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任立诸多诗篇中,有四首诗头角特别峥嵘,意境指向栖所,栖所指向郯城。这四首诗是:《小郯城》、《我有一种被地球摔出去的感觉》、《这是我的家》、《我不忍碾压树的影子》。
在“农业+工业+互网联”的现今世界,诗意的栖所显然已不是斛律金《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似穹庐笼盖的游牧旷野了;显然不是杜莆《旅夜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官老病休的宗法农业的孤舟了;显然不是冯至《南方的夜》“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莫才开一次”的前现代亚觉醒的湖滨了。诗意的栖所,不是人苟以活命的住所;乃是人被诗意笼罩浸润,写作诗歌或做了诗歌行为艺术的场所,活命的住所,人人大体相同;而诗意的栖所,每个有诗意的人各一处。古今中外很多诗人身心所临的诗意栖所,或在天堂或在地狱。天堂和地狱是对应的,有多少天堂就有多少地狱。大多数诗人的栖所,是在人间。
诗意的栖所,需要诗人的辨析与确认。
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诗人荷尔德林晚年诗歌命题“诗人时常在诗意中栖居”作了辨析与确认。
苟活的住所与诗意的栖所绝然不同。“能说每个人都栖居于诗意之中?一切栖居不正是与诗意抵触。屋荒威逼着我们之栖。纵然情况并非如此之糟糕,今日之栖居也由劳作所宰制,因追逐名利而动荡,因贪求娱乐被蛊惑……人唾弃诗,把它视为无望的渴慕,虚无的缥缈,人拒绝诗,因为它是向乌有之乡的逃逸”。这样的栖居正是在住所中苟活,人苟活的场所绝无诗境,也和半个多世纪后当下中国被房价高昂逼人进入的蜗居状态相同。
什么是诗意的栖所?诗人荷尔德林的例证是:“诗化铸造了之本质,诗化与栖居不仅不互相排斥,而且他们本是相互依赖,相依为命。”先有了人能苟活的住所栖居,并对栖所进行诗化,进一步才有了诗意的栖所。“唯有诗化能令栖居为诗人所栖居”。诗化提高了人性与物质的诗意精神,令人能“诗意地栖居”。这样,我们真的诗意地栖居了——诗的真理性异常清楚地得到证明。
任立的诗歌《小郯城》,对一个当代诗人的住所郯城倾情地进行了诗化,在诗化过程中辨析了也确认了自己的诗意栖所就是郯城。
任立的住所山东省郯城,有几十万人居住生活,是他们名符其实的住所,但它被诗化成了诗人任立一个人的诗意栖所。何以至此呢?
郯城很小
也只有春秋时期的郯子和当今做小生意的任立了
因为住在郯城的诗人也郯城诗化了。“小郯城”,郯城小,诗人从欧洲古典哲学的一个著名出发点,“幼小者是美好的”出发,像昵称任何可亲可爱之物为“小”一样,也昵称郯城为“小郯城”,把郯城袖珍化,似可捧在手中把玩、审视、体味。这一精神运作就是诗化手段。把可视可闻可嗅可触可思可言传的具体的或不具体的事物事件,化作洋洋大观万物万象,站出来站成新样式。仿佛德高慧深的僧人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取“六境”,生“六识”一样,通灵的诗人任立在诗中用自己实在的躯体的手、脚、舌、耳、眼和综集性的意识通感,给郯城命名了十八个“小”。这是郯城的十八个美好处,十八个可亲处,十八个不可或缺处。不是煌煌主义宣言;不是世界观价值取向标牌,不是柏拉图的最高理念,不是孔圣人的温柔敦厚,不是雄泻冲淡;不是超昌飘逸。郯城呀实实在在地在一张小书桌上。
用我上二年级儿子的一张田字格纸
就把郯城严严地盖住
诗化一个地方,不论大地方或小地方,对精通诗道的诗人来说,根本不用政府工作报告的经济社会发展数字,根本不用满大街墙上的标语口号,也不用教科书上的历史典故,也不用名诗佳文的雅言丽语,诗人只把自己的肉身,跌打摸爬或粗糙坚硬,或平顺柔软的生活里就行了。那碰疼了你的,那暖和了你的,那叫你愉悦的,那叫你恶心的,那不说不快的,那不好意思说出的,都用你想到的第一句话爽爽快快说出来就是了,排列起来就是好诗了。
任立的《小郯城》,用眼睛看到的,像一片极大的银杏叶,但是,“从我家出来不远/就能碰到我十几年前分手的情人”。郯城小得在“山东地图上也只是一个谷子粒大的小黑点”(小黑点应为黑芝麻粒,谷子是黄的)。看着看着,任立的小郯城就有了大举动:
一位隆着乳房的少妇站在绳子一样的胡同巷子里倾刻间就被行人挤出奶水
二百斤的大胖子走在街道上瞬间就被拥推出一手提袋肥肉
我的一个喷嚏一声叹息
济南人听不到北京人听不到
用手丈量小郯城吧。在城南在城北,两人能各址城上空“白云的一角”。用脚丈量小郯城,“车轮只转一圈半”就到了办事的地方,坐船浆橹一划一摇就到了外地。
躯体的感觉感知了郯城,精神的通感也接通了郯城。“郯城很小/小得就像沙墩乡的农民编织的柳条簸箕/簸去我精神的稻壳同时也簸伤我的爱情”。“郯城很小/小得就像秋天的银杏果/用蜜一样的汁液浸润着我苦涩的心”。很小的珍珠粒一样的晶体,闪烁着精致的幸福与痛若。柳条簸箕的郯城与银杏果的郯城,是诗人的诗意栖所啊。但是
小得我在郯城的笔舞不起来
小得我在郯城的天空下无法飞翔
诗人诗意地栖居于小郯城又向往着更大的栖所,他的笔和翅膀寻找着更广阔的大地和天空。诗歌最后三行实际是诗人对新的大时代的扩张感和更高的满足想象——这是很正常的,且又带动了小郯城的大发展,不止是诗歌本身。
毕竟,诗人诗化了郯城,把人人的居所变成了诗人一个人的诗意栖所。任立的诗意的栖所,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有黑有白有苦有乐的实在人间——山东省的郯城。任立在郯城诗写郯城,郯城就诗意盎然了。任立的诗化行为是荷尔德林式的。房荒中与豪宅对峙的蜗居,不与诗意抵触互相排斥。重要的是诗人能从体制的劳作中脱身,不唾弃诗不拒绝诗,也不沉湎于手机互联网的娱乐主义。诗人用诗歌铸造栖居的本质,诗歌和栖居互相依赖相依为命。诗意的栖所不论在何方的蛮荒或闹市,均可用诗歌铸造——栖所诗化的过程就是栖所辨析与确认的过程,两个过程一起完成,诗意的栖所出现,小郯城变成了大郯城。《小郯城》是二十一世纪初叶中国一个县城的长卷风景画,风俗画,站立的,平面的,物质的,精神的色彩与声音,斑斓辉煌——诗人的笔在这里舞过了,诗人在它的天空上也留下了翅痕。诗人就在自己铸造的诗意栖所里真实栖居起来吧。
诗人对诗意的栖所的诗化、辨析与确认的第一正能量第一原动力,却来自一种兀然而生,极其惊悚的感觉。《我有一种被地球摔出的感觉》:
躺在床上
或站着走着
我总有一种被地球摔出去的感觉
觉着觉着
我就想将自己捆在床上
我就想用钢钉将自己钉在地上
诗人钻心般疼痛的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种种被摔出去的危险经历。“单位改制后/卷行李回家我有种摔出去的感觉/坐着的一辆公交车行驶中敞开门;看着火车在断轨上飞奔;看着黑暗代替了光明;想到生活的重压;想到被遗忘被抛弃;“心跳着跳着就跳出了我的身体”。转型中的社会在其壳体上的地球时刻飞快转动,诗人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石子被世界扔到很陡的斜坡”,就要被地球摔出去了。
现在一切都安全了。诗人找到了自己的诗意栖所。抓住它,站在上面,趴在上面,比“捆住”、“钉住”更有效。诗人必须和栖所相互依赖相依为命。
《这是我的家》,诗人宣示对栖所的珍爱。这里有“生养我的泥土”,小鸟在唱歌,种着花草竹林,长着果树。诗人吾家,非蜗居,非豪宅别墅,是平民诗意栖所。
这是我的家
阳光穿过小城的喧嚣
清清白白地向我照来
我时而出现的忧郁
就会在太阳的天空下释然消融
还有呢,“我将院内的压水井打得泉水直喷/像阳光一样/沐浴我的家园我的故乡”。阳光中的净水,是精神洗垢心灵滋养的甘露。物欲无多的诗人对自己“质朴美丽”的诗意栖所,自给自足非常满意。博尔赫斯说过,古人将诗人视为“创造者”,不当成“咬文嚼字的文人骚客”。因此,我很有理由将任立的诗意栖所,视为他自己的“创造物”,而非天赐之缘。
诗人将郯城化为“小”——美好的幼小者,现在又用李贽所说的“童心”,或利维——布留尔所说的“童年思维”,去小心翼翼地珍爱他的郯城。这是一种爱之上的“珍爱”,只有孩子才想得出才懂得以这种方式去爱,以这种天真稚拙有点可笑但合乎人类初心的样子去爱。只有孩子的童眼才能看见郯城的软肋,再去以童心去保护这些弱不经风,毫无重量的无邪之物。我觉得任立既为成人还存有童眼童心,对诗人来说是很宝贵的,《我不忍心碾压树的影子》。
这个夏天
我骑着单车走在郯东路
路上长长的银杏树影子,柳树影子,槐树影子
我真不忍心碾压过
我走着走着就觉得
每一个影子就像一条生命
就像一只蚂蚁,一条蚯蚓,一只青蛙和蜗牛
甚至是修车的司机或焊接钢板的工友
诗人记得树的影子对他施惠甚多,遮阳蔽阴,使他忘却人间烦恼。诗人像孩子一样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或一个人没有”,每一个树影子像一条小虫;如果车轮辗压“树影子的身或颈或肢”,就像压着“我的心”似的。又是一种孩子气的幼稚想法,“我要从自己做起”,骑车走弧线,提起车把跳着走,或者插上纸翅膀从路上飞过,诗意栖所的可怜树影子就平安无事了。童心即佛心,诗人此时是一个佛子了。中国古代佛教僧人实行“夏安居”制度,夏天三月禁僧外出,只在寺内坐禅读经修学。因夏天小虫滋生,出外行路恐踏踩小虫。人人都有这样的不压树影不踩小虫的爱心,社会当无邪恶,那么树和它的影子、草中小虫和忙碌挣扎的众生人类的幸福指数,就能上升到最高的树之上了。这才是诗意栖所的至美风影。
我把《小郯城》一类的诗歌,定命为“生活叙事诗”,用生活中的语言,叙述生活中的事,抒发生活中的情。大多数诗人其实都在庙堂之外过自己平凡的生活,写自己的生活顺手可为,当是首先。生活虽在身边,写起来也有很大的难度,不比学院派的炫技或歌德派的雅颂容易;并不是无难度写作。首先要有眼光,发现生活的突出部分作为切入口,如郯城之“小”也要眼明手快,揪出生活的标识意象,如郯城的一片“银杏叶”。用以表现生活样态的语言,不是书本子上掉下来的,而是自己从生活中跳出来的,生动新鲜,满头满脸生活味,像“一铲菜可以盛满每家每户的菜盘子”;即使男女悄悄话也有避忌不秽之亵。生活是在千篇一律的重复中渐变渐有新色的,但诗歌又不能复制生活,用回环是可以的,“郯城小”一连回环了十八次,生活咿呀了十八次。最重要的是真心爱生活,爱到爱树影子还爱到树影子下面的修车司机、焊钢板的劳苦人。任立爱郯城这个诗歌由生活摹拟出的沙盘,划拉划拉写出了好诗。“郯城小”小得结晶了,结晶着真理。生活在远方,向远方走去,总是近大远小,原来正如胡风先生所言,“生活在脚下”,走来走去离不开生活。
诗化、辨析、确认、珍爱诗意的栖所,也可叫经营诗意的栖所,名号虽始自德国荷尔德林,然中国古代己有此经营之业。著名者,有朴素清贫的诗意栖所杜莆的成都草堂,那里诞育了一首首伟大的悯民诗;有孟浩然的故人庄,那里诞育了一首首感人的农家乐。富贵华美的诗意栖所有沈德潜的羡园,那里出现了唐明清三代诗歌别裁与诗论集《说诗晬语》,有袁枚的随园,那里出现了诗论集《随园诗话》与抒发性灵的诗歌,中国文人甚至把诗意栖所,经营在鬼影幢幢的幽冥阴间。唐代诗大兴,牛僧孺《玄怪灵元无有》记兵荒后深夜废屋中,故杵、灯台、水桶、破铛,四样久已不用的破旧家什,忽然幻化成四个诗人,样态随本物;各各昂声诵诗自况。此鬼屋俨然——诗意栖所了。鲁迅于北京八道湾平房“老虎尾巴”中,深夜翻黄卷见此景象,不禁唏嘘感叹。伟大的社会批判家也是想找一个诗意的栖所,来写写诗文的。
我本是山东寿光城北罗庄人。十岁离乡,近七十多年来在外求学、工作生活。离开家乡的人才有故乡,我之故乡,地上地下已掘翻数遍无复旧形,水无旧味,空气也不是原先的了。故乡人语言变化亦多,完整的寿光乡音只保存在我等人嘴中。祖先庐墓无存,宗族后辈陌生。故乡原型只在心中留迹。外地久居之地给我痛苦颇多,给我温暖之地只是短暂住足。我的诗意栖所,只能在古典新籍、自己与友人的诗歌中了,我不再分别天堂与地狱,我年轻时走向远方,现在我已无远方,远方被我看透想开放下了。寿光与郯城同省,我与任立是老乡,县既处南北,人亦各在南北。寿光于我只是一个符号,郯城于任立先生,却是日食三餐提笔写字的诗意栖所。年富力强诗情正锐的诗人,在那边多多写诗吧,诗化更多的土地也诗化更多的人。
2016年1月12日深圳仿佛窠
附诗:任立的诗歌
我舍不得离开这个散发着乡村风情的小城
因为我一低手
就抓起了生我养我的泥土……
早晨下午甚至一天的任何时候
那小鸟的歌唱
绝不亚于帕瓦罗蒂和迪里拜尔的美声
从而使我保持着诗和歌的天真
保持着大自然一样纯美的心灵
我时时将它植在创作中
送给远方的诗刊和朋友
让他们看看我质朴美丽的家园
还有月季花、翠绿的竹林
遮满天空的樱桃树
用盛开的鲜花灿烂五月
将熟透的果子
灯笼一样挂满整个家院
将五月映红
将春天浸得甜甜的
沁在老人和孩子的心底
这就是我的家
我将院子里的压水井打的泉水直喷
像阳光一样
沐浴我的家园我的故乡
注明:发表在《北京文学》2020年2期的诗歌;
2011年12期《阳光》;2003年第5期《时代文学》。
我不忍心碾压树的影子
我骑着单车行走在郯东路
我真不忍心碾压过去
就像一只蚂蚁、一条蚯蚓、一只青蛙和蜗牛
郯东路是我上班要走的一条公路
在太阳最毒的中午
当我行驶在这些树影子下
就觉得像有人给我撑起遮阳伞
那时
我就忘记了工作中与上司之间的烦心事
忘记日日月月叮叮当当响的---
像这条路一样长的装白酒的流水线
我希望郯东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或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那么多的车轮碾压着树的影子跑
碾压了树影的身或颈或肢
我就感觉压着我的心似的
真的不愿看那么多没有人性的轮子
以及那么多脚在树影子上面蹍踏而过
现在
我要从自己开始做起
骑车时要弧线走,提起车把跳着走
要么就给自己插上一对纸翅膀在郯东路上空飞过
因为
我真的不忍心碾压树的影子
每片影子就像有心跳,有思想、知冷知暖---
躺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注明:发表在《阳光》2018年5期;2015年第8期《时代文学》。
我有一种被地球摔出去的感觉
或站着或走着
就像靠在敞开的行驶的公交车的门框上
就像一列火车奔驰在断轨上
摔出去
摔出去谁都知道摔出去的后果
就像
有一个晚上
朋友走后我有种摔出去的感觉
单位改制后
卷行李回家我有种摔出去的感觉
一个人来到郊野
我有种被城市摔出去的感觉
黑暗的夜里
我有种被光明摔出去的感觉
摔出去我才知道被摔出去的感觉
就像心跳着跳着就跳出了我的身体
就像生活重压着我压的我眼里掉下泪滴
就像失恋的人被爱抛弃
就像失意的人被社会遗忘
就像一颗石子被扔到世界很陡的斜坡上
注明:发表在《人民文学》2016年12期;《时代文学》2012年第3期。
小郯城
像一片银杏叶
站在城西关就看到城东郊
从家里出来不远
就能碰到我十几年前分手的情人
隔着墙壁
就听到城尽头那家小俩口在床上的悄悄话
我在城南头拽着白云的一角
城北边的朋友也能扯到
稍高一点声音就可以告诉你通知你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一位隆着乳房的少妇站在绳子一样的胡同巷子里顷刻间就被挤出奶水
二百斤的大胖子走在街道上瞬间就被拥掉一手提袋肥肉
像一把抄菜的锅铲子
端起的一铲菜可以盛满每家每户的菜盘子
小的在世界地图上无法找到
在山东地图上也只是一个谷子粒大的小黑点
在京城在省城做官的谁谁谁
几乎连妇女孩子都知道
什么局长、乡长的被双规被逮捕了
不用电视报纸十分钟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车轮只转一圈半就到了你每天要去办事的地方
只左划一下桨右摇一下橹就顺着沂河或沭河将你送到对岸的苍山或临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