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沙威扑空始末

去年(一八六一)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个行人,本故事的叙述者,到了尼维尔(1),并朝拉羽泊走去。他步行。他沿着山冈上两排树木之中一条铺了路面的大道前行。那大道随着连绵不断的山冈,起起伏伏,犹如巨浪。他已走过了里洛和伊萨克林。向西望去,他能辨认出布兰拉勒(2)那座形如覆盆的青石钟楼。他刚走过一处高地上的树林,看见有一根蛀孔累累的木柱,立在一条横路的转角处,那柱了上面写着“第四栅栏旧址”;旁边,有家饮料店,店墙的招牌上写着“艾侠波四风特等咖啡馆”。

从那咖啡馆再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他便到了一个小山谷的谷底,谷底有条溪流,流过路下的涵洞。疏疏落落、翠翠绿绿的树丛,散布在路两旁的山谷里,在路的另一面,树丛错落有致地展向布兰拉勒。

他走了百来步,到达一堵十五世纪的墙脚边,墙上有用花砖砌的山字形尖顶,沿墙过去,便看见一扇拱形石库大门,一字门楣,配着两个圆形浮雕,具有路易十四时代的浑厚风格。大门上方便是那房屋的正面,气象庄严,一道和房屋正面垂直的墙紧靠在大门旁边,构成一个僵便的直角。门前的草地上,倒着三把钉耙,五月的野花在耙齿间随意开放着。大门关着。双合门扇已经破烂,一个旧门锤也生了锈。

日光和煦宜人,树枝在发出五月里那种轻柔的颤动,仿佛来自枝上的鸟巢,而不是由于风力。一只可爱的小鸟,也许是怀春吧,在一株大树上尽情鸣叫。

过客弯下腰去细察门左石脚上的一个圆涡,圆涡很大,好象是个圆球体的模子。正在这时,那扇双合门开了,一个村姑走了出来。她望着过路客人,看见了他正在细看的东西。

“这是一颗法国炮弹打的。”她向他说。

随后她又接着:

“稍高一点,在这大门的上面,那颗钉子旁边,您看见的是一个大铳打的窟窿。铳子并没有把木板打穿。”

“这叫什么地方?”过客问道。

“乌古蒙。”村姑说。

过客抬起头来。他走了几步,从篱笆上面望去。他从树枝中望见天边有一个小丘,小丘上面有一件东西,远远望去,很象一头狮子(3)。

二乌古蒙

乌古蒙是一个满目凄凉的地方,是妨碍的开始,是那名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声中最初碰到的盘根错节。

它原是一个古堡,现在只是一个农家的庄屋了。乌古蒙对好古者来说,应当是雨果蒙。那宅子是贵人索墨雷·雨果,供奉维莱维道院第六祭坛的那位雨果起造的。

过客推开了大门,从停在门洞里的一辆旧软兜车旁走过,便来到了庭院之中。

在庭院里,第一件使过客注目的东西,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圆顶门,门边的一切都坍垮了。宏伟的气象仍从遗迹中现出来。在离圆顶门不远的墙上,另开了一道门,门上有享利四世时代的拱心石,从门洞里可以望见果园中的树林。门旁有个肥料坑、几把十字镐和尖嘴锹,还有几辆小车,一眼井口有石板铺地和铁辘轳的古井,一匹小马正在蹦跳,一只火鸡正在展翅,还有一座有小钟楼的礼拜堂,一棵桃树,附在礼拜堂的墙上,花正开放。这便是拿破仑当年企图攻破的那个院子的情形。这一隅之地,假如他攻破了,也许全世界就是属于他的。一群母鸡正把地上的灰尘刨得四散。他听见一阵犬吠声,是一头张牙露齿、代替了英国人的大恶狗。

当年英国人在这地方是值得敬佩的。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军人马猛攻之下,坚持了七个钟头。

乌古蒙,包括房屋和园子在内,在地图上,作为一个几何图形去看,是一个缺了一只角的不规则长方形。南门便在那角上,有道围墙作它最近的屏障。乌古蒙有两道门:南门和北门,也就是古堡的门和庄屋的门。拿破仑派了他的兄弟热罗姆去攻乌古蒙;吉埃米诺、富瓦和巴许吕各师全向那里进扑,雷耶的部队差不多全部都用在那个方向,却仍归失败,克勒曼的炮弹也都消耗在那堵英雄墙上。博丹旅部从北面增援乌克蒙并非多余,索亚旅部在南面只能打个缺口,而不能加以占领。

庄屋在院子的南面。北门被法军打破的一块门板至今还挂在墙上。那是钉在两条横木上面的四块木板,击打的伤痕还历历在目。

这道北门,当时曾被法军攻破过,后来换了一块门板,用以替代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块;那道门正在院底半掩着,它是开在墙上的一个方洞里的,堵在院子的北面,墙的下段是石块,上段是砖。那是一道在每个庄主人家都有的那种简单的小车门,两扇门板都是粗木板做成的,更远一点,便是草地。当时两军争夺这一关口非常激烈。门框上满是殷红的血手印,历久不褪,博丹便阵亡在此地。

鏖战的狂涛还留存在这院里,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伏尸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就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墙垣呻吟,砖石纷飞,裂口呼叫,弹孔沥血,树枝倾斜战栗,好象力欲逃遁。

这院子已不象一八一五年那样完整了,许多起伏曲折、犬牙交错的工事都已被拆毁。

英军在这里设过防线,法军突破过,但守不住。古堡的侧翼仍兀立在那小礼拜堂的旁边,但是已经坍塌,可以说是栖壁徒存,空无所有了,这是乌古蒙宅子仅留的歼迹。当时以古堡为碉楼。礼拜堂为营寨,两军便在那里互相歼灭。法军四处受到火枪的射击,从墙后面、顶阁上、地窖底里,从每个窗口、每个通风漏、每个石头缝里都受到射击,他们便搬一捆捆树枝去烧那一带的墙和人,射击得到了火攻的回复。

那一侧翼已经毁了,人们从窗口的铁栏缝里还可以看见那些墙砖塌了的房间,当时英军埋伏在那些房间里,一道旋梯,从下到上全破裂了,好象是个破海螺的内脏。那楼梯分两层,英军当时在楼梯上受到攻击,便聚集在上层的梯级上,并且拆毁下层。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丛里堆得象座小山,却还有十来级附在墙上,在那第一级上搠了一个三齿叉的迹印。那些高不可攀的石级,正如牙床上的牙一样,仍旧牢固地嵌在墙壁里。其余部分就好象是一块掉了牙的颚骨。那里还有两棵古树:一棵已经死了,一棵根上受了伤,年年四月仍在冒青。从一八一五以来,它的枝叶渐渐穿过了楼梯。

在那礼拜堂里当年也曾有过一番屠杀。现在却静得出奇。自从那次流血以后,不再有人来做弥撒了。但是祭台依然存在,那是一座靠着粗石壁的粗木祭台。四堵用灰浆刷过的墙,一道对着祭台的门,两扇圆顶小窗,门上有一个高大的木十字架,十字架上面有个被一束干草堵塞了的方形通风眼,在一处墙角的地上,有一个旧玻璃窗框的残骸,这便是那礼拜堂的现状。祭台旁边,钉了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女安娜的木刻像;童年时代的耶稣的头,它不幸也和基督一样受难,竟被一颗铳子打掉了。法军在这礼拜堂里曾一度做过主人,随后又被击退,便放了一把火。这破屋里当时满是烈焰,象只火炉,门燃过火,地板也燃过火,基督的木雕像却不曾着火。火舌灼过他的脚,随即熄灭了,留下两段乌焦的残肢。奇迹,当地的人这样说道。儿时的耶稣丢了脑袋,足见他的运气不如基督。

墙上满是游人的字迹。在那基督的脚旁写着:安吉内。还有旁的题名:略玛约伯爵、哈巴纳阿尔马格罗侯爵及侯爵夫人。还有一些法国人的名字,带着惊叹号,那是愤怒的表示。那道墙在一八四九年曾经重加粉刷,因为各国的人在那上面互相辱骂。

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板斧的尸首,便是在这礼拜堂的门口找到的,那是勒格罗上尉的遗骸。

从礼拜堂出来,朝左,我们可以看见一口井。这院子里原有两口井。我们问:“为什么那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车了呢?”因为已经没有人到那里取水了。为什么没有人到那里取水呢?因为井填满了枯骨。

到那井里取水的最后一个人叫威廉·范·吉耳逊。他是个农民,当时在乌古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的家眷曾逃到树林里去躲藏。

那些不幸的流离失所的人,在维莱修道院附近的树林中躲了好几个昼夜。今天还留下当年的一些痕迹。例如一些烧焦了的古树干,便标志着那些惊慌战栗的难民在树林里露宿的地点。

威廉·范·吉耳逊留在乌古蒙“看守古堡”,他蜷伏在一个地窖里。英国人发现了他。他们把这吓破了胆的人从他的藏身窟中拖将出来,用刀背砍他,强迫他服侍那些战士。他们渴,威廉便供水给他们喝。他的水便是从那井里取来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喝了他们最后的一口水。这口被许多死人喝过水的井也该同归于尽了。

战后大家忙着掩埋尸体。死神有一种独特的扰乱胜利的方法,它在光荣之后继之以瘟疫。伤寒症往往是战争的一种副产品。那口井相当深,成了万人冢。那里面丢进了三百具尸体。也许丢得太匆忙。他们果真全是死人了吗?据传说是不尽然的。好象在抛尸的当天晚上,还有人听见微弱的叫喊声从井底传出来。

那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间。三堵半砖半石的墙,曲折得和屏风的隔扇一样,象个小方塔,三面围着它。第四面是空着的。那便是取水的地方。中间那堵墙有个怪形牛眼洞,也许是个炸弹窟窿。那小塔原有一层顶板,现在只剩下木架了。右边护墙的铁件作十字形。我们低头往下望去,只看见黑魆魆一道砖砌的圆洞,深不见底。井旁的墙脚都埋在荨麻丛里。

在比利时,每口井的周围地上都铺有大块的青石板,而那口井却没有。代替青石板的,只是一条横木,上面架着五六段奇形怪状、多节、僵硬、类似长条枯骨的木头。它已没有吊桶,也没有铁链和滑车了;但盛水的石槽却还幸存着。雨水汇聚其中,常有一只小鸟从邻近的树林中飞来吸啄饮干,随后又飞去。

在那废墟里只有一所房子,那便是庄屋,还有人住着。庄屋的门开向院子。门上有一块精致的哥特式的锁面,旁边,斜伸着一个苜蓿形的铁门钮。当日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正握着那门钮,想躲到庄屋里去,一个法国敢死队员一斧头便砍下了他的手。

住这房子的那一家人的祖父叫范·吉耳逊,他便是当年的那个园丁,早已死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向您说:“当时我也住在这里。我才三岁。我的姐姐大些,吓得直哭。他们便把我们带到树林里去了。我躲在母亲怀里。大家都把耳朵贴在地上听,我呢,我学大炮的声音,喊着‘嘣,嘣。’”

院子左边的那道门,我们已经说过,开向果园。

果园的情形惨极了。

它分三部分,我们几乎可以说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树林。这三部分有一道总围墙,在门的这边有古堡和庄屋,左边有一道篱,右边有一道墙,后面也有一道墙。右边的墙是砖砌的,后面的墙是石砌的。我们先进花园。花园比房子低,种了些覆盆子,生满了野草,尽头处有座高大的方石平台,栏杆的石柱全作戎葫芦形。那是贵人的花园的样式,它那格局是最早的法国式,比勒诺特尔式还早,现在已经荒废,荆棘遍布。石柱顶作浑圆体,类似石球。现在还有四十三根石栏杆立在它们的底座上,其余的都倒在草丛里了。几乎每根都有枪弹的凹痕。一条断了的石栏杆竖在平台的前端,仿佛一条断腿。

花园比果园低,第一轻装队的六个士兵曾经攻进这花园,陷在里面,好象熊落陷阱,出不去,他们受到两连汉诺威士兵的攻击,其中一连还配备了火枪。汉诺威士兵赁着石栏杆,向下射击。轻装队士兵从低处回射,六个人对付两百,奋不顾身,唯一的屏障只是草丛,他们坚持了一刻钟后,六个人便同归于尽了。

果园终于被夺过来了。法国兵没有梯子,便用指甲抓着藤蔓往上爬。两军在树下肉搏。草上全染满了血。纳索的一营兵,七百人,在那里被歼灭。克勒曼的两队炮兵排在墙外,那墙的外面满是开花弹的伤痕。

这果园,和其它的果园一样,易受五月风光的感染。它有它的金钮花和小白菊,野草茂盛,耕马在啃青,一些晒衣服的毛绳系在树间,游人得低下头去,我们走过那荒地,脚常陷入田鼠的洞中。乱草丛间,我们看见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倒在地上发绿。那便是参谋布莱克曼在临死时靠过的那棵树。德国的狄勃拉将军死在邻近的一株大树下面,他原属法国籍,在南特敕令(4)废止时才全家迁移到德国去的。近处,斜生着一棵得病的苹果树,上面缠着麦秸,涂上粘泥,几乎所有的苹果树全因年老而枯萎了。没有一株不曾挨过枪弹和铳火。园里充满了死树的枯骸。群鸦在枝头乱飞,稍远一点,有一片开满紫罗兰的树林。

博丹死了,富瓦受了伤,烈火,伏尸,流血,英、德、法三国人的血,奋激狂暴地汇成一条溪流,一口填满了尸首的井,纳索的部队和不轮瑞克的部队被歼灭了,狄勃拉被杀,布莱克曼被杀,英国近卫军受了重创,法国雷耶部下的四十营中有二十营被歼灭,在这所乌古蒙宅子里,三千人里有些被刀砍了,有些身首异处,有些被扼杀,有些被射死,有些被烧死;凡此种种,只为了今日的一个农民向游人说:“先生,给我三个法郎,要是您乐意,我把滑铁卢的那回事讲给您听听。”

三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追根溯源是讲故事者的权利之一,假设我们是在一八一五年,并且比本书第一部分所说的那些进攻还稍早一些的时候。假使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日至十八日的那一晚不曾下雨,欧洲的局面早已改观了。多了几滴雨或少了几滴雨,就成了拿破仑胜败存亡的关键。上天只须借几滴雨水,便可使滑铁卢成为奥斯特里茨的末日,一片薄云违反了时令的风向穿过天空,便足以让一个世界毁灭。

滑铁卢战争只有在十一点半开始,布吕歇尔才能从容赶到。为什么?因为地面湿了。炮队只有等到地面干一点,否则不能移动。拿破仑是用炮的高手,他自己也这样觉得。他在向督政府报告阿布基尔战况的文件里说过:“我们的炮弹便这样打死了六个人。”这句话可以说明那位天才将领的特点。他的一切战争计划全是建立在炮弹上的。集中大炮火力于某一点,那便是他胜利的秘诀。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看成一个堡垒,给予迎头痛击。他用开花弹攻打敌人的弱点,挑战,解围,也全赖炮力。他的天才就是最善于用炮。攻陷方阵,粉碎联队,突破阵线,消灭和驱散密集队伍,那一切便是他的手法,打,打,不停地打,而他把那种打的任务交给炮弹。那种锐不可当的方法,加上他的天才,便使战场上的这位沉郁的挥拳好汉在十五年中所向披靡。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因为炮位占优势,他更寄希望于发挥的威力。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尊火器,而拿破仑却有二百四十尊。

假如地面是干燥的,炮队易于行动,早晨六点便已开火了。战事在两点钟,在比普鲁士军队的突然出现还早三个钟头的时候就告结束,便已经获胜了。

在那次战争的失败里,拿破仑方面的错误占多少因素呢?中流失事便应归咎于舵工吗?

拿破仑体力上明显的变弱,难道那时已引起了他精力的衰退?二十年的战争,难道象磨损剑鞘那样,也磨损了剑刃,象消耗体力那样,也消耗了精神吗?这位将领难道也已感到年龄的困累吗?简而言之,这位天才,确如许多优秀的史学家所公认的那样,已经衰弱了吗?他是不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衰弱,才那样轻举妄动呢?他是不是在一场风险的困惑中,开始变得把握不住了呢?难道他犯了为将者的大忌,变成了不知危险的人吗?在那些可以称作大活动家的钢筋铁骨的人杰里,果真存在着天才退化的时期吗?对精神活动方面的天才,老年是不起影响的,象但丁和米开朗琪罗这类人物,年岁越高,才气越盛;对汉尼拔(5)和波拿巴这类人物,才气难道会随着岁月消逝吗?难道拿破仑对胜利已失去了他那种锐利的眼光吗?他竟到了认不清危险、猜不出陷阱、分辨不出坑谷边上的悬崖那种地步吗?对灾难他已失去嗅觉了吗?从前他素来洞悉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手握雷电,发踪指使,难道现在在竟昏愦到自陷绝地,把手下的千军万马推入深渊吗?四十六岁,他便害了无可救药的狂病吗?那位掌握命运的怪杰难道只是一个大莽汉了吗?

我们绝不作如是之想。

他的作战计划,众所周知是个杰作。直逼联军战线中心,洞穿敌阵,把它截为两半,把不列颠的一半驱逐到阿尔,普鲁士的一半驱逐到潼格尔,使威录顿和布吕歇尔首尾不能相应,夺取圣约翰山,占领布鲁塞尔,把德国人抛入莱茵河,英国人投入海中。那一切,在拿破仑看来,都是能在那次战争中实现的。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看。

在此地我们当然没有写滑铁卢史的奢望,我们现在要谈的故事的伏线与那场战争有关,但是那段历史并非我们的主题,况且那段历史是已经编好了的,洋洋洒洒地编好了的,一方面,有拿破仑的自述,另一方面,有史界七贤(6)的著作。至于我们,尽可以让那些史学家去聚讼,我们只是一个事后的见证人,原野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在那血肉狼藉的地方俯首搜寻的人,也许是一个把表面现象看作实际情况的人;对一般错综复杂、神妙莫测的事物,从科学观点考虑问题,我们没有发言权,我们没有军事上的经验和战略上的才干,不能成为一家之言;在我们看来,在滑铁卢,那两个将领被一连串偶然事故所支配了。至于命运,这神秘的被告,我们和人民(这天真率直的评判者)一样,对它作了自己的判决。

四A

希望能清楚地了解滑铁卢战争的人,只须在想象中把一个大写的A字写在地上。A字的左边一划是尼维尔公路,右边一划是热纳普公路,A字中间的横线是从奥安到布兰拉勒的一条凸路。A字的顶是圣约翰山,即威灵顿所在的地方;左下端是乌古蒙,即雷耶和热罗姆·波拿马(7)所在的地方;右下端是佳盟,即拿破仑所在的地方。比右腿和横线的交点稍低一点的地方是圣拉埃,横线的中心点正是战争完毕说出最后那个字(8)的地方。无意中把羽林军的至高英勇表现出来的那只狮子便竖立在这一点上。

从A字的尖顶到横线相左右两划中间的那个三角地带,是圣约翰山高地。那次战争的整个过程便是争夺那片高地。

两军的侧翼在热纳普路和尼维尔路上向左右两侧展开;戴尔隆和皮克顿对垒,雷耶和希尔对垒。

在A字的尖顶和圣约翰山高地后面的,是索瓦宁森林。

而那平原本身,我们可以把它想象为一片辽阔、起伏如波浪的旷地;波浪越起越高,齐向圣约翰山漫去,直达那片森林。战场上两军交战,正如两人角力,彼此相互搂抱。彼此都要把对方摔倒。我们对任何一点东西都不能放松;一丛小树可以作为据点,一个墙角可以成为支柱,背后缺少一点依靠,可以使整队人马立不住足;平原上的洼地,地形的变化,一条适当的捷径,一片树林,一条山沟,都可以撑住大军的脚跟,使它不朝后退。谁退出战场,谁就失败。因此,负责的主帅必须细致深入地察遍每一丛小树和每一处地形轻微起伏。

两军的将领都曾仔细研究过圣翰山平原——今日已改称滑铁卢平原。一年之前,威灵顿便早有预见,已经考察过这地方,作了进行大战的准备。在那次决战中,六月十八日,威灵顿在那片地上占了优势,拿破仑则处于劣势。英军居高,法军居下。

在此地描绘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黎明,在罗松高地上骑着马,手里拿着望远镜的形象,那完全是多事。在写出以前,大家早已全见过了。布里挨纳(9)军校的小帽下那种镇静的侧面像,那身绿色的军服,遮着勋章的白翻领,遮着肩章的灰色外衣,坎肩下的一角红丝带,皮短裤,骑匹白马,马背上覆着紫绒,紫绒角上有几个上冠皇冕的N和鹰,丝袜,长统马靴,银刺马距,马伦哥剑,在每个人的想象中都有这副最后一位恺撒的尊容,有些人见了欢欣鼓舞,有些人见了侧目而视。

那副尊容久已处于一片光明之中,即使英雄人物也多半要被传说所歪曲,致使真相或长或短受到蒙蔽,但到今天,历史和真象都已大白。

那种真象——历史——是冷酷无情的。历史有这样一种特点和妙用,尽管它是光明,并且正因为它是光明,便常在光辉所到之处抹上一层阴影;它把同一个造成两个不同的鬼物,互相攻讦,互相排斥。暴君的黑暗和统帅的荣光进行争斗。于是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定论。巴比伦被蹂躏,亚历山大的声誉有损;罗马被奴役,恺撒因而无光;耶路撒冷被屠戳,梯特为之减色。暴政随暴君而起。一个人身后曳着和他本人相似的暗影,对他而言那是一种不幸。

五微妙的战争

大家知道那场战争最初阶段的局面,对双方军队来说都是紧张、混乱、棘手、危急的,但是英军比法军还更危险。雨落了一整夜;暴雨之后,泥泞遍布;原野上,处处是水坑,水在坑里,如在盆中;在某些地方,轻重车的轮子淹没了一半,马的肚带上滴着泥浆;假使没有那群蜂拥前进的车辆所压倒的大麦和稞麦,把车辙填起来替车轮垫底的话,一切行动,尤其是在帕佩洛特一带的山谷里,都会是不可能的。

战争开始得迟,我们已经说过,拿破仑惯于把全部炮队握在手里,如同握了管手枪,时而指向战争的某一点,时而又指向另一点;所以他要等待,好让驾好了的炮队能驰骤自如;要做到这一步,非得太阳出来把地面晒干不可。但是太阳迟迟不出,这回它已不象奥斯特里茨那次那样守约了。第一炮发出时,英国的科维尔将军看了一下表,当时正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战事开始时,法军左翼猛扑乌古蒙,那种猛烈程度,也许比皇上所预期的还更猛些。同时拿破仑进攻中部,命吉奥的旅部冲击圣拉埃,内伊(10)也命令法军的右翼向盘据在帕佩洛特的英军左翼挺进。

乌古蒙方面的攻势有些诱敌意图。原想把威灵顿引到那里去,使他偏重左方,计划就是那样定的。如果那四连英国近卫军和佩尔蓬谢部下的那一师忠勇的比利时兵不曾固守防地,那计划也许就成了功,但是威灵顿并没有向乌古蒙集中,只加派了四连近卫军和不伦瑞克的营部赴援。

法军右翼向帕佩洛特的攻势已经完成,计划是要击溃英军左翼,截断通往布鲁塞尔的道路,切断那可能到达的普鲁士军队的来路,进攻圣约翰山,把威灵顿先撵到乌古蒙,再撵到布兰拉勒,再撵到阿尔,那是明明白白的。假使没有发生意外,那一路进击,一定会成功。帕佩洛特夺过来了,圣拉挨也占领了。

顺带说一句。在英军的步兵中,尤其是在兰伯特的旅部里,有不少新兵。那些青年战士,在我们勇猛的步兵前面是顽强的,他们缺乏经验,却能奋勇作战,他们尤其作了出色的散兵战斗,散兵只须稍稍振奋,便可成为自己的将军,那些新兵颇有法国军人的那种独立作战和奋不顾身的劲头。那些乳臭小兵都相当冲动,威灵顿为之不快。

在夺取了圣拉埃以后,战事形成了僵持之局。

那天,从中午到四点,中间有一段混乱过程;战况差不多是不明朗的,成了一种混战状态。黄昏将近,千军万马在暮霭中往复飘荡,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奇观,当时的军容今日已经不可复见了,红缨帽,荡的佩剑,交叉的革带,榴弹包,轻骑兵的盘绦军服,千褶红靴,缨络累累的羽毛冠,一色朱红,肩上有代替肩章的白色大圆环的英国步兵和几乎纯黑的不伦瑞克步兵交相辉映,还有头戴铜箍、红缨、椭圆形皮帽的汉诺威轻骑兵,露着膝头、披着方格衣服的苏格兰兵,我国羽林军的白色长绑腿,这是一幅幅图画,而不是一行行阵线,为萨尔瓦多·罗扎(11)所需,但不为格里博瓦乐(12)所需。

这对任何一次大会战来讲都是正确的,尤其是对滑铁卢。

可是到了下午,在某一瞬间,战争的局势开始渐渐分明了。

六午后四点

将近四点,英军形势危急。奥伦治亲王统率中军,希尔在右翼,皮克顿在左翼。骁勇而战酣了的奥伦治亲王向着荷比联军叫道:“纳索,不伦瑞克,永不后退!”希尔力不能支,来投靠威灵顿,皮克顿已经死了。正当英军把法国第一○五联队军旗夺去时,法军却一粒子弹射穿脑袋,毙了英国的皮克顿将军。威灵顿有两个据点:乌古蒙和圣拉埃,乌古蒙虽然顽抗,却着了火,圣拉埃早已失守。防守圣拉埃的德军只剩下四十二个人,所有的军官都已战死或当了俘虏,幸免的只有五个人。三千战士在那麦仓里送了命。英国卫队中的一个中士,是英国首屈一指的拳术家,他的同道们称他为无懈可击的好汉,却被法国一个小小鼓卒宰在了那里。贝林已经丢了防地,阿尔顿已经死于刀下。

好几面军旗被夺,其中有阿尔顿师部的旗和握在双桥族一个亲王手里的吕内堡营部的旗。苏格兰灰衣部队已不复存在,庞森比的彪形骑兵已被刀斧手砍绝。那批骁勇的马队已经屈服在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铁甲军下面,一千二百匹马留下六百,三个大佐有两个倒在地上,汉密尔顿受了伤,马特尔送了命。庞森比落马,身上被搠了七个窟窿,戈登死了。第五和第六两师都被歼灭了。

乌古蒙被困,圣拉埃失守,只有中间的一个结了。那个结始终解不开,威灵顿不断增援。他把希尔从梅泊·布朗调来,又把夏塞从布兰拉勒调来。

英军的中军,阵式略凹,兵力非常密集,地势也占得好。它占着圣约翰山高地,背靠村庄,前临斜坡,那斜坡在当时是相当陡的,那所坚固的石屋是当时尼维尔的公产,是道路交叉点的标志,一所十六世纪高大的建筑物,坚固到炮弹打上去也会弹回来,它不受任何损害,英国的中军便以那所石屋为依托。高地四周英兵随处铺设了藩篱,山楂林里设了炮兵阵地,树桠中伸出炮口,以树丛作为掩护。他们的炮队全隐蔽在荆棘丛中。兵不厌诈,那种鬼域伎俩当然是战争所允许的,它做得非常巧妙,致使皇上在早晨九点派出去侦察敌军炮位的亚克索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向拿破仑汇报:“除了防守尼维尔路和热纳普路的两处工事以外,没有其他障碍。”当时正是麦子长得很高的季节,在那高地的边沿上,兰伯特旅部的第九十五营兵士都拿着火枪,伏在麦田里。

英荷联军的中部有了那些掩护和凭借,地位自然优势了。

那种地势的不利处于索瓦宁森林,当时那森林连接战场,中间横亘着格昂达尔和博茨夫沼泽地带。军队万一退到那里,必然招致灭顶之灾,军心也必然涣散。炮队会陷入泥沼。许多行家的意见都认为当日英荷联军在那地方可能会一败涂地,不赞同这种意见的人当然也有。

威灵顿从右翼调来了夏塞的一旅,又从左翼调了温克的一旅,再加上克林东的师部,用来加强中部的兵力。他派了不伦瑞克的步兵、纳索的部下、基尔曼瑞奇的汉诺威军和昂普蒂达的德军去支援他的英国部队霍尔基特联队、米契尔旅部、梅特兰卫队。因此他手下有二十六营人。按夏拉所说:“右翼曾折回到中军的后面。”在今日所谓“滑铁卢陈列馆”的地方,当日有过一大队炮兵隐蔽在沙袋后面。此外,威灵顿还有萨墨塞特的龙骑卫队,一千四百人马待在洼地里。那是那些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一半。庞森比部已被歼灭,却还剩下萨墨塞特。

那队炮兵的工事如果完成,就可能会成为大害。炮位设在一道极矮的园墙后面,百忙中加上了一层沙袋和一道宽土堤。这工事只是尚未完工,还没来得及装置栅栏。

威灵顿骑在马上,心内激荡,而神色自若,他在圣约翰山一株榆树下立了一整天,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姿势,本来那株榆树在今日还存在的那座风车前面不远的地方,后来被一个热心摧残古迹的英国人花了两百法郎买去,锯断,运走了。威灵顿立在那里,冷峻而英勇。炮弹雨点般地落下来。副官戈登刚死在他身边。贵人希尔指着一颗正在爆炸的炮弹向他说:“大人,万一您遭不测,您有什么指示给我们呢?”“象我那样去做。”威灵顿回答。对着克林东,他简短地说:“守在此地,直到最后一个人。”那天形势明显变坏。威灵顿对塔拉韦腊、维多利亚、萨拉曼卡诸城(17)的那些老朋友喊道:“Boys(孩子们)!难道还有人想开小差不成?替古老的英格兰想想吧!”

英军的最后防线在将近四点时动摇了。在高地的防线里只见炮队和散兵,其余的一下子全都不见了。那些联队受到法军开花弹和炮弹的压逼,都折回到圣约翰山庄屋便道那一带去了,那便道今天还在。退却的形势出现了,英军前锋向后倒,威灵顿退了。“退却开始!”拿破仑大声说。

七心情愉快的拿破仑

皇上骑在马上,虽然他有病,虽然他因一点细小的毛病而感到不便,却从不曾有过那天那样愉快的心情。从早晨起,他那高深莫测的神色中便带有笑意。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那隐在冷脸下面的深邃的灵魂,盲目地发射着光芒。在奥斯特里茨心情沉闷的那个人,在滑铁卢却是愉快的。大凡受祜于天的异人常有那种难于理解的表现。我们的欢乐常蕴藏着忧患。最后一笑是属于上帝的。

“恺撒笑,庞培(18)哭。”福尔弥纳特利克斯的部下说过。这一次,庞培该不至于哭,而恺撒却确实笑了。

自从前一夜的一点起,他就骑着马,在狂风疾雨中和贝特朗一道巡视着罗松附近一带的山地,望见英军的火光从弗里谢蒙一直延展到布兰拉勒,映照在地平线上,他心中感到满意,好象觉得他所指定应在某日来到滑铁卢战场的幸运,果然应时到了;他勒住了他的马,望着闪电,听着雷声,默默地停留了一会,有人听见那宿命论者在黑夜中说了这样一句神秘的话:“我们是同心协力的。”他搞错了,他们已不同心协力了。

那一整夜,他一分钟也不曾睡,每时每刻对他都是欢乐。他走遍了前哨阵地,到处停下来和那些侍侯骑兵谈话。两点半钟,他在乌古蒙树林附近听见一个纵队行进的声音,他心里一动,以为是威灵顿退阵,他向贝特朗说:“这是英国后防军准备退却的行动。我要把刚到奥斯坦德的那六千英国兵俘虏过来。”他语气豪放,回想起三月一日在茹安海湾登陆时看见的一个惊喜若狂的农民,他把那农民指给大元帅(19)看,喊道:“看,贝特朗,生力军已经来了!”现在他又有了那种豪迈气概。六月十七到十八的那个晚上,他不时取笑威灵顿,“这英国小鬼得受点教训。”拿破仑说。雨更加大了,在皇上说话时雷声大作。

到早晨三点半钟,他那幻想已经消失,派去侦察敌情的军官们回来报告他,说敌军毫无行动。一切安定,营火全然未熄。英国军队正睡着觉,地上绝无动静,声音全在天上。四点钟,有几个巡逻兵带来了一个农民,那农民当过向导,曾替预备到极左方奥安村去驻防的一个英国骑方向引路,那也许是维维安旅。五点钟,两个比利时叛兵向他报告,说他们刚离开队伍,并且说英军在等待战斗。

“好极了!”拿破仑喊道说,“我不但要打退他们,而且要打翻他们。”

到了早晨,他在普朗尚努瓦路转角的高堤上下了马,站在烂泥中,叫人从罗桦庄屋搬来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和一张农民用的椅子,他坐下来,用一捆麦秸做地毯,把那战场的地图摊在桌上,向苏尔特说:“多好看的棋盘!”

九点钟,法国军队排起队伍,分作五行出动,展开阵式,各师分列两行,炮队在旅部中间,音乐居首,吹奏进军曲,鼓声滚动,号角齐鸣,雄壮,广阔,欢乐,海一般的头盔,马刀和枪刺,浩浩荡荡,直抵天边,这时皇上大为感动,连喊了两声:

“壮丽!壮丽!”

从九点到十点半,真是难于置信,全部军队,都已进入阵地,列成六行,照皇上的说法,便是排成了“六个V形”。阵式列好后几分钟,在混战以前,正如在风雨将至的那种肃静中,皇上看见他从戴尔隆、雷耶和罗博各军中抽调出来的那三队十二利弗炮(23)在列队前进,那是准备在开始攻击时用来攻打尼维和热纲普路交叉处的圣约翰山的。皇上拍着亚克索的肩膀向他说:“将军,快看那二十四个美女。”

第一军的先锋连奉了他的命令,在攻下圣约翰山里去防守那村子,当那先锋连在他面前走过时,他满怀信心,向他们微笑,鼓舞他们。在那肃静的气氛中,他只说了一句自负而又悲悯的话,他看见在他左边,就是今日有一景观的地方,那些衣服华丽、骑着高头骏马的苏格兰灰衣队伍正走向那里集合,他说声“可惜”。

随后他跨上马,从罗松向前跑,选了从热纳普到布鲁塞尔那条路右边的一个长着青草的土埂做观战台,这是他在那次战争中第二次停留的地点。他第三次,在傍晚七点钟停留的地点,是在佳盟和圣拉埃之间,那是个危险地带;那个颇高的土丘今日还在,当时羽林军士兵全聚集在土丘后平地上的一个斜坡下面。在那土丘的四周,炮弹纷纷射在石块路面上,直向拿破仑身旁飞来。如同在布里埃纳一样,炮弹和枪弹在他头上嘶嘶飞过。后来有人在他马蹄立过的那一带,拾得一些腐烂的炮弹、残破的指挥刀和变了形的枪弹,全是锈了的。“粪土配木。”几年前,还有人在那地方掘出一枚六十斤重的炸弹,炸药还在,信管就断在弹壳外面。

正是这最后停留的地点,皇上向他的向导拉科斯特说话,这是个有敌对情绪的农民,很惊慌,被拴在一个骑兵的马鞍上,每次炮弹爆炸都要转过身去,还想躲在他的后面。皇上对他说:“蠢材!不要脸,人家会从你背后宰了你的。”写这几行字的人也亲自在那土丘的松土里,在挖进泥沙时,找到一个被四十六年的铁锈侵蚀的炸弹头和一些藿香梗似的一捏就碎的烂铁。

那条深沟是什么?我们得说明一下。布兰拉勒和奥安都是比利时的村子。两个村子都隐在低洼的地方,两村之间有一条长约一法里半的路,路通过那高低不平的旷地,常常伸入丘底,象一条壕堑,因此那条路在某些地方简直就是一条坑道。那条路在一八一五年,和现在一样,延伸在热纳普路和尼维尔路之间,横截着圣约翰山高地的那条山脊,不过现在它是和地面一样平了,当时却是一条凹路,两旁斜壁被人取去筑纪念墩了。那条路的绝大部分从前就是,现在也仍然是一种壕沟,沟有时深达十二尺,并且两壁太陡,四处崩塌,尤其是在冬季大雨滂沱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些灾害。那条路在进入布兰拉勒处特别狭窄,以致有一个过路人被碾殆在一辆车子下面,坟场旁边有个石十字架可以证明,那十字架上有死者的姓名,“贝尔纳·德·勃里先生,布鲁塞尔的商人”,肇事的日期是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如下:

上帝鉴临,布鲁塞尔商人贝尔纳·德·勃里先生,不幸在此死于车下。

一六三七年二月×(碑文不明)日

在圣约翰山高地的那一段,那条凹路深到把一个叫马第·尼开兹的农民压死在路旁的崩土下面,那是在一七八三年,另外一个石十字架也足以证明。那十字架在圣拉埃和圣约翰山庄屋之间的路左,它的上段已没在田中,但是那翻倒了的石座,今天仍露在草坡外面,可以看得到。

在战争的那天,那条沿着圣约翰山高地山脊的不露形迹的凹路,那条陡坡顶上的坑道,隐在土里的壕堑,是望不见的,也就是说,是凶险的。

八皇上向向导拉科斯特提的问

由此可见,在滑铁卢的那个早晨拿破仑是高兴的。他有理由高兴,他筹划出来的那个作战计划,我们已经肯定,实在令人叹服。

半属光明,半属黑暗,拿破仑常常觉得自己受着幸运的庇护和恶运的宽待。他曾经受过,或者自以为受过多次事变的默许,甚至几乎可以说,受过多次事变的包庇,使他成了一个类似古代那种金刚不坏之身的人物。

可是经历过别津纳(24)、莱比锡(25)和枫丹白露(26)的人,对滑铁卢似乎也应稍存戒心。空中早已显露过横眉蹙额的神气了。威灵顿后退,拿破仑见了大吃一惊。他望见圣约翰山高地突然空虚,英军的前锋不见了。英军前锋正在整理队伍,然而却在逃走。皇上半立在他的踏镫上。眼睛里冒出了胜利的电光。

把威灵顿压缩到索瓦宁森林,再加以歼灭,英格兰便永远被法兰西压倒了,克雷西(27)、普瓦蒂埃(28)、马尔普拉凯(29)和拉米伊(30)的仇也都报了。马伦哥(31)的英雄正准备雪阿赞库尔(32)的耻辱。皇上当时边思量那骇人的变局,边拿起望远镜,向战场的每一点作最后一次眺望。围在他后面的卫队,武器立在地上,带着一种敬畏神明的态度从下面仰视着他。他正在想,正在视察山坡,打量斜地、树丛、稞麦田、小道,他仿佛正在计算每丛小树。他凝神注视着英军在那两条大路上的两大排树干后面所设的两处防御工事,一处在圣拉埃方面的热纳普大路上,附有两尊炮,那便是英军瞄着战场尽头的唯一炮队;另一处在尼维尔大路上,闪着荷兰军队夏塞旅部的枪刺。他还注意了在那一带防御工事附近,去布兰拉勒那条岔路拐角处的那座粉白的圣尼古拉老教堂。他弯下腰去,向那向导拉科斯特低声说了几句话。向导摇了摇头,也许那就是他的奸计。皇上又挺起身子,聚精会神,想了一会。

威灵顿已经退却。只须再加以压迫,他便整个溃灭了。拿破仑陡然转过身来,派了一名马弁去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一种霹雳般的天才。

他刚找到了大显神威的机会。

他命令米约的铁甲骑兵去占领圣约翰山高地。

九不测

他们是三千五百人。前锋排列足有四分之一法里宽。那是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巨人。他们分为二十六队,此外还有勒费弗尔-德努埃特师,一百六十名优秀宪兵,羽林军的狙击队,一千一百九十七人,还有羽林军的长矛队,八百八十支长矛,全都跟在后面,随时应援。他们头戴无缨铁盔,身穿铁甲,枪囊里带着短枪和长剑。早晨全军的人已经望着他们羡慕过一番了。那里是九点钟,军号响了,全军的乐队都奏出了“我们要卫护帝国”,他们排成密密层层的行列走来,一队炮兵在他们旁边,另一队炮兵在他们中间,分作两行散布在从热纳普到弗里谢蒙的那条路上,他们的阵地是兵力雄厚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拿破仑英明擘画出来的,极左一端有克勒曼的铁甲骑兵,极右一端有米约的铁甲骑兵,我们可以说,他们是第二道防线的左右两面铁翼。

副官贝尔纳传达了命令。内伊拔出了他的剑,一马当先。大队出动了。

当时的声势真足让人心惊胆寒。

那整队骑兵,长刀高举,旌旗和喇叭声迎风飘荡,每个师成一纵队,行动一致,齐如一人,准确得象那种无坚不摧的铜羊头(33),从佳盟坡上直冲下去,深入尸骸枕藉的险地,消失在烟雾中,继而又越过烟雾,出现在山谷的彼端,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紧接,冲过那乌云一般向他们扑来的开花弹,扑向圣约翰山高地边沿上陡急泥泞的斜坡。他们由下往上冲,严整,勇猛,沉着,在枪炮声偶尔间断的一刹那间,我们可以听到那支大军的踏地之声。他们既是两个师,便列了两个纵队,瓦蒂埃师居右,德洛尔师居左。远远望去,好象两钢筋铁骨的巨蟒爬向那高地的山脊。有如神兽穿越战云。

自从夺取莫斯科河炮台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以大队骑兵冲杀的战争,这次缪拉不在,但是内伊仍然参与了。那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了一个怪物,并且只有一条心。每个分队都蜿蜒伸缩,有如腔肠动物的环节。我们可以随时从浓烟的缝隙中看到他们,无数的铁盔、吼声、白刃,还有马尻在炮声和鼓乐声中的奔腾,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显露在上层的便是龙鳞般的胸甲。

这种叙述好象是属于另一时代的。类似的景物确在古代的志异诗篇中见过,那种马人,半马半人的人面马身金刚,驰骋在奥林匹斯山头,丑恶凶猛,坚强无敌,雄伟绝伦,是神也是兽。

数字上的巧合也是罕见的,二十六营步兵迎战二十六分队骑士。在那高地的顶点背后,英国步兵在隐伏着的炮队的掩护下,分成十三个方阵,每两个营组成一个方阵,分列两排,前七后六,枪托抵在肩上,瞄向迎面冲来的敌人,沉着,不言不动,一心静侯,他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只听见这边的人浪潮般地涌上来了。他们听见那三千匹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见马蹄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志和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一阵骇人的寂静过后,忽然一长列举起钢刀的胳膊在那顶点上出现了,只见铁盔、喇叭和旗帜,三千颗有灰色髭须的人头齐声喊道:“皇帝万岁!”全部骑兵已经冲上了高地,并且出现了有如天崩地裂的场景。

突然,惨不忍睹,在英军的左端,我军的右端,铁骑纵队前锋的战马,在震撼山岳的呐喊声中全都直立起来了。他们一气狂奔到那山脊最高处,正要冲去歼灭那些炮队和方阵的铁骑军时,突然发现在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沟,一条深沟,那便是奥安的凹路。

那一刹那是震天动地的。那条裂谷在猝不及防时出现,张着大口,直悬在马蹄下,两壁之间深达四公尺,第二排冲着第一排,第三排冲着第二排,那些马全都立了起来,向后倒,坐在臀上,四脚朝天往下滑,骑士们全被挤了下来,垒成人堆,绝对无法后退,整个纵队就象一颗炮弹,用以摧毁英国人的那种冲力却用在法国人身上了,那条无可飞渡的沟谷不到填满势不甘休,骑兵和马匹纵横颠倒,一个压着一个,全滚了下去,成了那深渊中的一整团血肉,等到那条沟被活人填满以后,余下的人马才从他们身上踏过去。在那条天堑里杜布瓦旅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

从此战争开始失利了。

当地有一种传说,显然言过其实,说在奥安的那条凹路里坑了二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如果把在战争次日抛下去的尸体总计在内,这数字也许和事实相去不远。

顺便补充一句,在一个钟头之前,孤军深入,夺取吕内堡营军旗的,正是这惨遭不测的杜布瓦旅。

拿破仑在命令米约铁骑军冲击之先,曾经估量过地形,不过没有看出那条在高地上边一点痕迹也不露的凹路。可是那所白色小礼拜堂显示出那条凹路和尼维尔路的差度,曾提醒过他,使他有了警惕,因此他向向导拉科斯提了个问题,也许是问前面有无障碍。向导回答没有。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拿破仑的崩溃是由那个农民摇头而造成的。

此外也还有其他非败不可的原因。

拿破仑这次要获胜,可能吗?我们说不可能。为什么?由于威灵顿的缘故吗?由于布吕歇尔的缘故吗?都不是。天意使然。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胜利,那就违反了十九世纪的规律。一系列的事变早已在酝酿中,迫使拿破仑不能再有立足之地。形势不利,由来已久。

那巨人败亡的时刻早已到了。

那个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他单独一人比起全人类还更为重大。全人类的充沛精力要是都集中在一个人的头颅里,全世界要是都萃集于一个人的脑子里,那种状况,如果延续下去,便会是文明的末日。实现至高无上、至当不移的公理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决定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必然趋势的各种原则和因素都已感到不平。热气腾腾的血、公墓中人满之患、痛哭流涕的慈母,这些都是有力的控诉。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重荷,冥冥之中,便会有一种神秘的呻吟上达天听。

拿破仑已在天庭受到控告,他的覆灭是注定了的。

他使上帝不快。

滑铁卢绝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宇宙面貌的更新。

十圣约翰山高地

深沟的惨祸还未尽,埋伏着的炮队已经又露面了。

六十尊大炮和十三个方阵同时向着铁骑军劈面射来。无畏将军德洛立即向英国炮队还礼。

英国的轻炮队全数急驰回到方阵中间。铁骑军一下也没有停。那条凹路的灾难损伤了他们的元气,却不会伤及他们的勇气。那些人都是因为力寡势孤反而更勇气百倍的。

只有瓦蒂埃纵队遭了那凹路的殃,德洛尔纵队,却全部到达目的地,因为内伊指示过,教他从左面斜进,仿佛他预先嗅到了陷阱似的。

铁骑军蹴踏着英军的方阵。

腹朝黄土,放开缰勒,衔刀捏枪,那就是当日冲杀的情形。在战争中,有时心情会使人变得僵硬,以致士兵成了塑像,肉身变成青石。英国的各营士兵都被那种攻势吓慌了,呆着不知所措。

当时的情形实在是触目惊心。

英军方阵的每一面都同时受到冲击。铁骑军狂暴地旋转着,把他们包在中间。那些步兵沉着应战,毫不动摇。第一行,一只脚跪在地上,用枪刺迎接铁骑;第二行开枪射击;第二行后面,炮兵上着炮弹,方阵的前方让开,让开花弹放过,又随即合拢。铁骑军报以蹴踏。他们的壮马立在两只后蹄上,跨过行列,从枪刺尖上跳过去,巍然落在那四堵人墙中间。炮弹在铁骑队伍中打出了一些空洞,铁骑也在方阵中冲开了一些缺口。一行行被马蹄踏烂了的人,倒在地上不见了。枪刺也插进了那些神骑的胸腹。人们在别的地方,也许不曾见过那种光怪陆离的伤亡情况。方阵被那种狂暴的骑兵侵蚀以后,便缩小范围,继续应战。他们把射不尽的开花弹在敌人的队伍中爆炸开来。那种战争的形象实在是残暴极了。那些方阵已不是队伍,而是一些火山口。铁骑军也不是马队,而是一阵阵的暴风。每一个方阵都是一座受着乌云侵袭的火山,溶岩在和雷霆交战。

极右的那个方阵,暴露在外面,是完全没有掩护的一个,几乎是一经接触便全部被消灭了。它是苏格兰第七十五联队组成的。那个吹风笛的士兵坐在方阵中央的一面军鼓上,气囊挟在腋下,无忧无虑地垂着他那双满映着树影湖光的忧郁的眼睛,正当别人在他前后左右厮杀时,他还吹奏着山地民歌。那些苏格兰士兵,在临死时还想着班乐乡,正如希腊人回忆阿戈斯(34)一样。一个铁甲骑兵把那气囊和抱着它的那条胳膊同时一刀砍下,歌曲也就随着歌手停止了。

铁骑军的人数比较少,那凹路上的灾难把他们削弱了,而在那里和他们对抗的,几乎是英国的全部军队,但是他们以一当十,人数就大增。那时,几营汉诺威军队向后折回了。威灵顿见了,想到了他的骑兵。假使拿破仑那时也想到了他的步兵,他也许就打了个胜仗,那一点忽略是他的一个无可弥补的大错。

那些攻人的铁骑军突然觉得自己被攻了。英国的骑兵已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前有方阵,后有萨默塞特,萨默塞特便是那一千四百名龙骑卫队。萨默塞特右有德恩贝格的德国轻骑兵,左有特利伯的比利时火枪队;铁骑军的头部和腰部,前方和后方,都受着骑兵和步兵的袭击。他们得四面应战。这对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旋风。那种勇气是无可形容的。此外,炮兵始终在他们的背后轰击。不那样,就不能伤他们的背。他们曾穿过的一副铁甲,在左肩胛骨上有一个枪弹孔,现在还陈列在所谓滑铁卢陈列馆里。

有了那样的法国人,也就必须有那样的英国人。

那已不是混战,而是一阵黑旋风,一种狂怒,是灵魂和勇气的一种触目惊心的昂扬,是一阵剑光与闪电交驰的风暴。一刹那间,那一千四百名龙骑卫队只剩下八百了,他们的大佐弗来也落马而死。内伊领着勒费弗尔-戴努埃特的长矛兵和狙击队赶来。圣约翰山高地被占领,再被占领,又被占领了。铁骑军丢开骑兵,回头再去攻步兵,或者,说得准确一些,那一群乱人乱马,已经扭作一团,谁也不肯放手。那些方阵始终不动。先后冲击过十二次。内伊的坐骑连死四匹。铁骑军的半数死在高地上。那种搏斗延续了两个钟头。

英军深受震动。大家都知道,假使铁骑军最初不曾遭受那凹路的损伤,他们早已突破了英军的中部而胜利在握了。见过塔拉韦腊(35)和巴达霍斯(36)战役的克林东望见这种稀有的骑兵也不免瞠目结舌,呆如石人。十有七成败定了的威灵顿也不失英雄本色,加以赞叹。他低声说着:“出色!”(37)铁骑军歼灭了十三个方阵中的七个,夺取或钉塞了六十尊大炮,并获得英军联队的六面军旗,由羽林军的三个铁骑兵和三个狙击兵送到佳盟庄上,献给了皇帝。

威灵顿的地位更加不利了。那种奇怪的战争就象两个负伤恶斗的人的肉搏,双方的血都已流尽,但是彼此都不放手,仍继续搏斗。看两个人中究竟谁先倒下?

高地的争夺战继续进行。

那些铁骑军究竟到达过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就是在战争的翌日,在尼维尔、热纳普、拉羽泊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处,有人发现了一个铁骑兵,连人带马,一同死在一个用来称那些进入圣约翰山的车子的天秤架子里。那个骑士穿过了英军的防线。抬过他尸体的那些人中,现在还有一个住在圣约翰山,他的名字叫德阿茨。当时他十八岁。

威灵顿觉得自己渐渐支持不住了。这是生死关头。

铁骑军丝毫也没有成功,因为他们并未突破中部防线。双方都占住了那高地,也就等于双方都没有占住,并且大部分还在英军手里。威灵顿有那村子和那片最高的平地,内伊只得了山脊和山坡。双方都好象在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但是英军的困惫看来是无可救药的。他们流血的程度真是可怕。左翼的兰伯特请援。威灵顿回答:“无援可增,牺牲吧!”几乎同时——这种不约而同的怪事正可说明两军都已精疲力尽——内伊也向拿破仑请求步兵,拿破仑喊着说:“步兵!他要我到哪里去找步兵?他要我临时变出来吗?”

从此这场恶战发生了剧变。

十一拿破仑的向导坏,比洛的向导好

大家知道拿破仑极其失望的心情,他一心指望格鲁希快回来,却眼见比洛突然出现,救星不至,反遇厉鬼。

命运竟有如此的变幻,他正准备坐上世界的宝座,却望见了圣赫勒拿(40)岛显现在眼前。

如果替布吕歇尔的副司令比洛当向导的那个牧童,要他从弗里谢蒙的上面走出森林,而不从普朗尚努瓦的下面,十九世纪的面貌也许就会不同些。滑铁卢战争的胜利也许属于拿破仑了。除了普朗尚努瓦下面的那条路,普鲁士军队都会遇到不容炮队通过的裂谷,比洛也就到达不了。

如果战事早两个钟头开始,到四点便能结束,布吕歇尔赶来,也会是在拿破仑得胜之后。那种渺茫的机缘并非人力所能测度的。

在皇上中午首先就从望远镜中望见极远处有点什么东西,这使他放心不下。他说:“我看见那边有堆黑影,象是军队。”接着,他问达尔马提亚公爵说:“苏尔特,您看圣朗贝堂那边是什么东西?”那位大元帅对准他的望远镜答道:“四五千人,陛下。自然是格鲁希了。”但是他们停在雾中不动。作战指挥部的人员全拿起了望远镜来研究皇上发现的那堆“黑影”。有几个说:“是些中途休息的队伍。”大部分人说:“那是些树。”可靠的是那堆黑影停着不动。皇上派了多芒所部的轻骑兵师去探视那黑点。

比洛的确不曾移动,他的前锋太弱了,无能为力。他得等候大军,并且他还得到命令,在集中兵力之前,不得擅入战线。但是到了五点钟,布吕歇尔看见威灵顿形势危急,便命令比洛进攻,并且说了这样一句漂亮的活:

“得给点空气给英国军队了。”

不到一刻钟工夫,罗襄、希勒尔、哈克和李赛尔各部在罗博的前面展开了阵式,普鲁士威廉亲王的骑兵也从巴黎森林中冲出来,普朗尚努瓦着了火,普鲁士的炮弹雨一般地射来,直达留守在拿破仑背后羽林军的阵列中。

十二羽林军

此后的情形是大家知道的:第三支军队的突现,战局发生变化,八十尊大炮陡然齐发,皮尔希一世领着比洛忽然出现,布吕歇尔亲自率领着齐坦骑兵,法军被逐,马科涅被迫放弃奥安,迪吕特被迫撤离帕佩洛特,东泽洛和吉奥且战且退,罗博受着侧面的攻击,一种新攻势在暮色中向我们失去了屏障的队伍逼来,英军全线反攻,向前猛扑,法军大受创伤,英普两军的炮火相互呼应,歼灭,前锋的困厄,侧翼的困厄,羽林军在那种骇人的总崩溃形势中加入了战斗。

羽林军士知道自己离死已不远,大声喊着:“皇帝万岁!”历史上从没有比那种忍痛的欢呼更动人的了。

那天的天气一直是阴的,那时,傍晚八点钟,天边的云忽然开朗,落日的红光阴恻恻的,从尼维尔路旁的榆树枝叶中透过来。而在奥斯特里茨的那一次,太阳却在上升。

挺身赴难的羽林军的每个营都由一个将军率领。弗里昂、米歇尔、罗格、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当时都在。羽林军士戴着大鹰徽高帽,行列整齐,神色镇定,个个仪表非凡,当他们在战云迷漫中出现时,敌军对法兰西也肃然起敬,他们以为看见了二十个胜利之神展开双翼,飞入战场,那些占优势的人也觉得气馁,于是向后退却,可是威灵顿喊道:“近卫军,起立,瞄准!”躺在篱后的英国红衣近卫军立了起来;一阵开花弹把我们的雄鹰四周的那些飘动着的三色旗打得满是窟窿,大家一齐冲杀,最后的血战开始了。羽林军在黑暗中觉得四周的军队已开始败退,崩溃的局势已经广泛形成,他们听见逃命的声音替代了“皇帝万岁”的呼声,但是他们后面的军队尽管退,他们自己却仍旧往前进,越走越近越危险,越走越接近死亡。绝没有一个人迟疑,绝没有一个人胆怯。那支军队中的士兵都和将军一样英勇。没有一个不甘愿赴死。

内伊战酣了,决心殉难,勇气长到和死神一般高,在殊死战中东奔西突,奋不顾身。他的第五匹坐骑死了。他汗流满面,眼中冒火,满唇白沫,军服没扣上,一个肩章被一个骑兵砍掉了一半,他的大鹰章也被一颗枪弹打了一个窝,浑身是血,浑身是泥,雄伟绝伦,他手举一把断剑,吼道:“你们来看法兰西的大元帅是怎样尽忠报国的!”但是没有用,他求死不得。于是他勃然大怒,使人惊恐。他向戴尔隆发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不打算牺牲吗?”他在那以多凌寡的炮队中大声喊道:“我就没有一点份!哈!我愿让所有这些英国人的炮弹全钻进我的肚子!”苦命人,你是留下来吃法国人的枪弹的!(41)

十三大祸

在热纳普,有人还企图转回去建立防线,去遏止,堵截。罗博聚合了三百人。在进村子处设了防御工事,但是普鲁士的弹片一飞,大家全又逃散了,于是罗博就缚。我们今日还可以在路右,离热纳普几分钟路程的一所破砖墙房子的山尖上看见那弹片的痕迹。普鲁士军队冲进热纳普,自然是因为杀人太少才那样怒气冲天的。追击的情形真是凶狠。布吕歇尔命令悉数歼灭。在这以前,罗格已开过那种恶例,他不许法国羽林军士俘虏普鲁士士兵,违者处死。而布吕歇尔的狠劲又超过了罗格。青年羽林军的将军迪埃斯梅退到热纳普的客舍门口,他把佩剑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骑兵,那骑兵接了剑,却杀了那俘虏。胜利是由屠杀战败者来完成的。我们既在叙述历史,那就可以贬责:衰老的布吕歇尔玷污了自己。那种淫威实在是灭绝人性的。溃军仓皇失措,穿过热纳普,穿过四臂村,穿过松布雷夫,穿过弗拉斯内,穿过沙勒罗瓦,穿过特万,直到边境才停止。真是满目凄恻!那样逃窜的是谁?是大军。

那种在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无畏精神竟会这样惊扰,恐怖,崩溃,这能说是没来由的吗?不能。极大的右手的黑影投射在滑铁卢了。那一天是命中注定的。一种超人的权力使那天出现了。因此万众俯首战栗,因此心灵伟大的人也会缴剑投降。当年征服欧洲的那些人今日一败涂地,他们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只觉得冥冥中有恐怖存在。“非战之罪,天亡我也。”人类的前途在那天起了变化。滑铁卢是十九世纪的关键。那位大人物退出舞台对这个大世纪的兴盛是不可缺少的。有个至高的主宰作了那样的决定。所以英雄们的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滑铁卢战争中,不但有乌云,也还有天灾。上帝来过了。

傍晚时,在热纳普附近的田野里,贝尔纳和贝特朗拉住一个人的衣襟,不让他走,那人神色阴森,若有所思,他是被溃退的浪潮推到那里去的,他刚下马,挽着缰绳,恍惚迷离,独自一人转身向着滑铁卢走去。那人便是拿破仑,梦游中的巨人,他还想往前走,去追索那崩塌了的幻境。

十四最后一个方阵

羽林军的几个方阵,有如水中的磐石,屹立在溃军的乱流中,一直坚持到夜晚。夜来了,死神也同时来了,他们等侯那双重的黑影,不屈不挠,任凭敌人包围。每个联队,各自孤立,与各方面被击溃的大军已完全失去联系,他们从容就义,各负其责。有的守罗松一带的高地,有的守在圣约翰山的原野里,准备作最后的一搏。那些无援无望,勇气百倍,视死如归的方阵,在那一带轰轰烈烈的呻吟待毙。乌尔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兰(42)的声名也正随着他们死去。

九点左右,夜色朦胧,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坡下还剩一个方阵。在那阴惨的山谷中,在铁骑军曾经向上奔驰,在流遍英军的血、盖满英军尸体的山坡下,在胜利的敌军炮队的集中轰击下,那一个方阵仍在战斗。他们的长官是一个叫康布罗纳的无名军官。每受一次轰击,那方阵便缩小一次,但仍在还击。他们用步枪对抗大炮,四面的人墙不断缩短。有些逃兵在上气不接下气时停下来,在黑暗中远远听着那惨淡的枪声在渐渐稀少。

那队壮士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子弹已经射完,步枪成了光杆,到了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战胜者面对那些坚贞不屈、光荣就义的人们,也不免肃然起敬,感受到一种神圣的恐怖,一时英军炮队寂静无声,停止了射击。那是一种暂歇。战士们觉得在他们四周有无数幢幢鬼魂、骑士的形象、炮身的黑影以及从车轮和炮架中窥见的天色,英雄们在战场远处的烟尘中隐隐望见死神的骷髅,其大无比,向他们逼近并注视着他们。他们在苍茫暮色中可以听到敌人上炮弹的声音,那些燃着的引火绳好象是黑暗中猛虎的眼睛,在他们头上绕成一个圈,英国炮队的火杆一齐挨近了炮身,这时,有一个英国将军,有人说是科维耳,也有人说是梅特兰,他当时心有所感,抓住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最后一秒钟,向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答道:“屎!”

十五康布罗纳

那个最美妙的字,虽是法国人常说的,可把它说给愿受人尊敬的法国读者听,也许是不应该的,历史不容妙语。

我们甘冒不韪,破此禁例。

因此,在那些巨人当中有个怪杰,叫康布罗纳(43)。说了那个字,然后从容就义,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他为求死而出此一举,要是他能在枪林弹雨中幸存,那不是他的过失。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不是在溃败中的拿破仑,也不是曾在四点钟退却,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布吕歇尔,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是康布罗纳。

霹雳一声,用那样一个字去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那才是胜利。以此回答惨祸,回答命运,为未来的狮子(44)奠基,以此反抗那一夜的大雨,乌古蒙的贼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希的迟到,布吕歇尔的应援,作墓中的戏谑,留死后的余威,把欧洲联盟淹没在那个字的音节里,把恺撒们领教过的秽物献给各国君主,把最鄙俗的字和法兰西的光辉糅合起来,造了一个最堂皇的字,以嬉笑怒骂收拾滑铁卢,以拉伯雷(45)补莱翁尼达斯(46)的不足,用句不能出口的隽语总结那次胜利,丧失疆土而保全历史,流血之后还能使人四处听见笑声,这是多么宏伟。

这是对雷霆的辱骂。埃斯库罗斯的伟大也不过如此。康布罗纳的这个字有一种崩裂的声音,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膛时的崩裂,是痛心至甚所引起的爆炸。谁是胜利者?是威灵顿吗?不是。如果没有布吕歇尔,他早已败了。是布吕歇尔吗?不是。如果没有威灵顿打头阵,布吕歇尔也收拾不下局面。康布罗纳,那最后一刻的过客,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将,大战中的一个无比渺小的角色,他深深感到那次溃败实在荒谬,让他倍加痛心,正当他满腹怨恨不得发泄时,别人却来开他的玩笑,要他逃生!他又怎能不顿足大骂呢?

他们全在那儿,欧洲的君王们,得意洋洋的将军们,暴跳如雷的天罡地煞,他们有十万得胜之军,十万之后,再有百万,他们的炮,燃着火绳,张着大口,他们的脚踏着羽林将士和大军,他们刚才已经压倒了拿破仑,剩下的只是康布罗纳了,只剩下这么一条蚯蚓在反抗。他当然要反抗。于是他要找一个字,如同找一柄剑。他正满嘴唾沫,那唾沫便是那个字了。在那种非凡而又平凡的胜利面前,在那种没有胜利者的胜利面前,那个悲愤绝望的人攘臂挺身而起,他感到那种胜利的重大,却又知晓它的空虚,因此他认为唾以口沫还不足,在数字、力量、物质各方面他既然都被压倒了,于是就找出一个字,秽物。我们又把那个字记了下来。那样说,那样做,找那样一个字,那才真是风流人物。

那些伟大岁月的精神,在那出生入死的一瞬间启发了这位无名小卒的心灵。康布罗纳找到的滑铁卢的那个字,正如鲁日·德·李勒(47)构思的《马赛曲》,都是出自上天的启示。有阵神风来自上天,感动了这两个人,他们都瞿然憬悟,因而一个唱出了那样卓越的歌曲,一个发出了那种骇人的怒吼。康布罗纳不仅代表帝国把那巨魔式的咒语唾向欧洲,那样似嫌不足;他还代表革命唾向那已往的日子。我们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在康布罗纳的声音里感到各位先烈的遗风。那仿佛是丹东的谈吐,又仿佛是克莱贝尔(48)的狮吼。

英国人听了康布罗纳的那个字,报以“放!”群炮火光大作,山冈震憾,从所有那些炮口中喷出了最后一批开花弹,声如奔雷,遍野浓烟,被初生的月光隐隐映成白色,萦绕空中,等到烟散以后,什么全不在了。那点锐不可当的残余也被歼灭了,羽林军覆没了。那座活炮垒的四堵墙全倒在地上,在尸体堆中,这儿那儿,还偶然有些抽搐的动作;比罗马大军更伟大的法兰西大军,便那样死在圣约翰山的那片浸满了雨水和血液的土壤上,阴惨的麦田里,也就是现在驾着尼维尔邮车的约瑟夫(49),怡然自得地鞭着马,吹着口哨飞驰而过的那些地方。

十六将领的份量

在那不测之事中,显然有上天干预的痕迹,人力只是微不足道的。

是一场欧洲赢了、法国输了的赌博。

在那地方立只狮子似乎是不值得的,况且滑铁卢是有史以来一次最奇特的遭遇。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喜用对偶法的上帝从来不曾造出一种比这更惊人的对比和更特别的会合。一方面是准确,预见,循规蹈矩,谨慎,先谋退步,预留余力,头脑顽强冷静,步骤坚定,战略上因地制宜,战术上部署平衡,进退有序,攻守以时,绝不怀侥幸心理,有老将的传统毅力,绝对缜密周全;而另一方面是直觉,凭灵感,用奇兵,有超人的本能,料事目光如炬,一种说不出的如同鹰视雷击般的能力,才气纵横,敏捷,自负,心曲深沉,鬼神莫测,狎玩命运,川泽、原野、山林似乎都想去操纵,迫使其服从,那位专制魔王甚至对战场也要放肆,他把军事科学和星相学混为一谈,加强了信心,同时也搅乱了信心。威灵顿是战争中的巴雷姆(51),拿破仑是战争中的米开朗琪罗,这一次,天才被老谋深算击溃了。

两方面都在等待援兵。计算精确的人成功了。拿破仑等待格鲁希,他没有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尔,他来了。

忘恩负义得出奇的威灵顿,在给贵人巴塞司特的一封信里提到他的军队,说那支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作战的军队,是一支“可恶的军队”。那些七零八落埋在滑铁卢耕地下的森森白骨,对他的话又作何感想?

英格兰在威灵顿面前过于妄自菲薄了。把威灵顿捧得那样高便是小看了英格兰。威灵顿只是个平凡的英雄。那些灰色的苏格兰军、近卫骑兵、梅特兰和米契尔的联队、派克和兰伯特的步兵、庞森比和萨默塞特的骑兵、在火线上吹唢呐的山地人、里兰特垢部队、那些连火枪都还不知道使用但却敢于对抗埃斯林、里沃利(54)的老练士卒的新兵,他们才是伟大的。威灵顿顽强,那是他的优点,我们不和他讨价还价,但是他的步兵和骑兵的每一极小部分都和他一样坚强。铁军比得上铁公爵。在我们这方面,我们全部的敬意属于英国的士兵、英国的军队的英国的人民。假使有功绩,那功绩也应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华表如果不是顶着一个人像,而是把一个民族的塑像高插入云,那样会比较公允些。

但是大英格兰听了我们在此地所说的话一定会恼怒。它经历了它的一六八八年和我们的一七八九年后却仍保留封建的幻想。它信仰世袭制度和等级制度。世界上那个最强盛、最光荣的民族尊重自己的国家而不尊重自己的民族。做人民的,自甘居人之下,并把一个贵人顶在头上。工人任人蔑视,士兵任人鞭笞。我们记得,在因克尔曼(55)战役中,据说有个中士救了大军的险,但是贵人腊格伦没有为他论功行赏,因为英国的军级制度不容许在战报中提到官长等级之下的任何英雄。

在滑铁卢那种性质的会战中,我们最佩服的,是造化布置下的那种怪诞的巧合。夜雨,乌古蒙的墙,奥安的凹路,格路希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的向导欺心卖主,比洛的向导指点得宜;那一连串天灾人祸都演得极尽巧妙之能事。

总而言之,在滑铁卢确实是战争少,屠杀多。

滑铁卢在所有的阵地战中是战线最短而队伍最密集的一次。拿破仑,一法里的四分之三,威灵顿,半法里,每边七万二千战士。屠杀便是由那样的密度造成的。

有人作过这样的计算,并且列出了这样的比例数字:阵亡人数的奥斯特里茨,法军百分之十四,俄军百分之三十,奥军百分之四十四;在瓦格拉姆,法军百分之十三,奥军百分之十四;在英斯科河,法军百分之三十七,俄军,四十四;在包岑,法军百分之十三,俄军和奥军,十四;在滑铁卢,法军百分之五十六,联军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总计,百分之四十一。战士十四万四千,阵亡六万。

到今日,滑铁卢战场恢复了大地——世人的不偏不倚的安慰者——的谧静,和其他的原野一样了。

可是一到晚上,就有一种鬼魂似的薄雾散布开来,如果有个旅人经过那里,如果他望,如果他听,如果他象维吉尔在腓力比(56)战场上那样梦想,当年溃乱的幻景就会使他意夺神骇。六月十八的惨状会重新浮现,那伪造的纪念堆隐灭了,俗不可耐的狮子消失了,战场也恢复了它的原来面目;一行行的步兵象波浪起伏那样在原野上前进,奔腾的怒马驰骋天边;惊魂不定的沉思者会看见刀光直晃,枪刺闪烁,炸弹爆发,雷霆交击,血肉横飞,他会听到一片鬼魂交战的呐喊声,隐隐约约,有如在墓底呻吟,那些黑影,便是羽林军士;那些荧光,便是铁骑;那枯骸,便是拿破仑,另一枯骸,是威灵顿;那一切早已不存在了,可是仍旧鏖战不休;山谷殷红,林木颤栗,杀气直薄云霄;圣约翰山、乌古蒙、弗里谢蒙、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所有那些莽旷的高地,都隐隐显出无数鬼影,在朦胧中厮杀回转。

十七我们该不该承认滑铁卢好?

有位很可敬的自由派丝毫不恨滑铁卢。我们不属于那一派。我们认为滑铁卢只是自由骇然惊异的日子。那样的鹰会出自那样的卵,确实出人意料。

总之,无可否认,曾在滑铁卢获胜的,曾在威灵顿背后微笑的,曾把整个欧洲的大元帅权杖,据说法国大元帅的权杖也包括在内,送到他手里,曾欢欣鼓舞地推着那些满是枯骨的土车去堆筑狮子墩的,曾趾高气扬在那基石上刻上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那个日期的,曾鼓舞布吕歇尔去趁火打劫的,曾如同鹰犬从圣约翰山向下追击法兰西的,这些都是反革命,都是些阴谋进行无耻分裂的活动的反革命。他们到了巴黎以后就近观察了火山口,觉得余灰烫脚,便改变主意,回转头来支支吾吾地谈宪章。滑铁卢有什么我们就只能看见什么。自觉的自由,一点也没有。无意中反革命成了自由主义者,而拿破仑却成了革命者,真是无独有偶,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罗伯斯庇尔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十八神权复炽

独裁制寿终正寝。欧洲一整套体系垮了。

帝国隐没在黑影中,有如垂死的罗马世界。黑暗再次出现,如同在蛮族时代一样。不过一八一五年的蛮族是反革命,我们应当把它这小名叫出来,那些反革命的气力小,一下子就精疲力尽,陡然而止了。我们应当承认,帝国受到人们的缅怀,并且是慷慨激昂的缅怀。假使武力建国是光荣的,那么帝国便是光荣的本身。凡是专制所能给予的光明,帝国都在世上普及了,那是一种暗淡的光。让我们说得更甚一点,是一种昏暗的光。和白昼相比,那简直是黑夜。黑夜消失,却逢日蚀。

一八一五是那种阴沉的阳春天气。各种有害有毒的旧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新的外衣。一七八九受到了诬蔑,神权戴上了宪章的假面具,小说也不离宪章,各种成见,各种迷信,各种言外之意,都念念不忘那第十四条,自诩为自由主义。而这只是蛇的蜕皮而已。

人已被拿破仑变得伟大,同时也被他变得渺小了。理想在那物质昌明的时代得了一个奇怪的名称:空谈。伟大人物的严重疏忽,便是对未来的嘲笑。人民,这如此热爱炮手的炮灰,却还睁着眼睛在寻找他。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拿破仑已经死了。”有个过路人对一个曾参加马伦哥战役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他还会死!”那士兵喊道,“你就当也认识他吧!”想象已把那个被打垮了的人神化了。滑铁卢过后,欧洲实质上是昏天黑地。拿破仑的消失替欧洲带来了长时期的茫茫空虚。

各国的君主填补了那种空虚。旧欧洲抓住机会把自己重新组织起来。出现了神圣同盟。佳盟早已在鬼使神差的滑铁卢战场上出现过了。

对着那个古老的、重新组织起来的欧洲,一个新法兰西的轮廓出现了。皇上嘲笑过的未来已经崭露头角。在它额上,有颗自由的星。年轻一代的热烈目光都注视着它。真是不可理解,他们既热爱未来的自由,却又热爱过去的拿破仑。失败反把失败者变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仿佛比立着的拿破仑还高大些。得胜的人害怕起来了。英国派了赫德森·洛去监视他,法国也派了蒙什尼去偷窥他。他那双叉在胸前的胳膊成了各国君王的隐忧。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梦魇”。那种恐怖是因他心中具有的那种革命力量引起的。波拿巴信徒们的自由主义可以从这里得到说明和谅解。他的阴灵震撼着旧世界。各国的君主,身居统治地位而内心惴惴不安,因为圣赫勒拿岛的岩石在天边浮现。

拿破仑在龙坞呻吟待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那六万人也安然腐朽了,他们的那种静谧在人间散布。维也纳会议赖以订立了一八一五年的条约,欧洲称它为王朝复辟。

这就是滑铁卢。

但那对悠悠宇宙有什么关系?那一场风云,那样的战斗,又继之以那种和平,那一切阴影,都丝毫不曾惊扰那只遍瞩一切的慧眼,在它看来,一只小蚜虫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和一只鹰从圣母院的这个钟楼飞到那个钟楼之间,是并无任何区别的。

十九战场夜景

我们再来谈谈那不幸的战场,这对本书是必要的。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正当月圆之夜。月色给了布吕歇尔的猛烈追击以许多方便,替他指出逃兵的动向,把那浩劫的人流交付给贪戾的普鲁士骑兵,促成了那次屠杀。天灾人祸中,夜色有时是会那样助兴杀人的。

在放过那最后的一炮后,圣约翰山的原野上剩下的只是满目凄凉景象。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幕,那是证明胜利的一贯做法,在失败者的榻上高枕而卧。他们越过罗松,安营露宿。普鲁士军奋力穷追,向前推进。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里写军书,向贵人巴塞司特报捷。假使“有名无实”这个词能用得恰当,那就一定可以用在滑铁卢村,滑铁卢什么也没有做,它离作战地点还有半法里远。圣约翰山被炮轰击过,乌古蒙烧了,帕佩洛特烧了,普朗尚努瓦烧了,圣拉埃受过攻打,佳盟见过两个胜利者的拥抱;那些地方几乎无人知晓,而滑铁卢在这次战争中毫不出力,却享尽了荣誉。我们都不是那种赞扬战争的人,所以一有机会,便把战争的实情说出。战争有它那骇人的美,我们一点也不隐讳;但也应当承认,它还有它的丑恶,其中最骇人听闻的一种,便是胜利过后立即搜刮死人的财物。战争翌日,晨曦往往照着赤身露体的尸首。

是谁干那种事,谁那样污辱胜利?偷偷伸在胜利的衣袋里的那只凶手是谁的?隐在光荣后面做罪恶勾当的那些无赖是些什么人?有些哲学家,例如伏尔泰诸人,都肯定说干那种种事的人恰巧是胜利者。据说他们全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立着的人抢掠倒下的人。白昼的英雄便是夜间的吸血鬼。况且既杀其人,再稍稍沾一点光也是份内应享的权利。至于我们,却不敢轻信。赢得桂冠而又偷窃一个死人的鞋子,在我们看来,好象不是同一只手干得出来的。

有一点却是确实的,就是常有小偷跟在胜利者后面。但是我们应当撇开士兵不谈,尤其是现代的士兵。

每个军队都有个尾巴,那才是该控诉的所在。一些蝙蝠式的东西,半土匪半仆役,从战争的悲惨日子里产生的各种飞鼠,穿军装而不上阵,装假病,足跛心黑骑着马,有时带着女人,坐上小车,贩卖私货,卖出而又随手偷进的火头兵,向军官们请求作向导的乞丐、勤务兵、扒手之类,从前军队出发——我们不谈现代——每每拖着那样一批家伙,因而专业用语称之谓“押队”。任何军人或任何国家都不对那些人负责。他们说意大利语却跟着德国人,说法语却跟着英国人。切里索尔(70)战役胜利的那天晚上,费瓦克侯爷遇见一个说法语的西班牙押队,听了他的北方土话,便把他当作一家人,当晚被那无赖谋害在战场上,东西也被他偷走了。有偷就有贼。有句可鄙的口语“靠敌人吃饭”说明了这种麻疯病的由来,只有严厉的军纪才能医治。有些人是徒有其名的,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为什么某某将军,甚至某某大将军的名气会那样大。蒂雷纳(71)受到他的士兵的爱戴,正因为他纵容劫掠,纵恶竟成了仁爱的一个组成部分,蒂雷纳仁爱到听凭部下焚毁屠杀巴拉蒂纳(72)。军队后面窃贼的多寡,全靠将领的严弛为准则。奥什(73)和马尔索(74)绝对没有押队,威灵顿有而不多——我们乐于为他说句公道话。

可是六月十八到十九的那天晚上有人盗尸。威灵顿是严明的,军中有当场拿获格杀勿论的命令,但是盗犯猖獗如故。正当战场这边枪决盗犯时,战场那边却照样进行盗窃。

惨谈的月光照着那片原野。

夜半前后,有个人在奥安凹路一带徘徊,更准确的说,在那一带匍匐。从他的外貌看去,他正是我们刚才描写过的那种人,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他闻尸味而垂涎,以偷盗为胜利,现在前来搜刮滑铁卢来了。他穿一件头斗篷式布衫,鬼鬼祟祟,却浑身都是胆,他往前走,又朝后看。那是个什么人?他的来历,黑夜也许要比白昼知道得更清楚些。他没有提囊,但在布衫下面显然有些大口袋。他不时停下,四面张望,害怕有人注意他,他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一些不出声气,动也不动的东西,随即又站起来,偷偷地走了。他那种滑动,那种神气,那种敏捷而神秘的动作,就象黄昏时在荒丘间出没的那种野鬼,也就是诺曼底古代传奇中所说的那种赶路鬼。夜行陂泽间的某些枭禽是会有那种形象的。

假使有人留意,望穿那片迷雾,便会看到在他眼前不远,在尼维尔路转向从圣约翰山去布兰拉勒的那条路旁的一栋破屋后,正停着,可以这么说,正躲放着一辆小杂货车,车篷是柳条编的,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驽马,它饿得戴着勒口吃荨麻,车子里有个女人坐在一些箱匣包袱上面。也许那辆车和那忽来忽往的人有些关系。夜色明静。天空纤尘不染。血染沙场并不影响月色的皎洁,正所谓昊天不吊。原野间,有些树枝已被炮弹折断,却不曾落地,仍旧连皮挂在树上,在夜风中微微晃荡。一阵弱如鼻息的气流拂着野草。野草瑟缩,有如灵魂归去。

英军营幕前,夜巡军士来往逡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隐约可辨。

乌古蒙和圣拉埃,一在西,一在东,都还在燃烧,在那两蓬烈火之间,远处的高坡上,英军营帐中的灯火连成一个大半圆形,好象一串解下了的红宝石项圈,两端各缀了一块彩色水晶。

我们已经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那么多忠勇的人竟会死得那么惨,想来真令人心惊。

假使世间有桩可怕的事,比做梦还更现实的事,那一定是:活着,看见太阳,身强力壮,健康而温暖,能够开怀大笑,奔向自己前面的光荣,辉煌灿烂的光荣,觉得自己胸中有呼吸着的肺,跳动着的心,明辨是非的意志,能够谈论,思想,希望,恋爱,有母亲,有爱妻,有儿女,有光明,可是陡然一下,在一声号叫中落在坑里,跌着,滚着,压着,被压着,看见麦穗、花、叶和枝,却抓不住,觉得自己的刀已经失去作用,下面是人,上面是马,徒劳挣扎,眼前一片黑,觉得自己是在马蹄的蹴踏之下,骨头折断了,眼珠突出了,疯狂地咬着马蹄铁,气塞了,号着,奋力辗转,被压在那下面,心里在想:“刚才我还是一个活人!”

在那场疮痍满目的灾难的爆发之处,现在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条凹路的两壁间已填满了马和骑士,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得骇人心魂。两旁已没有斜壁了。死人死马把那条路填得和旷野一样高,和路边一般平,正象一升量得满满的粟米。上层是一堆尸体,底下是一条血河,那条路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夜间的情形便是如此。血一直流到尼维尔路,并在砍来拦阻道路的那堆树木前面积成一个大血泊,直到现在,那地方还受人凭吊。我们记得,铁骑军遇险的地方是在对面,近热纳普路那一带。尸层的厚薄和凹路的深浅成正比。靠中间那段路平坑浅的地方,也就是德洛尔部越过的地方,尸层渐薄了。我们刚才向读者约略谈到的那个夜间行窃的人,正是向那地段走去。他嗅着那条广阔的墓地。他东张西望。他检阅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让人多么厌恶的死人的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他突然停下。

在他前面相隔几步的地方,在那凹路里尸山的尽头,有一只手在月光下的那堆人马中伸出来。

那只手的指头上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是个金戒指。那人弯下腰去,蹲了一会儿,到他再次立起时,那只手上已没有戒指了。

他并未真正立起来,他那形态好象一只惊弓的野兽,背朝着死人堆,眼睛望着远处,跪着,上身全部支在两只着地的膝上,头伸出凹路边,向外望。豺狗的四个爪子对某种行动是适合的。随后,打定了主意,他才立起来。

正在那时,他大吃一惊,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拖住了他。他转过去看,正是那只原来张开的手,现已合拢,抓住了他的衣边。

诚实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而这一个却笑了起来。

“啐。”他说,“幸好是个死人!我宁肯碰见鬼也不愿碰见宪兵。”

他正说着,那只手气力已尽便丢开了他。死人的气力是有限的。

“怪事!”那贼又说,“这死人是活的吗?让我来看看。”他重新弯下腰去,搜着那人堆,把碍手脚的东西掀开,抓着那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搬出头,拖出身子,过一会儿,他把一个断了气的人,至少也是一个失了知觉的人,拖到凹路的黑影里去了。那是铁骑军的一个军官,并且是一个等级颇高的军官,一条很宽的金肩章从铁甲里露出来,那军官铁盔已经丢了。他脸上血迹模糊,有一长条刀砍的伤口,此外,他不象有哪里的肢体被折断了,并且很侥幸,如果此地也可能有侥幸的话,有些尸体在他上面交叉构成一个空隙,因而他未曾受到挤压。他眼睛又闭上了。

在他的铁甲上,有个银质的功勋十字章。

那个贼拔下了十字章,塞在他那蒙头斗篷下面的无底洞里。然后,他摸摸那军官的裤腰口袋,摸到一只表,一并拿了去。随后也搜背心,搜出一个钱包,也一并塞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当他把那垂死的人救到这个程度之时,那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谢谢。”他气息奄奄地说。

那人翻动他的那种急促动作,晚风的凉爽,呼吸到的流畅的空气,使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那贼没答话。他抬起头,他听见旷野里有脚步声,也许是什么巡逻队来了。

那军官低声说,因为他刚刚缓过气来,离死还不远:

“谁胜了?”

“英国人。”那贼回答。

“您搜我的衣袋。我有一个钱包和一只表,您可以拿去。”他早已拿去了。

那贼照他的话假装寻了一遍,说道:

“什么也没有。”

“已经有人偷去了,”那军官接着说,“岂有此理,不然就是您的了。”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来了。”那贼说,做出要走的样子。

那军官竭尽力气,伸起手来抓住他: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那贼连忙低声回答说:

“我和您一样,也是法国军队里的。我得走开。假使有人捉住我,他们就会枪毙我。我已经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逃生去吧。”“您是那一级的?”“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军官说,“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眉胥。”

第二卷“俄里翁号”战船(75)

一二四六○一号变成了九四三○号

冉阿让又被捕了。

那些惨痛的经历,我们不打算一一细谈,大家想必会见谅的。我们仅把当时滨海蒙特勒伊那一惊人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报纸所刊载的两则小新闻转录下来。

……………

岁岁都从萨瓦(78)来,

妙手轻轻频拂拭,

普为长突去煤炱。

那匪徒放弃了申诉机会。经司法诸公一番崇论雄辨之后,他那盗案已被定为累犯罪,并经指出冉阿让系南方某一匪帮的成员。因而罪证一经宣布,该冉阿让即被判处死刑。该犯拒绝上诉。国王无边宽大,恩准减为终身苦役。冉阿让立即被押赴土伦监狱。我们没有忘记,冉阿让当初在滨海蒙特勒伊一贯遵守教规。因而有几种报纸,例如《立宪主义者报》便认为那次减刑应当归功于宗教界。

冉阿让在苦役牢里换了号码。他叫九四三○号。

此外,我们一次说清,以后就不再提了,滨海蒙特勒伊的繁荣已随马德兰先生消失了,凡是他在那次忧心如焚、迟疑不决的夜晚所预见到的一切都成了事实,此地丢了他,确实也就是丢了灵魂。自从他垮台以后,滨海蒙特勒伊便出了自私自利、四分五裂的局面,那种局面原是在大事业主持人失败后所常见的,人存事业兴隆,人亡分崩离析,那种悲惨的结局,在人类社会中是每天都在暗中发生着的,历史上却只在亚历山大死后(79)出现过一次。部将们自封为王,工头们自称业主。竞争猜忌出现了。马德兰先生的大工厂关了门,房屋坍塌,工人四散。有的离开了本乡,有的改了行。从那以后,一切都改为小规模进行,没有规模大的了;全为利己,不以利人,失了中心,处处都是竞争,顽强的竞争。马德兰先生曾主持一切,从中指挥。他倒了,于是每个人都为自身着想;倾轧的精神替代了组合的精神,粗暴代替了赤诚,相互的仇视代替了创办人对大众的关切;马德先生所结的丝全乱了,断了;大家偷工减料,降低了质量,丧失了信誉;销路阻滞,订货减少;工资降低,工场停工,结果破产。从此穷人空无所有。一切如云烟般消散。

连政府也感到在某处断折了一根栋梁。自从高等法院的判决书为了牢狱的利益,证明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确是同一个人以后,不出四年,滨海蒙特勒伊一县的收税费用就增加了一倍,维莱尔先生也曾在一八二七年二月,在议会里把这种情况提出过。

二或许是两句鬼诗

在继续讲述之前,我们不妨较为详细地谈一件怪事,这件怪事几乎是与上述事件在孟费郿同时发生的,并和警方的推测不无暗合之处。

那三种办法都有不妥之处,第二种比较有利,至少可以得宝,哪怕只活一个月也值得。因此那是被采用得最广的办法。有些胆大的汉子,要钱不要命,据说他们曾不止一次,并且有凭有据地,确实重新挖开那黑人所挖的洞,发了些魔鬼财。收获据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也该相信那种由来已久的传说,而且尤其应当相信一个叫做特里丰的诺曼底僧人,针对这一问题用蛮族拉丁文写的两句费解的歪诗。这僧人懂点巫术,为人凶恶,死后葬在鲁昂附近波什维尔地方的圣乔治修道院,他坟上竟生出了些癞蛤蟆。

那些坑,经常是挖得很深的,大家费了无穷的气力,流着汗,去搜索,整夜工作,因为那种事总是晚上做的,衬衣汗湿,蜡烛点光,锄头挖缺,等到挖到坑底,“宝物”在握时,会发现什么呢?那魔鬼的宝藏是什么呢?是一个苏,有时是一个金币、一块石头、一具枯骸、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时是个死人,一折四,就象公文包里的一张信纸,有时则什么都没有。特里丰那两句歪诗所表达的,和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人的情形颇有些近似:

他在土坑里埋藏他的宝物,

古钱、银币、石块、尸首、塑像,空无所有。

直到如今,据说有人还会找到一个火药瓶连带几粒子弹,有时也会找出一副满是油污颜色黄红的旧纸牌,那显然是魔鬼们玩过的。特里丰一点没有提到后来发现的那种东西,因为他生在十二世纪,魔鬼们还不够聪明,不能在罗歇·培根(81)之前发明火药,也不能在查理六世(82)之前发明纸牌。并且,如果有人拿了那种牌去赌博,他一定输得精光;而那瓶里的火药,它的性能就是把你的枪管炸破在你脸上。

再说,警务人员怀疑过,那被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在他潜逃的那几天里,曾在孟费郿一带躲躲藏藏;过后不久,又有人注意到在同一个村子里,有个叫蒲辣秃柳儿的修路老工人,在那树林里也有些“行动”。那地方的人都说蒲辣秃柳儿坐过苦役牢,他在某些方面还受着警察的监控,由于他四处找不到工作,政府便廉价雇了他,在加尼和拉尼间的那条便路上当路工。

那蒲辣秃柳儿是被当地人另眼相看的,他为人过于客套,过于谦卑,见了任何人都赶紧脱帽,见了警察更是边哆嗦,边送上笑脸,有些人说他很可能和某些匪徒有联系,怀疑他一到傍晚便在一些树丛角落里打埋伏。他唯一的嗜好是醉酒。

一般人的传说是这样的:

近来蒲辣秃柳儿的铺石修路工作收得很早,他带着他的十字镐到树林里去了。有人在黄昏时遇见他在那些最荒凉的空地里,最浓密的树丛里,好象在寻找什么的样子,有时也在地上挖洞。那些过路的婆婆妈妈们撞见了他,还以为是撞见了巴力西卜(83),过后才认出是蒲辣秃柳儿,却还是放不下心。蒲辣秃柳儿好象也很不喜欢遇见那些过路人。他有意躲避,他显然有不可告人的隐衷。

村子里有些人说:“很明显,魔鬼又出现过了。蒲辣秃柳儿看见了他,他在找。老实说,他要是能捉到个鬼王就算是了不起的了。”一些没有定见的人还补充说:“不知道结果是蒲辣秃柳儿捉鬼,还是鬼捉蒲辣秃柳儿。”那些老太婆则画了很多的十字。

过了些时候,蒲辣秃柳儿在那树林里的勾当停下来了,还是规规矩矩做他的路工活。大家也就谈别的事情了。

有些人却仍在思前想后,认为那当中完全不是什么古代传说里的那种子虚乌有的宝藏,而是一笔比鬼国银行钞票更实在、更地道的横财,那里面的秘密,一定还只被路工发现了一半。“心里最痒”的人是那小学老师和客店老板德纳第,那小学老师和任何人都有交情,对于蒲辣秃柳儿也不惜折节交为朋友。

有天晚上,那小学老师肯定地说要是在从前,官家早去调查过蒲辣秃柳儿在树林里做的那些事了,一定也向他了解过,必要时也许还要动刑,蒲辣秃柳儿大致也就供了,他决然受不了,比方说,那种水刑。

“我们给他来一次酒刑。”德纳第说。

他们四个人一道,请那路工喝酒。蒲辣秃柳儿大喝了一阵,说话却不多。他以高超的艺术和老练的手法与他们周旋,既能象醉鬼那样开怀畅饮,也能象法官那样沉默寡言。可是德纳第和那小学老师一再提问,把他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几句费解的话前后连贯起来,向他紧紧追逼,他们认为已了解到这样一些情况:

他什也没有“逮住”。在孟费郿也就没有人再去想它了。不过还有几个诚实的老婆子在说:“可以肯定,加尼的那个路工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费那么大劲,魔鬼一定是又来过了。”

三肯定事先有准备,才能一锤把脚镣敲断

同年,一八二三年,十月末尾,土伦的居民都看见战船“俄里翁号”回港;那条战船日后是停在布雷斯特充当练习舰用的,不过在当时隶属于地中海舰队,因为受了大风灾的损害,才回港修理。

那条艨艟巨舰在海里遭遇了风灾,损伤严重,在驶进船坞时很费了些劲。我已记不起它当时挂的是什么旗,它照例应当接受那十一响礼炮,它也一炮还一炮,总共是二十二炮。礼炮,是王室和陆海军的礼节,是互致敬意的轰鸣,军威的标志,船坞和炮垒的例规,日出日落,开城关城,诸如此类的事,都得由所有的炮垒和所有的战船鸣炮致敬;有人计算过,文明世界在整个地球上鸣放礼炮,每二十四小时要放十五万发,全无一点用处。按每发六法郎计算,每天就是九十万法郎,每年三千万,全化成了一缕缕青烟。这不过是件小事。而与此同时,穷人却死于饥饿。

有几次战役是严肃的,例如特罗卡德洛(90)的占领,便是一次比较壮丽的军事行动;但是,就总的方面来说,我们再重复一次,那次战争中的号角既然吹得不响亮,整个动机既然暧昧不明,历史也就证实了法兰西确是难于接受那种似是而非的光荣。西班牙的某些奉命守土的军官,显然是退让得太轻易了,令人想见贿赂在那种胜利当中所起的腐蚀作用;好象我们赢得的不是战争,而是一些将军,以致胜利回国的士兵羞惭满面。那确是一次丢人的战争,旌旗掩映之中透露出了“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一八○八年轰轰烈烈攻破萨拉戈萨(91)的士兵们,到了一八二三年,看见那些要塞都轻易开门迎敌,他们都皱起了眉头,叹惜自己没有遇到帕拉福克斯(92)。法兰西的性格欢迎罗斯托普金(93)更胜于巴列斯帖罗斯(94)。

还有一点更为严重的,值得强调的,便是那次战争在法国,既伤害了尚武精神,也激怒了民主思想。那是一种奴役人民的事业。法国的士兵是民主思想的儿子,可是在那次战役里,它的任务却是要把枷锁强加在别人的颈脖之上。可耻的不合情理。法兰西的使命是唤醒各族人民的心灵,并不是加以压制。自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整个欧洲的革命都是与法国革命分不开的,自由之光从法兰西辐射出去,有如照耀的日光。有眼无珠的人才会看不见!这话是波拿巴说的。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善良的西班牙民族的暴行,同时也是对法兰西革命的暴行。而那种侵犯别的丑恶暴行,却是法兰西犯下的,并且是强暴的侵犯,因为一切军事行动,除了解放战争以外,全是强暴的侵犯。“被动的服从”这个词就足以表达一切。军队是种奇怪的杰作,是由无数薄弱意志综合而成的力量。这样可以说明战争,战争是人类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对人类进行侵犯的行为。

对波旁王族来说,一八二三年战争正是他的致命伤。他们以为那次战争是一种胜利。他们完全没有看出用强制方法扼杀一种思想的危险性。在那种天真的想法上,他们竟会错误到想用犯罪的方法来加强自己统治的力量,而不知道罪行只能大大削弱自己。宵小的伎俩已经渗透了他们的政策。一八三○(95)已经在一八二三里面发芽。西班牙战役在他们的内阁会议上成了武力成功或是神权优胜的论争点。法国既然能在西班牙恢复“至尊”的地位,在自己国内自然也就可以恢复专制的错误。那种信任便是王位倾覆的由来。在毒树的阴影下的军队的阴影下,都不是酣睡适当的地方。

我们回转来谈那战船“俄里翁号”。

当亲王统帅(96)率领的军队正在作战时,有一队战船也正横渡地中海。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俄里翁号”正是属于那一舰队的,由于海上的风暴,已经驶返土伦港。

每当战船在港内出现,就有一种吸引群众无形的力量。那是因为那东西确是伟大,群众所喜爱的也正是那些伟大的东西。

战船可以显示出巧夺天工的极宏伟的融汇。

战船同时是由最重和最轻的物质构成的,因为它和固体、液体、气体三种状态的物质都发生关系,又得和那三种中的每一种进行斗争。它有十一个铁爪,用以抓住海底的岩石,它比蝴蝶还有更多的翅膀和触须,借以伸入云端,招引风力。它从那一百二十门大炮开声吐气,好象是奇大的号筒,用以回答雷霆,也毫不逊色。海洋想使它在那千里一色的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但是船有它的灵魂,有它那只始终指向北方,替它做向导的罗盘。在黑夜里,它有代替星光的探照灯。这样,它有帆、索以御风,有木以防水,有铁、铜、铅以防礁,有灯光以防黑暗,有舵以防茫茫的大海。

如果有人要见识见识战船的宠大究竟达到何等程度,他只须走进布雷斯特或土伦的那种有顶的六层船坞。建造中的战船,不妨说,好象是罩在玻璃罩里似的。那条巨梁是一根挂帆的横杠,那根倒在地上的根算起,直达那伸在云中的尖端,它有六十脱阿斯长,底部的直径也有三尺高。我们前一辈的海船用铁缆,我们今天的海船用铁链。从一艘有一百门炮的战船来说,单是它的链子堆起来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长,八尺宽。并且造那样一条船,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公尺。那是一整座森林在水上浮动。

此外,我们还得注意,我们在此地谈的只是四十年前的战船,简单的帆船。蒸汽在当时还处在萌芽期,后来才出现那种巧夺天工的新式军舰。比方说,到今天,一条机帆两备、具有螺旋推进器的船,那真是一种骇人的机器,它的帆的面积达三千平方公尺,汽锅有二千五百匹马力。

不谈这些新的奇迹,克里斯托夫·哥伦布(97)和吕泰尔(98)所乘的古代船舶就已是人类的伟大杰作了。它有用不完的动力,犹如太空中有无限的气流,它把风兜在帆里,它在茫茫大海中从不迷失方向,它乘风破浪,往来自如。

可是有时也会一阵狂风突起,把那六十尺长的帆杠当作麦秸似的一折两段,把那四百尺高的桅杆吹得象根芦苇,反复摇晃;体重万斤的锚,也会在狂澜中飘荡翻腾,如同渔人的钓钩,落在鲸鲵的口里;魔怪似的大炮,发出了悲哀的吼声,可是黑夜沉沉,海天寥廓,炮声随风消失,四顾茫茫;那一切威力,那一切雄姿,都沉没在另一种更高更大的威力和雄姿下面了。

人们见一种盛极一时的力量忽然走上末路,总不免黯然沉思。因而海港边常有无数闲人,围着那些奇巧的战舰和航船,伫立观望,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很好说清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每天从早到晚,在土伦的那些码头、堤岸、防波堤上,都站满了成群无所事事的人和吊儿郎当的人,照巴黎人的说法,他们的正经事便是看“俄里翁号”。

“俄里翁号”是一条早已有了毛病的船。在它已往的历次航行中,船底上已结聚了层层的介壳,以致它航行的速度降低了一半,去年又曾把它拖出水面,剔除介壳,随后又下海了。但是那次的剔除工作损伤了船底的螺栓。它走到巴利阿里群岛时,船身不得力,开了裂缝,由于当时的舱底还没有用铁皮铺底,那条船便进了些水。一阵暴风吹来,使船头的左侧和一扇舷窗破裂,并且损坏了前桅绳索的栓柱。由于那些损害,“俄里翁号”又驶回了土伦港。

它停在兵工厂附近,一面调整设备,一面修理船身。在右舷一面,船壳没有受伤,但是为了使船身内部的空气流通,依照习惯,揭开了几处舷板。

有一天早晨,观众们目击了一件意外的事。

当时海员们正忙着上帆。负责管理大方帆右上角的那个海员忽然失去了平衡。他身体摇晃不定,挤在兵工厂码头上的观众们齐声叫喊,只见他头重脚轻,绕着那横杠打转,两手临空;他在倒下去时,一手抓住了一根踏脚的绳环,另一只手也马上一起抓住,他便那样悬在空中。他下面是海,深不可测,让他头晕目眩。他身体落下时的冲力撞得那绳子在空中强烈摆动。那人吊在绳的末端,荡来荡去,就象投石带(99)上的一块石头。

去救他吧,就得冒生命的危险,太吓人了。船上的海员们全是些新近募来的当差的渔民,没有一个敢挺身救险。那时,那不幸的帆工气力渐渐不济,人们看不见他脸上的痛苦,却都看得出他四肢疲乏。他两臂直直地吊在空中,竭力抽搐。他想向上攀援,但是每用一次力,都只能增加那绳子的动荡。他一声也不喊,唯恐耗费气力。大家都眼望着他不久就要松手放弃绳子,所有的人都不时把头转过去,免得看见他下落时的惨况。人的生命常常会系在一小段绳子、一根木竿、一根树枝上,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好象一个熟了的果子似的,离开树枝往下坠落,那真是惨不忍睹。

忽然大家看见一个,矫捷如猫虎,在帆索中间攀缘直上。那人身穿红衣,这是苦役犯,他还戴一顶绿帽,这便是终身苦役犯了。攀到桅棚上面时,一股风吹落了他的帽子,露出了一头白发,原来他并不年轻。

那确实是一个苦役犯,因代替狱中苦役,他被调到船上来工作,他在刚刚出事时便已跑去找那值班军官,正在全船人员上上下下都惊慌失措束手无策时,他已向军官提出,让他献出生命救那帆工。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他就一锤敲断了脚上的铁链,取了一根绳子,飞上了索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他那条铁链怎么会那样容易一下便断了。只是在事后在家才想起来。

一眨眼,他已到了那横杠上面。他停了几秒钟,仿佛是在估计那距离。他望着那挂在绳子末端的帆工在风中飘荡,那几秒钟,对立在下面观望的人来说,竟仿佛是几个世纪一样。后来,那苦役犯两眼望着天空,向前走上一步。观众们这才喘了口气。大家望见他顺着那横杠一气向前跑去。跑到杠端以后,他把带去的那根绳子一头结杠上,一头让它往下垂,接着两手握住绳子,顺势滑下,当时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现在临空悬着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了。

好象一个蜘蛛刚捉住一只飞虫,不过那是只救命的蜘蛛,而不是来害命的。万众的目光全都盯着那两个生物。谁也没有喊一声,谁也没有说句话,大家全皱着眉头一齐战栗。谁也不肯吐一口气,仿佛吐气会增加风力,会使那两个不幸的人更加飘荡不定一般。

那时,苦役犯已滑到海员的身边。这正是时候,如果再迟一分钟,那人力尽绝望,就会落下深渊;苦役犯一手抓住绳子,一手用那绳子把他紧紧系住。随后,大家望着他重上横杠,把那海员提上去;他又扶着他在那上面立了一会,让他好恢复气力,随后,他双手抱住他,踏着横杠,把他送回桅棚,交给他的伙伴们。

这时,观众齐声喝彩,有些年老的狱卒还淌下眼泪,码头上的妇女都互相拥抱,所有的人都带着激发出来的愤怒声一齐喊道:“那个人应当赦免。”

而他呢,那时是遵守规则的,立即下来,赶快归队去干他的苦活。为了早些归队,他顺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面的一根帆杠向前跑。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跟着他。一时,大家全慌了,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眼花,大家看见他仿佛有点迟疑,有点摇晃。观众突然一齐大声叫了出来:那苦役犯落到海里去了。

那样摔下去是很危险的。轻巡洋舰“阿尔赫西拉斯号”(100)当时停泊在“俄里翁号”旁边,那可怜的苦役犯正掉在那两条船的中间。可怕的是他会被冲到这一条或那一条船的下面去。四个人连忙跳上一条舢板。观众也一齐鼓励他们,所有的人的心又焦虑起来了。那个人再也没有浮上水面。他落到海里,水面上没起一丝波纹,这就好象是落进了油桶里似的。大家从水上打捞,也泅到海底寻找。毫无下落。大家一直找到傍晚,同样也找不到尸体。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上,登了这样的几句话:

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有个在“俄里翁号”船上干活的苦役犯,在救了一个海员回队时,落在海里淹死。没能找到他的尸体,据推测,他也许陷在兵工厂堤岸尽头的那些尖木桩下面。那人在狱里的号码是九四三○,名叫冉阿让。

第三卷履行他对死者的承诺

一孟费郿的用水问题

孟费郿位于利弗里和谢尔之间,在乌尔克河与台恩河间那片高原的南麓。今天,这已是个相当大的市镇了,全年相同,随处粉墙别墅,星期日更有兴高采烈的士绅们。一八二三年的孟费郿却没有这样多的粉墙房屋,也没有这样多的得意士绅。那还不过是个林木中的乡村。当时只有零零落落几所悦目的房屋,气势轩敞,有盘花铁栏杆环绕着的阳台,长窗上的小块玻璃在紧闭着的白漆的百叶窗上,映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可以看出,那些房屋是前个世纪留下来的。可是孟费郿还仍旧只是个村子。倦游的商贾和爱好山林的雅士们尚未发现它。那是一片平静宜人、不在任何交通线上的地方,那里的人都过着物价低廉、生计容易、丰衣足食的乡村生活。美中不足的是地势较高,缺乏水源。

人们取水,必须得走一段很远的路。村里靠近加尼那头的居民,要到林里一处幽胜的池塘边才能取到水;住在礼拜堂附近靠谢尔那边的人,必须到离谢尔大路不远、到孟费郿约莫一刻钟路程的半山腰里,才能从一处小泉里取得饮水。

因此水的供应对每一家来说都是件相当辛劳的事。那些大户人家,贵族阶级,也就是德纳第客店所属的那个阶级,通常花一文钱向一个以挑水为业的老汉换一桶水,那老汉在孟费郿卖水,每天大致可以赚八个苏;可是他在夏季只工作到傍晚七点,冬季只工作到五点;天黑以后,当梯下的窗子都关上时,谁没有水喝只有自己去取,或是不喝。

那正是小珂赛特最害怕的事情,那个可怜的小妞儿,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吧。我们记得,珂赛特在德纳第夫妇的眼里,是有双重用处的:他们既可以从那孩子的母亲方面得到钱,又可以从那孩子方面得到劳力。因此,当她母亲完全停止寄钱以后——我们在前几章里已经知道了她停止寄款的原因——德纳第夫妇却仍旧扣留珂赛特。她替他们省下了一个女工。她的地位既是那样,每逢需要水的时候,她便得去取。那孩子每次想到黑夜里摸到泉边去取水,便胆战心惊,所以她非常留意,从不让东家缺水。

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在孟费郿庆祝得特别热闹。初冬天气温和,没有冻冰,也还没有下雪。从巴黎来了几个耍把戏的人,他们得了乡长先生的许可,在村子里的大街上,搭起了板棚,同时还有一帮走江湖的商贩,也得到了同样的通容,在那礼拜堂前面的空坪上,搭了一些临时铺面,并且一直延伸到了面包师巷里面,我们也许还记得,德纳第的客栈正是在那条巷子里。所有的客店和酒店都挤满了人,给这清静的小地方带来了一片热闹欢腾的气象。还有一件事,我们应当提到,才不失为忠实的话古者。陈列在空坪上面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中间,有一个动物陈列馆,那里面,有几个小丑,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衣服破烂,相貌奇丑,他们在一八二三年便已经拿着一头巴西产的那种吓人的秃鹫给孟费郿的乡民看,那种秃鹫的眼睛恰象一朵三色帽徽(101),王家博物馆是直到一八四五年才弄到那样的一头。自然科学家称那种鸟为,我想是,卡拉卡拉·巴利波鲁斯;属于猛禽类,鹰族。村子里有几个善良的退伍老军人,波纳巴特的旧部,走去看了那只鸟,恋主之情,油然而起。耍把戏的人们宣称那三色帽徽式的眼睛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现相,是慈悲的天主特别为了他们那动物陈列馆创造出来的。

就在圣诞节那天晚上,有好些人,几个赶车的货郎,正在德纳第客店的那间矮厅里,围着桌上的四五支蜡烛,坐着喝酒。那间厅,和所有酒食店的厅堂一样,有桌子、锡酒罐、玻璃瓶、喝酒的人、吸烟的人,烛光暗淡,语声喧杂。可是一八二三那一年,在有产阶级的桌子上,总少不了两件时髦之物:一个万花筒和一盏闪光白铁灯。德纳第大娘正在一只火光熊熊的烤炉前准备晚餐,德纳第老板陪着他的客人喝酒,谈政治。

那些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西班牙战争和昂古莱姆公爵先生的,从那一片喧杂的人声中,也会传出一两段富有地方色彩的议论,例如:

“靠楠泰尔和叙雷讷(102)一带,酒的产量相当高。原来估计只有十件的,却产了十二件。榨里流出的汁水非常多。”“可是葡萄不见得熟吧?”“那些地方的葡萄不到熟就得收。如果是收熟的,春天一到,酒就要起垢。”“那么,那些酒都是淡酒了?”“比这里的酒还淡。葡萄还绿的时候就得摘……”

或是一个磨坊工人喊着说:

“口袋里的东西我们负得了责吗?那里全是小颗小颗的杂种,没法去壳,我们没法开那种玩笑,只好把它们一同送进磨子里去,里面有稗籽、茴香籽、瞿麦籽、鸠豆、麻籽、嘉福萝籽、狐尾草籽,还有一大堆其他的玩意儿,还不算有些麦子里的小石子,尤其是在布列塔尼地方的麦子里,特别多。我真不爱磨布列塔尼麦子,好象锯木板的工人不爱锯有钉子的方料一样。您想想那样磨出来的灰渣子吧。可是人家还老埋怨说面粉不好。他们不了解情况。磨出那种面粉不是我们的错。”

在两个窗口间,有一个割草工人和一个场主坐在桌旁,正在商量来春草场的工作问题,那割草工人说:

“草湿了,一点坏处也没有,反而好割点。露水是种好东西,先生。没关系,那草,您的草,还嫩着呢,不好办。还是那样软绵绵的,碰着刀口就低头……”

珂赛特待在老地方,她就坐在壁炉旁一张切菜桌子下面的横杆上。她穿的是破衣,赤着脚,套一双木鞋,凑近炉火的微光,在替德纳第家的小姑娘织线袜。有一只小小的猫儿在椅子下游戏。可以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两个孩子的清脆的谈笑声,这是爱潘妮和阿兹码。

壁炉角上,挂了一根皮鞭。

有个很小的孩子的哭声,不时从那房里的某处传到餐厅中来,在那片嘈杂声里显得高而细。那是德纳第大娘前两年冬天生的一个小男孩,她常说:“不知为什么,这是天冷的影响。”那小男孩已经三岁刚过一点,母亲喂他奶,但并不爱他。当那小把戏的急叫使人太烦躁时,德纳第便说:“你的儿子又在鬼哭神号了,去看看他要什么。”妈妈回答说:

“管他的!讨厌的东西。”那没人管的孩子就继续在黑暗中叫喊。

二两幅人像的全貌

在这部书里,我们还只见过一下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在那两伉俪的前后左右,从各方面去看个清楚。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大娘快到四十,那也就是妇女的五十,因此他们夫妻俩,从年龄上说是平衡的。

读者和德纳第大娘有过初次的会面,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印象,记得她是个身材高大、头发淡黄、红皮肤、肥胖、多肉、阔肩巨腰、魁梧奇伟、行动矫健的妇人,我们曾经说过,市集上常有那种巨无霸似的蛮婆,头发上挂着几块铺路的石块,在人前仰身摆弄,德纳第大娘便属于那种类型。她在家里照顾一切,整理床榻,打扫房屋,洗衣,煮饭,作威作福,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她开口,窗玻璃、家具、人,一切都会震动。她的那张宽脸生满了雀斑,看去就象个漏勺。她有胡子。简直是理想中的那种扮成姑娘的彪形大汉。她骂人的本领分外高强,她夸口说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假使她没有读过那些小说,假使那母夜叉不曾从那些奇书里学到一些娇声媚态,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妇人。德纳第大娘是那种多情女子和泼辣婆娘的混合物。人们听到她说话,就会说:“这是个丘八”;看到她喝酒,就会说“这是个赶骡的车夫”;见到她摆布珂赛特,就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在休息时,嘴角还暴露颗獠牙。

我们认为他只在荷兰受过当客店老板的教育。这一情形复杂的败类,恬不知耻地经常跨在国境上,随时窥测形势,在佛兰德以自称为比利时人。他在滑铁卢的英勇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知道,他多少夸大了些。风波的一起一伏,人事的曲折变化,都成了他谋生的机会,由于心中暧昧,因而身世飘零,这是很可能的,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那个风狂雨骤的日子里,德纳第正是我们先头说过的那种以随军小贩为名、以偷盗为实的货色,一路窥伺敌人,和这些人做点买卖,从那些人偷点东西,夫妻孩子一家人全坐上破车,跟着上前线的队伍沿途滚进,凭着自己的本能,始终尾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些“油水”,便来到孟费郿开客店。

那种油水,无非是些钱包和表、金戒指和银十字架,是他在秋收季节,从布满尸体的田地里捞来的,数目不大,对这位以随军小贩身分发家的客店老板来说,并没有多大帮助。

在德纳第的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直线条味道,他咒骂时的语调更会使人想起兵营,画十字时的神气也会使人想起教士培养所。他能说会道。他乐于让人尊奉他为博学之士。可是一小学教师也会发现他常“露马脚”。他在给顾客开帐单时也要舞文弄墨,可是有时有知识的人会在那上面发现别字。德纳第为人阴险,贪口福,游手好闲,长于应付。他对家里女佣人不难说话,所以他的太太干脆不雇女佣人。那泼辣婆娘醋劲特大。她觉得她那枯黄干瘪的矮男人,会成为一切女人艳羡的对象。

德纳第的特点是精细阴险,四平八稳,确是个稳扎稳打的恶棍。那种人最恶劣因为他貌善而心诈。

不要以为德纳第不会象他女人那样发脾气,不过那是很少见的事,可是万一他发作,他是会狠到极点的,因为他仇视全人类,因为他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恨的火,因为他和某些人一样,对人永远采取报复行为,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产、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自己所接触的人身上,并且无时无刻不准备从任何一个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抓到赔偿,因为那股怒气一直在他的心里汹涌,在他的嘴里眼里焚烧。谁撞在他的怒火头上谁就会遭殃。

德纳第也有他的长处,例如很谨慎,眼光犀利,根据情况多说话或不说话,并且总是高度保持警惕。他有海员对着望远镜眨眼的那种味道。德纳第是个政客。

初次走进客店的人见到德纳第大娘总说:“这一定是这家人的主人了。”没那回事。她连主妇也不是。主人和主妇,全是她丈夫。她执行,他命令。他有一种连续不断的无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纵指使。他说一个字就已发生威力,有时甚至只须用个眼色,那头大象便唯命是从了。德纳第在他婆娘心中是个独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标准,她从来不会为一件小事而和“德纳第先生”发生争执,甚至连那样的假设也不存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从不当着众人使她丈夫丢面子。她从不犯妇女常犯的那种“露家丑”的错误,也就是用议会的用语来说,所谓揭王冠的那种错误。虽然他们和睦相处的后果只不过是为非作歹,可是德纳第大娘对她丈夫的恭顺却带有虔诚敬仰的味儿。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会在一个赢弱专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动,就从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间的一种奇观:是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恶现象在永恒之美的深度中也还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些使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们夫妇间产生了那种绝对的主奴关系。某些时候,她把他看作一盏明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妇人是丑恶的创造物,她只爱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况且她的母爱还只局限在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从不涉及男孩,我们以后还会谈到这种情形。至于他,那汉子,只有一种愿望:发财。

他在这方面一无所成。蛟龙不得云雨。德纳第在孟费郿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如果囊空确能如洗的话,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比利牛斯,他也许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但是命运既已把那个客店老板安顿在那里,他就只有住在那里嚼草根。

这里所说的“客店老板”,当然是就狭义而言,并不遍指那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纳第负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紧急债务,使他日夜难安。

无论对德纳第命运是怎样一贯地不公平,他本却极为清醒,能以最透彻的目光和最现代化的观点,去理解那个野蛮人中称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为交易的问题:待客问题。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违禁猎人,他的枪法也受到了人们的称羡。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尤其危险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板的理论,有时会象闪电般地从他的头脑里迸射出来。他常把职业方面的一些秘诀灌输到他女人的脑子里。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向她低声说:“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便是把肉渣、光、火、脏被单、女佣人、跳蚤、笑脸卖给任何一个客人;拉客,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压缩大钱包,恭恭敬敬地伺侯出门的一家人,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开着的窗、关着的窗、壁炉角落、围椅、圆凳、矮凳、鸭绒被、棉絮褥子、草褥都是定出价钱;应当知道镜子没有灯光照着容易坏,也该收取费用,应当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要来往的客人付尽一切,连他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得付钱!”这两个男女是一对一唱一随的尖刁鬼和女瘟神,是一对丑毛驴和劣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时,德纳第大娘,她却不去想那些还没有登门的债主,她对已往和未来都无忧无虑,只知道放开胸怀过着眼前的日子。

那两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赛特活在他俩中间,受着两方面的压力,就象一头小动物同时受到磨盘的挤压和铁钳的撕裂。那汉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风,珂赛特遍体鳞伤,那是从婆子那儿得来的,她赤脚过冬,那是从汉子那儿得来的。

珂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绝对得不到一点怜惜之心,却有个蛮不讲理的老板娘,有个毒如蛇蝎的老板。德纳第家的客店就好象是个蜘蛛网,珂赛特被缚在那上面发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实现了。她好比是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

那可怜的孩子,反应迟钝,一声也不吭。

那些刚离开上帝的灵魂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它们看见自己是那么幼弱,那么赤身露体时,它们会想到些什么呢?

三人要酒,马要水

新来了四个旅客。

珂赛特很发愁,因为,她虽然才只有八岁,但已受过那么多的苦,所以当她发愁时那副苦相已好象个老太婆了。

她有个黑眼眶,那是德纳第大娘一拳打出来的青痕,德纳第大娘还时常指着说:

“这丫头真难看,老瞎着一只眼。”

当时珂赛特想的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漆黑了,却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又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没有水了。

幸而德纳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稳了点。口渴的人当然不少,但是那种渴,在他们看来,用水解不如用酒解。大家都喝着酒,要是有个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会觉得他是个蛮子。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上一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大娘揭开了锅盖,又拿起一只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水从那龙头里流出来,注满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说,“水没了!”接着,她并未立即开口说什么。那孩子也屏住了气。

“就这样吧!”德纳第大娘一面望着那半满的杯子,一面说,“大概这样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可是在那一刻钟里,她觉得她的心就象一个皮球,在胸腔里直蹦直跳。

不时有一个酒客望着街上大声说:“简直黑得象个洞!”或是说:“只有猫儿才能在这种时刻不带灯笼上街!”珂赛特听了好不心惊肉颤。

忽然有一个要在那客店里过夜的货郎走进来,厉声说:

“你们没有给我的马喝水。”

“给过了,早给过了。”德纳第大娘说。

“我说您没有给过,大娘。”那小贩说。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呵,先生,确是给过了,”她说,“那匹马喝过了,在桶里喝的,喝了一满桶,是我送去给它喝的,我还和它说了许多话。”那不是真话,珂赛特在说谎。

“这小妞还只有一个拳头大就已经会撒弥天大谎了,”那小贩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没有喝。它没有喝,吐气的样子都不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珂赛特继续强辩,她急了,嗓子僵子,语不成声,别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而且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小贩动了气,“没有的事,快拿水给我的马喝,不要啰嗦!”

珂赛特又钻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确,这话有理,”德纳第大娘说,“要是那牲口没有喝水,当然就得喝。”

“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

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了桌子的那一头,几乎到酒客们的脚底下。

“你出不出来?”德纳第大娘吼着说。

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出来。德纳第大娘接着说:

“你这没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喂马。”

“可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德纳第大娘敞开大门说:

“没有水?去取来!”

珂赛特低下了头,走到壁炉角上取了一只空桶。

那桶比她人大,那孩子如果坐在里面,决不会嫌小。

德纳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炉边,拿起一只木勺,尝那锅里的汤,一面叽里咕噜地说道:

“泉边就有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葱还好一些。”

随后她翻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

“来,癞蛤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带一个大面包来。钱在这儿,一枚值十五个苏的钱。”

珂赛特的围裙侧面有个小口袋,她一声不响,接了钱,塞在口袋里。

她提着桶,对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站着不动。好象她是在指望有谁能来搭救她。

“还不走!”德纳第大娘一声暴吼。

珂赛特走了。大门也关了。

四娃娃登场

我们记得,那一排敞篷商店,是从礼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门前的。由于有钱的人呆会儿就要路过那一带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蜡烛,烛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有个孟费郿小学的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同时,天上却一颗星都看不见。

最后的一个摊子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是个玩具铺,摆满了晶莹耀眼的金银首饰、玻璃器皿、白铁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一块洁白的大手巾前摆放着一个大娃娃,二尺来高,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有着真头发、珐琅眼睛。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过路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但是在孟费郿就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或是说有那种挥霍的习惯,肯买来送给孩子。爱潘妮和阿兹玛在那里瞻仰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实实在在,只敢偷偷望一两眼。

尽管她是那样忧郁,那样颓丧,珂赛特拿着水桶出门时,却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说法。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儿呆住了。她还不曾走到近处去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那整个商店就象是座宫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种幻象。那可怜的小姑娘,一直深深沉陷在那种悲惨冷酷的贫寒生活里,现在她见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齐变成欢乐、光辉、荣华、幸福出现了。珂赛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摸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间的深渊。她向她自己说,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得到这么一样“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光滑的头发,她心里在想:“这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呵!”她的眼睛离不开那家五光十色的店铺。她越看越眼花。她以为看见了天堂。在那大娃娃后面,还有许多小娃娃,她想那一定是一些仙童仙女了。她觉得在那摊子里面走来走去的那个商人有点象永生之父。在那种仰慕当中,她忘了一切,连别人叫她做的事也忘了。猛然一下,德纳第大娘的粗暴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怎么,蠢货,你还没走!等着吧!等我来同你算帐!我要问一声,她在那里干什么!小怪物,走!”

德纳第大娘向街上望了一眼,就望到了珂赛特正在出神。珂赛特赶紧提着水桶,放开脚步溜走了。

五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德纳第客店既然处在那村里的礼拜堂附近,珂赛特就得往谢尔方向那片树林中的泉边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贩陈列的物品了。只要她还走在面包师巷和礼拜堂左近一带地方,总还有店铺里的烛光替她照路,可是终于最后一个摊子的最后一点微光也消逝了。那可怜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还得走向黑暗的更深处。她正向着黑暗更深处走去。只是,因为她的心情已经有些紧张,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摇着那水桶的提梁。那样她就有一种声音来和她作伴。

她刚走上百来步,又停了下来,搔着自己的头。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德纳第大娘,那样一个青面獠牙、眼里怒火直冒的德纳第大娘。孩子眼泪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怎么办?会有什么下场?往哪里走?在她前面有德纳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后面有黑夜里在林中晃动的鬼怪。结果她在德纳第大娘的面前退缩了。她再次走上往泉边去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出村子,跑进了林子,什么也不再望,什么也不再听,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赶路,一面想哭出来。

在夜间,森林的簌簌声把她整个包围起来了。也不再想,也不再看。无边的黑夜竟敌视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个的黑暗天地,一方面却只是一粒原子。

从林边走到泉边,只须七八分钟。珂赛特认识那条路,因为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多少有些残存的本能在引导着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左望,也不向右望,惟恐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她便那样到了泉边。

那是从粘土里流出后汇聚而成的一个狭窄的天然水潭,二尺来深,周围生着青苔和一种有焦黄斑痕、名为“享利四世的细布皱领”的草本植物,还铺了几块大石头。水从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条溪流。

珂赛特不想歇下来喘气。当时四周漆黑,但是她经常来这泉边。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异常慌张,以致力气顿时增加三倍。当她那样俯身取水时,她没有注意围裙袋里的东西落在潭里了。那枚值十五个苏的钱落下去了。珂赛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桶水,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一桶水。

在这以后,她才觉得浑身疲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很想立刻回去,但是她在灌那桶水时力气已经用尽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让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儿动不了。她闭上眼睛,随后又睁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又非那样做不可。

桶里的水,在她旁边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好象是些白火舌。天空中乌云滚滚,有如煤烟,罩在她头上。黑夜那副悲惨面孔好象对着那孩子在眈眈垂视。

木星正卧在天边深处。

那孩子不认识那颗巨星,她神色仓皇注视着它,感到害怕。那颗行星当时离地平线确实很近,透过一层浓雾,映出一种眩目的红光。浓雾呈惨黯的紫色,扩大了那个星的形象,好象是个闪光的伤口。

一阵冷风从原野上吹来。树林里一片漆黑,绝无树叶触擦的声音,也绝无夏夜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高大的枝桠狰狞张舞。枯萎丛杂中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簌簌作声。长高的野草在寒风中象鳗鲡似的蠕蠕游动。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长臂张爪攫人。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急走,仿佛大祸将至在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全是凄凉寥廓的旷地。

黑暗令人见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进入无光处都会感到心慌。眼睛见到黑暗时心灵也就失去安宁。当月蚀时,夜里在乌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顽强的人也会感到不安。黑暗和树林是两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们的幻想常觉得在阴暗的深处有现实的东西。有种无可捉摸的事物会在你眼前几步之外显得清晰逼真。我们时常见到一种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缥缈如卧花之梦的景象,在空间或我们自己的脑海中浮动。天边常会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形象。我们常会嗅到黑暗里太空的气息。我们会感到恐惧并想朝自己的后面看。黑夜的空旷,凶恶的物形,悄立无声走近去看时却又化为乌有的侧影,错杂散乱的黑影,摇曳的树丛,色如死灰的污池,鬼域似的阴惨,坟墓般的寂静,可能有的幽灵,神秘的树枝垂拂,古怪吓人的光秃树身,临风瑟缩的丛野草,对那一切人们是无法抗拒的。胆壮的人也会战栗,也会有祸在眉睫之感。人们会惴惴不安,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黑暗的那种侵袭会使他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畏惧。

森林就是鬼宫,在它那幽寂阴森的穹窿下,一只小鸟的振翅声也会使人毛骨悚然。

珂赛特并不了解她所感受的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种无边的黑暗所控制。她当时感受的不止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可怕的东西。她打着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头,没有言语能表达那种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睁着一双眼睛。她仿佛觉得明天晚上的此时此刻,她还必须再来此地。

于是,由于一种本能,为了摆脱那种她所不了解而又使她害怕的处境,她高声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数完之后,重又开始。她那样做,可使自己对四周的事物有种真实的感觉。她开始感到手冷,那是先头在取水时弄湿的。她站起来。她又恐惧起来了,那是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逃走,拔腿飞奔,穿过林子,穿过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她低头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带那桶水逃,德纳第大娘的威风太可怕了。她双手把住桶上的提梁,她用尽力气把那桶水提了起来。她那样大约走了十多步,但那桶水太满,太重,她只得把它又重放下。她喘了口气,再提起水桶往前走,这回走得比较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再走。她走时,俯着身子,低着头,象个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两条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铁提梁也把她那双湿手冻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来时,桶里的水总有些泼在她的光腿上。那些事是在树林深处,夜间,冬季,人的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并且发生在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身上。当时只有上帝见到了那种悲惨的经过。也许她的母亲也看见了,咳!

因为有些事是会使墓中的死者睁开眼的。

她带着痛苦的喘气声呻吟,一阵阵哭泣让她喉头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纳第大娘了,即使她离得很远。她常想象德纳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习惯。

就在那时,她忽然感到她那水桶一点也不重了。有一只手在她看来粗壮无比,抓住了那提梁,轻轻地就把那水桶提起来了。她抬头望。有个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着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个从她后面走来而她没有发现的汉子。那汉子一声不响,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的提梁。

人有本能适应各种不同的遭遇。那孩子并不害怕。

六也许能证明蒲辣秃柳儿的聪明

正是在一八二三年圣诞节那天下午,有一个人在巴黎医院路最僻静的一带徘徊了好一阵。那个人好象是在寻找一个住处,并且喜欢在圣马尔索郊区贫苦的边缘地带那些最朴素的房屋面前,停下来观望。

我们以后会知道,那人的确在那荒僻地区租到了一间屋子。从他的服装和神情看去,那人是极其穷苦而又极其整洁的,可以说是体现了人们称为高等乞丐的那一种人的外貌。那种稀有的混合形态能使有见识的人从心中产生一种双重的敬意,既敬其人之赤贫,又敬其人之端重。他戴一顶刷得极干净的旧圆帽,穿一身已经磨到经纬毕现的赭黄粗呢大衣(那种颜色在当时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一件带口袋的古式长背心,一条膝头上已变成灰色的黑裤,一双黑毛线袜和一双带铜扣襻的厚鞋。他很象一个侨居国外归国以后,在大户人家当私塾老师的人。他满头白发,额上有皱纹,嘴唇灰白,饱尝愁苦劳顿的脸色,看去好象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可是从他那缓慢而稳健的步伐,从他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饱满精神看去,我们又会觉得他还只是个五十不到的人。他额上的皱纹恰到好处,能使注意观察的人对他发生好感。他的嘴辱嘬起,有种奇特的线条,既严肃又谦卑。他的眼睛里显出一种忧郁恬静的神情。他左手提一个手结的毛巾小包袱,右手拿一根木棍,似乎象从什么树丛里砍来的。那根棍是仔细加工过的,样子并不太难看;棍上的节都巧加利用,上端装了个珊瑚色的蜜蜡圆头,那是根棍棒,也象根手杖。

那条路上的行人一向稀少,尤其是在冬季。那个人好象是要避开那些行人,而不是想接近他们,但也没有露出故意回避的样子。那时,国王路易十八几乎每天都要去舒瓦齐勒罗瓦。那是他爱去游览休憩的地方。差不多每天将近两点时,国王的车子和仪仗队就会在医院路飞驰而过。

对那一带的穷婆来说,那便是她的钟表了,她们常说:“两点了,他已经回宫了。”

有跑来看热闹的人,有挤在路边的人,因为国王经过,总是一件惊扰大家的事。国王在巴黎的街道上忽来忽往,总不免一度引起人心紧张。他那队伍,转瞬即逝,却倒也威风。肢体残废的国王偏有奔腾驰骤的嗜好,他走都走不动,却一定要跑,人彘也想学雷电的奔驰。他当时正经过该地,神气平静庄严,雪亮的马刀簇拥着他。他那辆高大的轿式马车,全身金漆,镶板上都画着大枝百合花,在路上滚得忒楞楞直响。人们想看一眼都几乎来不及。在右边角落里一个白缎子的软垫上面,有张坚定绯红的宽脸,额头上顶着一个刚刚扑过粉的御鸟式假发罩,一双骄横锐利的眼睛,一脸文雅的笑容,一身绅士装,外加两块金穗累累的阔肩章,还有金羊毛骑士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光荣骑士十字勋章、圣灵银牌、一个大肚子和一条宽的蓝佩带,那便是国王了。一出巴黎城,他便把他那顶白羽帽放在裹着英国绑腿的膝头上,进城时,他又把他那顶帽子戴在头上,不大理人。他冷眼望着人民,人民也还以冷眼。他初次在圣马尔索出现时所得到的唯一胜利,便是那郊区的一个居民对他伙伴说的这样一句话:“这胖子便是老总了。”

国王准时走过,对医院路而言这是件天天发生的大事。

那个穿黄大衣的步行者显然不是那一区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巴黎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一情况。当国王的车子在一中队穿银绦制服的侍卫骑兵的护卫下,从妇女救济院转进医院路时,他见了有些诧异,而且几乎是吃了一惊。当时那巷子里只有他一人,他连忙避开,立在一堵围墙的墙角后面,但已被哈福雷公爵先生看见了。哈福雷公爵先生是那天值勤的卫队长,他和国王面对面坐在车子里。他向国王说:“那个人的嘴脸相当难看。”在国王走过的路线上沿途巡逻的一些警察也注意到他,有个警察奉命去跟踪他。但是那人已隐到僻静的小街曲巷里去了,后来天色渐黑,警察便没能跟上他。这一经过曾经列在国务大臣兼警署署长昂格勒斯伯爵当天的报告里。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逃脱了警察的追踪以后便加快脚步,但仍随时往后张望,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他。四点一刻,就是说天已黑了的时候,他走过圣马尔丹门的剧院门口,那天正好上演《两个苦役犯》。贴在剧院门口回光灯下的那张海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当时虽走得很快,但仍停下来看了一遍。一会儿过后,他便到了小板巷,走过锡盘公寓里的拉尼车行办事处。车子四点半开出。马全套好了,旅客们听到车夫的叫唤,都连忙爬上那辆阳雀车(108)的铁梯。

那个人问道:

“还有位子没有?”

“只有一个了,在我旁边,车头上。”那车夫说。

“我要。”

“请上来。”

可是,起程之前,车夫对旅客望了一眼,看见他的衣服那样寒酸,包袱又那么小,便要他先付钱。

“您一直去拉尼吗?”车夫问。

“是的。”那人说。

旅客付了直到拉尼的车费。

车子走动了。走出便门以后,车夫想和他攀谈,但是旅客老是只回答一两个字。于是车夫决计一心吹口哨,要不就骂他的牲口。车夫裹上他的斗篷。天冷起来了。那人却好象不觉得。大家便那样走过了古尔内和马恩河畔讷伊。

将近六点时,车子到了谢尔。走到设在王家修道院老屋里那家客马店门前时,车夫便停了车,让马休息。

“我在此地下去。”那人说。他拿起他的包袱和棍子,跳下车。

过一会儿,他便不见了。

他没有走进那客马店。

几分钟过后,车子继续向拉尼前进,又在谢尔的大街上遇见了他。

车夫转回头向那些坐在里面的客人说:

“那个人不是本地的,因为我不认识他。看他那样子,不见得有钱,可是花起钱来,却又不在乎,他付车费,付到拉尼,但只坐到谢尔。天都黑了,所有的人家都关了门,他却不进那客店,一下子人也不见了。难道他钻到土里去了?”

那个人没有钻到土里去,他还在谢尔的大街上,三步当两步摸黑往前走。接着还没有走到礼拜堂,他便向左转进了去孟费郿的那条乡村公路,就象一个曾到过而且也熟悉这地方的人一样。他沿着那条路快步往前走。从加尼去拉尼的那条栽了树的老路是和他走的那条路交叉的,他走到岔路口,听见前面有人来了。他连忙躲在沟里,等那些人走过。那种小心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当时是在十二月的夜晚,天非常黑。天上只隐隐露出两三点星光。

山坡正是在那地点开始的。那人并不回到去孟费郿的那条路上,他向右转,穿过田野,大步走向那树林。

走进树林后他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察看每一棵树,一步一步往前走,好象是在边走边找一条只有他知道的秘径。有那么一会儿,他好象迷失了方向,停了下来,踌躇不决。随后又摸一段,走一段,最后,他走到了一处树木稀疏、有一大堆灰白大石头的地方。他兴奋地走向那些石头,在黑夜的迷雾中,一一仔细察看,好象进行检阅似的。有株生满了树瘤的大树长在和那堆石头相距几步的地方。他走到那棵树下面,用手摸那树干的皮,好象他要认出并数清那些树瘤的数目。

他摸的那棵树是栗树,在那栗树对面,有棵害脱皮病的栗树,那上面钉了一块保护树皮的锌皮。他又踮起脚尖去摸那块锌皮。之后,他在那棵大树和那堆石头之间的地上踏了一阵,仿佛要知道那地方新近是否有人来动过土。

踏过以后,他再辨明方向,重新穿过树林。

刚才遇见珂赛特的就是那个人。

他正从一片矮树林中间向孟费郿走来时,望见一个小黑影在一面走一面呻吟,把一件重东西卸在地上,随后又拿起再走。他赶上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提着大水桶的小孩。于是他走到那孩子身边,一声不响,抓起了那水桶的提梁。

七黑暗里珂赛特和陌生人同行

我们说过,珂赛特不害怕。

那个人和她谈话。他说话的声音是庄重的,差不多算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你提的这东西对你来说太重了。”

珂赛特抬起头,回答说:

“是呀,先生。”

“给我,”那人接着说,“我来替你拿。”

珂赛特丢了那水桶。那人便陪着她一道走。

“确实很重。”他咬紧了牙说。

随后,他又说:

“孩子,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是从远地方这样走来的吗?”

“从树林里泉水边来的。”

“你要去的地方还远吗?”

“从此地去,总得足足一刻钟。”那人停了一会不曾开口,随后又突然问道:

“难道你没有妈妈吗?”

“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又补充一句:

“我想我没有妈。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静了一阵,她又说:

“我想我从来不曾有过妈。”

那人停下来,放下水桶,弯着腰,把他的两只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来自天空的一点暗淡的微光,隐隐照出了珂赛特的瘦削的面貌。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

“珂赛特。”

那人好象触了电似的。他又仔细看了一阵,之后,他从珂赛特的肩上缩回了他的手,提起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阵,他问道:

“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孟费郿,您知道那地方吗?”

“我们现在是去那地方吗?”

“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下,随后又问道:

“是谁要你这时到树林里来提水的?”

“是德纳第太太。”

那人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镇静,可是他的声音抖得出奇,他说:

“她是干什么的,你那德纳第太太?”

“她是我的东家,”那孩子说,“她是开客店的。”“客店吗?”那人说,“好的,我今晚就在那里过夜。你领我去。”“我们正是去那里。”孩子说。那人走得很快。珂赛特也不难跟上他。她已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时抬起眼睛望着那个人,显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宁静和依赖的神情。从来不曾有人教他敬仰上帝和祈祷。可是她感到她心里有样东西,好象是飞向天空的希望和欢乐。

这样过了几分钟,那人又说:

“难道德纳第太太家里没有女佣人吗?”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吗?”

谈话又停顿了。珂赛特提高了嗓子说:

“应当说,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潘妮和兹玛。”

孩子在回答中就那样简化了德纳第大娘心爱的那两个浪漫的名字。

“潘妮和兹玛是什么?”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就是说,她的女儿。”

“她们两个又干些什么事呢?”

“噢!”那孩子说,“她们有挺漂亮的娃娃,有各式各样装了金的东西,花样多极了。她们做游戏,她们玩。”

“整天玩吗?”

“你呢?”

“我,我做事。”

“整天做事吗?”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滴眼泪几乎掉下来,不过在黑暗中没人看见,她低声回答:

她静了一阵,又接着说:“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人家准许的话我也玩。”

“你怎样玩呢?”

“有什么玩什么。只要别人不来管我。但是我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潘妮和兹玛都不许我玩她们的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这么长。”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来比。

“那种刀切不动吧?”

“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脑袋。”他们已到了村子里,珂赛特领着陌生人在街上走。他们走过面包铺,可是珂赛特没有想到她应当买个面包带回去。那人没有再问她什么话,只是面带愁容,一声也不吭。他们走过了礼拜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面,便问珂赛特说:

“今天这儿赶集吗?”

“不是的,先生,是过圣诞节。”

他们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他的胳膊。“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们马上到家了。”

“到家又怎么样呢?”

“您现在让我来提水桶吧。”

“为什么?”

“因为,要是太太看见别人替我提水,她会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交还给她。不久,他们已到了那客店的大门口。

八接待那个可能是有钱的穷人的麻烦

那个大娃娃还一直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那里,无法不斜眼睛再瞅它一下,瞅过后她才敲门。门开了。德纳第大娘端着一支蜡烛走出来。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有位先生来过夜。”德纳第大娘的怒容立即变成了笑脸,这是客店老板们特有的随机应变,她连忙睁眼去找那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说。

“是,太太。”那人一面举手到帽边,一面回答。

有钱的客人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大娘一眼望见他那手势和他的服装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新摆出她生气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说:

“进来吧,汉子。”

“汉子”进来了。德纳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别注意到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她对她那位一直陪着车夫们喝酒的丈夫点头,皱鼻,眨眼,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了食指,努了努嘴唇,这意思就是说:完全是个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说:

“喂!老头儿,对不起,我这儿已经没地方了。”

“请您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可以。我仍按一间屋付帐。”

“四十个苏。”

“四十个苏,可以。”

“好吧。”

“四十个苏!”一个赶车的对德纳第大娘细声说:“不是二十就够了吗?”

“对他是四十个苏,”德纳第大娘用原来的口吻回答说:“穷人来住,更不能少给呀!”

“这是真话,”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补上一句,“在家接待这种人,算是够倒霉的了。”这时,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随即又靠近一张桌子坐下来,珂赛特也赶忙摆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那个先头要水的商人亲自提了水桶去喂马。珂赛特色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活。

那人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已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那孩子。

珂赛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乐,也许会漂亮些。我们已经约略描绘过这个郁郁寡欢的小人儿的形象。珂赛特面黄体瘦,她已快满八岁,但看上去还觉得象是个六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了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线显示出长时期内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里的火正照着她,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显得她瘦到了令人心酸的程度。由于她经常冷得发抖,她已有了紧紧靠拢两个膝头的习惯。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见到会使人感到可怜,冬季使人感到难过。她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窟窿的布衣,绝无一寸毛织之物。到处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青块和黑块。两条光腿,又红又细。锁骨的窝使人见了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她的态度,她的神情,说话的声音,说话的迟钝,看人的神气,见了人不说话,一举一动,都只表现和透露了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已经变成她的常态,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别的变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着惊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的藏匿之处。

珂赛特的恐惧心情竟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她回到家里,浑身湿透,却不敢到火旁去烤干衣服,而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去干她的活。这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常是那样愁闷,有时还那样凄楚,以致某些时刻,她看起来好象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是一个妖怪。我们已经说过,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回事,她也从不曾踏进礼拜堂的大门。“我还有那种空闲吗?”德纳第大娘常这么说。那个穿黄大衣的人一直望着珂赛特,眼睛不曾离开过她。德纳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面包呢?”

珂赛特每次听到德纳第大娘提高了嗓子,总是赶忙从那桌子下面钻出来,现在她也依旧赶忙钻了出来。

她早已把那面包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只得采用那些经常在惊恐中度日的孩子的应付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店已经关了门。”

“你应当敲门呀。”

“我敲过了,太太。”

“敲后怎么样呢?”

“他不开。”

“是真是假,我明天会知道的,”德纳第大娘说,“要是你说谎,看我不抽到你乱蹦乱跳。等着,先把那十五个苏还来。”珂赛特把她的手里插到围裙袋里,脸色变得铁青。那个值十五个苏的钱已经不在了。

“怎么回事!”德纳第大娘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珂赛特把那口袋翻过来看,什么也没有。那钱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怜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吓呆了。

“那十五个苏你丢了吗?”德纳第大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的钱?”

同时她伸手去取挂在壁炉边的那条皮鞭。

这一吓人的动作使珂赛特叫喊得很响:

“饶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纳第大娘已经取下了那条皮鞭。这时,那个穿黄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了一下,别人都没有看见他这一动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纸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珂赛特,心惊肉跳,蜷缩在壁炉角落里,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德纳第大娘举起了胳膊。

“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见有个东西从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也许就是那钱了。”

同时他弯下腰,好象在地上找了一阵。

“没错,在这儿了。”他立起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大娘。

“对,就是它。”她说。

不是它,因为那是一枚值二十个苏的钱,不过德纳第大娘却因此占了便宜。她把那钱塞进衣袋,横着眼对孩子说:“下次可不准你再这样,绝对不可以!”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纳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开始表现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神情,那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但已有一种惊惶不定的依恋心情在里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饭?”德纳第大娘问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仿佛正在细心思索问题。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定是个穷光蛋。这种货色哪会有钱吃晚饭?我的房钱也许他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那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农村气,极惹人爱,一个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竭色麻花髻,一个背上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都活泼、整洁、丰腴、红润、强健、悦目。她们都穿得暖,由于她们的母亲手艺精巧,衣料虽厚,却绝不影响她们服装的秀气,既御冬寒,又含春意。两个小姑娘都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家的气派。她们的装饰、嬉笑、吵闹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时,德纳第大娘用一种极慈爱的责备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你们这两个家伙!”接着,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膝间,替她们理好头发,结好丝带,才放她们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独有的那种轻柔的动作,把她们摇了一阵,口里喊道:“去你们的,丑八怪!”

她们走去坐在火旁边。她们有个娃娃,她们把它放在膝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惨兮兮地望着她们玩。

爱潘妮和阿兹玛看都不看珂赛特。在她们看来,那好象只是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都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整个人类社会了,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鄙视。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颜色也褪尽了,可是在珂赛特的眼里,却并不因此而显得不可爱,珂赛特出世以来从不曾有过一个娃娃,照每个孩子都懂得的说法,那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大娘原在那厅堂里走来走去,忽然她发现珂赛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没有专心做活,却在留意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声吼着说,“你是这样做活的!我去拿鞭子来教你怎么做,让我来。”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望着德纳第大娘。“大嫂,”他带着笑容,不大敢开口似的说,“算了!您让她玩吧!”

这种愿望,要是出自一个晚餐时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而没有“穷光蛋”模样的客人的口,也许尚有商量的余地,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种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种希望,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竟敢表示一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大娘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气冲冲地说:“她既要吃饭,就得干活。我不能白白养着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活?”那外来人接着说,说话声调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装和脚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种异常奇特的对比。

德纳第大娘特别赏脸,回答他说:

“她在打毛袜,这没错吧。我两个小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等于没有,马上就要赤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四天,这个懒丫头。”

“这双袜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钱呢?”

德纳第大娘对他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五个法郎(109)行吗?”那人接着说。“老天!”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呵呵大笑说,“五个法郎!真是好价钱!五块钱!”

德纳第认为应当发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兴,这双袜子我们就折成五个法郎让给您。我们对客人总是尽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钱。”德纳第大娘直戴了当地说。

“我买这双袜子,”那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法郎的钱,放在桌子说,“我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现在你的活儿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车夫见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钱大受感动,他丢下酒杯走来看。“这钱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细看一面喊,“一个真正的后轮(110)!一点不假!”

德纳第大娘走过来,一声不响,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德纳第大娘无话可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恨容。珂赛特仍旧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你的!”德纳第大娘猛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在谢德纳第大娘的同时,整个小心眼儿却在谢那陌生人。德纳第重新开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无限庄严地说,“是穿着这种大衣的。”

珂赛特已经放下了她的毛线活,但是没有从她那地方钻出来。珂赛特已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她背后的一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一点没有注意到当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她们捉住了那只猫。她们把娃娃丢在地上,爱潘妮,大姐,拿了许许多多红蓝破布去包缠那只猫,不管它叫也不管它辗转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艰苦的工作,一面用孩子们那种娇柔可爱的妙语——就象彩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对她的小妹说:

“你瞧,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它会叫,它是热的。你瞧,妹妹,我们拿它来玩。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而你就看着它。慢慢地你看见它的胡子,这会吓你一跳。接着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天主!’我就对你说:‘是呀,太太,我的小姑娘是这个样的。现在的小姑娘都是这个样的。’”

阿兹玛听着爱潘妮说,感到津津有味。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天花板也被震动了。德纳第从旁助兴,陪着他们一同唱。

雀鸟营巢,不择泥草,孩子们做玩偶,也可以用任何东西。和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小猫的同时,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刀。包好以后,她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入睡。

娃娃是女孩童年时代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顾,穿衣,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教导,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了。在一味幻想,一味闲谈,一味缝小衣裳和小襁褓、小裙袍和小短衫的岁月中女孩长大成小姑娘,小姑娘长大成大姑娘,大姑娘又成了妇女。第一个孩子接替着最末一个娃娃。

一个没有娃娃的女孩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几乎是同样痛苦的,而且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此珂赛特把她那把刀当成自己的娃娃。

至于德纳第大娘,她朝着那“黄人”走来,她心里想:“我的丈夫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拉菲特先生。阔佬们常爱开玩笑。”她走近前来,用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说。

那人听到“先生”两字,便转过身来。德纳第大娘在这以前对他还只称“汉子”或“老头儿。”

“您想想吧,先生,”她装出一副比她原先那种凶横模样更使人受不了的巴结样子往下说,“我很愿意让那孩子玩,我并不反对,而且偶然玩一次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您为人慷慨。您想,她什么也没有。她就得干活。”

“她难道不是您的吗,那孩子?”那人问。

“呵,我的天主,不是我的,先生!那是个穷苦人家的娃娃,我们为做好事随便收来的。是个蠢孩子。她的脑袋里一定有水。她的脑袋那么大,您看得出来。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帮助她,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写过信,寄到她家乡去,没有用,六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回信来。我想她妈一定死了。”“啊!”那人说,他又回到他的梦境中去了。

“她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大娘又补上一句,“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珂赛特,好象受到一种本能的暗示,知道别人正在谈论她的事,她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德纳第大娘。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偶然也听到了几个字。

那时,所有的酒客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都反复唱着猥亵的歌曲,兴致越来越高。他们唱的是一道趣味高级、有圣母圣子耶酥名字在内的风流曲调。德纳第大娘也混到他们中间狂笑去了。珂赛特呆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着火,眼珠反映着火光,她又把她先头做好的那个小包抱在怀里,左右摇摆,并且一面摇,一面低声唱道:“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通过女主人的再三劝说,那个黄人,“那个百万富翁”,终于同意吃一顿晚饭。

“先生想吃点什么?”

“面包和干酪。”那人说。

“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大娘心里想。

那些醉汉一直在唱他们的歌,珂赛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唱着她的歌。

珂赛特忽然不唱。她刚才回转头,一下发现了小德纳第的那个娃娃,先头她们在玩猫时,把它抛弃在那切菜桌子旁边了。于是她放下那把布包的小刀,她对那把小刀本来就不大满意,接着她慢慢移动眼珠,把那厅堂四周望了一遍。德纳第大娘正在和她的丈夫谈话,数着零钱,潘妮和兹玛在玩猫,客人们也都在吃,喝,歌唱,谁也没有注意她。她的机会难得。她用膝头和手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再张望一遍,知道没有人监视她。便连忙溜到那娃娃旁边,一手抓了过来。一会儿过后,她又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坐着不动,只不过转了方向,好让她怀里的那个娃娃隐在阴影中。抚弄娃娃的幸福对她来说,确是绝无仅有的,所以一时竟感到极强烈的陶醉。

除了那个慢慢吃着素饭的客人以外,谁也没有看见她。那种欢乐延续了将近一刻钟。

但是,尽管珂赛特十分注意,她却没有发现那娃娃有只脚“现了形”,壁炉里的火光早已把它照得雪亮了。那只突出在黑暗外面显得耀眼的粉红脚,突然引起了阿兹玛的注意,她向爱潘妮说:“你瞧!姐!”

那两个小姑娘呆住了,为之惊骇。珂赛特竟敢动那娃娃!爱潘妮立起来,仍旧抱着猫,走到她母亲身旁去扯她的裙子。“不要吵!”她母亲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妈,”那孩子说,“你看嘛!”

同时她用手指着珂赛特。

珂赛特完全沉浸在那种占有所引起的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德纳第大娘脸上表现出来的,是那种明知无事却又大惊小怪、使妇女立即变为恶魔的特别表情。

这一次,她那受过创伤的自尊心使她更加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了。珂赛特行为失检,珂赛亵渎了“小姐们”的娃娃。俄罗斯女皇看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大蓝佩带,也不见得会有另外一副面孔。

她猛吼一声,声音完全被愤怒梗塞住了:

“珂赛特!”

珂赛特吓了一跳,以为地塌下去了。她转回头。

“珂赛特!”德纳第大娘又叫了一声。

珂赛特把那娃娃轻轻放在地上,神情虔敬而沮丧。她的眼睛仍旧望着它,她叉起双手,并且,对那样年纪的孩子来说也真使人寒心,她还叉着双手的手指拗来拗去,这之后,她哭起来了,她在那整天里受到的折磨,如树林里跑进跑出,水桶的重压,丢了的钱,打到身边的皮鞭,甚至从德纳第大娘口中听到了那些伤心话,这些都不曾使她哭出来,现在她却伤心地痛哭起来了。

这时,那陌生客人立起来了。

“什么事?”他问德纳第大娘。

“您瞧不见吗?”德纳第大娘指着那躺在珂赛特脚旁的罪证说。“那又怎么样呢?”那人又问。

“这贱丫头,”德纳第大娘回答说,“好大胆,她动了孩子们的娃娃!”

“为了这一点事就要大叫大嚷!”那个人说,“她玩了那娃娃又怎么样呢?”

“她用她那脏手臭手碰了它!”德纳第大娘紧接着说。这时,珂赛特哭得更悲伤了。

“不许哭!”德纳第大娘大吼一声。

那人直冲到临街的大门边,开了门,出去了。

他刚出去,德纳第大娘趁他不在,对准桌子底下狠狠地给了珂赛特一脚尖,踢得那孩子连声惨叫。

大门又开了,那人也回来了,双手捧着我们先头谈过的、全村小把戏都瞻仰了整天的那个仙女似的娃娃,把它立在珂赛特的面前,说:

“你的,这给你。”

那人来到店里已一个多钟头了,当他独坐深思时,他也许从那餐厅的玻璃里,早已模糊望见窗外的那家灯烛辉煌的玩具店。珂赛特抬起眼睛,看见那人带来的那个娃娃,就好象看见他捧着太阳向她走来似的,她听见了那从来不曾听见过的话:“这给你。”她望望他,又望望那娃娃,她随即慢慢往后退,紧紧缩到桌子底下墙角里躲起来。

她不再哭,也不再叫,仿佛也不敢再呼吸。

德纳第大娘、爱潘妮、阿兹玛都象木头人一般呆住了。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店内寂静无声。

德纳第大娘一点也不动,一声也不响,心里又开始猜想起来:“这个老头儿究竟是个什么人?是个穷人还是个百万富翁?也许两样都是,就是说,是个贼。”

她丈夫德纳第的脸上起了一种富有表现力的皱纹,那种皱纹,每当主宰一个人的那种本能凭它全部的粗暴表现出来时,就会显示在那个人的面孔上。那客店老板反反复复仔细地端详那玩偶和那客人,他仿佛是在嗅那人,嗅到了一袋银子似的。那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他走近他女人的身边,低声对她说:

“那玩意儿至少值三十法郎。傻事干不得。快低声下气好好伺侯他。”

鄙俗的性格和天真的性格有一共同点,两者都没有过渡阶段。“怎么哪,珂赛特!你怎么还不来拿你的娃娃?”德纳第大娘说,她极力想让说话的声音显得柔和,其实那声音里充满了泼辣妇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珂赛特半信半疑,从她那洞里钻了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老板也带着一种不胜怜爱的神气跟着说,“这位先生给你一个娃娃。快来拿。它是你的。”珂赛特怀着恐惧的心情望着那美妙的玩偶。她脸上还满是眼泪,但是她的眼睛,犹如拂晓的天空,已开始显出欢乐奇异的曙光。她当时的感受仿佛是突然听见有人告诉她:“小宝贝,你是法兰西的王后。”

她仿佛觉得,万一她碰一下那娃娃,那就会打雷。

那种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因为她认为德纳第大娘会骂她,并且会打她。

可是诱感力占了上风。她终于走了过来,侧转头,战战兢兢地向着德纳第大娘细声说:

“我可以拿吗,太太?”

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种又伤心、又害怕、又快乐的神情。“当然可以,”德纳第大娘说,“那是你的。这位先生已经把它送给你了。”“真的吗,先生?”珂赛特又问,“是真的吗?是给我的吗,这娃娃?”

那个外来的客人好象忍着满眶的眼泪,他仿佛已被感动到一张嘴便不会不哭的程度。他对珂赛特点了点头,拿着那“娃娃”的手送到她的小手里。

珂赛特连忙把手缩回去,好象那“娃娃”的手烫了她似的,她望着地上不动。我们得补充一句,那时她还把舌头伸得老长。她突然扭转身子,心花怒放地抱着那娃娃。

“我叫它做卡特琳。”她说。

珂赛特的破布衣和那玩偶的丝带以及鲜艳的粉红罗衫互相接触,互相偎傍,那的确是一种奇观。

“太太,”她又说,“我可以把它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大娘回答。

现在轮到爱潘妮和阿兹玛望着珂赛特眼红了。

珂赛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对着它坐在地上,一点也不动,也不说话,只一心赞叹瞻仰。

“你玩嘛,珂赛特。”那陌生人说。

“呵!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

这个素不相识、好象是上苍派来看珂赛特的外来人,这时已是德纳第大娘在世上最恨的人了。可是总得控制自己。尽管她已养成习惯来模仿她丈夫的一举一动,来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不过当时的那种激动却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了的。她赶忙叫她的两个女儿去睡,随即又请那黄人“允许”她把珂赛特也送去睡。“她今天已经很累了。”她还慈母般的加上那么一句。珂赛特双手抱着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纳第大娘不时走到厅的那一端她丈夫呆的地方,让“她的灵魂减轻负担”,她这样说。她和她丈夫交谈了几句,由于谈话的内容非常刻毒,因而她不敢大声说出。

“这老畜生!他肚里究竟怀着什么鬼胎?跑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要那小怪物玩!给她娃娃!把一个四十法郎的娃娃送给一个我情愿卖四十个苏的小母狗!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象对待贝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了!这合情合理吗?难道他疯了,那老妖精?”

“为什么吗?很简单,”德纳第回答说,“只要他高兴!你呢,你高兴要那孩子干活,他呢,他高兴要她玩。他有那种权利。一个客人,只要他付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假使那老头儿是个慈善家,那和你有什么相干?假使他是个傻瓜,那也不关你的事。他有钱,你何必多管闲事?”

家主公的吩咐,客店老板的推论,两者都不容反驳。

那人一手托腮,弯着胳膊,靠在桌上,恢复了那种想心事的姿态。所有看他的客人,商贩们和车夫们,都彼此分散开,也不再歌唱了。大家都怀着敬畏的心情从远处望着他。这个怪人,衣服穿得这么破旧,从衣袋里摸出“后轮”来却又这么随便,拿着又高又大的娃娃随意送给一个穿木鞋的邋遢小姑娘,这一定是个值得钦佩、不能乱惹的人了。

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夜半弥撒已经结束夜宴也已散了,酒客们都走了,店门也关了,厅里冷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那外来人却一直坐在原处,姿势都没有改,只有时替换一下那只托腮的手。如是而已。自从珂赛特走后,他一句话都没说。

惟有德纳第夫妇俩,由于礼貌和好奇,还都留在厅里。“他打算就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大娘咬着牙说。夜里两点钟敲过了,她支持不住,便对丈夫说:“我要去睡了。随你拿他怎么办。”她丈夫坐在厅角上的一张桌子边,燃起一支烛,开始读《法兰西邮报》。

这样又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客店大老板把那份《法兰西邮报》至少念了三遍,从那一期的年月日直到印刷厂的名称全念过了。那位陌生客人还是坐着不动。

德纳第扭动身体,咳嗽,吐痰,把椅子弄得嘎嘎响。那个人仍丝毫不动。“他睡着了吗?”德纳第心里想。他并没有睡,可是什么也不能惊醒他。最后,德纳第脱下他的软帽,轻轻走过去,壮起胆量说:“先生不想去安息吗?”

他觉得,如果说“不去睡觉”会有些唐突,也过于亲密。“安息”要来得文雅些,并且带有敬意。那两个字还一种微妙可喜的效果,可以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扩大张单上的数字。一间“睡觉”的屋值二十个苏,一间“安息”的屋子却值二十法郎。

“对!”那陌生客人说,“您说得有理。您的马棚在哪儿?”“先生,”德纳第笑了笑说,“我领先生去。”

他端了那支烛,那个人也拿起了他的包袱和棍子,德纳第把他领到第一层楼上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华丽得出奇,一色桃花心木家具,一张高架床,红布帷。

“这怎么说?”那客人问。

“这是我们自己结婚时的新房,”客店老板说,“我们现在住另外一间屋子,我的内人和我。一年里,我们在这屋子里住不上三四回。”

“我倒觉得马棚也一样。”那人直率地说。

德纳第只装做没有听见这句不大客气的话。

他把陈设在壁炉上的一对全新白蜡烛点起来。炉膛里也燃起了一炉好火。

壁炉上有个玻璃罩,罩里有一顶女人的银丝橙花帽。

“这又是什么?”那陌生人问。

“先生,”德纳第说,“这是我内人做新娘时戴的帽子。”客人望着那东西,样子仿佛是要说:“真想不到这怪物也当过处女!”

德纳第说的其实是假话。他当初把那所破房子租来开客店时,这间屋子便是这样布置好了的,他买了这些家具,也保存了这簇橙花,认为这东西可以替“他的内人”增添光彩,可以替他的家庭,正如英国人所说“光耀门楣。”

客人回转头,主人已不在了。德纳第悄悄地溜溜走了,不敢和他道晚安,他不愿以一种不恭敬的亲切态度,去对待他早已准备要在明天早晨放肆敲诈一番的人。

客店老板回到他的卧室。他的女人已睡在床上,但是还醒着。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他说:

“你知道我明天一定要把珂赛特撵出大门。”

德纳第冷冰冰地回答:

“你忙什么!”

他们没有再谈其他的话,几分钟过后,他们烛也灭了。而那客人,他已把他的棍子和包袱放在屋角里。主人出去以后,他便坐在一张围椅里,又想了一阵心事。随后,他脱掉鞋子,端起一支烛,吹灭另一支,推开门,走出屋子,四面张望,好象要找什么。他穿过一条过道,走到楼梯口。在那地方,他听见一声阵极其微弱而又甜蜜的声音,好象是一个孩子的鼾声。他顺着那声音走去,看见在楼梯下有一间三角形的小屋子,其实就是楼梯本身构成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楼梯底下的空处。那里满是旧筐筐、破瓶罐、灰尘和蜘蛛网,还有一张床,所谓床,只不过是一条露出了草的草褥和露出草褥的破被。绝没有垫单。并且是铺在方砖地上的。珂赛特正睡在那床上。

这人走近前去,望着她。

珂赛特睡得正酣。她是和衣睡的。冬天她不脱衣,这样可以少冷一点。

她抱着那个黑暗中睁圆着两只眼睛的娃娃。她不时深深叹口气,好象要醒似的,再把那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珂赛特的那个黑洞附近,有一扇门,门里是一间黑漆的大屋子。这外来人跨了进去。在屋子尽头,一扇玻璃门后露出一对白洁的小床。那是爱潘妮和阿兹玛的床。小床后面有个没有挂帐子的柳条摇篮,只露出一半,睡在摇篮里的便是那个哭了一整夜的小男孩了。外来人猜想这间屋子一定和德纳第夫妇的卧室相通,他正预备退出,忽然瞧见一个壁炉,那是客店中那种多少总有一点火、看去却又使人感到特别冷的大壁炉。而这一个之中却一点火也没有,就连灰也没有,可是放在那里面的东西却引起了外来人的注意。那是两只孩子们穿的小鞋,式样大小却不一样,那客人这才想起孩子们的那种起源邈不可考,但饶有风趣的习惯,每到圣诞节,他们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只鞋子放在壁炉里,好让他们的好仙女暗地里送些金碧辉煌的礼物给他们。爱潘妮和阿兹玛都注意到这件事,因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一只鞋放在这壁炉里了。

客人弯下腰去。

仙女,就是说,他们的妈,已经来光顾过了,他看见在每只鞋里都放了一个美丽的、全新的、明亮晃眼值十个苏的钱。客人立起来,正预备走,又看见另外一件东西,远远地在炉膛的那只最黑暗的角落里。他留意看去,才认出是一只木鞋,一只最最粗陋不堪、已经开裂满是尘土和干污泥的木鞋。这正是珂赛特的木鞋。珂赛特,尽管年年失望,却从不灰心,她仍充满那种令人感动的自信心,把她的这只木鞋也照样放在壁炉里。

一个从来就处处碰壁的孩子,居然还抱有希望,这种事确是感人至深的。

在那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那客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里摸了摸,弯下身去,在珂赛特的木鞋里放了一个金路易。

他随即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九德纳第动用手腕

第二天早晨,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钟头,德纳第老板已经到了酒店的矮厅里,点起了一支烛,捏着一管笔,在桌子上替那穿黄大衣的客人编造账单。

那妇人,立着,半弯着腰,望着他写。他们彼此都不吭声,一方面是深思熟虑,另一方面是一种虔敬心情,那是从人类的智慧中诞生光大的。在那所房子里,只听见一种声音,就是百灵鸟扫楼梯的声音。

经过了足足一刻钟和几次涂改之后,德纳第编出了这样一张杰作:

一号房间贵客账单

晚餐3法郎

房间10法郎

蜡烛5法郎

火炉4法郎

饭菜1法郎

共计23法郎

饭菜写成了“饭”。

“二十三法郎!”那妇人喊了出来,在她那兴奋的口吻中夹杂着怀疑的语气。

德纳第,与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并不感到满意。他说了一声:“呸!”

那正是凯塞尔来(111)在维也纳会议上开列法国赔款清单时的口气。

“你开得对,德纳第先生,他的确应该付出这么多,”那妇人叽叽咕咕地说,心里正想着昨晚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珂赛特的那个娃娃,“这是公道的,但是数目太大了。他不见得愿付。”德纳第冷笑了一下,说道:

“他会付的。”

那种冷笑正是说明自信心和家长派头的最高表现,说出的话就要做到。那妇人一点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开始动手整理桌子,丈夫在厅里来往纵横地走动。过了一阵,他又补上一句:“我还足足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呢,我!”

他走到壁炉角上,坐下来细细盘算,两只脚踏在热灰上。“当真是!”那妇人跟着又说,“我今天要把珂赛特撵出大门,你忘了吗?这妖精!她那娃娃,她使我伤心透了!我宁愿她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她在家里多留一天!”

德纳第点着他的烟斗,在连吸两口烟的空隙间回答说:“你把这帐单交给那个人。”

他跟着就走出去了。

他刚走出厅堂门,那客人就进来了。

德纳第立即转身跟在他的后面走来,走到那半开着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立着不动,只让他女人看得见他。

那个穿黄大衣的人,手里捏着他的棍子和包袱。

“这么早就起来了!”德纳第大娘说,“难道先生就要离开我们这里吗?”

她边这样说,边带着为难的样子,把那张账单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并用指甲掐着它,折了又折。她那张横蛮的脸上隐隐带有一种平日很少见的神情,一种胆怯和狐疑的神情。

拿这样一张账单去递给一显然是个地道的“穷鬼”的客人,在她看来,这确实是件为难的事。

客人好象心里正想别的事,象没有注意她一样。他回答说:“是呀,大嫂,我就要走。”

“那么,”她说,“先生到孟费郿来就没有要办的事?”“是的。我路过此地,没有别的事。”

“大嫂,”他又说,“我欠多少钱?”

德纳第大娘一声不吭,把那账单递给他。

客人把那张纸找开,望着它,但是他的注意力显然是在别的地方。“大嫂,”他接着说,“你们在孟费郿这地方生意还好吧?”“就这样,先生,”德纳第大娘回答,她看见那客人并不发作,感到十分惊诧异。

她用一种缠绵绯恻的声调接着往下说:

“呵!先生,日子是过得够紧的了!在我们这种地方,很少有阔气人家!全都是些小家小户,您知道。要是我们不间或遇到一些象先生您这样又慷慨又有钱的过路客的话!我们的开销又这么多。比方说,这小姑娘,她把我们的血都吸尽了。”

“哪个小姑娘?”

“还不就是那个小姑娘嘛,您知道!珂赛特!这里大家叫做百灵鸟!”

“啊!”那人说。

她接下去说:

“多么傻,这些乡下人,替别人取这种小名!叫她做蝙蝠还差不多,她哪里象只百灵鸟。请您说说,先生,我们并不求人家施舍,可是也不能老施舍给别人。营业执照,消费税,门窗税,附加税!先生知道政府要起钱来会吓坏人的。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儿,我。我用不着再养别人的孩子。”

那人接着说:

“要是有人肯替您带开呢?”他说这句话时,极力想使声音显得平常,但那声音仍然有些发抖。

“带开谁?珂赛特吗?”

“是啊。”

店婆子的那张横蛮的红脸立刻显得眉飞色舞,丑恶不堪。“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把她领去吧,你留下她吧,带她走吧,抱她走吧,去加上白糖,配上蘑菇,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吧,愿您得到慈悲的童贞圣母和天国所有一切圣人的保佑!”

“就这么办。”

“当真?您带她走?”

“我带她走。”

“马上走?”

“马上走。您去把那孩子叫来。”

“珂赛特!”德纳第大娘大声喊。

“这会儿,”那人紧接着说,“我来付清我的账。是多少?”他对那账单望了一眼,不禁一惊。

“二十三个法郎!”

他望着那店婆又说了一遍:

“二十二个法郎?”

从重复这两句话的声调里,可以辨出惊叹号和疑问号的区别。德纳第大娘对这一质问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圣母,是啊,先生,是二十三个法郎。”

那外来客人把五枚值五法郎的钱放在桌上。

“请把那小姑娘找来。”

正在这时,德纳第走到厅堂的中央说:

“先生付二十六个苏就得。”

“二十六个苏!”那妇人喊道。

“房间二十个苏,”德纳第冷冰冰地接着说,“晚餐六个苏。至于小姑娘的问题,我得和这位先生谈几句。你走开一下,我的娘子。”德纳第大娘的心里忽然一亮,仿佛见到智慧之光一闪。她感到名角登场了,她一声不响,立即退了出去。

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德纳第端了一张椅子送给客人。客人坐下,德纳第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怪驯良淳朴的神情。“先生,”他说,“是这样,我来向您说明。那孩子,我可疼她呢,我。”

那陌生人用眼睛盯着他说:

“哪个孩子?”

德纳第接着说:

“说来也真奇怪!真是舍不得。这是什么钱?这几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您请收回吧。我爱的是个女孩儿。”

“谁?”那陌生人问。

“哎,我们的这个小珂赛特嘛!您不是要把她带走吗?可是,说句老实话,我不能同意,这话一点不假,就象您是一位正人君子一样。这孩子,如果走了,我要挂念的。我亲眼看着她从小长到大。她害我们花钱,那是事实;她有许多缺点,那也是事实;我们不是有钱人,那也是事实;她一次病就让我付出四百法郎的药钱,那也是事实!但是人总替慈悲的上帝做点事。这种东西既没有奢侈,也没有妈,我把她养大了。我赚了面包给她和我吃。的的确确,我舍不得,这孩子。您懂吗,彼此有了感情,我是一个好人,我;道理我说不清,我爱她,这孩子;我女人性子躁,可是她也爱她。您明白,她就好象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我需要她待在我家里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

那陌生人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他接着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不见得会有人愿把自己的孩子随便送给一个过路人吧,我这话,能说不对吗?并且,您有钱,也很象是个诚实人,我不说这对她是不是有好处,但总得弄清楚。您懂吗:如果我让她走,我忍痛割爱,我也希望能知道她去什么地方,我不愿丢了以后就永远摸不着她的门儿。我希望能知道她是在谁的家里,好时常去看看她,好让她知道她的好义父确实是在那里照顾她。总而言之,有些事是行不通的。我连您贵姓大名也还不知道。您带着她走了,我说:‘好,百灵鸟呢?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至少她总得先看看一张什么马马虎虎的证件,一张小小的护照吧,什么都行!”

那陌生人一直用那种,不妨这样说,直看到心底的眼光注视着他,又用一种沉重坚定的口吻对他说:

“德纳第先生,从巴黎来,才五法里,不会有人带护照的。如果我要带走珂赛特,我就一定要带她走,干脆就这样说吧。您不会知道我的姓名,您不会知道我的住址,您也不会知道她将来住在哪里,我的想法是她今生今世不再和您见面。我要把拴在她脚上的这根绳子一刀两断,让她离开此地。这样合您的意吗?行或是不行,您说。”

“先生,”他说,“我非有一千五百法郎不可。”

那外来人从他衣服侧面的一只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旧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银行钞票,放在桌上。接着他把大拇指压在钞票上,对那店主人说:

“把珂赛特找来。”

在发生这些事时,珂赛特又在干什么呢?

她赶忙去做她每天早晨的工作。她身上的那枚路易是放在围裙袋里的,就是昨晚遗失那枚值十五个苏的口袋,这东西使她心慌意乱。她不敢去摸它,但是她不时去看它,每次都得看上五分钟,而且还该说,在看时,她还老伸出舌头。她扫扫楼梯,又停下来,立着不动,把她的扫帚和整个宇宙全忘了,一心只看着那颗在她衣袋里闪闪发光的星星。

德纳第大娘找着她时,她正在再一次享受她的这种眼福。她奉了丈夫之命走去找她。说也奇怪,她没有请她吃巴掌,也没有对她咒骂。

“珂赛特,”她几乎是轻轻地说,“快来。”

过了一会儿,珂赛特进了那矮厅。

这外来人拿起他带来的那个包袱,解开了结子。包里有一件小毛料衣、一条围裙、一件毛布衫、一条短裙、一条披肩、长统毛袜、皮鞋,一套八岁小姑娘的全身服装,全是黑色的。

“我的孩子,”那人说,“把这拿去赶快穿起来。”

天渐渐亮了,孟费郿的居民,有些已经开始开大门了,他们在巴黎街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汉子,牵着一个全身教服,怀里抱着一个粉红大娃娃的小姑娘,他们正朝着利弗里那面走。那正是我们所谈的这个人和珂赛特。

谁也不认识这个人,珂赛特已经脱去了破衣烂衫,很多人也没有认出她来。

珂赛特走了。跟着谁走?她莫名其妙。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所能认识到的一切,就是她已把德纳第客店丢在她后面了。谁也不曾想到向她告别,她也不曾想到要向谁告别。她离开了那个她痛恨的、同时也痛恨她的一家。

可怜的小人儿,她的心,直到现在,从来都是被压抑着的!珂赛特一本正经地往前走,她睁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空。她已把她的那枚路易放在她新围裙的口袋里了。她不时低着头去看它一眼,接着又看看这个老人。她有一种感受,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慈悲上帝的身旁。

十弄巧成拙

德纳第大娘和往常一样,让她丈夫作主。她一心等待着大事的发生。那人和珂赛特走了以后,又足足过了一刻钟,德纳第才把她引到一边,拿出那一千五百法郎给她看。

“就这!”她说。

自从他们开始组织家庭以来,敢向家长采取批评行动她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挑唆奏了效。

“的确,你说得对,”他说,“我是个笨蛋。去把我的帽子拿来。”他把那三张银行钞票折好,插在衣袋里面,匆匆忙忙出了大门,但是他搞错了方向,出门后转向右边。他向几个邻居打听以后,才摸清路线,有人看见百灵鸟和那人朝着利弗里方向走去。他接受了这些的指点,边迈着大步向前走,边还在自言自语。“这人虽然穿件黄衣,却显然是个百万富翁,而我,竟是个畜生。他起先给了二十个苏,接着又给了五法郎,接着又是五十法郎,接着又是一千五百法郎,全不在乎。他也许还会给一万五千法郎。我一定要追上他。”

还有那事先替小姑娘准备好的衣包,这一切都很奇怪,这里一定有许多秘密。我们抓住了秘密就不该松手。有钱的人隐情是浸满金汁的海绵,应当知道怎样来挤它。所有这些想法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我是个畜生。”他说。

忽然他停下来,拍着自己的额头,好象一个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转身折回去取的人那样。

“我本该带着我的长枪来的!”他向自己说。

德纳第本来是那样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那种人有时会在我们中蒙混过去,混过去以后也不至于被发现。有许多人就是那样半明半暗地度过他们的一生的。德纳第在安定平凡的环境中完全可以当一个——我们不说“是”一个——够得上称一声诚实的商人、好绅士那样的人。同时,在某种情况下,当某种动力触动到他隐藏本性之时,他也完全能变成一个暴徒。这是一个具有魔性的小商人。撒旦偶然也会蹲在德纳第过活的那所破屋的某个角落里,并对这个丑恶的代表人物做着好梦的。

在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想:

他继续赶他的路,快速向前奔,差不多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就象一只凭嗅觉猎取鹧鸪的狐狸一样敏捷。

果然,当他已超过池塘,从斜刺里穿过美景大道右方的那一大片旷地,走到那条生着浅草、几乎一半绕那个土丘而又延展到谢尔修院的古渠涵洞上的小径时,他忽然望见有顶帽子从丛莽中露出来,对这顶帽子他早已提过多次疑问,那的确是那人的帽子。丛莽并不高。德纳第认为那人和珂赛特都坐在那里。他望不见那孩子,因为她小,可是他望见了那个玩偶的头。

德纳第没搞错。那人确实坐在那里,为的是让珂赛特休息一下。客店老板绕过那堆丛莽,突然出现在他寻找的那两个人的眼前。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他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这是您的一千五百法郎。”

他这样说着,同时把那三张钞票伸向那陌生人。那人抬起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德纳第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这意思就是说我要把珂赛特带回去。”

珂赛特浑身战栗,紧靠在老人怀里。

他呢,他的眼光直射到德纳第的眼睛里面,一字一顿地回答:“你——要——把——珂赛特——带——回——去?”“是的,先生,我要把她带回去。我来告诉您。我考虑过了。事实上,我没有把她送给您的权利。我是一个诚实人,您知道。这小姑娘不是我的,而是她妈妈的。她妈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只把她交还给她的妈妈。您会对我说:‘可是她妈死了。’好。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把这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一个带着一封经她母亲签了字的信,信里还得说明要我把孩子交给他的人。这是显而易见。”这人并不回答,却把手伸到衣袋里,德纳第又瞧见那个装钞票的皮夹出现在他眼前。

客店老板喜得浑身酥软。

“好了!”他心里想,“沉着些。他要来腐蚀我了!”那陌生人在打开皮夹以前,先向四周望了一望。那地方是绝对荒凉的。树林里和山谷中都不见一个人影。那人打开皮夹,可是他从那里抽出来的,不是德纳第所期望的那一叠钞票,而是一张简单的小纸,他把那张纸整个儿打开来,送给客店老板看,并且说:“您说得有理。念吧。”

德纳第拿了那张纸,念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来人。一切零星债款,我负责偿还。此颂大安。

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一八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您该认得这签字吧?”那人又说。

那确实是芳汀的签字。德纳第也认清了。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了。他感到两种强烈的悔恨,恨自己必须放弃原先期望的腐蚀,又恨自己被击败了。那人又说:“您可以把这张纸留下,好推卸责任。”

德纳第向后退却,章法却不乱。

“这签字摹仿得很好,”他咬紧牙咕哝着,“不过,让它去吧!”接着,他试图作一次无望的挣扎。

“先生,”他说,“这很好。您既然就是来人。但是那‘一切零星债款’得照付给我。这笔债不少呢。”

那个人立起来了,他边用中指弹去他那已磨损的衣袖上的灰尘边说:

“德纳第先生,她母亲在一月份计算过欠您一百二十法郎,您在二月中寄给她一张五百法郎的账单,您在二月底收到了三百法郎,三月初又收到三百法郎。此后又讲定数目,十五法郎一月,这样又过了九个月,共计一百三十五法郎。您从前多收了一百法郎,我们只欠您三十五法郎的尾数,刚才我给了您一千五百法郎。(112)德纳第感觉到的,正和狼感觉到自己已被捕兽机的钢牙咬住、钳住时的感受一样。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心里想。

他和狼一样行动起来。他把身体一抖。他曾用蛮干的办法获得过一次成功。

这回他已把恭敬的样子丢在一边了。斩钉截铁地说:“无——名——无——姓的先生,我一定领回珂赛特,除非您再给我一千埃居(113)。”

这陌生人心平气和地说:

“来,珂赛特。”

他用左手牵着珂赛特,用右手从地上拾起他的那根棍棒。德纳第望着那根粗壮无比的棍棒和那一片荒凉的地方。那人带着珂赛特深入到林中去了,把那呆若木鸡的客店老板丢在那儿。

正当他们越走越远时,德纳第一直望着他那两稍微有点伛偻的宽肩膀和他的两个大拳头。

随后,他的眼睛折回到自己身上,看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和瘦手。“我的确太蠢了,”他想道,“我既然是出来打猎,却又没把我的那支长枪带来!”

可是这客店老板还不肯善罢干休。

“我要知道他去哪里。”他说。于是他远远地跟着他们。他手里只捏着两件东西,一件是讽刺,即芳汀签了字的那张破纸,另一件是安慰,即那一千五百法郎。

那人领着珂赛特,朝着利弗里和邦迪的方向走去。他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这姿式表明他正在运用心思,并且感到悲伤。入冬以后,草木都已凋零,显得疏朗,因此德纳第虽然和他们相隔颇远,但却不至于望不见他们。那个人不时回转头来,看看是否有人跟他。忽然,他瞧见了德纳第。他连忙领着珂赛特转进矮树丛里,一下子两人全不见了。“见鬼!”德纳第说。他加紧脚步往前追。树丛的密度迫使他不得不走近他们。那人走到枝桠最密处,把身子转了过来。德纳第想再藏到树枝里去也枉然,他没有办法不让他看见。那人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情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再往前走。客店老板仍旧跟着他。突然一下,那人又回转身来。他又瞧见了客店老板。他这一次看人的神气是如此阴沉,以致德纳第认为“不便”再跟上去了。德纳第方才转身回家。

十一九四三○号再度出现,珂赛特偶然得到了它

冉阿让没有死。

他掉进海里时,应该说,他跳进海里去时,他已脱掉了脚链,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他在水里弯弯绕绕地潜到了一舨泊在港里的海船下面,海船旁又停着一只驳船。他设法在那驳船里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傍晚。天黑以后,他又跳下水,泅向海岸,在离勃朗岬不远的地方上了岸。在那里他又搞到了一身衣服,因为他身边并不缺钱。当时在巴拉基耶附近,有家小酒店,经常替逃犯们供给服装,这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特殊行当。这之后,冉阿让和所有那些企图逃避法网和社会追击的穷途末路之人一样,走上了一条隐蔽迂回的道路。他在博塞附近的普拉多地方找到了第一个藏身之所。随后,他朝着上阿尔卑斯省布里昂松附近的大维拉尔走去。这是一种尝试着向前的提心吊胆的逃窜,象田鼠的地道一样,究竟有哪些岔路,谁也不知道。日后才有人发现,他的足迹曾到过安省的西弗利厄地方,也到过比利牛斯省的阿贡斯,在沙瓦依村附近的都美克山峡一带,又到过佩利格附近勃鲁尼的葛纳盖教堂镇。他到了巴黎。我们刚才已看见他到了孟费郿。

他到了巴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买一身丧服,再替自己找个住处。办妥这两件事以后,他便到了孟费郿。

我们记得,他在第一次逃脱以后曾在那地方,或在那地方附近,有过一次秘密的行动,警务机关在这方面也多少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因此更不容易查破他的秘密。他在巴黎偶然得到一张登载此事的报纸。也就放了心,而且几乎安定下来了,好象自己确是死了一样。

冉阿让把珂赛特从德纳第夫妇的魔爪中救出来以后,当天傍晚便回到巴黎。他带着孩子,从蒙梭便门进了城,当时天色刚黑。他在那里坐上一辆马车到了天文台广场。他下了车,付了车钱,便牵着珂赛特的手,在黑夜里两人一同穿过乌尔辛和冰窖附近的一些荒凉街道,朝着医院路走去。

这一天对珂赛特来说,是一个奇怪而充满惊恐欢乐的日子,在人家的篱笆后面,他们吃了从荒僻之地的客店里买来的面包和干酪,他们换过好几次车子,他们徒步走了不少路,她并不叫苦,可是疲倦了,冉阿让也感觉到她越走到后来,便越拉住他的手。他把她驮在背上,怀里一直抱着卡特琳的珂赛特,头靠在冉阿让的肩上,睡着了。

第四卷戈尔博老屋

一师爷戈尔博

四十年前,有个行人在妇女救济院附近的荒僻地段独自徘徊,继而又穿过林荫大道,走上意大利便门,到达了……我们可以说,巴黎开始消失的地方。那地方并非绝对荒凉,也还有些行人往来,也还不是田野,多少还有几栋房屋和几条街道;既不是城市,因为在这些街道上,正和在乡野大路上一样,也有车轮的辙迹,又不是乡村,因为房屋过于高大。那是个什么地方呢?那是一个没有人住的住宅区,无人而又间或有人的僻静角落,是这个大都市的一条大路,巴黎的一条街,它在黑夜比森林还苍凉,在白天比坟场更凄惨。

那便是马市所在的古老地区。

那行人,如果他闯过马市的那四堵老墙,如果他再穿过小银行家街,走过他右边高墙里的一所庄屋,便会看见一片草场,场上竖着一堆堆栎树皮,好象一些庞大的水獭窠;走过以后,又会看见一道围墙,墙里是一片空地,地上堆满了木料、树根、木屑、刨花,有只狗立在一杂物堆上狂吠;再往前走,便有一道又长又矮的墙,已经残缺不全了,墙上长满了苔藓,春季还开花,并且还有一扇黑门,好象穿着丧服似的;更远一点,便会在最荒凉的地方,看见一所破烂房屋,墙上写了几个大字:禁止张贴;于是那位漫无目标的行人就走到了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转角上,那是个不大有人知道的地方。当时在那儿,在一家工厂附近和两道围墙间有所破屋,乍看起来好象小茅屋,而实际上却有天主堂那样大。它侧面的山尖对着公路,因而显得狭小。整个房屋几乎全被遮住了。只有那扇大门和一扇窗子露在外面。

那所破屋只有一层楼。

我们仔细看去,最先让人注意到的便是那扇只配装在破窑上的大门,而那扇窗子,如果它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装在条石墙上,看起来就会象阔人家的窗子。

大门是用几块到处有虫蛀的木板和几根不曾好好加工的木条胡乱拼凑而成的。紧靠在大门里面的是一道直挺的楼梯,梯级高,满是污泥、石膏、尘土,和大门一样宽,我们可以从街上看见它,象梯子一样直立在两堵墙的中间,上端消失在黑影里。在那不成形的门框上端,有一块狭窄的薄木板,板的中间,锯了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在门关了之后的透光洞和通风洞。在门的背面,有一个用毛笔蘸上墨水胡乱涂写的数字:52,横条上面,同一支毛笔却又涂上了另一数字:50,因而使人难以肯定。这究竟是几号?门的上头说五十号,门的背面却反驳说不对,是五十二号。三角通风洞的上面挂着几块说不上是什么的灰溜溜的破布,权且当作帘子。

窗子很宽,也相当高,装有百叶窗和大玻璃窗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都有各种程度不同的破损,被许多纸条巧妙地遮掩着,同时也显得更加触目,至于那两房脱了榫和离了框的百叶窗,与其说它能保护窗内的主人,还不如说它只能引起窗外行人的戒惧。遮光的横板条已经散落,有人随意钉上几块行政的木板,使原来的百叶窗成了板窗。

大门的形象是非常恶劣的,窗子虽破损但还相当结实,它们一同出现在同一所房屋的上面,看去就好象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共同乞讨,相依为命,都穿着同样的破衣烂衫,却各有不同的面貌,一个生来就穷苦,一个则出身于望族。走上楼梯,便可以看到那原是一栋很大的房屋,就象是由一个仓库改建的。楼上中间,有一条长过道,作为房子里的主要通道;过道的左右两旁有着或大或小的房间,必要时也未尝不可作为住屋,但与其说这是些小屋子,还不如说是些鸽子笼。那些房间从周围的旷野采光,每一间都是昏暗凄凉,令人感到怅惘忧郁,阴森得如同坟墓一样;房门和屋顶处处有裂缝,因缝隙所在处不同而受到寒光或冷风的透入。这种住屋还有一种饶有情趣的特点,那便是蜘蛛体格的硕大。

在那临街的大门外的左边,有个被堵塞了的小四方窗口,离地面约有一人高,里面积满了过路的孩子所丢的石块。这房子最近已被拆去一部分。保留到今天的这一部分还可使人想见当年的全貌。整栋房子的年龄不过才一百挂零儿,一百岁,对礼拜堂来说这是青年时期,对一般房屋来说却是衰落时期了。人住的房屋好象会因人而寿短,上帝住的房屋也会因上帝而永存似的。

邮差们管这所房子叫五○一五二号,但是在那附近一带的人都称它为戈尔博老屋。

谈谈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

一般爱搜集珍闻轶事,把一些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大脑上的人们,都知道在前一个世纪,在一七七○年前后,沙特雷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叫柯尔博,一个叫勒纳。这两个名字都是拉封凡(114)所预见了的。这一巧合太妙了,为使刑名师爷们不要去耍贫嘴。不久,法院的长廊里便传开了这样一首歪诗:

柯尔博老爷高踞案卷上,

嘴里衔着张缉搏状,

勒纳老爷逐臭来,

大致向他这样讲:

喂,你好!……(115)

那两位自重的行家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经常听到在他们背后爆发出来的狂笑声,头都听大了,于是他们决定要改姓,并向国王提申请。申请送到路易十五手里时,正是教皇的使臣和拉洛许-艾蒙红衣主教双跪在地上等待杜巴丽夫人赤脚从床上下来,以便当着国王的面,每人捧着一只拖鞋替她套在脚上的那一天。国王原本就在说笑,他仍在谈笑,把话题从那两位主教转到这两位检察官,并要这两位法官老爷易姓,或者就算是赐姓。国王恩准柯尔博老爷在原姓的第一字母上加一条尾巴(116),改称戈尔博;勒纳的运气比较差,他所得到的只是在他原姓的第一个字母R前面加上P,改称卜勒纳(117),因为这个新改的姓并不见得比他原来的姓和他本人有什么相象的地方(118)。根据当地历来的传说,这位戈尔博老爷曾是医院路五○——五二号房屋的业主。并且他还是那扇雄伟窗子的创造者。这便是戈尔博老屋这一名称的由来。

在路旁的树木间,有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树,正对着这五○——五二号,哥白兰便门街的街口也几乎正在对面,当时在这条街还没有房屋,街心也还没有铺石块,街旁载着一些很不顺眼的树,有时发绿,有时沾满了污泥,随季节而不同,那条街一直通到巴黎的城墙边。阵阵硫酸化合物的气味,从附近一家工厂的房顶上冒出来。

便门就在那附近。一八二三年时城墙还在。

这道便门会使我们想起一些阴惨的情景。那是通往比塞特⑤的道路。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的死犯在就刑的那天回到巴黎城里来时,都得经过这个地方。一八二九年的那次神秘的凶杀案,所谓“枫丹白露便门凶杀案”,也就是在这地方发生的,司法机关至今还没有找出凶犯,这仍是一件真相不明的惨案,一个未经揭破的恐怖的哑谜。你再往前走几点,便到了那条不祥的落须街,在那街上,于尔巴克,曾象演剧似的,趁着雷声,一刀刺杀了伊夫里的一个牧羊女。再走几步,你就到了圣雅克便门的那几棵丑恶不堪、断了头的榆树跟前,那几棵树是些慈悲心肠的人用来遮掩断头台的东西,那地方是店铺老板和士绅集团所建的一个卑贱可耻的格雷沃广场(119),他们在死刑面前退缩,既没有废止它的气量,也没有保存它的魄力。

三十七年前,如果我们把那个素来阴惨、必然阴惨的圣雅克广场放在一边不谈,那么,五○——五二号这所破屋所在的地方,就整个这条死气沉沉的大路来说,也许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段了,这一带直到今天也还是缺少吸引力的。

直到二十五年前有钱人家的房屋才开始在这里出现。这地方在当时是凄凉满目的。妇女救济院的圆屋顶隐约可辨,通往比塞特的便门也近在咫尺,当你在这里感到悲伤压抑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处在妇女救济院和比塞特之间,就是说,处在妇女的疯病和男人的疯病(120)之间。我们极目四望,看见的只是些屠宰场、城墙和少数几个类似兵营或修院的工厂的门墙,四处都是破屋残垣、黑得和尸体一样的旧壁、白得和殓巾一样的新墙,四处都是平行排列着的树木、连成直线的房屋、平凡的建筑物、单调的长线条以及那种令人感到无限凄凉的直角。地势毫无起伏,建筑毫无匠心,毫无丘壑。这是一个冷酷、死板、丑不可耐的整体。再没有比对称的格局更令人感到难受的了,因为对称的形象能使人愁闷是悲伤之源,失望的人总爱打呵欠。人们如果能在苦难的地狱以外,还找得到更可怕的东西,那一定是使人愁闷的地狱了。假使这种地狱确实存在的话,医院路的这一小段地方,正可以当作通往这种地狱的门。

当夜色下沉残辉消逝时,尤其是在冬天,当初起的晚风从成行的榆树上吹落那最后几片黄叶时,在地黑天昏不见星斗或在风吹云破月影乍明时,这条大路便会陡然显得阴森骇人起来。那些直线条全会融入消失在黑影中,犹如茫茫宇宙间的丝缕寸寸。路上的行人不能不想到历年来发生在这一带的数不尽的命案,这种流过那么多次血的荒僻地方确会叫人不寒而栗。人们认为已感到黑暗中有无数陷阱,各种无可名状的黑影好象也都是可疑的,树与树之间的那些望不透的方洞,好象是一个个墓穴。这地方,在白天是丑陋的,傍晚是悲凉的,夜间是阴惨的。

夏季,将近黄昏时,随处都有些老婆子,带着被雨水浸得发霉的凳子,坐在榆树下向人乞讨。

此外,这个区域的外貌,与其说是古老,不如说是过时,在当时就已有改变面貌的趋势了。从那时起,要看看它的人非趁早赶快不可。这整体每天都在丧失它的一小部分。二十年来,直到今天,奥尔良铁路起点站就建在这老郊区的旁边,对它产生影响。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我们把它设在一个都城边缘的任何一处,都等于是一个郊区的死亡和一个城市的兴起。好象在各族人民熙熙攘攘来往的这些大中心的四周,在那些强大机车的奔驰之中,在吞炭吐火的文明怪马的喘息中,这个活力充沛的大地会震动,吞没人们的旧居并让新的产生出来。旧屋倒下了,新屋上升了。

自从奥尔良铁路车站侵入到妇女救济院的地段以后,圣维克多沟和植物园附近一带的古老的小街都动摇了,络绎不绝的长途公共马车、出租马车、市区公共马车,每天要在这些小街上猛烈奔驰三四次,并且到了一定时期,就把房屋向左右两旁挤。有些奇特而又极其正确的现象是值得一提的,我们常说,大城市里的太阳使房屋的门朝南,这话是实在的,同样,车辆交驰的频繁也一定会扩展街道。新生命的征兆是明显的,在这村气十足的旧城区里,在这些最荒野的角落里,石块路面出现了,即使是在还没人走的地方,人行道也开始蜿蜒伸展了。在一个早晨,一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一八四五年七月,人们在这里忽然看到烧沥青的黑锅冒烟;这一天,可以说是文明已来到了鲁尔辛街,巴黎和圣马尔索郊区连接起来了。

二枭和秀眼鸟的窠

冉阿让便是在戈尔博老屋门前停下来的。和野鸟一样,他选择了一个最荒僻的地方来做窠。

他从坎肩口袋里摸出一把路路通钥匙,开门进去以后,又仔细把门关好,走上楼梯,一直背着珂赛特。

到了楼梯顶了,他又从衣袋里取出另外一把角匙,用来开另一扇门。他一进门便又把门关上。那是一间相当宽敞的破屋子,地上铺着一条褥子,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屋角里有个火炉,烧得正旺。路旁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这里的贫苦情景。里面有一小间,摆着一张帆布床。冉阿让把孩子抱去放在床上。仍然让她睡着。

他擦火石,点燃了一支烛,这一切都是已准备好了摆在桌上的。正和昨晚一样,他呆呆地望着珂赛特,眼里充满了感叹的神态,一片仁慈怜爱的表情几乎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而小姑娘那种无忧无虑的信心,是只有最强的人和最弱的人才会有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和谁在一道,却已安然睡去,现在也不用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还是睡着。

冉阿让弯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手。

他在九个月前吻过她母亲的手,当时她母亲也正刚刚入睡。同样一种苦痛、虔敬、辛酸的情感充满了他的心。他跪在珂赛特的床旁边。

天已经大亮了,孩子却还在睡。

岁末的一线惨白的阳光从窗口射到这破屋子的天花板上,拖着一长条一长条的光线和阴影。一辆满载着石块的重车忽然走过街心,象迅雷暴雨一样地把房子震得上下摇晃。

“是啦,太太!”珂赛特惊醒时连声喊道,“来了!来了!”她连忙跳下床,眼睛在睡眠的重压下还半闭着,便伸着手摸向墙角。

“啊!我的天主!我的扫帚!”她说。

她完全睁开眼以后才看见冉阿让满面笑容。

“啊!对,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孩子们接受欢乐和幸福最为迅速,也最亲切,因为他们生来便是幸福的欢乐。

珂赛特看见卡特琳在床脚边,连忙抱住它,她一面玩,一面对着冉阿让唠唠叨叨问个不休。“她是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个大地方?德纳第太太是不是离得很远?她会不会再来?……”她忽然大声喊道:“这地方多漂亮!”

这只是个丑陋不堪的破窑,但她感到自己自由了。“我不用扫地吗?”她终于问出来。

“你玩吧。”冉阿让说。

这一天便是那样度过的。珂赛特没有想到要去了解什么,只在这娃娃和老人间,感到了说不出的愉快。

三苦与乐

第二天早晨,冉阿让还是立在珂赛特的床边。他呆呆地望着她,等着她醒来。

他心里有了一种新的感觉。

冉阿让从来未曾爱过什么。在这世上二十五年来,他一向孑然一身。父亲,情人,丈夫,朋友,这些他全没有当过。在苦役牢里时,他是凶恶、阴沉、寡欲、无知、粗野的。这个老苦役犯的心里充满了处子的纯真。他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只给他留下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到后来几乎完全消逝了。他曾努力寻找他们,没有找着,也就把他们忘了。人的天性本是那样的。青年时期那些儿女之情,如果他也有过的话,也都在岁月的深渊中泯灭了。

当他看见珂赛特,当他得到了她,领到了她,救了她的时候,他感到满腔血液全沸腾起来了。他胸中的全部热情和慈爱都苏醒过来,灌注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走到她睡着的床边,快乐得浑身发抖,他好象做了母亲一样,因而感到十分慌乱,但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心在开始爱的时候,它那种极伟大奇特的骚动是颇难理解而又相当甘美的。

可怜一颗全新的老人的心!

可是,他已经五十五岁,而珂赛特才八岁,他毕生的爱已经全部化为一点无可言喻的星光。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光明的启示。主教曾在他心中唤醒了为善的意义,珂赛特又在他心中唤醒了爱的意义。

最初的一些日子便是在这种其乐陶陶的心境中度过的。

而珂赛特,在她这面,她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她没有意识到的,可怜的小人儿!当她母亲离开她时,她还那么小,她已经不记得了。孩子好象都是葡萄藤的幼苗,遇到什么,便攀附什么,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也曾想爱她左右的人。但是她没能做到。所有的人,德纳第夫妇、他们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把她推在一边。她曾爱过一条狗,可那条狗死了。在这以后,便不曾再有过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要过她。说起来这是多么惨,我们也曾指出过,八岁上她便冷了心。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并不缺乏爱的天性,她缺少的只是爱的可能。因此,从第一天起,她整个的心,即使是在梦寐中,便已开始爱这老人了。她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老人在她的心目中,好象已成了一个既不老也不穷的人。她觉得冉阿让美,正如她觉得这间破屋子漂亮一样。

这是朝气、童年、青春、欢乐的效果。大地上和生活中的新鲜事在这方面也都产生影响。住室虽陋,如果能有幸福的彩光的照耀,那也就是无比美好的仙境了。在过去的经验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过某种海市蜃楼。

年龄相差五十岁,这在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是一道天生的鸿沟,可是命运把这鸿沟填平了。命运以它那无可抗拒的力量,让这两个无家可归、年龄迥异而苦难相同的人,骤然撮合在一起了。他们彼此确也能相辅相成。珂赛特出自本能正在寻找一个父亲,冉阿让也出自本能正在寻找一个孩子。萍水相逢,却是如鱼得水。他们的两只手在这神秘的刹那间一经接触,便紧紧握在一起了。两人相互了解后,彼此都意识到相互的需求,于是紧密地融和在一起。

从某些词的最明显的最绝对的意义来解释,我们可以说冉阿让是个鳏夫,正如同珂赛特是个孤女一样,因为他们都是被坟墓的墙隔离在世上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冉阿让天生就是珂赛特的父亲。

而且,从前在谢尔的树林深处,冉阿让曾牵着珂赛特的手从黑暗中走出来,珂赛特当时得到的那种神秘印象并非幻觉,而是现实。这个人在这孩子的命运中出现,确实也就是上帝的降临。

此外,冉阿让选了一个合适的住处,在这个地方他好象十分安全。

他和珂赛特所住的这个带一个小间的屋子,便是窗口对着大路的那间,整所房子只有这一扇窗子是临街的,因此无论从侧面或是从对面,都不必担心邻居的窥视。

五○一五二号房屋的楼下,是间破旧的敞棚,是蔬菜工人停放车辆的地方,和楼上是完全隔绝的。楼上楼下相隔一层木板,仿佛是这房子的横隔膜,既没有暗梯,也没有明梯。至于楼上,我们已经说过,有几间住房和几间储藏室,其中只有一间是由一个替冉阿让料理家务的老奶奶住着的。其余的屋子全没有人住。老奶奶的头衔是“二房东”,而实际任务是照管门户,圣诞节那天,就是这老奶奶把这间住房租给他的。他曾向他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原先是个靠收利息过日子的人,西班牙军事公债把他的家产弄光了,他要带着孙女儿来住在这里。他预付了六个月的租金,并且委托老奶奶把大小两间屋子里的家具布署好,布置情形是我们见到过的。在他们搬进来的那天晚上,烧好炉子准备一切的也是这位老奶奶。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老一小在这简陋不堪的破屋子里,过着幸福的日子。

一到天亮,珂赛特便又说又笑,唱个不停。孩子们都有他们在早晨唱的曲调,正和小鸟一样。

有时,冉阿让捏着她的一只冻得发红发裂的小手,送到嘴边亲一亲。那可怜的孩子,挨惯了揍,全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怪难为情地溜走了。

有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服。珂赛特现在所穿的已不是破衣,而是孝服。她已脱离了苦海,走入了人生。冉阿让开始教她识字。有时,他一百遍地教这孩子练习拼写,心里却想着他当初在苦役牢里学文化原是为了要作恶。最初的动机转变了,现在他要一心教孩子读书。这时,老苦役犯的脸上显出了一种不胜感慨的笑容,宛如天使的庄严妙相。他感到这里有着上苍的安排,一种凌驾人力之上的天意,接着他又浸沉在遐想中了。善的思想和恶的思想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教珂赛特读书,让她玩耍,这几乎是冉阿让的全部生活。除此而外,他还和她谈到她的母亲,要她祈祷。

她称他做“爹”,不知道用别的称呼。

他经常一连几个钟头,看她替她那娃娃穿衣脱衣,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东道西。他仿佛觉得,从今以后,人生是充满意义的,世上的人也是善良公正的,他心里不需要再责备什么人,现在这孩子既然爱他,便找不出任何理由不要求活到很老。他感到珂赛特象盏明灯一样,已把他未来的日子照亮了。最善良的人也免不了会有替自己打算的想法。他有时带着愉快的心情想到她将来的相貌一定很丑。

这只是一点个人的看法,但是为了说明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必须说,冉阿让在开始爱珂赛特的情况下,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不需要这股新的力量,来支持他继续站在为善的一面。不久以前,他又在不同的情况下看到人的残酷和社会的卑鄙(这固然是局部的情形,只能表现真相的一面),也看到以芳汀为代表的这类妇女的下场,以及沙威所体现的法权,他那次因做了好事又回到苦役牢里,他又饱尝了新的苦味,他又受到厌恶和颓丧心情的控制,甚至连那主教的形象也难免有暗淡的时候,虽然过后仍是光明灿烂欢欣鼓舞的,可后来他那形象却越来越模糊了。谁能够说冉阿让不再有失望和堕落的危险呢?他有所爱,他才能再度坚强起来。唉!他并不见得比珂赛特站得稳固些。他保护她,她使他坚强起来。有了他,她才能进入人生,有了她,他才能继续为善。他是这孩子的支柱,孩子又是他的动力。两人的命运必须互相依傍,才能得到平衡,这种妙合,天意使然,高深莫测!

四二房东的发现

冉阿让很谨慎,他白天从不出门。每天下午,到了黄昏时分,他才出去蹓跶一两个钟头,有时是独自一人,也常带着珂赛特一道,但总是找大路旁那些最僻静的小胡同走,或是在天快黑时跨进礼拜堂。他经常去圣美达教堂,那是离家最近的礼拜堂。当他不带珂赛特出门时,珂赛特便待在老奶奶身边,但是这孩子最爱陪着老人出去玩。她感到即使是和卡特琳作伴,也还不如和他待上个把钟头更有趣。他牵着她的手,一面走一面和她说些开心的事。

珂赛特有时玩得兴高采烈。

老奶奶料理家务,做饭菜,买东西。

他们过着节俭的生活,炉子里经常有一点火,但是总活得象个手头拮据的人家。第一天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让从来不曾掉换过,不过珂赛特住的那个小间的玻璃门却换上了一扇木板门。

他的穿戴一直是那件黄大衣、黑短裤和旧帽子。街坊也都把他当作一个穷汉。有时,他会遇见一些软心肠的妇人转过身来给他一个苏。冉阿让收下这个苏,总深深地鞠躬。有时,他也会遇见一些讨钱的化子,这时,他便回头望望是否有人看见他,再偷偷地走向那穷人,拿个钱放在他手里,并且常常是个银币,又赶紧走开。这种举动有它的不妥之处。附近一带的人开始称他为“给钱的化子”。

那年老的“二房东”是个心眼狭窄的人,逢人便想占些小便宜,对冉阿让她非常注意,而冉阿让却并未提防。她耳朵有点聋,因而爱多话。她一辈子只留下两颗牙,一颗在上,一颗在下,她老爱让这两个牙捉对儿相叩。她向珂赛特问过好多话,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答不上,她只说了她是从孟费郿来的。有一天早晨,这个蓄意窥探的老婆子,看见冉阿让走进这座破屋的一间没有人住的房里去了,觉得他的神情有些特别。她便象只老猫似的,踮着脚,跟上去,向虚掩着的门缝里张望,她能望见他却不会被他发现。冉阿让,一定也留了意,把背朝着门。老奶奶望见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针盒、一把剪子和一绺棉线,接着他把自己身上的那件大衣一角的里子拆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币,打开来看。老奶奶大吃一惊,那是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她有生以来看见的第二张或第三张。她吓得瞠目结舌,赶紧逃了。

一会儿过后,冉阿让走来找她,请她去替他换开那一千法郎的钞票,并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一季度的利息。“从哪儿取来的?”老奶奶心里想,“他是下午六点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不见得还开着门。”老奶奶走去换钞票,同时也在说长论短。这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经过大家议论夸大以后,在圣马塞尔葡萄园街一带的三姑六婆中,就引起了一大堆骇人听闻的怪话。

几天之后,冉阿让偶然穿着短褂在过道里锯木头。老奶奶正在打扫他的屋子。她独自一人在里面,珂赛特看着锯着的木头正出神,老奶奶一眼看见大衣挂在钉子上,便走去偷看,大衣里子是重新缝好了的。老婆子细心捏了一阵,觉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的部分,里面都铺了一层层的纸。那一定全都是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了!

此外,她还注意到衣袋里也装着各式各种的东西,不仅有针、线、剪子,这些东西都是她已见过的,并且还有一个大皮夹、一把很长的刀,还有一种可疑的东西:几顶颜色不同的假发套。大衣的每个口袋都装着一套应付各种不同意外事件的物品。

住在这栋破屋里的居民就这样过到了冬末。

五一枚五法郎银币丁零落地

在圣美达礼拜堂附近,有个穷人时常蹲在一口填塞了的公井的井栏上,冉阿让老爱给他钱。他从那人面前走过,总免不了要给他几个苏。有时还和他谈话。嫉妒那乞丐的人都说他是警察的眼线。那是一个七十五岁的礼拜堂里当过杂务的老头儿,他嘴里的祈祷文是从来不断的。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从那地方走过,他这回没有带珂赛特,路旁的回光灯刚点上,他望见那乞丐蹲在灯光下面,在他的老地方。那人和平时一样,好象是在祈祷,腰弯得很低。冉阿让走到他面前,把布施照常送到他手里。乞丐突然抬起了眼睛,狠狠地盯了冉阿让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这一动作快得和闪光一样,冉阿让为之一惊。他模模糊糊感到刚才在路灯的微光下见到的不是那老杂务的平静愚戆的脸,而是一副曾见过的吓人的面孔。给他的印象好象是在黑暗中撞见了猛虎。他吓得倒退一步,不敢呼吸,不敢说话,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呆呆地望着那个低着头、头上盖块破布、仿佛早已忘了他还站在面前的乞丐。在这种奇特的时刻,有一种本能,也许就是神秘的自卫的本能使冉阿让说出话来。那乞丐的身材,那身破烂衣服,他的外貌,都和平时一样。“活见鬼……”冉阿让说,“我疯了!我做梦!不可能!”他心里乱作一团,回到家里去了。

他几乎不敢对自己说他感到那看见的面孔是沙威。

晚上他独自捉摸时,后悔不该不向那人问一句话,以迫使他再抬起头来。

第二天夜晚时,他又去到那里。那乞丐又在原处。“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乞丐抬起头来,带着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安定下来了。他笑了出来。“活见鬼!我几时看见了沙威?”他心想。“真笑话,难道我现在已老糊涂了?”他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几天过后,大约是在晚上八点钟,他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高声教珂赛特拼字时,忽然听见有人推开破屋的大门,随后又关上了。他觉得奇怪。和他同屋住的那个孤独的老奶奶,为了不耗费蜡烛,从来都是天黑就上床的。冉阿让立即向珂赛特示意,要她不要作声。他听见有人上楼梯。也许充其量只是老奶奶害着病,到药房里去一趟回来了,冉阿让仔细听。脚步很沉,听起来象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不过老奶奶一向穿的是大鞋,再没有比老妇人的脚步更象男人脚步的了。可是冉阿让吹灭了烛。

几分钟过后,烛光远去,不过他没有再听见脚步声,这也许可以表明来到房门口窃听的人是脱去了鞋子的。

冉阿让和衣倒在床上,整夜合不上眼。

天快亮时,他正因疲惫而朦胧睡去,忽然又被叫门的声音惊醒过来,这声音是从过道里面的一间破屋子里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正和昨夜上楼的那人的脚步声相同。脚步声越走越近。他连忙跳下床,把眼睛凑在锁眼上,锁眼相当大,他希望能趁那人走过时,看看昨夜上楼来到他门口偷听的人究竟是谁。从冉阿让房门口走过的确是个男人,他一直走过并没有停。当时过道的光线还太暗,看不清他的脸,但当这人走近楼梯口时,从外面射进来的一道阳光,把他的身体象个剪影似的突现出来了,冉阿让看见他的整个背影。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大衣,胳膊底下夹着一条短棍。那正是沙威的那副吓坏人的形象。冉阿让本来可以设法到临街的窗口去再看他一眼。不过那样非先开窗不可,他不敢。

很明显,那人是带着一把钥匙进来的,正象回在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过,钥匙是谁给他的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早晨七点,老奶奶进来打扫屋子,冉阿让睁着一双刺人的眼睛望着她,但是没有向她问话。老奶奶的神气还是和平时一样。她一面扫地,一面对他说:

“昨天晚上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来吧?”

在那样的年头,在那条路上,晚上八点,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了。

“对,听到的,”他用最自然的声音回答说,“是谁?”“是个新来的房客,”老奶奶说,“我们这里又多一个人了。”“叫什么名字?”

“我闹不大清楚。都孟或是多孟先生,象是这样一个名字。”“干什么事的,这位都孟先生?”

老奶奶睁着一双鼠眼,盯着他,回答说:

“吃息钱的,和您一样。”

她也许并无言外之意,冉阿让听了却不免多心。

老奶奶走开以后,他把放在壁橱里的百来个法郎卷成一卷,收在衣袋里。他做这事时非常小心,恐怕人家听见银钱响,但是,他尽管小心,仍旧有一枚值五法郎的银币脱了手,在方砖地上滚得好一阵响。

太阳落山时,他跑下楼,到大路上向四周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人。路上似乎绝对清静。也很可能有人躲在树后面。他又回到楼上。

“来。”他向珂赛特说。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一道出门走了。

第五卷无声的狗群在黑夜搜寻

一曲线战略

有一点需要在这里说明一下,这对我们即将读到的若干页以及今后还会遇到的若干页都是必要的。

因此,请容许我们面对现在谈过去,这一层交代清楚以后,还得请读者牢记在心。现在我们继续谈下去。

冉阿让立即离开大路,转进小街,尽可能走着弯弯绕绕的路线,有时甚至突然折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他。

这种行动是被困的麋鹿专爱采用的。这种行动有多种好处,其中的一种便是在会留下迹印的地方,让倒着走的蹄痕把猎人和猎狗引入歧路。这在狩猎中叫做“假遁”。

那晚的月亮正圆。冉阿让并不因此感到不便。当时月亮离地平线还很近,在街道上划出了大块的阴面和阳面。冉阿让可以隐在阴暗的一边,顺着房屋和墙朝前走,同时窥伺着明亮的一边。也许他没有充分估计到阴暗的一面也是不容忽视的。不过,他料想在波利弗街附近一带的胡同里,一定不会有人在他后面跟着。

珂赛特只走不问,她生命中最初六年的痛苦,已使她的性情变得有些被动了。而且,这一特点,我们今后还会不止一次地要提到,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对这老人的独特行为和自己命运中的离奇变幻习惯了。此外,她觉得和他在一起会始终是安全的。

珂赛特固然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冉阿让也未必知道,他已把自己交给上帝,正如她把自己交给了她。他觉得他也一样牵着一个比他伟大的人的手,他仿佛觉得有个无影无踪的主宰在引导他。除此而外,他没有一点确定的主意,毫无打算,毫无计划。他甚至不能十分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沙威,并且即使是沙威,沙威也不一定就知道他是冉阿让。他不是已经改了装吗?人家不是早以为他死了吗?可是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却变得有些奇怪。他不能再观望了。他决计不再回戈尔博老屋。好象一头从窠里被撵出来的野兽一样,他得先找一个洞暂时躲躲,以后再慢慢地找个安身之处。

在穆夫达区冉阿让神出鬼没,好象左弯右拐地绕了好几个圈子,当时区上的居民都已入睡,他们似乎还在遵守中世纪的规定,受着宵禁的管制,他以各种不同的方法,把税吏街和刨花街、圣维克多木杵街和隐士井街配合起来,施展了巧妙的战略。这一带原有一些供人租用的房舍,但是他甚至进都不进去,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其实,他深信即使万一有人要找他的踪迹,也早已迷失方向了。

圣艾蒂安·德·蒙礼拜堂敲十一点钟时,他正从蓬图瓦兹街十四号警察哨所门前走过。不大一会儿,出自我们上面所说的那种本能,他又转身折回来。这时,他看见有三个紧跟着他的人,在街边黑暗的一边,一个接着一个,从哨所的路灯下面走过,灯光把他们照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走到哨所的甬道里去了。领头走的那个人的神情十分可疑。

“来,孩子。”他对珂赛特说,同时他赶紧离开了蓬图瓦兹街。

那地方有个十字路口,便是今天罗兰学校所在的地方,也就是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

(不用说,圣热纳埃夫新街是条老街,驿站街在每十年中也看不见有辆邮车走过。驿站街在十三世纪时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的真名是瓦罐街。)

月光正把那十字路口照得雪白。冉阿让隐在一个门洞里,心里打算,那几个人如果还跟着他,就一定会在月光中穿过,他便不会看不清楚。

果然,还不到三分钟,那几个人又出现了。他们现在是四个人,个个都是高大个儿,穿着棕色长大衣,戴着圆边帽,手里拿着粗棍棒。不单是他们的高身材和大拳头使人见了不安,连他们在黑暗中的那种行动也是十分阴森的,看去就象是四个画皮为士绅的鬼物。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中央,停下来,聚拢在一块,好象在交换意见。其中一个象是他们的首领,回转头来,坚决伸出右手,指着冉阿让所在的方向,另一个又好象带着执拗的神情指着相反的方向。正当第一个回转头时,月光正照着他的脸,冉阿让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沙威。

二幸亏奥斯特里茨桥上正有车通行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前急走。

祖传老店哥伯雷,

水罐水壶请来买,

还有花盆,瓦管以及砖,

凭心出卖红方块(122)。他跨过钥匙街,然后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走到了河沿。到了那里,他再回头望。河沿上是空的。街上也是空的。没有人跟来。他喘了口气。

他到了奥斯特茨桥。

当时过桥还得付过桥税。

他走到收税处,付了一个苏。

“得付两个苏,”守桥的伤兵说,“您还抱着一个自己能走的孩子。得付两个人的钱。”

他照付了钱,想到别人也许可以从这里发现他过了桥,心里有些嘀咕。逃窜总应该不留痕迹。

恰巧有一辆大车,和他一样,要在那时过桥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对他是有利的。他可以隐在大车的影子里一同过去。快到桥的中段,珂赛特的脚麻了,要下来走。他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

过桥以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处工场,他便往那里走去。必须冒险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的空地才能到达。他毫不迟疑。搜索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迷失方向了,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追,尽管追,跟,却没跟上。

在两处有围墙的工场中间,出现了一条小街,这就是圣安东尼绿径街。那条街又窄又暗,仿佛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望见奥斯特里茨桥的整个桥身。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

那些人影背着植物园,正向右岸走来。

这四个影子,便是那四个人了。

冉阿让浑身寒毛直竖,象是一头又入罗网的野兽。他还存有一线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这一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也许还没有上桥,也就不至于看见他。既是这样,就走进那小街,要是他能到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他就有救了。

他好象觉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给那条静悄悄的小街。他走进去了。

三一七二七年的巴黎市区图

走了三百步后他到了一个岔路口。街道在这儿分作两条,一条斜向左边,一条向右。摆在冉阿让面前的仿佛是个Y字的两股叉。选哪一股好呢?

他毫不踌躇,向右走。

为什么?

因为左边去城郊,就是说,去有人住的地方;右边去乡间,就是说,去荒野的地方。

可他已不象先头那样走得飞快了。珂赛特的脚步拖住了冉阿让的脚步。

他又抱起她来。珂赛特把头靠在老人肩上,一声也不吭。他不时回头望望。他一直注意靠着街边阴暗的一边。他背后的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心里稍微宽了些。忽然,他往后望时,好象又看见在他刚刚走过的那段街上,在远处,黑影里,有东西在动。他现在不是走而是往前奔了,一心只想能有一条侧巷,从那儿逃走,再次脱险。

他撞见一堵墙。

那墙并不挡住去路,冉阿让现在所走的这条街,通到一条横巷,那是横巷旁边的围墙。

到了那里,又得打主意,朝右,或是朝左。

他向右边望去。巷子两旁有一些敞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巷子象一条盲肠似的伸展出去,无路可通。可以清晰地望见巷底,那儿有一堵高粉墙。

他向左望。这边的胡同是通的,而且,在相隔二百来步的地方,便接上另一条街。这一边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打算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他忽然发现在巷口和他要去的那条街相接的拐角上,有个黑魆魆的人形,伫立着不动。

那确是一个人,显然是刚才派来守在巷口挡住去路的。冉阿让赶忙往后退。

他当时所在地处于圣安东尼郊区和拉白区之间,巴黎的这一带也是被新建工程彻底改变了的,这种改变,有些人称为丑化,也有些人称为改观。园圃、工场、旧建筑物全取消了。今天在这一带是全新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起点站、一所名为马扎斯的监狱,足见进步与刑罚离不开。

当时冉阿让到达的地方在半个世纪以前,叫做小比克布斯,这名称完全出自传统的民族常用语,正如这种常用语一定要把学院称为“四国”,喜歌剧院称为“费多”一样。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赛莱斯坦、嘉布遣、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全是旧巴黎替新巴黎遗留下来的名称。对这些残存的事物人民一直是念念不忘的。小比克布斯从来就是一个区的雏型,存在的年代也不长,它差不多有着西班牙城市那种古朴的外貌。路上多半没有铺石块,街上多半没有盖房屋。除了我们即将谈到的两三条街道外,四处全是墙和旷野。没有一家店铺,没有一辆车子,只偶然有点烛光从几处窗口透出来,十点过后,所有的灯火都灭了。全是些园圃、修院、工场、洼场,有几所少见的矮屋以及和房子一样高的墙。

这个区在前一世纪的形象便是如此。革命曾替它带来不少灾难,共和时期的建设局把它毁坏,洞穿,打窟窿。残砖破瓦,处处堆积。这个区在三十年前已被新建筑所淹没。今天已被一笔勾销了。

小比克布斯,在现在的市区图上已毫无影踪,可是位于巴黎圣雅克街上正对着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书店,和位于里昂普律丹斯广场针线街上的让·吉兰书店,在一七二七年印行的市区图上却标志得相当清楚。小比克布斯有我们刚才说过的象Y字形的街道,Y字下半的一竖,是圣安东尼绿径街,它分为左右两支,左支是比克布斯小街,右支是波隆梭街。这Y字的两个尖又好象是由一横连接起来的。这一横叫直壁街。波隆梭街通到直壁街为止,比克布斯小街却穿过直壁街以后,还上坡通到勒努瓦市场。从塞纳河走来的人,走到波隆梭街的尽头,向他左边转个九十度的急弯,便到了直壁街,在他面前的是沿着这条街的墙,在他右边的是直壁街的街尾,不通别处,叫做让洛死胡同。

当时冉阿让正是到了这地方。

正如我们先头所说的,他望见有一个黑影把守的直壁街和比克布斯的小街的转角处,便往后退。毫无疑问,他已成了那鬼影捕捉的对象。

怎么办?

已经来不及退回去了。他先头望见的、远远地在他背后黑影里移动的,一定就是沙威和他的队伍。沙威很可能是在这条街的口上,冉阿让则是在这条街的尾上。从所有已知的迹象看来,沙威是熟悉这一小块地方复杂的的地形的,他已有了准备,派了他的一个手下去守住了出口。这种猜测完全符合事实,便在冉阿让痛苦的头脑里,象一把在急风中飞散的灰沙,搅得他心慌意乱。他仔细看了看让洛死胡同,这儿,无路可通,又仔细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这儿有人把守。他望见那黑魆魆的人影,出现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朝前走吧,一定落在那个人的手里。向后退吧,又会和沙威撞个满怀。冉阿让感到自己已经陷在一个越收越紧的罗网里了。他怀着失望的心情望向天空。

四寻找出路

为了理解下面即将叙述的事,必须正确认识直壁胡同的情况,尤其是当我们走出波隆梭街转进直壁胡同时,留在我们左边的这只角。沿着直壁胡同右边直到比克布斯小街,几乎一路上全是一些外表看来贫苦的房子;靠左一面,却只有一栋房屋,那房屋的式样比较严谨,是由好几部分组成的,它高一层或高两层地逐渐向比克布斯小街方面高上去,因此那栋房屋,在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而在靠波隆梭街一面却相当矮。在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转角地方,更是低到只有一道墙了。这道墙并不和波隆梭街构成一个四正四方的角,而是形成一道墙身厚度减薄了的斜壁,这道斜壁在它左右两角的掩护下,无论是站在波隆梭街方面的人或是站在直壁胡同方面的人都望不见。

和这斜壁两角相连的墙,在波隆梭街方面,一直延伸到第四十九号房屋,而在直壁街一面——这面短多了——直抵先头提到过的那所黑暗楼房的山尖,并和山尖构成一个新凹角。那山尖的形状也是阴森森的,墙上只有一道窗子,应该说,只有两块板窗,板上钉了锌皮,并且是永远关着的。

我们在这里所作的关于地形的描写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一定能在曾经住过这一带的人的心中唤起极其精确的回忆。

斜壁的面上完全被一种东西遮满了,看起来仿佛是一道又高又大丑陋不堪的门。其实只是一些胡乱拼揍起来直钉在壁面上的条条木板,上面的板比较宽,下面的比较窄,又用些长条铁皮横钉在板上,把它们连系起来。旁边有一道大车门,大小和普通的大车门一样,从外形看,那道门的年龄大致不出五十年。

一棵菩提树的枝桠从斜壁的顶上伸出来,靠波隆梭街一面的墙上盖满了常春藤。

正在走投无路时,冉阿让看见了那所楼房,冷清清,就象里面没有人住一样,便想从那里找出路。他赶紧用眼睛打量了一遍。心里盘算,如果能钻到这里面去,或许有救。他先有了一个主意和一线希望。

楼房的后窗有一部分临直壁街,在这部分中的一段,每层楼上的每个窗口,都装有旧铅皮漏斗。从一根总管分出的各种不同的排水管,连接在各个漏斗上,好象是画在后墙上面的一棵树。这些分支管,曲曲折折,也好象是一棵盘附在庄屋后墙上的枯葡萄藤。

那种奇形怪状由铅皮管和铁管构成的枝桠最先引起冉阿让的注意。他让珂赛特靠着一块石碑坐下,叮嘱她不要作声,再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也许有办法从这儿翻到楼房里去。可是水管已经烂了,不中用,和墙上的连系也极不牢固。况且那所冷清的房屋的每个窗口,连顶楼也计算在内,全都装了粗铁条。月光也正照着这一面,可能守在街口上的那个人会看见冉阿让翻墙。并且,珂赛特又怎么办?怎么把她弄上四层楼?

他放弃了抓水管的念头,抓在地上,沿着墙根,又回到了波隆梭街。

他推推那道大车门,一下便察觉到它内外两面都被钉得严严实实。

他怀着较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门。它已经破旧不堪,再加又高又阔,因而更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也全锈了。在这蛀坏了的木壁上穿个洞也许还能办到。仔细看了以后,他才知道那并不是门。它既没有门斗,也没有铰链,既没有锁,中间也没有缝。一些长条铁皮胡乱横钉在上面,彼此并不连贯。从木板的裂缝里,他隐隐约约看见三合土里的石碴和石块,十年前走过这地方的人也还能看到。他大失所望,不能不承认那外表象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所房子背面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并非难事,可是板子后面还有墙。

五如果有煤气灯便不会出事

这时,从远处开始传来一种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冉阿让冒险从墙角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七八个大兵排着队,正走进波隆梭街口。他能望见枪刺闪光,他们正朝着他这方向走来。他望见沙威的高大个子走在前面,领着那队兵慢慢地审慎地前进。他们时常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是在搜查每一个墙角,每一个门洞和每一条小道。

毫无疑问,那是沙威在路上碰到的临时调来的一个巡逻队。沙威的两个助手也夹在他们的队伍中一道走。

从他们的行进速度和一路上的停留计算来看,还得一刻来钟才能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方。这是千钩一发之际,冉阿让身临绝地,这是他生平的第三次,不出几分钟他又得完了,并且这不只是苦役牢的问题,珂赛特也将从此被断送,这就是说她今后将象孤魂野鬼一样漂泊无依了。这时只有一件事是可行的。

冉阿让有这样的一个特点,我们可以说他身上有个褡裢,一头装着圣人的思想,一头装着囚犯的技巧。他可以根据情况,两头选择。

在他从前在土伦的苦役牢里多次越狱的岁月中,除了其他一些本领以外,还学会了一种绝技,而且他还是长于这绝技的人中首屈一指的能手,我们记得,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踏脚,全凭自己肌肉的力量,用后颈、肩头、臀、膝,在石块上偶有的一些棱角上稍稍撑持一下,便可在必要时,从两堵墙连接处的直角里,一直升上六层楼。二十多年前,囚犯巴特莫尔便是用这种巧技从巴黎刑部监狱的院角上逃走的,至今人们望着那墙角也还要捏一把汗,院子的那个角落也因此而出了名。

冉阿让用眼睛估量了那堵墙的高度,并看见有棵菩提树从墙头上伸出来。那墙约莫有十八尺高。它和大楼的山尖相接,形成一个凹角,角下的墙根部分砌了一个三角形的砖石堆,大概是因为这种墙角对于过路的人们太方便了,于是砌上一个斜堆,好让他们“自重远行”。这种防护墙角的填高工事在巴黎是相当普遍的。那砖石堆有五尺来高。从堆顶到墙头的距离至多不过十四尺。墙头上铺了平石板,不带椽条。

伤脑筋的是珂赛特。珂赛特,她,不知道爬墙。丢了她吗?冉阿让决不作如此之想。背着她上去却又不可能。他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巧妙地自个儿直升上去。哪怕是一点点累赘,也会使他失去重心栽下来。

非得有一根绳子不可,冉阿让却没有带。在这波隆梭街,半夜里,到哪儿去找绳子呢?的确,在这关头,假使冉阿让有一个王国,他也会拿来换一根绳子的。

任何紧急关头都有它的闪光,有时叫我们眼瞎,有时又叫我们眼明。

冉阿让正在仓皇四顾时,忽然瞥见了让洛死胡同里那根路边柱子。

当时巴黎的街道上一盏煤气灯都还没有。街上每隔一定距离只装上一盏回光灯,天快黑时便点上。那种路灯的上下是用一根绳子来牵引的,绳子由街这一面横到那一面,并且是安在柱子的槽里的。绕绳子的转盘关在灯下面的一只小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人保管,绳子在一定的高度内有一根金属管子保护着。冉阿让拿出毅力来作生死搏斗,他一个箭步便窜过了街,进了死胡同,用刀尖撬开了小铁盒的锁键,一会儿又回到了珂赛特的身边,他有了一根绳子。亡命人间的急中生智之人到了生死关头,总是眼明手快的。

我们已经说过,当天晚上,没有点路灯。让洛死胡同里的灯自然也和别处一样,是黑着的,甚至有人走过也不会注意到它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当时那种时候,那种地方,那种黑暗,冉阿让的那种神色,他的那些怪举动,忽去忽来,这一切已叫珂赛特安静不下来了。要是另一个孩子早已大喊大叫起来了。而她呢,只轻轻扯着冉阿让的大衣边。他们一直都越来越清晰地听着那巡逻队向他们走来的声音。

“爹,”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怕,是谁来了?”“不要响!”那伤心人回答说,“是德纳第大娘。”珂赛特吓了一跳。他又说道:

“不要说话。让我来。要是你叫,要是你哭,德纳第大娘会找来把你抓回去的。”

冉阿让接着不慌不忙地有条有理地以简捷、稳健、准确的动作——尤其是在巡逻队和沙威随时都可以突然出现时,更不容许他一回事情两回做——解下自己的领带,绕过孩子的胳肢窝,松松地结在她身上,留了意,不让她觉得太紧,又把领带结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海员们所谓的燕子结,咬着绳子的另一头,脱下鞋袜,丢过墙头,跳上土堆,开始从两墙相会的角上往高处升,动作稳健踏实,好象他脚根和肘弯都有一定的步法似的。不到半分钟,他已经跪在墙头上了。

珂赛特直望着他发呆,一声不响。冉阿让的叮嘱和德纳第这名字早已让她麻木了。

她忽然听到冉阿让的声音向她轻轻喊道:

“把背靠在墙上。”

她背墙站好。

“不要响,不要怕。”冉阿让又说。

她觉得自己离了地,往上升。

她还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已到了墙头上了。冉阿让把她抱起,驮在背上,用左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平伏在墙头上,一直爬到那斜壁上面。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这里有一栋小屋,屋脊和那板墙相连,屋檐离地面很近,屋顶的斜度相当平和,也接近菩提树。

这情况很有利,因为墙里的一面比临街的一面要高许多。冉阿让朝下望去,只见地面离他还很深。

他刚刚接触到屋顶的斜面,手还不曾离开墙脊,便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巡逻队已经走到了。又听见沙威的嗓子,雷霆似的吼道:

“搜这死胡同!直壁街已经有人守住了,比克布斯小街也把守住了。我肯定他就在这死胡同里。”

大兵们一齐冲进了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扶着珂赛特,顺着屋顶滑下去,滑到那菩提树,又跳在地面上。也许是由于恐怖,也许是由于胆大,珂赛特一声也没吭。他的手上被擦去了点皮。

六哑谜的开端

冉阿让发现自己落在某个园子里,那园子的面积很宽广,形象奇特,仿佛是一个供人冬夜观望的荒园。园地作长方形,里面有条小路,路旁有成行的大白桦树,墙角都有很高的树丛,园子中间,有一棵极高的树孤立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另外还有几株果树,枝干蜷曲散乱,好象是一大丛荆棘,又有几方菜地,一片瓜田,月亮正照着玻璃瓜罩,闪闪发光,还有一个蓄水坑。几条石凳分布在各处,凳上仿佛有黑苔痕。纵横的小道两旁栽有色暗枝挺的小树。道上半是杂草,半是苔藓。

冉阿让旁边有栋破屋,他正是从那破屋顶上滑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堆柴枝,柴枝后面有一个石刻人像,紧靠着墙,面部已经损坏,在黑暗中隐隐露出一个不成形的脸部。

破屋已经破烂不堪,几间房的门窗墙壁都坍塌了,其一间里堆满了东西,仿佛是个堆废料的棚子。

那栋一面临直壁街一面临比克布斯小街的大楼房在朝园子的一侧,有两个交成曲尺形的正面。朝里的这两个正面,比朝外的两面更加显得阴惨。所有的窗口全装了铁条。一点灯光也望不见。楼上几层的窗口外面还装了通风罩,和监狱里的窗子一样。一个正面的影子正投射在另一个正面上,并象一块黑布似的,盖在园地上。

冉阿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鞋子找回来穿上,再领着珂赛特到棚子里去。逃匿的人总觉得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够隐蔽。孩子也一直在想着德纳第大娘,和他一样凭着本能,尽量蜷伏起来。珂赛特哆哆嗦嗦,紧靠在他身边。他们听到巡逻队搜索那死胡同和街道的一片嘈杂声,枪托撞着石头,沙威对着那些分路把守的密探们的叫喊,他又骂又说,说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一刻钟过后,那种风暴以的怒吼声渐渐远了。冉阿让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把一只手轻轻放在珂赛特的嘴上。

此外,当时他所处的孤寂环境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平静,以至在如此凶恶骇人近在咫尺的喧嚣中,也不曾受到丝毫惊扰。仿佛他左右的墙壁是用圣书中所说的那种哑石造成的。忽然,在这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来自天上、美妙到无可言喻的仙音,和先头听到的咆哮恰成对比。那是从黑黢黢的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传来的一阵颂主歌,一种由和声和祈祷交织成的天乐,是一些妇女的歌唱声,不过,从这种歌声里既可听出贞女们那种纯洁的嗓音,也可听出孩子们那种天真的嗓音,这不是人间的音乐,而象是一种初生婴儿继续在听,而垂死的人已经听到的那种声音。歌声是从园中最高的那所大楼里传来的。正当魔鬼们的咆哮渐渐远去时,好象黑夜中飞来了天使们的合唱。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了下来。

七再说哑谜

晚风起了。这表明已到了早晨一两点钟左右。可怜的珂赛特一句话也不说。她倚在他身旁,坐在地上,头靠着他,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他低下头去望她。珂赛特的眼睛睁得溜圆,好象在负担着心事,冉阿让见了,不禁一阵心酸。

她一直在发抖。

“你想睡吗?”冉阿让说。

“我冷。”她回答。

过一会,她又说: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说。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早已忘了他先头用来唬住珂赛特的方法。“啊!”他说,“她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象压在她胸口上的一块石头拿走了。地是潮的,棚子全敞着,风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大衣裹住珂赛特。

“这样你觉得好一点了吧?”他说。

“好多了,爹!”

“那么,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他从破棚子里出来,顺着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之处。他看见好几扇门,但都是关了的。楼下的窗子全装了铁条。

他刚走过那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看见面前有几扇圆顶窗,窗子还亮着。他立在一扇这样的窗子前面,踮起脚尖朝里看。这些窗子都通到一间相当大的厅堂,地上铺了宽石板,厅中间有石柱,顶上有穹窿,一点点微光和大片的阴土相互间隔。光是从墙角上的一盏油灯里发出来的。厅里毫无声息,毫无动静。可是,仔细望去,他仿佛看见地面石板上横着一件东西,好象是个人的身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伏在地上,脸朝石板,两臂向左右平伸,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形,丝毫不动,死了一般。那骇人的物体,劲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象蛇一象拖在石板上。

整个厅堂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望去格外令人恐惧。

在事后冉阿让经常说到,他一生虽然见过不少次死人,却从来不曾见过比这次更寒心更可怕的景象,他在这阴森的地方、凄清的黑夜里见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猜透这里面的奥妙。如果那东西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如果它也许还是活的话,那就更使人胆寒。

他有胆量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还动不动。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害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忽然,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控制住了,不得不逃走。他朝着棚子跑回来,一下也不敢往后看,他觉得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跟在他后面。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膝头往下跪,腰里流着汗。

他是在什么地方?谁能想到在巴黎的城中心,竟会有这种类似鬼域的地方?那所怪楼究竟是什么?好一座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还有天使们的歌声在黑暗中招引人的灵魂,人来了,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已允诺大开光明灿烂的天国之门,却又给人以触目惊心的坟坑墓穴!而那确是一座建筑物,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数的房屋!这并不是梦境!他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敢自信。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真使他浑身发烫了,万千思绪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他走到珂赛特身旁,她已经睡着了。

八又是个哑谜

孩子早已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睡。望着望着,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了,思想也慢慢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个真理,也就是今后他活着的意义,他认识到,只要她在,只要他能把她留在身边,除了为了她,他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为她着想,他什么也不害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珂赛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很冷,可是连这一点他都没有感觉到。

这时,在梦幻中,他不止一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个受震的铃铛。那声音来自园里。声音虽弱,却很清晰。有点象夜间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颈脖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微渺的乐音。

那声音使冉阿让回过头去。

他朝前望,看见园里有个人。

那人好象是个男子,他在瓜田里的玻璃罩子中间走来走去,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继而又立起再走,好象他正在田里拖着或撒播着什么似的。那人走起路来好象腿有些瘸。冉阿让见了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是不断会起恐慌的。他们感到对于自己事事都是敌对的,可疑的。他们提防白天,因为白天可以帮助别人看见自己,也提防黑夜,因为黑夜可以帮助别人发觉自己。他先头为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又为园里有人而惊慌。

他又从空想的恐怖掉进了现实的恐怖。他想道,沙威和密探们也许还没离开,他们一定留下了一部分人在街上守望,这人如果发现了他在园里,肯定会大喊捉贼,把他交出去。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在怀里,抱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放在一堆无用的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点都不动。

从这里,他再仔细观察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有一件事很奇怪,铃铛的响声是随着那人的行动而起的。人走近,声音也近,人走远,声音也远。他做一个急促的动作,铃子也跟着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他停着不动,铃声也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结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和牛羊一样结个铃子在身上,那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一面东猜西想,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冷。“啊,我的天主!”他说。

他低声喊道:

她不睁眼睛。

他使劲推她。

她还是不醒。

“难道死了不成!”他说,随即站了起来,从头一直抖到脚。他头脑里出现了一团乱糟糟的无比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是会感到种种骇人的假想象一群魔怪一样,一齐向我们袭来,而且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出了事,我们的谨慎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狂悖的幻想。他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能会送人的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躺在他脚前的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听她的呼吸,她还吐着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已经弱得快要停止了。

怎样使她暖过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发狂似的冲出了破屋子。

一定得在一刻钟内让珂赛特躺在火前、床上。

九系铃铛的人

他望着园里的那个人径直走去。手里捏着一卷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的钱。

那人正低着头,没有看见他来。冉阿让几大步便跨到了他身边。

冉阿让劈头便喊:

“一百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睁圆了眼。

“一百法郎给您挣,”冉阿让接着又说,“如果您今晚给我一个地方过夜!”

月亮正全面照着冉阿让惊慌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说。

这名字,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来,冉阿让听了连忙朝后退。什么他都有准备,却没有料到这一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腰驼腿瘸的老人,穿的衣服几乎象是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个相当大的铃铛。他的脸正背着光,因此看不清楚。这里,老人已经摘下帽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啊,我的天主!您怎么会在这儿的,马德兰爷爷?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希奇,要是您掉下来,您一定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您没有领带,您没有帽子,你没有大衣!您不知道,要是人家不认识您,您才把人吓坏了呢。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今天的诸圣天神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一句紧接着一句。老头儿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气说完,让人听了一点也不感到别扭。语气中夹杂着惊讶和天真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这是什么宅子?”冉阿让问。

“啊,老天爷,您是在存心开玩笑!”老头儿喊着说,“是您把我安顿在这里的,是您把我介绍到这宅子里来的,哪里的话!您会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冉阿让说,“您怎么会认识我的,您?”“您救过我的命。”那人说。

他转过身去,一线月光正照着他的半边脸,冉阿让认出了割风老头儿。

“啊!”冉阿让说,“是您吗?对,我认识您。”

“幸亏还好!”老头儿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冉阿让接着又问。

“嘿!我在盖我的瓜嘛!”

割风老头儿,当冉阿让走近他时,他正提着一条草褥的边准备盖在瓜田上。他在园里已经呆了个把钟头,已经盖上了相当数量的草褥。先头冉阿让在棚子里注意到的那种特殊动作,这是他干这活的动作。

他又说道:

“我先头在想,月亮这么明,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望着冉阿让又加上这么一句,“您也得妈拉巴子好好披上这么一件了吧!到底您是怎样进来的?”冉阿让心里寻思这人既然认得他,至少他认得马德兰这名字,自己就该格外谨慎才行。他从多方面提出问题。大有反客为主的样子,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盘问个不停。“您膝头上带着个什么响铃?”

“这?”割风加答说:“带个响铃,好让人家听了避开我。”“怎么!好让人家避开您?”

割风老头儿阴阳怪气地挤弄着一只眼。

“啊,妈的!这宅子里尽是些娘儿们,一大半还是小娘儿们。据说撞着我不是好玩儿的。铃儿叫她们留神。我来了,她们好躲开。”

“这是个什么宅子”?

“嘿!您还不知道!”

“的确我不知道。”

“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会不知道!”

“您就当作我不知道,回答我了吧。”

“好吧,这不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冉阿让想起来了。两年前,割风老头儿从车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因为冉阿让的介绍,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把他留下来,而他现在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这是巧遇,也是天意。他象对自己说话似的嘟囔着:

“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啊,归根到底,老实说,”割风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您,马德兰爷爷?您是一个正人君子,这也白搭,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到这里来的。”

“您怎么又能来?”

“就我这么一个男人。”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非得在这儿待下不成。”“啊,我的天主!”割风喊着说。

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向他说:“割风爷,我救过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这回事的。”割风回答说。

“那么,我从前是怎样对待您的,您今天也可以怎样对待我。”割风用他两只已经老到颤巍巍的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过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喊道:“呵!要是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才是慈悲上帝的恩典呢!我!救您的命!市长先生,请您吩咐我这无能的老头儿吧!”一阵眉开眼笑的喜色好象改变了老人的容貌。他脸上也好象有了光彩。

“您说我得干些什么呢?”他接着又说。

“让我慢慢儿和您谈。您有一间屋子吗?”

“我有一个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儿,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也瞧不见的地方。一共三间屋子。”

破棚隐在那破庵后面,位置确实隐蔽,谁都看不见,冉阿让也不曾发现它。

“好的,”冉阿让说,“现在我要求您两件事。”“哪两件,市长先生?”

“第一件,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对谁也不说。第二件,您不追问关于我的别的事。”

“就这么办。我知道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知道您一辈子是慈悲上帝的人。并且是您把我安顿在这儿的。那是您的事。我听您吩咐就是。”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割风说,“还有个孩子!”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象条狗(123)一样跟着冉阿让走。将近半个钟头之后,珂赛特已经睡在了老园丁的床上,屋中燃着一炉熊熊好火,她的脸色又转红了。冉阿让重新结上领带,穿上大衣,从墙头上丢过来的帽子也找到了,拾了回来,正当冉阿让披上大衣时,割风已经取下膝上的系铃带,走去挂在一只背箩旁的钉子上,点缀着墙壁。两个人一齐靠着桌子坐下烤火,割风早在桌上放了一块干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老头儿把一只手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向他说:

“啊!马德兰爷爷!您先头想了很久才认出我来!您救了人家的命,又把人家忘掉!呵!这很不应该!人家老惦记着您呢!您这黑良心的!”

十沙威扑空始末

我们刚才所见的,可说是这事的反面,其实它的经过是非常简单的。

芳汀去世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边逮捕了冉阿让,冉阿让在当天晚上就已从滨海蒙特勒伊市监狱逃了出来,警署当局认为这在逃的苦役犯一定要去巴黎。巴黎是淹没一切的漩涡,是大地的渊薮,有如海洋吞没一切漩涡。任何森林都不能象那里的人流那样容易掩藏一个人的踪迹。各色各种的亡命之徒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走进巴黎,便好象进了无底洞,有些无底洞也确能解人之厄。警务部门也了解这一点,因此凡是在别处逃脱了的,他们都到巴黎来寻找。他们要在这里侦缉滨海蒙特勒伊的前任市长。沙威被调来巴黎协同破案。沙威在逮捕冉阿让这一公案中,的确是作出了有力的贡献。昂格勒斯伯爵任内的警署秘书夏布耶先生,已经注意到了沙威在这件案子上所表现的忠心和智力。夏布耶先生原就提拔过沙威,这次又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这位侦察员调到巴黎警方供职。沙威到巴黎之后,曾经多次立功,并且表现得——让我们把那字眼说出来,虽然它对这种性质的职务显得有些突兀——忠勤干练。

正如天天打围的猎狗,见了今天的狼便会忘掉昨天的狼一样,以后沙威也不再去想冉阿让了,他也从来不看报纸,可是在一八二三年十二月,他忽然想到要看看报纸,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拥护君主政体主义者,他要知道凯旋的“亲王大元帅”在巴荣纳(124)举行入城仪式的详细情况。正当他读完他关心的那一段报道之后,报纸下端有个人名,冉阿让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张报纸宣称苦役犯冉阿让已经丧命,叙述了当时的情形,言之凿凿,因而沙威深信不疑。他只说了一句:“这就算是个好下场。”

说了把报纸扔下了,便不再去想它了。

不久以后,塞纳一瓦兹省的省政府送了一份警务通知给巴黎警署,通知上提到在孟费郿镇发生的一件拐带幼童案,据说案情离奇。通知上说,有个七八岁的女孩由她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客店主人抚养,被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儿,芳汀已经死在一个医院里,何时何地不详。通知落在沙威手里,又引起了他的疑惑。

芳汀这名字是他熟悉的,他还记得冉阿让曾经要求过他宽限三天,好让他去领取那贱人的孩子,曾使他,沙威,笑不可抑。他又联想到冉阿让是从巴黎搭车去孟费郿时被捕的。当时还有某些迹象可以说明那是他第二次搭这路车子,他在前一日,已到那村子附近去过一次,我们说附近,是因为在村子里没人见到过他。他当时到孟费郿去干什么?没人能猜透。沙威现在可猜到了。芳汀的女儿住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找她。而现在这孩子被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拐走了。这个不知名姓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冉阿让?可是冉阿让早已死了。沙威,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问题,便去小板死胡同,在锡盘车行雇了一辆单人小马车直奔孟费郿。

他满以为可以在那里访个水落石出,结果却仍是漆黑一团。

德纳第夫妇在最初几天心里有些懊恼,曾走漏过一些风声。百灵鸟失踪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立即就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的传说,结果这件事被说成了幼童拐带案。这便是那份警务通知的由来。可是德纳第,他一时的气愤平息以后,凭他那点天生的聪明,又很快意识到惊动御前检察大人总不是件好事,他从前已有过一大堆不清不白的事,现在又在“拐带”珂赛特这件事上发牢骚,其后果首先就是把当局的炯炯目光引到他德纳第身上,以及他其它的暖昧勾当上来。枭鸟最忌讳的事,便是人家把烛光送到它眼前。首先,他怎能开脱当初接受那一千五百法郎的干系呢?于是他立即改变态度,堵住了他老婆的嘴,有人和他谈到那被“拐带”的孩子,便故意表示诧异,他说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确是埋怨过人家一下子便把他那心疼的小姑娘“带”走了,他确实是舍不得,原想留她多待两三天,可是来找她的人是她祖父,这也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他添上一个祖父,效果很好。沙威来到孟费郿,听到的正是这种说法。“祖父”把冉阿让遮掩过去了。

可是沙威在听了德纳第的故事后追问了几句,想探探虚实。

“这祖父是个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德纳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见过他的护照。我记得他叫纪尧姆·朗贝尔。”

朗贝尔是个正派人的名字,听了能使人安心。沙威转回巴黎去了。

“冉阿让明明死了,”他心里说,“我真傻。”

他已把这件事完全丢在脑后了,可是在一八二四年三月间,他听见人家谈到圣美达教区有个怪人,外号叫“给钱的化子”。据说那是个靠收利息度日的富翁,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独自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过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从孟费郿来的,除此以外,她全不知道。孟费郿!这地名老挂在人们的嘴上,沙威的耳朵竖起来了。有一个教堂里当过杂务的老头,原是个作乞丐打扮的密探,他经常受到那怪人的布施,他还提供了其他一些详细的情况。“那富翁是个性情异常孤僻的人”,“他不到天黑,从不出门”,“不和任何人谈话”,“只偶然和穷人们谈谈”,“并且不让人家和他接近,他经常穿一件非常旧的黄大衣,黄大衣里却兜满了银行钞票,得值好几百万”。这些话着实打动了沙威的好厅心。为了非常近地去把那怪诞的富翁看个清楚又不惊动他,有一天,他向那当过教堂杂务的老密探借了他那身烂衣服,去蹲在他每天傍晚一面哼祈祷文、一面作侦察工作的地方。

那“可疑的家伙”果然朝这化了装的沙威走来了,并且作了布施。沙威乘机抬头望了一眼,冉阿让惊了一下,以为见到了沙威,沙威也同样惊了一下,以为见到了冉阿让。

但当时天色已黑,他没看真切,冉阿让的死也是正式公布过的,沙威心里还有疑问,并且是关系重大的疑问,沙威是个谨慎的人,在还有疑问时是决不动手抓人的。

他远远跟着那人,一直跟到戈尔博老屋,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听,那并不费多大劲儿。老奶奶证实了那件大衣里确有好几百万,还把上次兑换那张一千法郎钞票的经过也告诉了他。她亲眼看见的!她亲手摸到的!沙威租下了一间屋子。他当天晚上便住在里面。他曾到那神秘租户的房门口去偷听,希望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但是冉阿让在锁眼里见到了烛光,没有出声,他识破了那密探的阴谋。

第二天,冉阿让准备溜走。但是那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被老奶奶听见了,她听到钱响,以为人家要迁走,赶忙通知沙威。冉阿让晚间出去,沙威正领着两个人在路旁的树后等着他。沙威请警署派了助手,但没说出他准备逮捕谁。这是他的秘密。他有三种理由需要保密:第一,稍微泄露一点风声,便会惊动冉阿让;其次,冉阿让是个在逃的苦役犯,并且是大家都认为死了的,司法当局在当年曾把他列入“最危险的匪徒”一类,如果能捉到这样一个罪犯,将是一件非常出色的功绩,巴黎警务方面资格老的人员,决不会把这类要案给象沙威那的新进去的人办;最后,沙威是个艺术家,他要出奇制胜。他厌恶那种事先早就公开让大家谈得乏味了的胜利。他要暗中立下奇功,再突然揭示。沙威紧跟着冉阿让,从一棵树跟到另一棵树,从一个街角跟到另一个街角,眼睛没有离开过他一下。就是在冉阿让自以为极安全时,沙威的眼睛也始终盯在他身上。

沙威当时为什么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有所顾虑。必须记住,当时的警察并不是完全能为所欲为的,因为自由的言论还起着些约束作用。报纸曾揭发过几件违法的逮捕案,在议会里也引起了责难,以致警署当局有些顾忌。侵犯人身自由是种严重的事。警察不敢犯错误;警署署长责成他们自己负责,犯下错误,便是停职处分。二十种报纸刊出了这样一则简短新闻,试想这在巴黎会引导起的后果吧:“昨天,有个慈祥可亲的白发富翁正和他的八岁的孙女一同散步时,被人认作一个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监狱里!”

再说,除此而外,沙威也还有他自己的顾虑,除了上级的指示,还得加上他自己良好的指示。他确是拿不大准。

冉阿让一直是背对着他的,并且走在黑影里。

平素的忧伤、苦恼、焦急、劳顿,加以这次被迫夜遁的新灾难,还得为珂赛特和自己寻找藏身的地方,走路也必须配合孩子的脚步,这一切,冉阿让本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改变他走路的姿势,并且使他的行动添上一种龙钟之态,以致沙威所代表的警署也可能发生错觉,也确实会发生错觉。过分靠近他,是不可能的,他那种落魂的私塾老夫子式的服装,德纳第加给他的祖父身份,还有认为他已在服刑期间死去的想法,这些都加深了沙威思想上越来越重的疑忌。

有那么一阵,他曾想突然走上前去检查他的证件。可是,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让,即使那人不是一个有家财的诚实好老头,他也极可能是一个和巴黎各种为非作歹的秘密组织有着密切和微妙关系的强人,是某一危险黑帮的魁首,平日施些小恩小惠,这也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老手法,使人看不出他其他方面的能耐,他一定有党羽,有同伙,有随时可去躲藏的住处。他在街上所走的种种弯弯绕绕的路线,似乎已能证明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逮捕得太早,便等于“宰了下金蛋的母鸡”了。观望一下,有什么不妥当呢?沙威十分有把握,他决逃不了。

所以他一路跟着走,心里着实踌躇,对那哑谜似的怪人,提出了上百个疑问。

只是到了很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上,他才借着从一家的酒店里射出的强烈灯光,真切地认清了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物的战栗会深入内心:重新找到亲生儿女的母亲和重新找到猎物的猛虎。沙威的心灵深处登时起了那样的寒战。

他认清了那个猛不可当的逃犯冉阿让后,发现他们只是三个人,便赶到蓬图瓦兹街哨所搬了援兵。为了要握有刺的棍子,首先得戴上手套。

这一耽搁,又加上在罗兰十字路口曾停下来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几乎使他迷失了方向。可是他很快就猜到冉阿让一定会利用那条河来把自己和追踪的人隔开。他歪着头细想,好象一条把鼻尖贴近地面来分辨踪迹的猎狗。沙威凭自己的本能,会非常正确地判断,一直到走到了奥斯特里茨桥,和那收过桥税的人交谈以后,他更了解了:“您见着一个带个小孩的汉子吗?“我叫他付了两个苏。”收过桥税的人回答说。沙威走到桥上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那边牵着珂赛特的手,穿过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看见他走进了圣安东尼绿径街,他想到前面那条陷阱似的让洛死胡同,和经过直壁街通到比克布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打围的人所说的,他“包抄出路”,他赶忙派了一名助手绕道去把守那出口。有一队打算回兵工厂营房去的巡逻兵,正走过那地方,他一并调了来,跟着他一道走。在这种场合士兵就是王牌。况且,那是一条原则,猎取野猪,就得让猎人劳心猎犬劳力。那样布置停当之后,他感到冉阿让右有让洛死胡同,左有埋伏,而他沙威本人又跟他后面,想到此处,他不禁闻了一撮鼻烟。

于是他开始扮演好戏。在那时他真是踌躇满志杀气冲天,他故意让他的冤家东游西荡,他明明知道稳操胜券,却要尽量拖延下手的时刻,明知道人家已陷入重围,却又看着人家自由行动,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老鼠逃窜的猫儿,他的眼睛不离开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欢畅。猛兽的牙和鸷鸟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硬是去感受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妙不可言!

沙威得意洋洋。他的网是牢固的。他深信一定成功,他现在只需把拳头捏拢就是了。

他有了那么多的人手,无论冉阿让多么顽强,多么勇猛,多么悲愤,即使连抵抗一下的想法也不可能有了。

沙威缓步前进,一路上搜索街旁的每个角落,如同翻看小偷身上的每个衣袋一样。

当他走到蜘蛛网的中心,却不见苍蝇。

不难想象他胸中的愤怒。

他追问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步哨,那位探子一直守着他的岗位没有动,绝对没有看见那人走过。

牡鹿在群犬围困中有时也会蒙头混过,这就是说,也会逃脱,老猎人遇到那种事也只好哑口无言。杜维维耶(125)、利尼维尔和德普勒也都有过气短的时候。阿尔东日在遭到那种失败时曾经喊道:“这不是鹿,是个邪魔。”

沙威当时也许有此同感,要同样的大吼一声。

拿破仑在俄罗斯战争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126)在阿非利加战争中犯了错误,居鲁士在斯基泰(127)战争中犯了错误,沙威在这次征讨冉阿让战役中也犯了错误,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他当初也许不该不把那在逃的苦役犯一眼便肯定下来。最初一眼便应该解决问题。在那破屋子里时,他不该不直截了当地把他抓起来。当他在蓬图瓦兹街上确已辨认清楚时,他也不该不动手逮捕。他也不该在月光下面、在罗兰十字路口,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当然,众人的意见是有用处的,对一条可靠的狗,也不妨了解和征询它的意见。但是在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豺狼和苦役犯时,猎人却不应当过分细密。沙威过于拘谨,他一心要先让犬群辨清足迹,于是野兽察觉了,逃了。最大的错误是:他既已在奥斯特里茨桥上重新发现踪迹,却还要耍那种危险幼稚的把戏,把那样一种人吊在一根线上。他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以为可以拿一只狮子当小鼠玩弄。同时,他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渺小,因而会想到必须请援兵。沙威犯了这一系列的错误,但仍不失为历来最精明和最规矩的密探之一。照狩猎的术语他完全够得上被称作一头“乖狗”。并且,谁又能是十全十美的呢?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错误和粗绳子一样,是由许多细微部分组成的,你把一把绳子分成丝缕,你把所有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一一分开,你便可把它们一一打断,而且还会说:“不过如此!”你如果把它们编起来,扭在一道,却又能产生极大的效用。那是在东方的马尔西安和西方的瓦伦迪尼安之间游移不决的阿蒂拉(128),是在卡普亚晚起的汉尼拔(129),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130)。

总而言之,当沙威发觉冉阿让已经逃脱之后,他并没有失去主张。他深信那在逃的苦役犯决走不远,他分布了监视哨,设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附近一带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发现的东西便是那盏路灯的凌乱情况,灯上的绳子被拉断了。这一宝贵的破绽却正好把他引上岐途,使他的搜捕工作完全转向让洛死胡同。在那死胡同里,有几道相当矮的墙,墙后是些被圈的围墙里的广阔的荒地。冉阿让显然是从那些地方逃跑的。事实是:当初冉阿让如果向让洛死胡同底里多走上了几步,他也许真会那样做,那么他确实玩完了。沙威象寻针般地搜查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他留下的两个精干的人继续看守,自己回到了警署里,羞惭满面,活象个被小毛贼暗算了的恶霸。

【注释】

(1)尼维尔(Nivelles),比利时城市,在布鲁塞尔和滑铁卢的西南面,离布鲁塞尔有三十多公里。

(2)布兰拉勒(Braine-l’Alleud),在滑铁卢和尼维尔之间的地方。

(3)那是滑铁卢战场上的纪念墩,墩上有个铜狮子,是英普联军在击溃拿破仑后建立的。

(4)一五九八年,法王亨利四世颁布南特敦令,允许新教存在。一六八五年,经路易十四废止,迫使无数新教徒迁徒国外。

(5)汉尼拔(HANNIBAL,约前247-183),杰出的迦太基统帅。

(6)按此处法文原注只列举瓦尔特·斯高特(WalterScott)、拉马丁(Lamarti-ne)、沃拉贝尔(Vaualbclle)、夏拉(Charras)、基内(Quinet),齐埃尔(Zhi-ers)等六人。

(7)热罗姆·波拿巴,拿破仑的八弟。

(8)指康布罗纳将军在拒绝投降时对英军说的那个“屎”字。法国人说“屎”字象说的“放屁”一样,有极端轻视对方的意思。

(9)布里埃纳(Brienne),地名,拿破仑在该地军校毕业。

(10)内伊(Ney),拿破仑部下的得力元帅。

(11)萨尔瓦多·罗扎(Salvator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所作的画色彩十分富丽。

(12)格里博瓦尔(Gribeanval),法国十八世纪革命前的一个将军。

(13)伦勃朗(Rembrandt),十七世纪荷兰画家。

(14)范·德·米伦(VonDerMeulen),十七世纪佛兰德画家,曾在路易十四朝廷工作二十五年,故一般视作法国画家。

(15)福拉尔(Fclard),十八世纪法国兵法家。

(16)波利比乌斯(Polybe),公元前二世纪希腊历史学家。

(17)塔拉韦腊(Talavera)、维多利亚(Vittoria)、萨拉曼卡(Salamanque)均为西班牙城市。

(18)庞培为纪元前一世纪罗马大帝恺撒的政敌,后被恺撒击败。

(19)大元帅指贝特朗。

(20)夏布隆(Chaborlon),拿破仑手下官员,百日帝政时期为拿破仑奔走效劳。

(21)古尔戈(Gourgaud),将军,曾写日记记下拿破仑在赫勒拿岛的生活经历。

(22)贡斯当(Constant,1767-1830),法国自由资产阶级活动家、政论家和作家,曾从事国家法律问题的研究。

(23)发射重十二利弗(重一市斤)的炮弹的炮。

(24)别列津纳(Bereaina),俄国河名,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受创于此。

(25)莱比锡(Leipeick),德国城名,一八一三年拿破仑与俄普联军战于此,失利。

(26)枫丹白露(Fontaineb1eau),宫名,在巴黎附近枫丹白露镇,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宣告逊位于此。

(27)克雷西(Crecy),一三四六年,英军在此击败法军。

(28)普瓦蒂埃(Poitiers),一三五六年,英军在此击败法军。

(29)马尔普拉凯(Malplaquet),一七○九年,英军在此击败法军。

(30)拉米伊(Ramillies),一七○六年,英军在此击败法军。

(31)马伦哥(Marengo),一八○○年,拿破仑在此击败奥军。

(32)阿赞库尔(Azincourt),一四一五年,英军在此击败法军。

(33)古代攻坚的长木柱,柱端冠以铜羊头,用以冲击城门等。

(34)阿戈斯(Argos),希腊城名。

(35)塔拉韦腊(Talavera),一八○九年威灵顿在此战胜法军。

(36)巴达霍斯(Badajoz),西班牙城名,一八一一年被法军攻占。

(37)原字是英文aplendid。——原注。

(38)马林(Malines),比利时产精致花边的城市。

(39)铁公爵,威灵顿的外号。

(40)圣赫勒拿(Sainte-Helene),岛名。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被囚于该岛。

(41)内伊战后被王朝处死。

(42)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43)康布罗纳(Cambronne),法国将军。

(44)指滑铁卢纪念墩上的那只铁狮子。

(45)拉件雷(Rabelais),十六世纪法国文学家,善讽刺。

(46)莱翁尼达斯(Leonidas),公元前五世纪斯马达王,与波斯作战时战死。

(47)鲁日·德·李勒(Rougetdel’isle),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革命军官,所作《马赛曲》,现为法国国歌。

(48)克莱贝尔(Kleber),革命时期的将军,一八○○年被刺死。

(49)约瑟夫,好象说张三李四。

(50)“一场战斗的结束,一日工作的完成,措置失宜的换救,来日必获的再大胜利,这一切全为了一时的恐怖而失去了。”(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日记。)——原注。

(51)巴雷姆(Barreme),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

(52)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53)维尔姆泽(Wumser,1724-1797)奥军将领,一七九六年为拿破仑所败。

(54)两处皆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55)因克尔曼(Inkermannn),阿尔及利亚城市,即今之穆斯塔加柰姆(Mostaganem)。

(56)腓力比(philippes),城名,在马其顿,公元前四十二年,安敦尼和屋大维在此战胜布鲁图斯。

(58)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狱的日子。

(59)罗曼诺夫,俄国王室。

(60)霍亨索伦,德国王室。

(61)哈布斯堡,奥国王室。

(62)波旁,法国王室。

(63)路易十八迫于国内资产阶级自己主义的思想的力量,不得不宣布服从宪章,以图缓和国内矛盾。

(64)富瓦(Foy),拿破仑部下的将军,在滑铁卢战役受伤,继在王朝复辟期间当议员。

(65)指拿破仑和路易十八。

(66)贝亚恩人,指路易十八。贝亚恩,为波旁王朝之领地,一六二○年并入法国。贝亚恩人,专指亨利四世,因亨利四世是波旁王朝第一代国王,此处借指路易十八。

(67)布维纳(Bouvines),十三世纪,法国王室军队在此战胜德军。

(68)丰特努瓦(Fontenoy),十八世纪,法国王室军队在此战胜英军。

(69)指滑铁卢大战中比洛的向导。

(70)切里索尔(Cerisolles),村名,在意大利,一五四四年,法军在此击败西班牙军。

(71)蒂雷纳(Turennne),十七世纪法国元帅。

(72)巴拉蒂纳(Palatinat),即今西德的法尔茨(Pfalz)。

(73)奥什(Hocehe),法国革命时期的将军。

(74)马尔索(Marceau),法国革命时期的将军。

(75)俄里翁(Orion),希腊神话中之猎人,也指猎户星座。西方战舰常以星座命名。

(76)加米海峡省(PasdeCalais),滨海蒙特勒伊所在之省,在法国北部。

(77)瓦尔省(Var),土伦所在之省,在法国南部。

(78)萨瓦(Savoie),省名,靠意大利,该地的孩子多以清扫烟囱为业。

(79)亚历山大死后,他所征服的领土上出现分裂的局面。

(80)法国俗传魔鬼头上有角。

(81)罗歇·培根(RogerBacon),十三世纪英国僧人。

(82)查理六世(CharlesVI),十四世纪法王。

(83)巴力西卜(Belzebuth),又译“别西卜”,《圣经·马太福音》中的鬼王。

(84)一八二○年西班牙政权转入自由主义者手中,削弱了专制制度和天主教的统治,俄奥普法四国王室决定进行武装干涉,恢复专制统治。一八二三年,十万法军在当时国王路易十八之侄昂古莱姆公爵指挥下入侵西班牙;因政府军中许多将军在被收买后倒戈迎敌,于是法军轻易镇压了西班牙资产阶级革命。

(85)安杜哈尔(Andujar),城名,在西班牙南部,昂古莱姆公爵在此发布文告,望图调和保王党和自由主义派。

(86)赤膊鬼(descamisados),原指一人二○年发动西班牙革命的自由主义派。

(87)无套裤汉(Sans-culottes),指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平民,当时短裤和长统袜是贵族的服饰。

(88)白色帽徽,代表波旁王室。

(89)科布伦茨(Coblentz);德国城名,一七九二年,法国逃亡贵族曾在那里组织反革命军队。

(90)特罗卡德洛(Trocadero),西班牙保卫战中加的斯港的堡垒名。

(91)萨拉戈萨(Saragosse),西班牙城名,一八○八年拿破仑军队攻了七个月,才得以攻克。

(92)帕拉福克劳动保护(Palafox),守萨拉戈萨城的英勇将领。

(93)罗斯托普金(Rostopchine),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时的莫斯科总督。

(94)巴列斯帖罗斯(Ballesteros),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抗战将领。

(95)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96)亲王统帅指昂吉莱姆公爵。

(97)克里斯托夫·哥伦布(ChristopheColomb),十五世纪末发现美洲的航海家。

(98)吕泰尔(Ruyter),十七世纪荷兰海军元帅

(99)投石带,古代武器,一手握带的两端,带的中间置一石子或铁弹,用力拉后抛掷出去,可以伤人。

(100)阿尔赫西斯(Akgesuras),西班牙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一侧。这条船是用城市命名。

(101)法国革命军的徽志。

(102)叙雷讷(Surene,即Sursnes),巴黎圣德尼区地名。

(103)德利尔(JacquesDelille,1738-1813),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维吉尔、密尔顿诗歌的法译者。

(104)雷纳尔(Raynal,1713-1796年),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105)帕尔尼(Parny,1753-1814),法国诗人。

(106)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生于北非,395年任北非希波主教。

(107)拿破仑失败后,拉勒芒将军(Lallemand)曾企图把一些为波旁王室所不容的组织起来到美洲去殖民,但未能成功。

(108)阳雀车,为两轮公共马车。

(109)每法郎合二十个苏。

(110)后轮,五法郎的旧称。

(111)凯塞尔来(Costlereagh),英国政治家,反拿破仑联盟的核心人物。

(112)此处数字和前面叙述芳汀遭难时欠款数字不完全相符,原文如此,照译。

(113)埃居(ecu),法国古钱币名,因种类较多,故折合的价值不一。

(114)柯尔博,原文是Corbeau(乌鸦),勒纳,原文是Renard(狐狸),都是拉封丹(1621-1695)寓言中的人物。

(115)这是把拉封丹的寓言诗《乌鸦和狐狸》改动几字而成的。

(116)Corbeau(柯尔博)的第一字线C改为G,而成Gorbeau(戈尔博)。

(117)Renard(勒纳)改为Prenard(卜勒纳)。Prenard含有小偷的意思。

(118)指他为不正派,说他象狐狸或小偷。

(119)格雷沃广场(PlacedeGreve),巴黎的刑场,一八○六年改称市政厅广常

(120)妇女救济院同时也收容神经错乱和神经衰弱的妇女。

(121)作者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因反对拿破仑第三发动的政变,被迫离开法国,直到一八七○年九月拿破仑第三垮台后才得以回国。本书发表于一八六二年。

(122)心和红方块指纸牌上的两种花色。

(123)以狗喻忠实朋友,不是侮称。

(124)巴荣纳(Bayonne),法国西南部邻近西班牙的小城。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一八二三年四月昂古莱姆公爵率领十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资产阶级革命,年终班师回国便驻扎在此。

(125)杜维维耶(Duvivier),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将军,死于一八四八年巴黎巷战。

(126)亚历山大地出往北非时,死于恶性疟疾。

(127)居鲁士(Gyruss),公元前六世纪波斯王,以武力扩大疆土,出征斯基泰(Scythie)时战死。斯基泰是欧洲东北亚洲西北一带的旧称。

(128)马尔西安(Marcien),五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瓦伦尼安(Valentinien),同时代西罗马帝国皇帝;阿蒂拉(Attila)是当时入侵罗马帝国的匈奴王,他从东部帝国获得大宗赎金后,率军转向高卢,而不直趋罗马,最后为罗马大军击败。

(129)卡普亚(Capoue)在罗马东南,是罗马帝国的大城市。汉尼拔是公元前三世纪入侵罗马帝国后来失败的迦太基将领,攻占卡普亚后曾一度沉湎酒色之中。

(130)奥布河畔阿尔西(Areis-sur-Aube),在巴黎东南,是丹东(Danton)的故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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