蛋壳,这也是蛮疼的。
陆:其实名声与美貌,都是从他人的评价中挣得的东西,来去都不可控。执着于此可能就会陷入一种自怜的情绪,觉得无论得到多少,都还配不上自己的好,这种情绪非常阻碍人前进。
阮:你有这种情绪吗?
陆:以前特别有。我小时候比较聪明,虽然绝不是神童,但一直觉得自己会成为什么名人。结果整个20到30岁都非常平庸。可我还很难接受自己是普通人,那个时候就非常痛苦。
阮:本以为自己必有建树,但怎么就圈在这个小坑里了呢,是吧?“我怎么就没有好的机会呢……”这种不得志的情绪我也有,后来慢慢地才发现,建树是自己干出来的呀。并且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所知是多么有限,所做的又是那么的少,真是惭愧。所以我觉得,要有所成,才华在里面占的真的不多,更多的是朴素地、脚踏实地地去做,并且要全身心地、持之以恒地做,可以如此地投入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陆:才华起到的正面作用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少。跟美貌一样,刚开始让你乘上飞毯,飞得特别快特别高,不久就失灵了,可这时你已经不会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双腿往前走。甚至它带你走的那一段,可能都不是你想要的。
阮:美貌这件事,不能说它没有用,某些时候也会带来一些优势或省力模式,如果只是抱怨它,就像站着说话不腰疼。为此所累的时候我常常反省,试想自己此生的剧本是一个因为相貌丑陋而备受孤立、拒绝和排斥的女生,那又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功课?
陆:你更年轻的时候怎么看待容貌?
阮筠庭漫画《春晖》
陆:你小时候对自己的性别感受强烈吗?
阮:特别强烈。比如说看到男孩可以随便裸着上身,我就会想:凭什么女生不能赤膊?但另一方面,对于性的羞耻感也很强,小时候我曾经看一本古代的小说,其中写到一个女生因为被人看到了裸体,就必须得嫁给他了,这可太让人焦虑了。这也是写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中的集体潜意识。
陆:我对自己性别的感受有一点儿“雌竞”色彩。小学时当地报纸有一则报道,说一个女生在本市英语角表现出色,与一对美国夫妇结下友谊,后者当即赞助她去美国念书。报纸全版刊载着这个女孩的照片,长得很漂亮。此后她和她的故事简直像阴影一样纠缠着我,无论看谁都是把他当作一个潜在的命中贵人,要向他证明自己,让他送我出国念书。不知道这件事对我市的男孩会不会有同样的影响。
阮筠庭作品《发丝》(《文艺风象》杂志封面,2015年)
阮:就好像你所有的才华、学识、美貌,都在为了寻找一个好的价钱,你的价值就是你的使用价值。而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此生如何才能圆满自己,对女生来说此事并不重要,也没有人关心,久了,连自己也不关心了……作为女孩,我们一直在潜意识中待价而沽。然后很有趣的是,当我领了结婚证之后,忽然间我感到自己失去市场价值了——因为我不再在市场中了。
阮:哈,宁可倒贴。其实“老子什么都不要”的背后,是“我什么都不要但只要爱”。然而……一个人真能够坦然地接受被爱,也是很不容易的,那也是需要很大力量的。
陆冉作品,“一周”系列
陆:爱和创作都能带给我非常强烈的感受,有时我会问自己,到底哪个更重要?对我来说,爱会带来神迹一般的感受。
阮:是的,两个都很美妙,都会带来极乐。但是爱情带来的幸福非常的不可控,这就好像我们去了一个按摩店,发现今天的按摩太棒了!然后马上我们就会想:“那我能办个十次卡吗?”……想着怎样能让这次美妙的体验恒常不变,再来一次呢?然而只要这么一想,我们马上就会陷入到痛苦当中去了。
陆:也许正因为不可控才无法取代,所以,爱情也能让人痛不欲生。创作带来的感受没有那么刺激,但是的确没有副作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创作不出来的时候也很痛苦。
阮:但是,至少你的艺术不会背叛你(笑)。
陆:有时画完画,感觉一切烦恼即刻消失,可以特别轻松地活下去。
阮:是的,我常常感到,如果自己今天画出了一张好画,或者写出了一个绝妙的句子,今天就有充分的理由活下去了,好像已经给神交了今日份的租子。
陆:那你现在你愿意为爱而死吗?从概念上来说,我是愿意的。
陆冉作品,“一周”系列(左右滑动查看)
阮:这个问题,也许我们可以这样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值得我投入全部、献出自己呢?这其实对一个人的幸福感至关重要。无论是为了爱,还是创作,或者任何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事物,我们愿意投入多少呢?不是那个对象、而是我们的意愿,决定了这份幸福。如果以一个物质主义者的心情来生活、我选择投入多少是因为能获得多少,那么人生就会变成权衡和交易,幸福感可能会很有限。所以这是一个问题……有没有什么事物,令我感到比自己更大,更加重要,而我愿意为之奉献所有呢?
陆:这样转换之后,我的回答仍然是爱和创作。面对这两件事,我可以完全不去计较值不值得。
阮:是的,爱与美。虽然这听起来几乎像是一个笑话。事实上,在当下的社会,认真和严肃地去对待一件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但这确实是一个严肃的议题。
陆:你大学毕业就当了老师,这件事情对人生有什么影响?当老师会不会让一个人更重视自己?
阮:没当过老师的人可能会有这种误解,事实上,当了老师之后,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去自我”的过程——你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些年的教师生涯,也是让我变得不那么“艺术家”的一个性格改造吧,这个工作更多的不是关于我,而是关于“服务”和“奉献”。
阮筠庭作品《沙滩》选自漫画《春晖》(左右滑动查看)
陆:我毕业很多年后,还不把自己当大人,认为社会性的事务都是给无聊的成年人做的。后来意识到,你叛逆,什么都不管的话,生活就会一团乱,要想继续往前走,必须得对自己负责。
阮:意识到要对自己负责,这是一个重大进步。有些艺术家四五十岁了还在抱怨“你看我这么高雅,怎么就无人欣赏呢”,然后一边生活不能自理。其实这和爱情或是婚姻关系中的幻梦也挺像的——想找个全知全能的对象给自己的生活兜底。而不管多大年纪,什么时候我们能彻底放下这种梦幻,完全为自己的情绪快乐、财富自由负责,这才算是成年了。
陆:那之后对“责任”有了新的认识,发现逃避责任让人陷入被动,承担责任才通往自由。
陆:你是怎么建立起对婚姻和生育的责任感的?
阮:我常常感到,有很多事情,如果你真的知道它意味着什么,那么也许它根本就不会发生……如果我们知道生活是如此之重量,承担和承诺又意味着什么的话。
但我们又从未是准备好的。所以说,无知令我们无畏。
陆:我恐怕已经知道太多了。
阮:也可能有部分原因,是不想奉献出自己。现在有不少年轻人,也许是因为不想要付出、害怕受伤而选择宁愿不建立关系。但实际上,无论是对另一个人、孩子,还是对于一件事、对艺术,去爱、去付出本身就是一种美。
阮:其实,一旦我们经历过更大的痛——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情绪上的痛——之后,人是会变得有所不同的。
比如自然分娩的痛,虽然生产前我读过各种理论书籍,头脑中充满了其他人的经验,思想也做好了准备,然而真到经历的那一刻,真是刷新了我对世界的认识。记得当时的疼剧烈到让我感到有一辆卡车正在我身上前进,后退,然后再前进,反复倒车。当时想着:就这个疼痛程度,应该已经够一个人开肠破肚而死了吧……所以,疼痛感也是有坐标的,当我们的世界进一步扩展了之后,再回来体验同一件事,感受会完全不一样。
陆:天,我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试一下的感觉。
阮:你是勇敢之人。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女人比男人更勇于面对,无论是对问题、痛苦,还是对自己。
阮: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利对别人的生活提什么建议。但是如果不生孩子是想要逃避某种东西的话,我特别理解,而且确实很值得逃避;但另一方面,这件事也确实是真的——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画画,你付出的越多,也将会有更多的收获和成长。这就像无痛分娩会带来许多后续问题一样,痛苦和压力有时是必要和健康的。如果我们幸而有一个不需要打扰到任何人的躺平人生,那么其结果很可能是:你什么也学习不到,灵魂没有任何发展,这其实是非常空虚、痛苦的。
《意义》,选自阮筠庭漫画《春晖》(左右滑动查看)
Q:你愿意被叫作“中女”吗?你怎么看待这个词?
A: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被叫作任何名词。每个人是不可被定义的。
Q:请你问其他同龄女性一个问题。
A:“你快乐吗?……怎么样能让你快乐?”
Q:给即将或刚刚进入你所在的这个行业的年轻女性的建议?
A:可以的话,请尽量避免熬夜。无论是为了你的艺术,还是为了你的美貌。
Q:目前如何处理与父母、子女的关系?
A:一句话:“做好自己。”但是首先,我们得去探索自己是谁,而不是别人认为的、或是自己以为的自己。然后,才有可能守得住自己。
Q:会觉得在生活中被什么困住了吗?更愿意维持现状还是进行改变?
A:对于生活中不如人意的境遇,我一贯的策略就是:积极努力地去行动,尝试改变;然后不执着,如果不能改变,就接受——在现有的条件下,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和想象力,试着去享受地度过它,这可以叫“积极的被动”。
阮筠庭即将出版的漫画《春晖》(左右滑动查看)
A:我不怎么介意,就像人格类型和星座一样,是一个高效概括,但我不会认为我就是它描述的那样。但话说回来,真被误解了我好像也不在乎。
Q:你为结婚/不婚/生育/不生育做了哪些准备?
A:建立起自己的信心,不受旁人意见干扰。
Q:你如何面对生理性的衰老,如皱纹脱发?
A:我希望在尚可之时尽情享受现在的样貌,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去和解。同时多做点儿运动。
A:关心父母,与他们聊天,有尝试不去想象他们是父母,把他们当作两个普通人来交流。把我的生活展现给他们,他们只要放心就能理解我。这会比抛出去冷冰冰的观点更有效。
A:会。年轻时我可能会选择改变,恨不得重活一遍,但现在我想,如果正是前面的自己让我走到了这里,是不是不应该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