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9年,位于今甘肃礼县东北被时人称为射虎谷的山谷间羌人尸横遍野,东汉大军统帅段颎向首都洛阳报捷。此时在位的是年仅12岁的汉灵帝刘宏而执掌朝政的是刚从窦武陈蕃政变中胜出的宦官集团,不过这并不妨碍东汉中枢意识到段颎此次胜利的巨大意义。与同期在平定羌乱中同称名将的皇甫规被封亭侯和张奂仅获赐钱相比,段颎获得了县侯(汉制,列侯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的殊荣,这是对其终结延绵百余年的羌乱的赏功。
羌乱发端于东汉初年而炽烈于东汉中期,挟着由西向东的民族迁移浪潮羌乱成为东汉边防的溃疡,残酷地粉碎了东汉中期历代皇帝和外戚将其终结的梦想。眼看羌乱成为附着在东汉王朝肌体上的痼疾而永无平息之日,延续百余年的羌乱却在东汉后期桓灵两朝戛然而止,为羌乱划上句号的战事中涌现出了三位名将,分别是皇甫规、张奂和段颎,由于他们都出身凉州而字号中都有“明”字(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颎字纪明),因此《后汉书》以“凉州三明”的称号将3人的传记合于一卷。
百年大乱被平定,既不是羌人的民族迁徙浪潮被逆转的结果,也不是羌汉融为一体的产物,遍布关西的羌人部落将在三国和五胡十六国时代作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继续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事实上,就在段颎奏报平定羌乱后15年的公元184年,稍晚于席卷关东的黄巾大起义关西凉州的羌人部落联合汉族豪强和其它少数民族部落起兵反汉,那么东汉后期时人眼中的“凉州三明”平定羌乱是否仅是幻象?
1.羌乱终结:幻象还是现实?
东汉军队与羌人部落的冲突在光武中兴的收尾阶段就已经展开。王莽灭亡后的天下大乱使得关西地区因为战火、饥荒和逃难而人口锐减,河湟谷地的羌人部落纷纷东迁。割据陇西的隗嚣无力阻挡这一人口迁移浪潮,相反还依赖这些羌人部落作为自己的军事盟友。《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更始、赤眉之际,羌遂放纵,寇金城、陇西。隗嚣虽拥兵而不能讨之,乃就慰纳,因发其众与汉相拒”。因此,当东汉军队消灭陇西后,就必然会与此时遍布陇西的羌人部落发生接触,战争就此发生,东汉开国名将来歙、马援、马成和马武等都指挥过对羌战争。然而,在东汉初年北方匈奴而非西部羌人才是东汉王朝首要外患,因此专门负责处理对羌军事的护羌校尉经历了两次设置和两次废止,直到汉章帝年间随着占据河湟谷地又善于农作的烧当羌部落强大起来,护羌校尉这一官职的设置才被常态化。
随着羌人部落东迁浪潮的持续,东汉军民与内迁羌人部落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护羌校尉由此也成为帝国最为危险的军职。根据《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整理,在“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成为护羌校尉之前共有20任护羌校尉名列史册(两次出任护羌校尉的侯霸和马贤其任期不合并计算),其中10任护羌校尉被罢免、3任护羌校尉战死而其余7任护羌校尉均去世在任上,在段颎之前尚没有一任护羌校尉是因为对羌军事而获得升迁。可以说,作为处在最前线的战区司令官,护羌校尉因为羌乱的蔓延和升级成为诸多名将和猛将梦碎和身亡的所在。
表1东汉中后期关西地区的四次大规模战乱
然而,公元184年开始的凉州大乱虽然是由先零羌部落发动的,但是与前三次羌乱的首脑人物是羌族部落豪酋不同,这次凉州叛乱的首领基本是出身凉州的汉人官吏和土著豪强。韩遂、马腾(马腾本身是汉羌混血)和马超的军队中虽然有相当多的羌人,但是这次凉州大乱的确不是东汉的第四次大羌乱,羌人部落不是在传统的领导核心部落豪酋指挥下向东汉政府宣战而是在韩遂、马超等汉人豪强驱使下与袁绍、曹操等汉末英雄角逐天下。
从第三次羌乱平息后东汉边防战略的调整也可以看出羌乱终结的迹象。羌乱在东汉初年并非大患,但是到了东汉中期特别是第一次大羌乱时羌乱已经破坏了东汉既有的边防战略格局。公元110年,掌权的外戚邓氏同时面临第一次大羌乱和南匈奴的叛乱的挑战而动起了放弃凉州的念头,这并非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纨绔子弟心理作祟,而是面临西北两边的同时发难东汉政府深感无力进行两线作战而想暂时放弃凉州而“并力北边”以优先应对南匈奴的叛乱。之后随着三次大规模羌乱接踵而至,东汉无力对北匈奴灭亡后崛起的鲜卑进行有效的牵制和制约,以至于面对鲜卑频繁的南侵东汉边郡只能被动防御。但是在第三次大羌乱终结后的公元177年,护乌桓校尉夏育向汉灵帝建议出塞北伐鲜卑,东汉以三大将分路出塞而惨败。虽然东汉的这次出塞结果惨淡,但是却是自鲜卑崛起以来东汉第一次大规模的主动出击,这从一个侧面体现出第三次大羌乱的平定的确是羌乱的终点,这使得一直受困于两线作战的东汉得以在羌乱终结后腾出手来专心对弈鲜卑。
既然羌乱在凉州三明手中终结并非东汉王朝吹嘘捏造的幻象,那么在无法逆转羌族内迁浪潮的背景下羌乱是因何被终结的就是一个不得不令人深思的问题。
2.终结之谜: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具备
有关东汉是如何终结羌乱,有一个十分流行又简单的解释,那就是凉州三明之一的主张对羌推行强硬政策的段颎对羌人部落大开杀戒,正是其推行的“种族灭绝”政策使得羌族人口锐减从而以十分血腥的方式终结了羌乱。《后汉书.段颎列传》中明确记载了段颎在平定西羌和东羌的战争中分别斩首2.3万级和3.6万级,作者范晔还不忘在《后汉书.西羌传》的结尾发出了没有死于段颎镇压的羌人“其能穿窜草石,自脱于锋镞者,百不一二”,如此一来更是强化了段颎依靠屠杀而平定羌乱的印象,加之段颎后来投靠于宦官门下而又因此不得善终,传统史料以个人道德形象覆盖个人功过的倾向更使得段颎面目可憎。
然而,由于羌族人口统计资料和历次羌乱战事战绩资料的空白,我们无法通过数据对比对段颎平羌是否怀有种族灭绝的主观目的和是否产生了种族灭绝的客观效果给予肯定或否定的论断。然而,就《后汉书.段颎列传》中记载段颎平定西羌时斩首2.3万的同时“获生口数万人,马牛羊八百万头,降者万余落”,万余落的单位称谓表明这些降人并非被羌族掳掠的人口而是羌人部落本身,这记载本身就显示出范晔“百不一二”的夸张。不仅如此,在段颎终结羌乱后不过15年后先零羌部落就能够率先在凉州发动叛乱,至少表明羌人部落依然是关西地区一支活跃的力量。汉末群雄争霸中,一度执掌中枢的枭雄董卓和韩遂、马腾和马超等割据凉州的豪强都依赖羌人作为军事盟友,而进入三国时代后占据凉州从而获得羌人的助力一直是蜀汉北伐战略的核心,直到蜀汉后期主持军事的姜维还将北伐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与羌人的联盟上(《三国志.姜维传》:维自以练西方风俗,兼负其才武,欲诱诸羌、胡以为羽翼,谓自陇以西可断而有也。)。倘若此时的羌人部落是被段颎大开杀戒后人口稀少、老弱居多的惨状,那么孱弱的羌人部落是无论如何入不了汉末群雄和三国战略家的法眼的。
既然羌乱的终结并非段颎嗜杀这个简单粗暴但是直观明了的理由可以解释,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令这张百余年的拉锯战在凉州三明手中画下终止符呢?按照天时、地利和人和的便利思维框架,凉州三明是否是在有利战略条件的配合下终结羌乱的呢?
由于羌乱已经持续百年,所谓终结羌乱的天时很可能来自冲突双方的筋疲力尽和较弱一方在持久消耗下落败。然而,第三次大羌乱爆发之时羌人起兵的声势丝毫不弱于第二次大羌乱,战乱迅速波及凉州和陇西,负责平羌军事的皇甫规就在上疏中承认此次羌乱声势浩大:“四年之秋,戎丑蠢戾,旧都惧骇,朝廷西顾”,从皇甫规招抚羌人部落时“相劝降者十馀万”和段颎平羌时多达7万的斩首来看,第三次大羌乱时羌人的力量与第一次和第二次大羌乱比并无明显的衰竭。日后东汉文豪蔡邕在上疏中也认为“昔段颎良将,习兵善战,有事西羌,犹十馀年”,并不将第三次大羌乱时的羌族部落视为小敌。因此,所谓羌乱的终结是实力相对较弱的羌族部落在百年拉锯中力量衰竭的天时之论经不起事实的考验。
3.分而治之:东汉羌乱终结的关键
既然有关第三次大羌乱应对的天时地利人和中满满的都是负能量,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满满的负能量是如何结出终结百年羌乱这个正能量果实的。史料中只给出了段颎嗜杀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而对于汉桓帝是否存在整体的平羌战略史料未置一词。毕竟就在第三次大羌乱席卷关西之时,首都洛阳正上演着清流与宦官善恶对决的权力斗争大戏,打压清流的党锢之祸才是史料记录的重心,第三次大羌乱前中期的史料记载极为简略,给人以桓帝昏庸+段颎嗜杀应对羌乱的印象。然而,如果昏庸和残暴可以终结羌乱的话,那么东汉中期并不乏昏庸的中枢和嗜杀的边将那么为何羌乱愈演愈烈呢?
以皇甫规、张奂为代表的一方和以段颎为代表的另一方之间有关平羌战略的剿抚之争并非新鲜事物。自从羌乱爆发起来,历代负责对羌战争的官员和将领都曾经运用过剿抚这两种手段。然而,剿扭转不了羌族内迁的浪潮而抚改变不了汉羌差异的事实,因此无论剿抚都无法终结羌乱,相反西羌的动乱常常牵动东羌使得战火遍及关西且危及东汉北部边防,东汉因此疲于奔命。
尽管没有留下任何史料记载,在东汉应对第三次大羌乱的战略中却并非剿抚互用或者非剿即抚,而是采用了分而治之的战略。这分而治之的战略究竟是汉桓帝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史实中我们看到东汉对于西羌和东羌的策略在第三次大羌乱的前中期存在明显的差异:对于西羌,东汉以一心主战的段颎为护羌校尉,穷追猛打而绝不招抚;对于东羌,东汉先后以主张抚主剿次的皇甫规和张奂为战区主帅,以招抚恩结避免东羌追随西羌起事。东羌和西羌的合流从来都是羌乱升级的推手,特别是东羌所处的地区往往牵动东汉北部边疆,成为东汉对羌战事最大的掣肘。公元109年,南匈奴起兵叛乱而此时正值第一次大羌乱蔓延之时,重压之下外戚邓氏甚至考虑放弃凉州以集中兵力物力于北部边疆。公元141年,西羌和东羌合流,遂掀起第二次大羌乱的高潮。
表3段颎平定西羌战争中的主要战役
表4皇甫规和张奂招抚东羌地区的成果
这套东羌主抚西羌主战、分而治之的策略组合拳收获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虽然这样的策略组合必然导致平羌前线两位司令官–护羌校尉段颎和使匈奴中郎将的张奂–更趋对立。但是张奂和段颎彼此的对立实际上成就了彼此:主战的段颎正因为有了张奂安抚东羌的努力才避免了东西羌合流的最坏局面且可以专注于西羌的平定,而主抚的张奂也依靠段颎阻击西羌的恶战才避免了西羌战乱引爆东羌地区火药桶的最坏局面且具备了安抚东羌的基础。等到公元167年西羌被段颎平定后,羌乱的终结终于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凉州三明都有着卓越的军事才干而其中皇甫规和张奂更是凉州的饱学之士,然而有关终结羌乱的是非功过评价中传统观点要么围绕着剿抚之争展开要么着眼于张奂段颎的政治操守,对于日后投靠宦官集团的段颎以嗜杀终结羌乱显得十分无奈。然而,这种传统史家营造的形象并没有指出羌乱得以终结的真正原因,对东西羌分而治之的组合战略才是羌乱终结的关键。因此说凉州三明终结羌乱十分恰当,因为尽管三明在对羌战略上存在严重的分歧和对立,但是他们坚持自身战略的努力在合理的分工下促成了羌乱的终结。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和叱咤风云的名将们却逃不脱比战场更加凶险的政坛漩涡。张奂因为不明真相地挫败了窦武陈蕃政变而被宦官和清流同时所不容,遭到党锢之祸而罢官还乡,至此不再涉足政坛。段颎虽然以平羌军功成为东汉少有的在护羌校尉任上得以高升的官员,但是其投靠宦官集团却使得其卷入宦官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中,最终被政敌逼得在狱中自尽。随着三明中最为长寿的张奂以78岁高龄于公元181年去世时,生前多有坎坷的凉州三明却幸运地避免目睹他们所忠心捍卫的东汉王朝在黄巾起义和凉州变乱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附录1
后汉书.段颎列传
附录2
明史.猛如虎传
(猛)如虎所将止六百骑,余皆左良玉部兵,骄悍不可制,所过肆焚掠,惟参将刘士杰勇敢思立功。诸军从良玉,多优闲不战。改隶如虎,驰逐山谷风雪中,咸怨望。谣曰:“想杀我左镇,跑杀我猛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