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八师一起战斗、生活过的同志,只要谈到已故师长王吉文同志,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他是我们的好师长。”在革命战争年代,我曾经跟随他当警卫员三年半,以后又在他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优良作风和军事本领。
王吉文同志是湖北省黄安县人,自幼给地主放牛,忍饥挨饿,遭受虐待。1929年1月,他在家乡的土地革命斗争高潮中,参加了儿童团。同年9月,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1930年1月参加红军。1932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党的培育下,他由一个苦孩子,成长为智勇双全的指挥员。他身经百战,参加过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经历了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光荣负伤十余次,直到牺牲时,右腿下肢骨内仍留有敌人的子弹头,身背的左侧部还存有侵略者的炮弹皮。
1939年4月,我在家乡山东宁阳县泗皋镇,参加了八路军津浦支队,被分配到二营八连三班当战士。班长刘惠伍问我:“你参加八路军干什么?”我回答:“打汉奸,打日本鬼子。”班长又问我:“你敢打枪吗?”我说:“敢打。”班长当即发给我一支德国造的老套筒步枪和25发子弹。第三天清晨,泗皋镇的东南、东北方向的敌骑兵向我们冲来。当时我们没有什么工事可以依托,只好利用院墙进行抵抗。接着,安驾庄的敌人又从北面,汶上县的敌人从西面向我们包抄过来,战斗异常激烈。这时,从我们阵地后边来了一位精明强悍、英气勃勃的指挥员,他腰间挎着驳壳枪,胸前挂着望远镜,手拿红黄两面旗子。跟在他身边的通信员,手提马拐子枪,按照他的命令飞快地跑到一排长白知富面前,大声地说:“营长叫你们排坚决抗击敌人,掩护支队部和营部向西南撤退。”
通讯员的话音未落,那位指挥员已迅速跑到连轻机枪班跟前。他面对拥上来的敌人,接过全连唯一的那挺机枪,抢占了一个坟包,就向敌人射击。刹时,敌人骑兵队中倒下去五、六匹大洋马,战士们情不自禁地叫道:“打得好!打得好!”经过一阵激烈的抗击,敌骑兵又有几人落马。他们见事不妙,跳下马来伏在地上,像乌龟一样往前爬。待敌人的进攻慢下来后,那位指挥员用洪亮的嗓音说道:“我来掩护,你们向西南方向撤退!”当班长拉着我走时,我还亲眼看到那位指挥员仍在原地继续向敌人射击。我边跑边问班长:“他是什么人?”班长说:“他就是我们的王营长。”从此,我就认识了营长王吉文同志。也就是从这天起,王吉文同志英勇善战的形象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王吉文同志没有念过书,但很爱学习,他的学习方法就是坚持记日记。他记日记的决心,真可谓是钢刀斩不断,重炮轰不动。1940年2月,我从连队调到王吉文同志身边当警卫员。见面时,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文化?”我回答:“只认识几个字。”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弄得我莫明其妙。过了一会,他说道:“今后,你就是我的文化教员了。”“文化教员?”这个词我连懂也不懂,自己只在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知道“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现在听首长说,给他当文化教员,心里可着了慌。这时,王吉文同志又说:“文化教员很好当,只要能教我写字、认字就行。”没等我说话,他把一个本子交到他的手里,又说:“我的这个日记本不能丢。”我问他:“当兵的记这些东西干什么?”他说:“你是小孩,不懂。”
1941年12月7日夜,我们山东纵队一旅三团在鲁南平邑县苏家崮周围遭到日、伪、顽分进合击,经过大半天激烈、残酷的拼博,到8日下午3时,才突出重围。接着,长途行军转移到四开山区,这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刚到宿营地,还没喘过气来,王吉文同志就喊:“小孙,小孙,快拿日记本来。”我不解地说:“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记什么日记!”他一听火了:“你这小鬼,真不懂事,快点拿来,我有要紧的事要记。”我赶忙从马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红日记本交给他。那天,他蹲在群众的灶窝间,从凌晨写到天亮。后来我才知道,他写的不是一般日记,而是部队行军作战的总结啊!
王吉文同志在学习中,学的最多的是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中关于游击战的十六字诀。他不仅认真读,领会精神实质,而且善于运用到实际斗争中去。1941年9月间,王吉文所在的山东纵队一旅三团,奉命前往天宝山区接替一旅一团。此时,鲁南地区三角斗争日趋尖锐。王吉文同志在山东纵队及鲁南军区的领导下,与115师教2旅五团尼山支队等部紧密配合,以十六字诀为指针,开展敌后游击斗争。他先指挥三团,以奔袭手段攻克泗水县东南的仲家庄、耿家庄两个土顽据点,争取了一股土匪武装反正。接着指挥三团偷袭大汶口至张庄公路上的孙村据点。1942年3月,他在滋(阳)、临(沂)公路上发起破袭战,割电线、毁公路,钳制敌人,四月,他带领三团接连进行了小崮子、南大顶、邹东、孙徐、九女山等大小战斗。经过半年的奋战,终于使部队在天宝山区极其艰苦的环境中站住了脚跟,初步打开了邹(县)、滕(县)、费(县)地区的斗争局面。
王吉文同志不但善于学习,而且在生活上也一贯俭朴。他有三块银元,是红军时期打土豪时分得的。记得其中两枚正面是袁世凯像,一枚是孙中山头像。他常对我说:“生活多困难都不能用它,就是饿死也不能动。这是地主们从穷人身上榨取血汗的证据,要用它教育子孙后代。”由于长年累月放在身边,磨来磨去,银元上的头像都被磨得看不清了。1943年8月,我即将离开他调到连队去了。临走时,我把三块银元还给了他。他接过银元对我说:“小孙,你帮助我学文化、做工作,在战斗中完成任务也很好,我对你帮助不大,现在要走了,给你一块留作纪念吧!”当时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含着热泪喃喃地说:“团长!这个纪念品……我……不能要,还是你留着,好永远作纪念吧。”
王吉文同志的行装非常简单,他有一床印花斜纹布面被子,被里补了又补。几件衣服也是穿破了补,补了再穿,平时用一块黄色包袱包着,当枕头用。除此以外,便是那马袋子里装的地图、日记本、书籍等。他的单、棉裤上,都有三大块缝补过的明显标记,一块在臀部,另两块分别在左右两膝部。有时我说:“这样不好看。”他听了总是笑笑说:“这几个地方容易破,钉上一块布耐磨。”他还把这种方法称作节约的“窍门”。
王吉文同志停顿了一下,转而又激昂地说:“困难吓不倒红军战士!现在,我们与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正处在相持阶段,毛主席告诉我们,这个阶段是‘最困难的时期’。熬过这一段艰苦的日子,我们就开始向敌人反攻了,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噗,噗,噗……”不知什么时候,茶缸里的花生叶汤鼓着气泡翻上来了。我把花生汤倒进碗里,放了点盐,用筷子搅拌后,送到王吉文同志跟前。他笑了笑,温和地说,“小鬼,你的担子可不轻啊,要扛枪,还要背背包,快吃吧,吃完咱们又要长途行军。”我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王吉文同志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身体比你好,再坚持两天也没问题,这汤你一定要喝!”这碗又苦又涩的花生叶汤,包含着王吉文与战士之间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王吉文同志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他既是雷厉风行的指挥员,又是身先士卒的勇士。1939年秋天,津浦支队挺进到鲁南郯城的庄坞、涌泉一带,配合当地武装攻打顽固派、国民党郯城县县长阎丽天。王吉文带领八连攻打南、北哨村。战斗打响不久,天气突变,暴风雨骤至。王吉文用机枪掩护部队进攻,和部队一起突进村里,很快占领了北哨村,尔后又向南哨村进发。这时,暴雨仍下个不停,村周围壕沟已积满了水,阻碍着部队前进。他又亲临前线,组织全营的机枪掩护,指挥部队架桥强攻。战斗持续到下午五时许,阎丽天见情况不妙,偷偷地带领残兵败将逃跑了。这次战斗虽然没有全歼顽敌,但对开辟这一带根据地起了很大作用。
战斗结束后,部队奉命北上。1939年10月,我们部队来到沂水县沂汶镇进行整编。津浦支队二营和胶东五旅一部分合编为山东纵队二支队。事隔月余,我们转战到蒙阴县境内,消灭了铁城官庄的反动地主武装三百余人。在这次战斗中,王吉文亲率五连,突破敌人据点,敌人见势不妙,从西门突围逃跑,王吉文手执红、黄旗指挥部队,将逃敌大部歼灭。经过这两次战斗,打开了沂、蒙西部地区抗日斗争的局面。
1940年6月,二支队与沂水县地方武装组建成山东纵队特务二团。王吉文任团长,刘涛任政委。当时二团的活动范围是:以东蒙山为中心,南到临沂,东南到莒县,西至太、泗、宁边界。这一地区既有鬼子、汉奸,又有国民党反共顽固派,还有成群结伙的土匪部队。面对这形势,王吉文和刘涛决定,一方面发动群众,扩建游击武装,另一方面,坚决打击顽固到底的伪军。首先,消灭对他们危害最大的王洪九部。
7月初的一天夜晚,王吉文带领全团偷袭王洪九占据的据点。他组织了精干的战斗小组,巧妙地捕捉了敌哨兵,摸清了几个据点内的情况,发动了勇猛地进攻。顽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我军动作神速,勇往直前。经四小时激战,将柴胡山、曾家村、朱家崖北山攻破,歼顽大部,俘敌二百余,缴获机枪一挺,步枪百余枝。既为攻克古城和争取邵子厚部起义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也为创建沂蒙西南面的根据地奠定了基础。
1941年7月,特务一、二团合编为一旅三团。王吉文任团长,张玉华任政委。同年秋天,部队开赴天宝山区。王吉文同志先指挥部队打下了仲村,争取了部分回民游击队,又袭击了土匪刘桂堂并歼其一部。接着,他们又乘胜进军,消灭了邹东土顽刘兆庚部百余人,与尼山独立营接上了关系。当地群众拍手称快,都说:“新来的三团还真行!”
1940年秋天,日寇为分割我鲁中与鲁南根据地之间的联系,在我必经之路——蒙山西之白马关修筑一个据点。由贯匪刘桂棠部一个连及伪军一个排驻守。当工事正在修筑时,王吉文就决定把它消灭掉。并计划亲自带领两名同志,化装成修工事的民夫,到现场了解敌情。接着,我们就从群众那里借来了一件大褂,一件棉袄,两条单裤,还找来两把铁锹,一对粪筐。我们三人化装完毕后,就各带一支驳壳枪,几个窝窝头出发了。
当我们接近白马关时,被刘桂棠的哨兵查住了。“你们干什么?”“来修围墙的。”我回答。“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离这里远。”我赶忙答道:“我们是饿着肚子走来的,快一点让我们到庄里找点东西吃吃,好修围墙呀!”敌哨兵不高兴地说:“你们就会磨洋工,去吧。”我们迅速赶到村内,混进人群之中。他们一边装作干活,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村内情况观察得差不多了,我就提出要走,可王吉文同志却说:“山上的炮楼修得怎样?应当靠近看一下。”
于是,我们三人又分头向山头的碉堡走去,当离炮楼只有四、五十米时,被敌哨兵发现了。大声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八路军探子?”王吉文操一口湖北腔,不便答话。我连忙说;“老总,别开玩笑啦,俺要是八路探子,还敢来这里修炮楼啊!”哨兵又咋呼开了:“八路的探子来啦,快来人呀!”他这一喊,山上的敌人立刻出来了五六个,直向我们扑来。王吉文同志当机立断地说:“快向南跑,那儿是敌占区,敌人不会相信八路探子往那边跑的。”
但是这伙敌人非常狡猾,不仅没有上当,反而“辟里啪啦”地打起枪来,修工事的群众听到枪声,立刻向四方逃散。敌人认准我们三人,紧追不舍,其中一名腿长的先赶上来,一把抓住了王吉文的长衫。王吉文来了个“金蝉脱壳”,就势将长衫一脱,甩掉了敌人。当我们脱险回到部队时,天已黄昏了。
我们刚到团部,还没顾得上休息,王吉文又做出了晚上攻打这个据点的决定,部队向白马关急速前进。晚十时许,战斗打响。经两小时激战,白马关山头的敌碉堡被摧毁,敌一部被歼。日、伪、顽企图分割我根据地的阴谋就这样被粉碎了。
在革命战争年代,鲁中、鲁南的许多胜利,是和王吉文的名字分不开的。就鲁中来说,他亲自指挥了多次反“扫荡”战斗:配合滨海区部队扫除“万仙会”,两战青驼寺,两次攻取汤头伪据点,三战半程,三战王洪九,攻克徐公店、茶叶山、尖山。在鲁南,他指挥的战斗就更多了:两战平邑县庞庄,四战贯匪刘桂棠,解放了泗水、峄山、邹县,消灭了巩振寰、刘兆庚、孙宪伍、荣子恒等伪、顽、匪部。
1945年9月,随着抗战胜利,部队迅速壮大,以鲁南一军分区之三团、三军分区之五团为主,成立了山东野战军第八师,王吉文同志任师长。他带领部队转战各地,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不息。1948年9月16日,济南战役开始了。王吉文同志在纵队接受任务时说:“我来山东打了许多年仗了,济南是山东的省会,为了早日解放济南,解救济南七十万人民,我决心带领八师,配合兄弟部队拔下这颗钉子。”
战斗打响后,王吉文同志奋不顾身地率领全师指战员一举攻下了凤凰山、簸箕山、大青山等外围阵地。他们猛打猛冲,冒着敌人的炮火,直逼商埠近郊。王吉文同志已经几个昼夜没有休息了,直到把攻击商埠的一切都布置妥当后,才在指挥所地下室的一块木板上躺下。但枪声一响,他立即爬起来,又去指挥战斗。
9月21日拂晓,他跟随突击部队进入商埠。他除了指挥全师的战斗外,还深入到二十一团一营指挥所,指挥战斗。
上午9时许,他正吃早饭,听说纬八路敌人的一座地堡封锁很严,部队难以前进。王吉文同志听到后心急火燎,连口水没顾得喝就要到前沿去。王六生政委考虑到他的安全,要副师长或参谋长前去察看。王吉文同志像请战似的恳求王政委:“我的好政委,我向你请两个小时的假,如果回来迟了愿受党的处分。”高度的责任心使他一口气跑到前沿,在离火线不到一百米的巷口处,和团、营干部一起布置火力,指挥战士们打掉了敌人的督战队,并掩护部队通过了封锁线。
就在这时,敌人的一颗炮弹飞来,在王吉文同志身边爆炸了,使他左肺严重负伤,昏倒过去。陈医生匆忙赶来给他打针。当他醒来时知道自己伤势很重,便推辞说:“不要打针了,你赶快去治疗那些战士吧。治好了他们,还可以为人民服务。”稍停了一下,他倾听着枪声,慢悠悠地说:“张团长呢?他们没有负伤吧?”显然,他还在挂念着刚才和他站在一起的张团长和同志们。当程副股长找来担架时,他以稍带严厉的口气说:“先抬战士!”随后,他热情地看着程副股长说:“你是党员,是个很好的同志。你要记住我的话,好好地为党、为人民革命到底。”亲切诚恳的话语,句句感人肺腑,同志们都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纷纷流下眼泪。当他被抬下战场时,纵队丁秋生政委跑来看他。这时,他已经呼吸艰难,神志有些昏迷,但仍听出丁政委的声音来。他用力睁开眼睛,恳切地说:“政委……我不行了,你赶快派人来指挥部队……”
下午5时许,在济南白马山下,这位人民的优秀儿子、经历过三次革命战争的钢铁般的无产阶级战士、杰出的青年指挥员、八师师长王吉文同志,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王吉文同志为了全国的胜利,为了人民的事业,为了党的利益,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的英名和事迹,将永远记载在我们的军史上,成为我军的精神财富而流传百世。
作者:孙司林
(选自中共临沂地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忆沂蒙》续册,山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