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振宁先生相识，并和杨先生一家成为朋友，说起来，已是将近14年前的事了。
2007年10月10日上午，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首任院长朱镕基来到经管学院看望师生，中午在学校会见杨振宁先生和姚期智先生，并邀共进午餐。我有幸参加了这两场活动。朱镕基虽然从总理位置上退下五年了，但大家仍习惯称他为朱总理。他虽然不当院长了，但始终关心清华大学和经管学院的发展。餐中，朱总理把我叫过去，介绍给杨先生和翁帆。朱总理介绍说：“徐荣凯，也是清华的学生。在国务院当过我的副秘书长，后来调到云南当省长。你们要去云南，找他。”
杨先生对云南有深厚的感情，早年跟随父亲到云南，1938年到1944年在西南联大物理系读书，先后获学士和硕士学位，其间还到昆明一中教书，自然对我这个来自云南的人有好感，我们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当然发出邀请，请杨先生和翁帆到云南，或者度假，或者进行学术活动，能够对云南的发展进行指导那就更好了。杨先生表示很愿意故地重游。这也是我第一次见翁帆，她默默地站在一旁，听我们说话，像个小女生，微笑着不时地点点头，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有缘千里，从此相识。
（二）
2008年11月1日，杨先生携翁帆到云南师范大学参加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70周年活动。西南联大1946年在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北返后，留下了西南联大师范学院，1984年成为现在的云南师范大学。云南师范大学老校区保留了西南联大很多旧迹至今，成为西南联大的标志。
活动结束后，我陪他们去丽江。丽江海拔2400米，杨先生已是86岁高龄，我们都有点担心。没有想到，先生的身体状况极好，精神矍铄。古城的晚上，街道十分繁华，到处有人在空地上和着音乐打跳（跳舞），商店具有民族特色的小商品琳琅满目，特别是酒吧林立。这里的酒吧和大城市不一样，进去以后好像都是久别重逢，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其实谁也不认识谁。晚饭后我们来到酒吧，先生和翁帆以及随行的人员，谁也没来过这种地方，大家为浓郁的民族风情、为人们的和善与真诚而倾倒。我们上到二楼，临窗而坐，一个流浪乐手背着吉他来到我们面前边弹边唱，优美的旋律，优雅的歌声，特别是略带忧伤的嗓音打动了每一个人。
古城有很多小街，街道旁的小河沟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小街不宽，铺着五花石，街道两旁房子不高，只有二、三层，隔得很近，对面的人看得很清楚，说话都听得见。我们和对面窗户的人打了招呼，开始了对歌。一方唱完另一方要接着唱，谁要跟不上就算输，对方就会奚落你，喊着“回家洗洗睡吧！”我们都兴奋起来，不想落人之后。尤其是杨先生和翁帆，立马变成了“小青年”，高声唱着，企图压倒对方。一首歌沒唱完杨先生就叫着快想下一首歌，他不仅跟着高唱还挥舞手臂打拍子，俨然一个啦啦队长。一楼有一个小舞台，可以到上面去跳跳蹦蹦。楼上唱够了大家就下楼去蹦，那个欢快劲儿啊就别提了！杨先生也高兴地拿着照相机跑来跑去为我们摄像。后来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到台上跟着音乐扭动。可惜不能为自己摄像，最后只留下我们的镜头，而没留下他珍贵的身影。事后大家都为这件事而惋惜：谁也没想到先生会上去蹦迪，准备不足啊！
从山上下来，又去看了露天广场上演的《印象丽江》，杨先生一行给予了高度评价。有感于杨先生高龄上丽江，登雪山，我为先生写了一首诗：
登峰
86个岁月的生命轨迹
延伸—-
到丽江，
到玉龙山，
在4506米的雪峰，
留下足迹。
一生不停攀登，
登上两座山峰—-
诺贝尔奖的科学高峰，
挑战极限的生命高峰。
在上面，
轻轻撩开云帷，
阅览世界。
（三）
杨先生一直想去位于云南西南部的美丽县城腾冲，那里有文化底蕴深厚的和顺古镇，有中国远征军的抗日纪念馆和国殇墓园。2017年5月下旬，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有幸再次陪同。杨先生这时已是95岁高龄，从北京到昆明，再从昆明去腾冲，路程长，但先生精神饱满，没有倦意。杜致礼夫人的父亲杜聿明先生曾任中国远征军副司令、第五军军长，在滇西抗战纪念馆，有介绍他的事迹。杨先生驻足照片前，凝视许久，满足了拜谒的心愿。国殇墓园立有3346方抗日阵亡烈士墓碑，先生和大家绕行墓园并敬献了花圈。在和顺古镇，坐车游览，杨先生惊奇这里有这么好的古镇建筑、这么好的乡村图书馆和这么美丽的风光。
腾冲有三座火山，最后一次爆发在6000年前，现在成为安静的火山。山上树木郁郁葱葱，盆底也长满了灌木和杂树。游客都可以爬上火山口去观看全貌。其中最小的小空山海拔1937米、相对高度40米。我们主张杨先生远远的看一下就行了，不必爬上去。但先生不仅要爬小空山，还想坐热气球飞上天去看一看。当然坐热气球绝对不行，只好同意上小空山。小空山不高，坡度也缓，对一般人不是个事，但对90多岁高龄的人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了。大家伴着杨先生，走一会停一会，说说笑笑走到了山顶。小空山火山口直径150米，深47米，我们围着火山口走了一圈。游客看到杨先生，都觉得惊奇，怎么会在山上遇见这个伟大的人物，他居然能爬上火山口游览火山！杨先生上得山来自然很高兴，也为自己的坚持而得意。
石头纪
TheHousesofStone
天湛蓝溪潺流
Brilliantskychatteringbrooks
云峰山麓鸟啁啾
Twitteringbirdsamidstcraggypeaks
风摇竹山花秀
Swayingbamboosmilingflowers
温泉氤氲凝脂柔
All‘roundtheRoyalConsort’sbath
青山隐烟雨蒙
Mistyraintoweringhills
白昼落尽小筑幽
Silenceallenclosingsilence
琴声起身影留
Musicflowssilhouettestays
月下把酒不思愁
Andmoonlightwashessadnessaway
一门一个世界
InthisfabledlandofOz
一院一方神仙
Onedoorleadstooneworld
悠闲天上人间，尽览天下
Likeheavenandearth
一次和你相遇
Onanenchantedevening
一生不会忘记
Theloststonefindsitswayhome
迷失的石头，找到了家
Memoryofalifetime
（四）
杨先生不仅是物理泰斗，他对中华文化十分热爱，对韵律很有研究。没想到他和翁帆看了歌词，都很认可。杨先生说，翻译歌词，不能就词译词，要翻出整体歌词的意境，要意译，还要押韵，要和歌曲旋律相配。杨先生一通解说，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有这么多学问。杨先生说：“我喜欢这个歌词，我和翁帆翻一稿，但是我再介绍一个人：许渊冲，请他也翻一稿，他是中国的翻译大师，我们同在西南联大，是多年的好友。”我不认识许老先生，又是晚辈，不敢攀识。于是杨先生出面请客，翁帆参加，一起吃了顿饭。
以下是杨先生翁帆的译文：
重逢
Herewemeetagain
万水千山
MountainsandSeas
相隔多远
Havesetusapart
珠江弯弯
BypearlRiveragainwemeet
伸手相牵
眼睛和眼睛重逢
Eyesblueandbrown
黑眼睛蓝眼睛
Skindarkandlight
一片风云无数柔情
Happinesssorrowandglory
阅尽沧桑和美丽
Allvicissitudesoflife
隔山遥望
Overhillsmessagesfly
跨海相约
Acrossoceandreamsmeet
绿茵赛场难说再见
It’shardtodaytobidgoodbye
力量和力量重逢
Speedagainstspeed
弹跳跃起高度
Heightoverheight
奔跑收获超越
Victorydefeatandglory
把自豪举过头顶
Everyessenceofpride.
Asia太阳升起的地方
Asiawherethesunhasrisen
Asia古文明的殿堂
Asiawherecivilizationswereborn
啊这里的风光最美
Ah,hereisthemostbeautiful!
啊这里的阳光最亮
Hereisthemostbright!
以下是许渊冲先生译文：
WeMeetAgain
Mountainsandstreamsinview
Keepusapartfromyou
ButRiverPearlbeamswithsmilesweet
Withopenarmsagainwemeet
Blackeyesagaingreetblueeyes
Likewindandcloudloveandfriendshiprise
Eventheseasideisbeautified.
Welookfromafar
Forwhereyouare
Fromthegreenfieldhowcanwepart
Whenthestrongmeetthestrong
Whojumpshighislovedlong
Whorunsfastisglorified
Andwholiftstheweightoverheadwithpride
Asiawhereweseetheearliestsunshine
Andcivilizationfine!
Ohwhatbeautifulsight!
Ohthesunissobright!
这首歌在参选的1000多首歌里，通过投票和专家评审，最终被选为第16届广州亚运会会歌。捞仔作曲，孙楠、毛阿敏演唱。译文最后选用的是杨先生翁帆版，他们的译文为这首歌增色不少。
亚运会会歌成功，对我们是个很大鼓舞。自此以后，和杨先生及翁帆多有合作，我写词，二位翻译。我们为昆明首届南博会写了会歌《相约昆明，相约未来》，为云南景迈山茶山申遗写了《想那个地方》，这些歌都是著名作曲家万里作曲，演唱后都得到好评。
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我们又写了一首新歌。《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今年要在昆明召开，将有约200个国家和组织代表参加。我们都热爱大自然，都对美丽的云南倾注深情，要为这个大会做点实事，于是诞生了《地球妈妈》这首歌。还是由万里作曲，杨先生和翁帆翻译：
地球妈妈
MamatheEarth
（童声合唱）
(Children’chorus)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语言
Intheworldtherearemanydifferenttongues
却有一个相通的声音叫妈妈
Withonewordincommon:itisoh-Mama
妈妈的妈妈还有妈妈
Mama’sMama……There’sonemoreMama
那就是我们的“地球妈妈”
ItisourcommonMamatheearth.
别让妈妈为我担心
Don’tletMamaworryforus
漫天的花雨撒给妈妈
Leaveherclearandbluewater
别让妈妈为我哭泣
Don’tletMamacryforus
永远的微笑留给妈妈
Makehersmileforeverandever
《地球妈妈》由云南青年指挥家刘施贝指挥，“山林童话”少年合唱团演唱。天籁般的童声深深打动人心，召唤人们热爱环境，善待养育我们的地球妈妈，演唱获得广泛好评。由杨先生和翁帆翻译的英语，与音律深深契合，演唱时萦音绕梁，感人泪下。其中“漫天的花雨撒给妈妈”，没有用字译，而是意译为“leaveherclearskyandbluewater”，比硬译字少，唱起来很顺畅。孩子们都说，本来唱到英语部分都怕唱得不好，没想到好记也好唱。足见杨先生和翁帆翻译功底。
上面5首歌，再加上和捞仔合作的另一首歌，杨先生与翁帆一共和我们合作了6首歌，6首歌中有4首和云南有关，杨先生对云南情有独钟。这些歌有的是杨先生翻译、翁帆修改，有的是翁帆翻译、杨先生修改。翁帆说，每拿到一首歌，杨先生都像做物理研究那样，十分认真，反复琢磨，有时候为一句词两人会讨论半天，真是令人钦佩。除此之外，先生还关心我写的其它的歌，并给予鼓励。为庆祝清华大学百年校庆，我和徐荣旋写了《我要回家》。2011年初，清华大学新年茶话会演唱了这首歌，杨先生第二天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刚刚去参加了清华大学新年茶话会，第一个文艺节目就是你的《我要回家》。祝新年好。”今年是清华大学110年校庆，我又和李健合作了一首《一路花香一路唱》。杨先生年龄已不适合出席露天晚会了，由翁帆参加了校庆晚会，观看了演唱。杨先生的关怀让我十分感动，鼓舞了我多写歌、写好歌。
杨振宁先生1971年首次回国省亲以来，一共到云南6次。从2007年我们相识以后，回昆明3次，我都有幸陪同，朝夕相处。在北京更是来往很多，成为很好的朋友。其实我也老大不小了，但杨先生始终把我当成年轻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杨先生和我是忘年交，我和翁帆是忘年交。我们共同的，都是清华的校友。在相处中，杨先生睿智过人，记忆力极好，过去的事，虽然已经是几十年前，几月几日甚至上午下午都记得清清楚楚；知识面极广，讲一件事，逻辑清晰，娓娓道来；在科学上有这么高成就，如此成功，但从来不居高临下，而是平易待人，以温和商量的口吻说话。在杨先生身边，我学到了很多知识，更学到了如何为人、如何待人。我和先生的家人也成了很好的朋友。翁帆温文尔雅，总是笑眯眯的。她还是个文艺青年，在腾冲一个夜晚，圆月高照，我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和咖啡，翁帆弹起吉他，唱起了流行歌曲。妇唱夫随，杨先生也唱起他喜欢的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翁帆悉心照料杨先生，出外总是十指相扣。结婚17年，两人感情极好，在家里互称darling。今天我们在这里庆贺杨先生百年华诞，翁帆功不可没。
我这一生能够遇见杨振宁先生，受到熏陶和教育，是我没有想到的。回忆是珍贵的，一幅幅画面镌刻心中，成为人生经历难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