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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7河南
婶娘回乡记
巴萨
序
农村吗,农忙时,田间地头星星点点各忙各家地里的庄稼;农忙一过,闲得心慌,墙根一蹲,衣襟一掖,烟卷一点,几个人一嘀咕一使眼色,就开始挤兑话剿他们心中的老怨——拿他穷开心!
平安叔就是常被大伙挤兑的实诚人!
“平安,你的城里娘们儿呢?”
“让人家戴绿帽子,拐跑吧!”
“珂珂恐怕也不是你的种吧。”
“真多年都戳墙窟窿嘞吧?”
“戳一回,逛磨剌得生疼浸血吧?”
那群人见叔叔憋气不吭,以为他好欺负,似乎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便趾高气扬,哄堂大笑。有人笑的前仰后合,有人差一点笑岔气,连连咳嗽。笑过之后,觉得还不过瘾,继续炮轰,仿佛打落水狗一样穷追不舍。
“你怎么不说话了,平安。你过去不是挺能谝的吗?今儿咋像个闷葫芦一样?”
这时有人发话了:“算了吧,挺老实的一个人,就别恶心人家了。”有个别人不依不饶:“管他呢。这年月,气死一个少一个,这有啥。那时候别提他多得意了。全村就他能蛋,巴结人不嫌磕碜,听说三天三夜不睡觉给人家半夜送个啥···?”
“木粪池!”就有有心人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
“咋不瞌睡死你嘞!”有人恨得牙痒。
叔叔依旧不还嘴,任他们话剿自己。他知道农村人就讲究个人场。特别是红白喜事的时候就显得特别突出。如果谁家办事,没有人上前围堆捧场,那就丢大人了,显得那家人特别窝囊。他心里明镜似地知道,自己就一个儿子,在村里属于单门独户。谁家能挂个无事牌儿,哪有一辈子不求人的,自己不给名声从落地起就让人瞧不起的儿子,铺个路,百年后那个就真的没有人给自己抬重了——农村人称抬棺材的靠憨力吃饭的人的一种蔑称。虽说大侄子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村里人见着大侄子回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路过自己的家门时,好趁着机会说上一两句话,等递上一根带把烟卷。接到大侄子烟卷的人,从不舍得点上吸一口,总是夹载耳根上招摇过市,以此为荣炫耀几天。
平安叔知道自己对不起大嫂,因此从不敢主动到郑州大侄子的家里。他生怕双亲不在的大嫂仗着长嫂如母的地位把自己轰出来。邻居们心里透清透亮,平安叔和他大嫂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因此总敢拿他嬉耍!
真的不冤平安叔!
婶娘芝兰那年高考后撇下嗷嗷待哺的弟弟周轲,母亲看着自己老公的一幕同袍可怜兮兮的,主动上门接过了哺育珂珂的任务。那时穷啊,大人都吃不饱,靠野菜度日。谁家像现在月子娃娃,母乳喂养,又是奶粉的。月子婆娘又是滋补营养品的一堆一堆的堆着。母亲在珂珂一岁前硬是一勺一勺拌红糖的大米粥把珂珂养得白胖。母亲眼看芝兰弟妹归家无望就张罗着用自己的亲闺女给平安叔换亲!谁知平安叔那个拗球锅,一听母亲说用侄女换亲,头一摇,屁都不放,气哼哼地离开了我家。母亲说那就在等你一年。接着又是一年。一直等到姐姐二十六七了,芝兰婶依旧杳无音讯。此时的姐姐已是大龄剩女了——农村称作老姑娘。农村人有个不老小的毛病,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二十六七的闺女嫁不出去,一定有毛病!谁家愿意娶个问题姑娘当媳妇呢?姐姐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母亲把这笔账记在了叔叔头上;叔叔呢,自觉理亏,耽误了大侄女一辈子,没脸见他的大嫂。久而久之,本是一家亲的弟兄两家,成了见面眼红的仇人。
父亲弟兄两个。父亲五十四岁在开封过世,撇下母亲领着五个子女过活。
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大学,去郑州上了班。姊妹们也有了工作,母亲跟着我离开了青龙潭。刚到郑州,逢年过节还看看乡下的爷爷奶奶叔叔一家。没有了老人,两家慢慢也就断了来往。
没成想,刘芷兰二零二二年一场大病,平安叔硬是让儿子周珂把生母,我的婶娘接回了乡下。
青龙潭,鱼米之乡的绿柳垂杨中,掩映着并排两户人家,我和平安叔家。两所一样的欧式别墅在古色古香的老街外显得很是突兀。
退休的我,带着母亲回到乡下。一段适应后,母亲竟然和婶娘刘芷兰打得火热!
一
刚到郑州打工没多久的周珂,平时就住在街头的零工驿站。零工驿站是政府为那些居无定所,在街口等零活的农民工或是流浪汉开放的临时住处。封控后,临时住处不再开放。
周珂,来自官渡的木工。四十浪荡岁,铁饼色的皮肤。憨憨的样子,性木纳。属于树獭类动物习性——三脚跺不出个屁的实诚庄稼汉。
周珂两口在村里的日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桌上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和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邻居们称他大能,喝上二两村里人自酿的“女儿红”。差的时节,就不好说了。馍管够,两盘青菜,酒就没有了。实诚有一手好手艺的父子二人的名声在老少爷们的眼里是得到肯定的。这从老爷子走在街上,一路的大人小孩儿都跟他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可以得到证明。
“游游?”
“游游!”
“吃过了?”
“吃过了!”
老爷子会木工。但,不是那种拉大锯、锛大锛、砍大斧、推大刨做粗活的木工。他得意的好戏是木匠界的八级工——木雕——细活!属于日屄分毛细弄家儿。
老爷子瘦骨嶙峋。说他道风仙骨吧,嘴唇下没有那一缕飘逸的尺长白胡子,上身差一件手工作扣的圆领衫,脚上少个圆口布鞋。穿的全是成衣,城里人机器做的衣服;鞋是运动风的走步鞋,加厚底。按城里文化人的说法,叫精神矍铄。真瘦,瘦得肩胛骨能从夹衫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七八十年代,老爷子可是风光一阵子的。三里五庄嫁闺女娶媳妇,都少不了他。新人的脸盆架、小方桌、大立柜、梳妆台一什物件上的雕龙画凤虫草鱼鸟都出自他那灵巧的手。周珂,就得了他的真传——雕刻!刻刀、剔刀、手磨、小锤、手钻是他爷俩的吃饭家伙。村里人疯传他藏有秘不外传的宝贝,从不示人。连他的独子周珂也只是瞧上一眼,外人就更难大饱眼福了。
千禧年一股机械凤吹遍大江南北,机械雕代替了手工。“机械风”一时兴,吹碎了爷俩的饭碗。滋润的小日子从此在爷俩的小方桌前消失殆尽。
周珂自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问老爷子,老爷子总是一挥手,说“凹了!凹到狗国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凹”字咋写,只好望文生义写这个字。“凹”就是比跑、走、窜更可恶的忘恩负义的走了。
前几年,郑州三四家红木家具店高薪聘请老爷子做他们的技术顾问。老爷子想都不想,一口回绝:“大地方,小地方的人高攀不起。去不了!”周珂不知道郑州咋得罪了父亲,那么烦郑州。他从老爷子的语气里听得出那种恨,刻骨铭心的恨!
今年的3月,同村的包工头也是周珂的同学问他愿不愿意到郑州来做工,一天工资有200多元。周珂俩口从结婚之日起在父亲的高压下从没踏足郑州一步。毕竟是国家新中心城市,比老旧落后的开封好得多了去了——两口子农闲时在开封找零活,去开封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不误农时。脾气拗不过肚子,小俩口背着父亲就来了。他起先在一座商务楼里搞装修,老婆在东区一家火锅店打工。
然而,还没等到房子,疫情就来了。4月中旬,工地停工了,几个工友只能暂时住在工地上。他找包工头,包工头也被封在惠济的小区出不来,老婆也被封控在宿舍里。没过几天,隔墙工地上搬过来几个工人,和他们住得很近。结果,他们当中有人染了新冠,他这边的人也都被测出核酸阳性。4月20日,周珂被转运到航空港区方舱医院。
比起之前他住在工地的日子,方舱里的生活要好太多了。别的不说,光吃饭这一点就让他很满意。他饭量大,一份盒饭吃不饱,每次都会再要一份,工作人员一点都不介意。
4月20日起,他连续三天三次核酸检测结果显示为阴性,一周后再次合核算检测仍是阴性。5月4日可以离开方舱医院了。临上车前,司机师傅问他住在哪里,当时他们的工地已经被封控了,他在郑州没了住处,说不出来。师傅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等找到住处了再走。就这样,他在方舱医院里又住两天。
可是,他在郑州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里找住处呢?老婆那里还没有解封,继续在方舱医院里住下去也不合适,那里床位也很紧张,每天都有很多人要住进来。没办法,他只能报了刚来郑州时的零工驿站的地址,5月6日离开了方舱。郑州这两天的天气一夜入秋,冷得很。时而还飘着小雨。
更让他高兴的是,附近就是公交站场。站场附近有很多家摊点。摊点的人很好,卖给他水、泡面和一些盒饭,还会帮他用开水把面泡好。他很感谢他们,他们都是好心人。
白天呢,人们也并不怎么好过,活得也不安生痛快。隐匿在人群中的新冠病毒携带者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样迅速在人群中扩散。新冠疫情的严重性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政府“非必要不离郑”和“核酸检测”的一道道通告,像皇帝的十二道圣旨把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和打工人牢牢禁锢在钢筋水泥筑成的方寸铁笼里。
周珂和他们一样不得动弹,寸步不敢离开省会。周珂更怕回乡后,眼巴巴望着自家那新落成的别墅独院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而不得进家。如果似蹲监一样,在十四天隔离中度过就要到来的收大蒜季,那这一年他又玩砸了。不如不回去。
烟尘、枯叶飘落在大桥下打工人隆起的被褥、大衣上。卷曲着的身体被一阵阵车轮碾过桥面的訇訇隆隆声和汽车的笛鸣声唤醒。周珂探出头,睁开被眼屎粘合的眼,“同床共枕”的他们依旧鼾声如雷。有的还舔舔嘴唇,轻声细语,仿佛做着什么美梦。又是一个清冷的阴天。东方鱼肚色的天空上悬着一颗晕白的巨轮。起“床”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虽然他没什么钱,这个年纪这个时候也只能四处找零工。他是来打工的,不是流浪汉,从没当过流浪汉。这几天,他每天按要求在非常国际附近核酸检测点做核酸,到目前为止,结果都是阴性。他左思右想,还是得找点事儿做,希望能有个安稳点的住处。几位工友还在方舱医院里,他希望他们出院之后,也能顺利找到住处。
二
农业路中州大道交叉口的西南角高架桥下。周珂背着帆布挎包里的刻刀雕具,面前放着半尺见方的废纸壳。他在等活!面前的纸壳上写着“木工”俩个颜体字。
“小师傅,能修家具吗?”迷迷糊糊的周珂两眼半睁半合正在补觉。被一半白头发的大娘叫醒。城里人都年轻面嫩,衣着鲜亮,显得人年轻,分辨不出实际年龄。这人大概也有六十多了吧。周珂想,叫阿姨吧,有点做作喊不出口,叫奶奶又把人家喊老了。
“嗯?您说啥大大?”他顺口喊了一声大大。这样亲!乡下晚辈儿都这样称呼长辈女性。
“修榆木恭把儿。老物件儿!”那大大把“老物件儿”说得很重。周珂心里一咯噔。家里也有一个被老爷子称作“榆木恭”的老物件。那是老爷子给自己上木雕刻的第一次实物教学。看后老爷子就宝贝一般藏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两样东西一样不。
“四十多年的老东西了。后面的木把手,活络了,脱了。能修不?”那大大似乎怕周珂听不懂,多说了两句。
周珂一抬头,总感觉自己像在哪里见过这大大似的,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师傅,我看你几天了。咱娘俩有缘分。总不能见天这样没活干吧。不中,你去看看?”
周珂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出来。“会。远不?”周珂想,如果不是太远,冲着大大这份善心,也要去看看。太远就不去了,为了这一点小活,丢了睡觉的地方不划算。
“绿地老街。几步路,地奔儿,也就一根烟的功夫。”老家的人,也都这样说。这“一根烟的功夫’让周珂更觉亲切,似乎又回到了家乡老少爷们儿的嬉戏打闹中。
这是一处复式楼,上下两层。一楼的客厅里一圈围拢的黄花梨木沙发,案几油光锃亮。
“小师傅,活不大吧。整整,快点走。省得天一晚你没地儿住。”大大一番好心,劝周珂早点开工。
周珂一番观察,只见那物件:材质老榆木木;外壁刻雕一条大壁虎。那壁虎活灵活现,牠好像发现猎物就要捕食一样,四爪抓地。这四只抓就是这物件的四条腿;身上的鳞片黄橙橙的金光闪闪,都耸立着,仿佛要飞起来;壁虎的肚子气鼓鼓的,涨着,活像棚架上晒干的大黄葫芦。其实是这物件的肚子;尾巴紧紧倒卷着,尾巴梢折回来和尾巴根相交形成一个活脱脱的“8”字。其实是这物件的后把手;壁虎的头翘着,向后微扬紧贴壁虎的肚子,壁虎的下颚微微凸出,和后面的尾巴在一条线上。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做物件的钱把手;壁虎的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似乎是防止偷袭;壁虎的嘴微张,嘴里衔着一张张大小裁剪一样的泛白的毛边纸;两只眼睛里镶着红玻璃球——小孩们玩的弹子,亮闪闪的。
和老爷子藏的榆木恭一摸一样!想问却又怕问之不恭。
“这是一个乡下朋友早前送我的。恐怕是咱中国民间最早的马桶。没有之一。”大大看出来周珂的疑惑。
“我家也藏一个。”周珂掩饰不住自己的疑惑,期期艾艾。
大大一愣。脸上的疑云一闪而过。“可惜了,这把手让淘气的外孙给弄活络了。现在一动就掉”。说着把壁虎的“8”字尾巴给薅了出来,拿在手里抚摸把玩。像收藏人得到一件心仪的把玩件一样爱不释手。
“能恢复原样吗?”大大收回发愣的神情,扬声问道。声音虽高,那音调里却藏着一股柔和、温情、歉意和惋惜的味道。周珂听得出。
“能。能修。恢复到原样有点难。费功夫。先在壁虎尾巴根上镟个出个卯,再把“8”字尾巴上刻出个榫,卯榫一对,再用结构胶一粘就成了。”
“结实吧?”
“结实!管大大再用一百年。”周珂爽朗地笑了,这不是安慰老人,而是对自己的手艺充满信心。
“那感情好。我说吧,找对人了。没有看走眼,嗯。”大大脸上疑云顿散,展露出对这个年龄人特有的慈祥和兴奋。
周珂到晚上也没能完工。阳台上到处都是他手工镟刻留下的木屑。厨房里的灶火熏得室内暖融融的,菜香四溢。特别是那一盘油炸河虾,那是父亲大能和自己都爱吃的心爱之物。房子很大很空很静,只有周珂和大大两人。
坐在餐桌上,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静着。有时大大偷看周珂一眼,周珂一抬头,大大倏尔收回目光。
“小师傅···”大大望着周珂迟迟疑疑地说。
“你说大大。”周珂清清嘴里的饭菜,话音含混不清地。
“喊我一声大···大···大娘!行不?”
“中。大娘。俺老家不兴这个。亲妈才喊娘呢。都喊大大。”
“哎!”
大大这声“哎”,听得周珂抬起头,盯了大大一眼。周珂似乎看见大大眼里噙着泪。
大大眨眨眼,迅速抽出一张纸巾在眼角擦了擦。周珂想,这一定是自己那点不注意勾起了老人的伤心事。
“大···,大娘,我哪里做错了吗?我吃过饭就走。”周珂小心翼翼,扒完碗里的米饭,站了起来。那扒饭的筷子的敲击声很是急促。
“孩子,你没有做错啥。大大想起了一点伤心事,对不住人家。”大大把称呼周珂的“小师傅”换成了“孩子”。
“我刷刷碗就走!”周珂说话很是坚决。
“不用!”大大也站了起来,一把把周珂按在餐桌的椅子上,说:“咱娘俩说说话。家里反正就我一人,怪冇人气的。也热火热火。”
趁大大在灶间收拾的功夫,周珂在阳台上忙着清理那满地的木屑。
绿地老街后墙就是天裕大街——东区美食一条街。素日里,一街两行满满当当都是车。贴条罚款,贴得警察都懒得再贴了。喝酒猜枚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绿地的住户们多次向居委会反映,依旧没有得到彻底的改观。农业路和天裕路旁的颐和购物广场更是热闹非凡,商场门口的停车场自行车、电摩、私家车停放的井井有序。门口的儿童乐园里,天真无邪的孩童穿得花花绿绿,在饱涨的充气滑滑道上,一个接着一个嗖嗖地滑下。一旁的年轻父母,姥爷姥姥,一声又一声地招呼着:“小心点!慢一点!”手里面晃着孩子们爱吃的小零食。欢声笑语扎着堆冲向蓝天。
现在的孩子真是生在了蜜窝里!
“完了!这一隔离最少14天不能出门。桥下的被褥该咋办?”周珂在阳台上焦躁不安,手里的苕帚不停地挥舞,似乎那东西不是苕帚,变成了扔不得拿着又膈应的废物。
“孩子,正好咱娘俩说说话。一隔离恁大的房子就我一人,空的很。”灶间的大大看出来周珂的烦闷。又说:“这啥时候是个头啊!烦得很。”平静中透着无奈。
“是啊,这样的境遇谁又能拗过老天?”
“大大,哪个是擦桌子抹布,我擦擦阳台。”周珂打了一盆水,准备把自己弄得满是木屑的阳台清理一下。
“搁那儿吧,我弄。”
“干坐着,心烦。不如找点儿活干,踏实。”
“就是你手里的那一条。中,你弄吧。一会儿冲冲澡。”
电视机前一老一少静静坐着。央视新闻联播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放着安排好的播音稿。谁也不肯说话。
“孩子,你在家都看啥?”大大心不在焉地问周珂。
“手艺!”周珂脱口而出。“也不常看,有木工活的才看。”周珂脸一红,又说一句。“要是有老桐油,那活会更好。”周珂想一句是一句,也是随口应付这尴尬的寂寥。他看了大大一眼,总觉着大大有话要说,老是被什么忌讳给堵了回去。
“人老了,不中用了。瞌睡多。我先睡了。你瞌睡了就睡,不要看太晚了。”大大没有了白天的精神,双手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挪上了二楼。
“大大,我扶你吧?”
“孩子,我还没有老到让人扶的地步。”一摆手,止住了周珂。
三
刘芷兰侹在床上碾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四十六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是郑州最后一批下乡知青,一九七六年的。那年她十八岁,正好高中毕业。
郑州公交公司的大客车载着一车韶华之年充满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们一路欢歌来到了官渡。下车后,人民公社的拖拉机已经静静地等在县革委会大院。随着一声呼喊她上了狼岗公社的一辆又破又旧的拖拉机。
狼岗公社大院里稀稀拉拉停了三辆马车。
“去青龙潭的知青上车了。”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一个黑黝黝的青年手里握着鞭在院子里高喊。
刘芷兰不知道自己被分派到了那个大队。一脸的张皇,瞪着眼睛在院子里寻摸着公社管事儿的人。公社大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辆马车。
“你是郑州的下乡知青?”那个拿着鞭子的黑脸青年红着脸寻摸到她的跟前。
“嗯。”
“去哪庄儿?”
“不知道。”
“天冷。先披着,挡挡寒。”小伙子看她冻得发抖,把大车上的一件蓝色粗布大衣拿着递给她。她双手搓着,眼角涌出泪花,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正犹豫间,公社办公楼里传来一阵的急促喊声:“弄错了。平安,西狼的把恁村知青接走了。”
西狼和青龙潭是狼岗公社的两个大队。一个在公社的东北部一个在西南部。俩村相距二十华里。
“南辕北辙!”
“李主任,眼看天就擦黑儿了。来回一拐就是半天。这些个城里人,到哪都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说是不是。”
那个被称呼为李主任的中年汉子愣住了。“芷兰,你就去青龙潭吧。”平安知道了眼前的女知青叫芷兰。
就这样刘芷兰阴差阳错来到了青龙潭。
“俺叫大能,姓周。都叫俺大能。其实俺有大名,俺爹给俺起名平安。”
“嘚!”平安一扬鞭,抽在枣红骡子的屁股上。两人一仰趔趄,离开了公社大院。
“算卦仙儿说俺命里缺土少水,生不了金。”
刘芷兰听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俺从小跟着伯学木匠,能刻会雕。样子不比伯差到哪里,老少爷们就喊俺能。这还不解气,又喊俺大能。”
一路上,大能几乎要把一辈子的话给刘芷兰说完。进了村,还听他说:“俺村叫青龙潭。”
四
青龙潭,是因为村中有一片几乎超过两个青龙潭村面积大的水面。青龙潭村南北两里宽,东西十里长。庄子虽大,人住得却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三四家。一队,就散居在村子的西南,和老街隔着几条土路住有二十几户唐姓人家,叫唐街或唐家;这里人发音,“家、街”不分。九队,在村子的东北角,零零散散的十几户。队里住户间一条土路斜穿而过。路旁矗着一座小庙,因此大伙叫它斜庙。庙里的几个道士,早让红卫兵小将给撵走了。
青龙潭居中。唐街立在潭首,斜庙护在潭尾,俩队相距十多里。大能的家乡出木匠。青龙潭的木匠文明官渡。尤其是二队,也就是大能的生产队出细工木匠。就像有的地方出阉猪的,有的地方出织蒲辫席的,有的地方出卖肉的,有的地方出装神弄鬼的一样,斜庙多出神婆。
潭,按字典里的解释是深水坑或叫坑。而这里的潭是一片大水。说湖泊不够,比坑可大了去了。夏秋两季水汪的时候,颇为浩渺。可见,青龙潭的人是多么内敛谦虚不张扬。潭的四周多沙滩。沙滩上长满芦草和蒲草。春初水暖,潭地里冒出一株株紫红的芦芽,古人叫蒹葭,现在称芦笋。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草都吐出雪白的毛茸茸的丝穗。蒲草,高傲地着一根长的蒲棒,紫铜色,摸上去柔软细腻暖暖的。秋天,全枯黄了也长老了,小风一吹,那穗那棒在微风中不断地向路人点头致谢。
秋闲,生产队长一喊,稀稀拉拉一档子一档子的村民手提脸盆,腰插镰刀,肩扛铁锨。铁锨上吊着桶。三五一堆儿不急不慢闲扯着秋游一般涌向潭滩地。滩地上,水已退去,青龙潭人称凉滩。水没有退净,凹的地方厚厚的苇叶沤成了泥黑色,下面有浅浅的发臭的水。水里藏有一捧一捧的河虾。河虾通身灰白,两只小眼睛珍珠黑,手一捧,虾的尾巴一曲一张活蹦乱跳。锨挑沟,盆攉水,桶装虾。中午歇晌,芦苇、茅草、蒲草堆得小山似的。收工了,中午掩藏在绿野四合草棚瓦舍顶上飘出一缕缕炊烟。干焙河虾的清香溢满家家户户黑黢黢的灶间。下午,当碾盘一样落日余晖把大地烤得通红时,队里的大把式套着大车,扬鞭脆响,不知疲倦的大牲口把社员一天的劳动成果载了回来。
家家户户都能按人口分得不少的芦草、茅草和蒲草。茅草上房,芦草蒲草在谷场里碾碎轧劈或织席或辫蒲苫。芦席夏天纳凉,蒲垫冬天垫到床上可与现在席梦思床垫媲美。蒲垫、芦席拉到县里兑给供销社,村集体也就有了收入。
饥荒年,国家收提留的时候,百姓家家户户揭不开锅,拿什么交提留?芦席铺垫换得的钱,就派上了用场。
那时,刘芷兰妙龄年华,又是城里女文化人,细皮嫩肉的,大队主任没那么死板,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教育个啥?胡噴烂碎,扯个黄话?还是说东家长李家短的碎嘴?吃糠咽菜?不是上焚烧树叶糊弄鬼吗!当个出纳吧,和村会计搭帮搁伙计。村会计主任最起码也算半个文化人,不至于把人家闺女带坏。其实,村集体每年也就不到万元的收入,村会计还闲得蛋疼呢。无非就是立个名目应付知青办的检查罢了。这些都不是事儿,让主任头疼的是女出纳的安全!你想想,大队多少个毛头小伙子,又都是光汉条,城里的女孩子如花似玉,谁不动心!大队部破茬陋院的,一个女孩子住在哪里。再说了,晚上解个手,黑烟咕咚的。就那地上挖个坑的茅厮,能遮个人影罢了。说白了,主任最不放心的还是大能!那时,资本主义尾巴已经割得溜净。二队的队长家族大,人强量,抢了大队的三间房,当了生产队的木器加工作坊也是村里唯一的村办企业。年底,不过是上缴大队千把块钱的租金,免免那股意思。说是队里的作坊,其实也就大能和他的三个徒弟。大能不大,也就二十多一点,刚下高中。那时能读到高中,就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才子,大知识分子。
两人同在一个院子里,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见个面从不答话。走个头似碰,也就是大能哼一声,腼腆一笑。芷兰呢,含羞地点点头。
之所以能有后来的故事,还完全仰仗那个仅能遮蔽人影的茅厮!
那时农村家家户户解决入口(口粮)的问题尚处于困难时期,谁关心出口(茅厮)呢?充其量就是在院子的一角弄两捆玉米秸秆摽一摽,围成个圈,封上两锨土压实,风吹不走就行。蹲坑呢,一锨深的窄沟,两尺长,沟两边各垫一块半截砖头,能让大便坨坨顶不到屁股沟就行。坑拉满了,用锨端出去,灌进大门口堆满树叶、杂草、灶灰沤制农家肥的浅坑里。来年开春就是上好的肥料。挂在老农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遇到雨雪天,蹲坑麻烦就大了,稀泥巴馇溜滑的,进出一趟茅厮,能把你的鞋黏掉几回。毒日头夏天,赤日炎炎,苍蝇围着你能把你吃了。更别提鼓涌的蛆,苍蝇吃不了你,这蛆能膈应死你。
大队部的厕所不比庄户人家的强到哪里。蹲坑多一些,坑深一些罢了。坑两边的砖无非是整砖。而且越垫越高——去大队办小孩儿户口、乘车外出置买大物件、讨要个说法、开证明盖红戳戳的人多。其实,好多人眼巴巴望着那茅厮里的粪便,就是不敢越雷池抢先第一个掏粪。
这几天,大能急着李家大闺女的出门嫁妆——衣柜门上的一对壁虎雕刻,几乎天天忙到半夜不能回家。这里的人,特别是斜庙的人迷信。李家就是斜庙的闺女,她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因为不明原因早早夭折,因此,李家大大就特意嘱咐大能在衣柜门上雕个壁虎,来护佑闺女能平平安安。
比大能更着急的是睡在大队部的刘芷兰。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没能彻底铲除男女授受不亲的陋习。你想,深更半夜的,诺大的大队部孤男寡女的,又飘着小雨泥馇馇的,稍有不慎,就有掉坑的危险。一个城里的女孩子,哪见过如此险境。咋办?憋着呗!
“噗通!”一声闷响。
大能以为是湿衣的小雨浸塌了房角。两手按着腰慢慢站起来,在屋子里巡视一圈,看不到房塌的迹象,又坐下一刀一刀雕壁虎的眼睛。
“来人!拉我一把!”
是她的声音!苦涩中带着一丝哀求。平时她的声音甜美圆润,这是怎么了?
大能扔下手中的刻刀,霍地站了起来,循声找寻,是院子里传来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出,小雨打了他一个寒颤。
“谁?哪儿?”他警惕地问道。
“茅厮!”刘芷兰回答,声音低沉而痛苦。
大能愣住了。确实是从茅厮里传来的她的声音。他迟疑着,犹豫着能不能进茅厮?
“快过来!”随着柔弱的声音还能听到她翻滚和喘息声。
冲进茅厮,只见刘芷兰扑在茅坑上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一只脚还在蹲坑里别着。没有了犹豫,顾不得沾满粪便的衣着,一个蹲马桩,双手从蹲坑里穿过,抱起她,一咬牙,从坑里把她捞出来,就望着家里跑。
母亲这几天一直给大能留着门。大能抱着芷兰冲进母亲的房间,把芷兰放在床上,又捂上被子。
“娘,烧锅水,给她洗洗。掉茅厮里了。”大能喘着气,断断续续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折腾一晚上。
晨曦中,刘芷兰走出大能家的大门。她说不能给大能造成坏影响!
到中午歇晌,青龙潭已经是满街风雨了。
云山雾罩,说啥的都有。碎嘴的媳妇们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仿佛她看见了一样。
执拗的刘芷兰更绝,她干脆搬到大能家,吃住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了,你能咋着!”
这下,高兴坏了大能的父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茅厮里捡个儿媳妇——还是城里的大闺女!
五
“能。去坑里逮条鱼,给芷兰改善改善。”母亲看着闲下来的儿子,又看看枯黄瘦弱的芷兰,吩咐儿子。
“中,一会儿去。”坐在石榴树下碾盘上看着一沓发黄的手抄。他头也不抬,应付着母亲。
当年,可读之物很少。社会上流行手抄。像《少女之心》就风靡一时。几乎每个青年都偷偷看过。
大能看的不是这个手抄。他看的是京城一位叫金易的老先生写的《宫女谈访》。痴迷一般,读得昏头,爱不释手。其中一章“慈禧起居”中的“手纸和官房”一节更是痴迷。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要给母亲和刘芷兰做个“榆木恭”!两位女性今后起夜再也不用担心掉到茅厮里了。
他给母亲说谎,得早一点准备婚房家具。其实他已经惦记上门口两棵合搂粗的老榆树——树干卖给木工作坊,他相中的是两个榆木疙瘩——榆木树根。也是他最早的根雕之作。树根留下一举两得。
“能!”母亲一声高呼,大能一惊。
“放排场不拍场,一直弄到丢人上。”母亲的声音近乎声嘶力竭。
“这是咋了?”银铃一般的笑声,飘进农家小院。芷兰飘然而至。
“闺女,回来了。”
“嗯。咋吵大能哥了?”
“你说,我就咋就说不动他呢?榆木疙瘩一样听不进一句话。我让他下坑里逮条鱼补补身子,就是不动,眼看天就擦黑了,闷头鸡一样只顾看那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能当饭吃?”
刘芝兰走到大能身旁,伸手拽了一条石榴茸枝牵在手里,说:“大能哥,我看看你看的啥?饿得轻!”石榴枝末段指向大能。
没等芷兰的藕臂玉指伸过来,他站起身迅即把抄本塞进身旁的帆布包里。那帆布包里藏的都是他吃饭的家伙——刻刀、手钻、手磨、镟刀、木槌、凿、锉···
芷兰一把夺过帆布包,提起来一抖,哗哗啦啦乱响。放进屋内,拐头出来,双手放在发愣的大能阔背厚腰上推着他,说:“大能哥,我陪你下坑!”
芷兰这天穿了一件小翻领鸭蛋青色的确良褂子,下边是蓝色长裤,白色尼龙袜,白塑料底黑布鞋。他看大能穿了件土黄色粗布上衣,里面露出紫铜色脖颈,下衣是一件军绿色裤子,脚蹬千层底,露着毛茸茸的豁牙。当年的农村人都是自家织的粗白布染染,手工缝制的衣服。颜料是青核桃皮在石磨上碾一碾淌出的汁液加上白矾滤去水晾晒而成的染料。染出来的白粗布发硬,洗几水才能穿在身上。染出来的衣服呈土黄色。
一人一支桨。芷兰在中间,大能扳艄,在船尾。
“那天你都看见啥了?”
“两眼一抹黑,啥都瞅不见。”
“骗人!”
“脏吗?”
“那有啥腌臜呢,洗洗不就啥都冇了。”
“还疼不?”大能转移话题。
“疼过去就不疼了。”
“磕到哪儿了?”
“手掌和脚踝。”
“脱皮冇?”
“擦了一块儿。”
大能丢下桨,要拉芷兰的手。
“脚踝上。”刘芷兰抬抬脚。
大能附下身子,就要脱刘芷兰的袜子。她一推,大能滚入潭水。噗通一声不见了踪影。吓傻的刘芷兰大喊:“大能哥!大能哥!”喊声惊动了芦苇蒲草中的鸟,扑扑楞楞直冲云霄。
“我在这儿呢。”大能在不远处举着流网最后的瞟,水中漏出一个头,挥着手冲着芷兰高喊。
刘芷兰划过去,把大能接上。大能一手扳艄,一手拿着鼓槌一样的短木棍有节奏地敲击船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能敲着船帮,哄着深藏水迪的鱼,游向流网。
刘芷兰和着大能的敲击节奏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嘴唇的微张微合与鼻翼的翕动。
“斜庙道姑念经啊。”
芷兰抿嘴一笑。
“你倒是说说你念叨的啥?是不是咒我啊。”
“大能哥,你看西边的太阳像不像村头的碾盘?”
大能抬头西望。一轮红日挂在潭西芦苇丛上,余晖映红了大地,水面一片金麟。连芦苇蒲草都透着一股子金黄。潭边滩地里刚出地皮的尖尖嫩芽紫中透红。刘芷兰半眯着眼,张开嘴轻声咏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甜美、滋润、柔和的女声,让大能听的如痴如醉,尽管他没有听懂刘芷兰吟诵的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懂了刘芷兰那低沉、忧郁、悲伤的情感。
芷兰突然停住了,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是一首诗经里歌颂爱情的的歌。叫蒹葭!”
“蒹葭是个啥定西?能当饭吃?”大能实在,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吃饱不饿死。
“还真能吃。蒹葭就是咱说的芦苇。蒹,没长穗的芦苇,羊和牛马吃。葭,初生的芦苇也叫芦笋,人能吃。炖汤、炒着吃。譬如鲫鱼芦笋汤。”
“你可真是百事通啊!”大能惊呼。
“我给你讲讲蒹葭这首诗吧。”刘芷兰给大能说。
“中啊。”
···
那一天的晚饭,大能妈除了炸一碗青椒瓜豆酱,还真炖了一锅芦笋鲫鱼汤。
六
大能博闻不博闻不知道。但强记倒是真的。听会计主任说,第二天他拉着两个榆木疙瘩卸到木工坊的炕房后,径直走到刘芷兰的办公桌前像蝇子哼哼一样嘟囔了一阵。会计主任听不懂,也听不见,直骂他:“你个龟孙!好话不怕听,怕听冇好话。指不定你小子又说你叔啥坏话嘞!”逗得刘芷兰没有了矜持,竟然哈哈大笑。笑得会计主任晕头转向。
“叔,他背诗呢!”
“啥湿呀,干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才信呢。”
反正从背诗那天起,大能给两个徒弟放了两个月的长假。自己关起门来,叮叮咣咣干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午的饭是油汪汪的炸瓜豆酱夹馍。都是刘芷兰从家里给他捎过来。大能妈回不过味,直埋冤,“啥事儿啊,真紧,饭都顾不上吃?”
那两个月的晚饭伙食很好,饭桌上有了油星味,馍也是半白半黑的花卷。农村人吗,知道何时调剂伙食。明显得很,那是门口两棵大榆树换得的300块钱带来的福肠。刘芷兰有一天突发奇想,趴在大队部那两件木工放的门缝上看两眼,只看见大能坦胸露背,撅着屁股捣鼓那两个大榆木疙瘩。看不出个一二,就再也不看了。最后那几天大能回家,总是一股子桐油味儿。
大能妈想,这孩子反正又倒腾上细活了。那时的木工刷大漆,也就是一两遍的事儿,农村人不讲究。这次,细心的大能妈看见大能竟然把家里熬制的核桃脂从床底下划拉出来,就知道大能这次上心了,不然那会有满身的桐油味儿呢。大能爹迎娶大能妈时做过一件细活——三开门的立柜。那柜子雕有富贵牡丹花,不比现在的红木家具差到哪里:老榆木材质,三遍核桃脂粉打底,桐油四遍,边门各有一朵牡丹,花开正艳,中间那扇门镶有镜子。人往立柜前一站,别说镜子,就是那柜子就能把人照出来!黄晶晶,亮闪闪,喜煞个人!大能妈自作聪明地对芷兰说,这几天,村里的大户人家又该打发闺女了。芷兰问,你咋知道的。大能妈说,大能这几天的衣服上沾满了核桃脂腻子粉,又一身的桐油气,肯定又上手雕活了。保准是黄晶晶细亮亮的陪嫁活。闺女等你出门了,让这傻小子给你做两件细活,包你满意。
芷兰脸一红,撅着嘴说,才不呢。大能妈不知道芷兰是相不中大能的手艺还是眼里没有农村人。心想,傻闺女,你悔掉大牙去哪里找这样的手艺人!她也撅着嘴小声嘴嘟囔芷兰一句:没长眼!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青龙潭里的芦苇才吐新穗。阳光下散着荧光,软软的,绒绒的,滑溜溜的,像灯笼下滴溜的一撮子红丝线;蒲草结了棒子,高昂着籀在蒲草的上空。夕阳的余晖里,红彤彤。摸上去茸茸的,丝滑丝滑,像极了一株一株的红蜡烛。
推车穿行在青龙潭老街中的青石板街道上,大能的背影留下长长的身影。老街两旁的榕树下坐着领孙带子的奶奶和年轻媳妇。老街古色古香的宋式古建。奶奶媳妇们见大能推车过来,友善低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平板车过去,两道带着木屑的车辙印向着大能家的方向延伸。
车上的紫红色平绒布下盖着他两个月的杰作——像两个在麦场里藏猫猫的顽童蹲在平板车上屏心静气,一点声响也没有。等着对方急不可耐发现猎物的手一扯平绒布,方才哈哈大笑:找到了!逮住了!我赢了!我赢了!透着童真和稚嫩的天籁之音响彻云霄!
“你看看你这一身土地爷打扮,快去洗洗,上桌吃饭!”大能母亲嘟囔儿子。
“啥宝贝疙瘩,还遮遮掩掩的?”刘芷兰看看平板车上的平绒布说。
“猜!”
“猜你个头啊!一家人都等着你呢。”母亲嗔怪儿子。
“嘣嘣嘣···嘣嘣嘣····”大能一把扯下车上的平绒布,抖了一下。车上的榆木疙瘩变成了金晃晃,亮铛铛的两个大壁虎!木屑飞扬,旋儿又纷纷落下。
夕阳里只见那壁虎披着一道道金光。那壁虎活灵活现,牠好像发现猎物就要捕食一样,四爪抓地。这四只抓就是这物件的四条腿;身上的鳞片黄橙橙的金光闪闪,都耸立着,仿佛要飞起来;壁虎的肚子气鼓鼓的,涨着,活像棚架上晒干的大黄葫芦。其实是这物件的肚子;尾巴紧紧倒卷着,尾巴梢折回来和尾巴根相交形成一个活脱脱的“8”字。其实是这物件的后把手;壁虎的头翘着,向后微扬紧贴壁虎的肚子,壁虎的下颚微微凸出,和后面的尾巴在一条线上。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做物件的钱把手;壁虎的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似乎是防止偷袭;壁虎的嘴微张,嘴里衔着一张张大小裁剪一样的毛边纸;两只眼睛里镶着红玻璃球——小孩们玩的弹子,亮闪闪的。
毕竟是老木匠,父亲举起一只手,翘着大拇指说了一句:“高!出师了。”
“大青时,这叫宫房。专供慈禧老佛爷起夜大小解用的东西。”大能仰着脸得意地看着两位女性。
“哎呀!这孩子,两个月就捣鼓这俩东西了。好儿子,用心了。”母亲照着大能的背上捶了两拳。
“你俩一人一个。这回,你搬回大队,起夜再也不用怕掉茅厮里了。”一脸兴奋的大能顺嘴吐鲁。
“呸呸呸!净胡扯。留还留不住,你撵人家姑娘啊。”母亲急了,顾不得芷兰,又照着儿子背捶了两下。
“洗澡去!狗嘴里吐不出莲花。”母亲一把把大能推出院子。自己下厨重新给爷俩做菜去了。
巨轮的太阳已经藏在青龙潭的芦苇丛里。殷红的阳光覆盖大地。芷兰划过小船把大能接到船上。
“跟谁学的木匠活?”
“祖传的,无师自通。”
“能吧!”
“大伯吵你吗?笨头笨脑的,榆木疙瘩一样。”
“不吵,就是有时候光骂娘扔东西。”大能脸一红,没有笑出声。
“那是他老婆啊?”
“人一急,啥都不顾了。”
“听说大伯能诗会画?”
“是的。就他那两招,哼···”大能很是蔑视,“能当饭吃!”
“大伯和大大好着呢。”
“你咋知道?”
“···”
“你没有看见?”“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大队里。”
芷兰告诉大能一个小秘密,隔三差五,大大总是半夜三更出去。大伯和大大挤在一起说悄悄话。有一次,两人在被窝里鼓轮一阵又窃窃私语,意思是要大能娶她。不过大大说要看芷兰的意思。等着咋和芷兰吐口。
大能听得脸红发烧。说回去吧。
“还早呢!”芷兰说。
芷兰划了一阵,小船进了芦苇荡。她把桨一放,走到船尾,附在大能的耳朵旁,小声说:“我要嫁给你,要不要?”
大能听得两眼鼓鼓的,眼珠子大得吓人。
“说话呀!”
“嗯是啥意思?愿意还是不愿意?”
“愿意!”大能高喊。
“你喊个啥劲!”
大能小声重复:“要!”
红彤彤的日轮没入了芦苇荡,夜幕降临。暮色似绛红的绒毯覆盖了潭水。小船摇荡,拍击潭水,惊起两只水鸭擦着芦穗,翻越蒲棒噗噗噜噜飞远了。
七
1977年10月21号,人民日报在显著位置公布恢复高考的消息,并披露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与现在的考试不同,1977年的高考不是在夏天,而是在冬天举行。
刘芷兰劝大能也参加考试。大能说,俺算啥高中生!那两年学校全搞勤工俭学了,不是下田里拾麦穗,就是天天个柳筐捡牛粪猪粪,再不然学校组织跟着村里的手艺人学习辫席拧铺苫。开学时发的新书,学年结束了新书一页没翻。老师也没法教啊,公社的高中班里有初中生也有高小毕业的。初中生里有一年级的学生也有二年级,甚至一天初中课程也没读过的小学生。大能呢,孬好把小学,初中的课程全读完了,高中课程一天没学。幸好,大能爹上过几天私塾,语文课本囫囵吞枣让大能认了一遍字。数学、物理、化学、英语课称钩称鼻一样的字母认识大能,大能不认识它!大能自己说,识相点,咱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没恁大的肚量,吃多了会撑死的。
大队革委会主任慷慨批准了刘芷兰的高考申请,特意嘱咐会计主任,把刘芷兰的活全接过来,不要让女知青觉得咱青龙潭人不尽情意,不懂事儿。还交代,如果芷兰想回郑州,要做好应付知青办的检查打个马虎眼。
刘芷兰回了一趟郑州。大能套上队里的枣红骡子两头不见日头就打了一个来回,把芷兰的书拉回了青龙潭。回到大队部时,大能妈端着一口锅等在院子里。
“噫!大娘真冷的天儿,你咋不进屋嘞?还端着锅。”
“刚进来。”大能接过娘手里的锅。“趁热吃。也暖和暖和。天儿真冷啊。”
芷兰开锁推门,把母亲迎进屋里。大能用脚尖勾起一个矮板凳,反过来凳面着地四腿朝天,把锅放了上去。
“你先吃。我卸了牲口就回来。”大能找个理由退出房间。母亲瞪了他一眼。说,“冇出息。看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芷兰望着大能的身影,揉揉眼睛。
刘芷兰给自己制定了学习复习计划。平时衣服口袋里装着各种纸条,有化学式、数学公式、物理定理、英语单词、古文和诗句。读书本来就是刘芷兰生活的一部分。
刘芷兰是个文艺青年,读过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第三本《我的大学》的第一行是:“我要到喀山上大学去了。”每次读到这里,她会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她明白,上大学,那是在贫穷中挣扎的高尔基的天真的渴望和憧憬,也是在绝望中挣扎的她,一个普通知青的天真的渴望和憧憬。其实她不知道伏在木箱子边,伴着小油灯读书,是否真的能够把她带进大学。但是学习使她感受到充实和快乐,书本将她领进另一个神奇浩翰的世界,忘记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她相信,将来国家建设和社会进步一定需要文化知识。
四十年过去了,恢复高考消息发布那天的情景还在她眼前。那是一个十月深秋的早晨。村子像往常一样安静。秋收后田地里又变成一片土黄色。阴沉的天空,灰濛濛的云雾,夜间下过一阵细雨,凉飕飕的风吹来深秋的寒意。
她清晰地记得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刘芷兰步伐轻松精神紧张地走进考场。
当年的试卷是手工蜡版印刷。语文的问答题有一道是“为什么说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问题,原则问题?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下午,刘芷兰坐着大能的骡子平板车回到了青龙潭。
从中午飘起的鹅毛大雪下了整整的一个下午,监考的老师说,瑞雪兆丰年。收考卷的那一刻,老师感叹:同学们你们遇到好了一个好年景,预祝大伙都能收获满满,人人都能等到录取通知书!
大雪下得大地沟平壑满分不清路眼,大能坐在太平车上只能靠感觉吆喝着枣红骡子前行。走着,走着,芷兰感觉太平车一歪,枣红色膘肥体壮的骡子不见了踪影,大能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原来,车子掉进了村西头的坑塘里。潭水没过了她的腰,眼看就要盖过头顶。
“救我!救我!”
八
砰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中的芷兰。
周珂推门而入。
“救你?”
“大能!”
“我爹?”
“你爹?”
“刚才做了个梦,寒冬腊月大雪天掉坑里了。”
“喔!”
“起床吃饭吧。杠子油条、小米稀饭、煮鸡蛋。开封一绝!”
“几点了?折腾一晚上,睡得晚了。人老了,睡不着。睡睡不着,一睡又睡得死。”
“七点半了。大大,一会儿下楼做核算。楼下的喇叭喊几遍了。我怕耽误你睡觉,没有喊你。”
刘芷兰伸手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说:“有通知。社区给送一袋例菜。”
一老一少分坐餐桌两侧,诺大的复式楼里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静寂得吓人,谁也不肯开口说话。
刘芷兰,吃饭的速度超过年轻人。“社区招募志愿者,你看你愿不愿意下去?”
“中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也活动活动。”
“那感情好!一会咱娘俩一块报名。”
社区核酸检测规范有序,一个楼栋一个楼栋地排队检测。做完检测,周珂和刘芷兰一块儿去社区报了名,领受了社区大门查验健康码的任务。查验进出社区采买人员的健康码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费口舌,费功夫,得有耐心。周珂不急不躁的脾性正适合这一工作。你想,几乎被圈疯的人们个个似吃了枪药一样,憋了一肚子的火,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爆炸。人们的话语充满火药味。不是下沉到社区的警察、公务员助威,不知道有多少人之间爆发口舌之战。
过了十点,小区大门口人稀少了。外出采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刚出去时的一脸愁容,得到了消解,回到社区门口,那愁容因纾解而换上了满面笑容。和善代替了忧愁,慈目稀释了暴躁,就连说话的那股子郁闷也消解的无影无踪,一腔的热乐善解人意。
从乡下过来的保安老王,得了闲空。支起二郎腿,操起他的二胡一板一眼剌起了《不忘阶级苦》曲子。嘴里还哼着他自己改编的新词: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社区通知做核酸,
一片嘈杂声。
人儿快憋疯,
打工人泪盈盈。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门脸上了锁,工厂停了工,一遍一遍捅喉咙,房贷车贷怎么弄?
不忘那年搬新家,爹娘笑盈盈!
老板逼俺986,
累的想躺平。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青。
银行催债,
银行催债差点要了命。
啊!
新冠这三年,
可怜老美百万人儿把命丧!
人命大如天,
牢记政府恩,
世世代代不忘情!
泪眼汪汪望北京!
合辙押韵!
周珂划拉开手机视频,叽叽咕咕和冬菊说着话。
“和谁说话呢?”刘芷兰虽说上了年纪,耳聪目明。
“冬菊。”周珂举着手机,踱步到灶间。“俺媳妇。您看看。”
“信了吧。喊大大!”
“大大好。谢您老收留了这个大笨蛋。”屏中的冬菊话没说完,脸就红了。
“好闺女。一看就是个知冷知热的细心人儿。多俊!”不知道刘芷兰真的感觉冬菊长得好,还是有意奉承。
“猪不啃南瓜样。”冬菊小声叨咕。
“大大,爱吃虾吗?俺店里联系到一批黄河大虾,喜欢的话,明天我买一份给您送过去?”
没等周珂搭话,刘芷兰抢着说:“好啊,闺女。订一份。”周珂知道冬菊的心思。心想,这家伙小算盘打得滴溜溜转。他很是佩服老婆这讨人喜欢的心机。没曾想刘芷兰也爱着一口。
第二天周珂和刘芷兰刚出楼栋,穿上红马甲只听大门口保安老王粗声大气地喊:“周珂,有人找。”听见呼喊,周珂仰头一瞧,见冬菊一手抹着眉头的汗水,一手高举一个黑色塑料袋晃动着。
周珂疾步跑到小区门口。老王开玩笑说:“周珂。这是你媳妇?”
“是啊。如假包换。要不要给看看证!”顺手接过冬菊手里的黑袋子。
“大虾。已经烫过水了。红溜溜的,鲜着呢,今儿早上送的货。”眼尖的冬菊一眼认出了刘芷兰,红着脸说:“大大,给您添麻烦了。周珂让您老费心了。”
“甭说闺女,这两天日子过的可畅快了。有人陪我这个老太太。甭提多高兴了。”她捂着嘴干咳一声!这一声,在新冠疫情的当下,惊呆了周围的人。人们迅速散开拉紧口罩。周珂赶忙上前,扶着刘芷兰,说:“您不舒服?要不咱上楼休息一下再说?”
“喘不上气,混身无力酸软。坐下歇一会儿再说。”刘芷兰脸色苍白。
冬菊眼明手快,从党员先锋岗的红色帐篷里取出一瓶纯净水拧开盖子递给保安老王,说:“让老人家顺顺!”
刘芷兰气色好了许多。开口说,“冠心病,二尖瓣闭合不严,血液回流。”大伙一听,老人知道自己的病情,都松了一口气。
冬菊一看大大恢复了气色,退出大门掏出手机,在门口的水牌上扫了扫。高举手机让保安老王看看自己的绿码。
“这是你···?”保安给刘芷兰开玩笑:“闺女?侄女?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周珂看了一眼冬菊,又望了一眼刘芷兰,心里说,真像!
那天晚上,刘芷兰和周珂的餐桌上,多一盘醋泡大虾!窗外飘进保安老王二胡那低沉、悠扬、绵长的《不忘阶级苦》。
刘芷兰被社区推举为楼栋长。
核酸检测的队伍中出现一些愤青,说是学学美英,政府干脆撒手放开,看看这“刺头”到底能杂着。更有甚者,怨恨政府管得太宽了,快把街上的商铺都管关门了。还真有人附和说,吃饭要紧,真不行就断月供,难不成银行能把房子收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牢骚,没有人权。质疑说,封控,管控隔离是谁赋予政府的权力。刘芷兰穿着红马甲,在队伍中巡视,听得不耐烦了,一句话顶得他们哑口无言:这总比死人强多了!回去问问你家爹娘奶奶爷爷,他们同意不同意。站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净弄这奇谈怪论。看看政府咋干的,不说检测免费,光治新冠病又是人又是钱的,搁到过去谁管你呢,死了活该!命都冇了,还能站着到这儿说怪话!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不光有你们年轻人,你们年轻人就不长了,最终也是老年人。俺家闺女在上海,催她几次都不敢回来,说是怕网上声讨,更怕给邻居增添麻烦。她说网上暴力更可怕。现在老老实实在上海待着呢。隔离了,还有人送吃送喝的。你说吃得不好,不知道众口难调吗!有些人呀,就是不知足。咱都知足吧,遇见这好世道好政府。
刘芷兰不管有人听不听,招呼着队伍秩序,只管嘟囔着。说着说着,眉头紧锁,牙咬得嗝嘣响,嘴唇内收且发抖,脸色苍白。突然,双手拽着腋下的衣襟,两个小臂叠着吃力地拉紧再拉紧。不知咋着了,突然瘫软吐鲁到地上,大口喘着气。一块儿的志愿者跑过来问:“大娘,怎么了?怎么了?”又过来一名志愿者,看起来像居委会的领导,拨开围在芷兰周围的三四个红马甲,蹲下来说:“大娘,要紧不?”刘芷兰抽出一只手,指指胸,艰难地张开嘴,挤出一个字“疼!”这领导很有把握地说,“来,躺平。微斜。”
大门口的周珂,听见长蛇阵的核算监测队伍中有人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能把人的嘴都堵上,发个牢骚,解解气都不行了。能得不轻!”有人说,“高调,这回血压高上去了吧!”“躺平了吧!”
队伍骚动了。周珂顺着队伍的方向向后一望,看见几个闯红马甲的人围拢在一起,托着刘芷兰向小区里树荫下的草地里缓缓移动,心想不好,大大的胸疼又犯了。迅疾跑过去。长长的队伍除了小声的议论声夹杂着凝视和冷峻,间隔着一米半的距离,依旧规规矩矩地缓慢前行。
周珂跑到刘芷兰跟前时,她已经被平放到步道旁的长联椅上。社区的志愿者已经离开。刘芷兰满头的汗,脸色灰白。
“打120吧?”
她摆摆手。“联系不到医院。再说了,我的病我知道。躺一会儿就过来了。
“这咋能行?居委会不管吗?咱可是志愿服务的,出了问题他们要负责的。”周珂有些愤怒。
“别说了,大疫之下都不容易。我这病死不了。就不给给政府添乱了。自己克服。”刘芷兰缓过劲,一手拽着联椅背,吃力地昂起头,弓起背,坐了起来。
周珂搀扶着,递过去一瓶纯净水。
“孩子,明天就解封了,你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吧。”刘芷兰少气无力地对周珂说。
“我走了,您万一再犯病咋办?我不放心。您还是给上海的姐说说,让她回来吧。”
正是周珂要走的那一晚,小区里的集体大合唱让他知道了中国人的心境。
当晚八点。
小区门口的保安老王,一番折腾,把小区大门口跳广场舞的音响給捣鼓响了。一开始是他一个人如泣如诉。一个窗户开了,灯亮了;一个伸出头合唱,这歌声似墨汁慢慢洇染小区,楼栋窗户全开,居民都和了上来:
九
夜间下了大雨,伴随着轰轰隆隆的雷声。闪电从房顶的砖砌烟囱上掠过,又是一声訇的一个炸雷。六月的天,雷雨交加在中原大地算是罕见,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年景。
周珂和冬菊被刘芷兰赶回了青龙潭。
听到聒耳的雷声,一丝闪电划过窗棂,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冬菊,黑暗中侹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大能知道冬菊害怕,提醒周珂:”珂珂,看看冬菊,别让着凉了。”周珂敷衍道:“都是大人了,打个雷怕啥嘞。”
冬菊听到周珂的回话,恨得要死。心想,你连自己的老婆都不关心,还让公公操心,猪狗不如。我要是当年的刘芷兰也不会回头。哼一声,扭头把脸埋进了被窝。
訇!又一声炸雷。周珂担心“奶奶的瓜豆酱”被雨淋了,说:“伯,瓜豆酱没事儿吧?”
“等你操心,啥事儿都晚青了。”
爷俩鼓轮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大能霍地站了起来,说,“我还是去看看瓜豆酱吧。万一淋进水了,这一年又是瞎忙活了。那可是咱活命钱!”说罢,取下衣帽架上的雨衣,顺手拿起手电筒,钻进了滂沱大雨。
人一上年纪眼瞎耳聋,看不清东西,只得识趣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大能已经十多年不摸雕刻刀具了。还是冬菊知道老人的心思,前几年她给大能说,伯,反正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我看你还是把奶奶留给你的晒瓜豆酱的活路拾起来吧。一是活不重,使不着你。二来说也是个营生。说不定弄好了还是咱一条生财之道。
没成想,城里人吃腻了大鱼大肉,竟稀罕起农村的瓜豆酱了。三四年的功夫,大能凭借奶奶留下的晒瓜豆,发了财,盖起了和电视里一样的洋别墅。青龙潭的第一份!俗话说,长嫂如母!大能没有忘记大嫂的恩德,更惦记着大侄女至今单身的疾苦。两所楼房盖好的那一天,逼着大能去郑州央求大侄儿退休后带着大嫂回老家。捎话给大嫂说,叶落归根,百年后总要入老坟的。晚回来不如早回来!
大嫂虽然记恨着大能,转头一想大能说的也在理儿,搂着周珂大哭一场。周珂吃过大大做的一桌饭菜,一抹嘴说:“大大,咱可说定了。等俺哥退休了一定要回去。新房等着您呢!”临出门口,大大伸手塞给周珂一个银行卡,说:“别给冬菊说。这是你哥的一点心意。那能让平安出钱又出力,大大白落一套新房啊。”其实,那是大大多年的私房钱。在农村盖一处院子足够用的。
“没事儿。下再大的雨,也淋不着瓜豆。”大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廊厅里抖抖雨衣上的水,粗声大气地给周珂说。
周珂一看大能一身的雨水,从沙发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接过大能的雨衣甩了一甩,挂在了衣架上。
“伯,歇歇喝口茶,吸根烟顺顺。”周珂拉着大能,轻轻把大能按进沙发,端一杯茶水,递上一根燃着的烟。
“你这孩子,这样腔调给你伯说话准没好事儿。”
“有屁就放,有话快讲。不然老子要侹被窝了。”
“阴雨天,喝酒天。让冬菊弄俩菜,咱爷俩喝二两?”
“大半夜了,折腾人。老婆是要疼的,不是折腾!臭小子,大男子主义要不得,不然会走人的。”
“刘芷兰咋走的?难不成也是你折腾走的。”周珂将大能一军。
“小子,你懂个屁!再说了,刘芷兰也是你喊的?那是你妈!”大能有气,声音有点硬。
周珂并不吃惊。在郑州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一个人住恁大的房子,冷冷清清,怪可怜的。”周珂好像并没有感觉父亲态度的转变,依旧用软软的绵绵的口气小声说着。
“自己做的,自己受。怪谁!”大能提高声音说着,竟然翻着眼皮看了周珂一眼。
冬菊和周珂捥了自家两亩大蒜,又拉着邻居张奶奶趁着傍晚的余晖直播了“奶奶的瓜豆酱”,累了一天。爷俩一天三顿饭,累的那小蛮腰直不起来,侹在床上不大会儿的功夫,轻微的鼾声从二楼传了下来。
“又没外人,伯说说你和芷兰妈的恋爱史呗。”周珂百无聊赖,又提起刘芷兰。
“那是我们这辈人的事儿,和你没关系。记住一句话,她再怎么着,也是给你了生命,又给你一个家,人不能忘恩负义。今儿老子先给你上上二十四孝的课。”大能绕开儿子的问题避而不答,独自进了灶间。一阵叮叮咣咣,不大会儿的功夫,端出两个盘子一荤一素,手里还提着半瓶女儿红。周珂半眯着的眼突然放光,一个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快步奔进餐厅,拿两个杯子两双筷子。
大能不能喝酒,两杯下肚,嘴就不当家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了。
“人这一辈子啊,都有三混三谜的时候,那能一辈子都醒着呢。一混一谜就犯错。”大能端着酒杯送到嘴边止住了,酒杯晃着,自言自语。
“意思是说,你也混过谜过了?”周珂不失时机准备将疑问进行到底。
“孩子啊,人啊,千万不能赌!十赌九输。我就和你大大置气,赌你芷兰妈一定回来。结果还是输了。再赌还输!我就赌她不会让儿子这辈子没有娘,还输。结果,你大大生了我的气,你姐年龄过了杠,一辈子没有嫁人。耽误了你姐一辈子!咱对不起你大大一家,更对不起你大伯呀!”周珂从没有见过父亲流泪,此时,他看见大能两眼挂着泪花。
“你想,你大伯当年在开封教书。你姐得有多高的心气啊,硬是犟着不嫁。门儿上邻居给她说了多少媒,你大大非逼着你姐给我换亲。混蹦乱跳的小伙子还不好娶媳妇,我这拖着一个油瓶的人,谁肯嫁我呀。后妈不好当!”
“她给我送回来,就再也没有回来看看吗?”周珂问。
“要不咋说她没良心呢!心硬。太硬!一年,两年,三年,第四个年头也没见她的踪影!因此,郑州,尤其是郑州的女人让我记恨一辈子。”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好人还是多的,哪能都像她呀。也或许她有她的难处。”周珂替刘芷兰开脱。
“珂,你爹就喜欢你这一点,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大能把酒杯和儿子一碰,一饮而进。
“不说了,终归她是你妈!她有难处了,你还是要尽全力尽孝啊!”大能自己又倒一杯,还破例给儿子也添满了酒杯。
茶几上,周珂的手机震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周珂一歪头,倒在父亲的怀里竟有了鼾声。
大能拿起儿子的手机,猛戳绿色按钮。
“珂吗?珂珂我喘不上气,胸疼的要命。明天你能和冬菊过来看看我吗?”
多么熟悉的声音!大能一把拽起儿子,把手机放在他的耳朵上。
一道闪电伴随着一声炸雷,轰轰隆隆,天白昼一般。
十
“病患刘芷兰自述,五年前无明显诱因出现呈压迫感的胸闷、胸痛及呼吸困难等不适症状,休息后可缓解。后在郑州市某医院就诊,诊断为“冠心病”,同期行瓣膜植入术,病愈出院。”胸科医院袁毅强教授与居家隔离的秋蝉沟通刘芷兰的病情。
“是的。”秋蝉回复。
“一周前,刘刘芷兰无明显诱因再发胸闷,活动后加重,遂就诊于我院。检查后发现,刘芷兰有冠心病(术后)、老年性心脏瓣膜病,二尖瓣后叶脱垂并重度关闭不全及心律失常。”
“哦!”秋蝉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扣着手机。
“当下医疗技术,二尖瓣后叶脱垂并重度关闭不全的患者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实施心外科换瓣手术,一是用药物保守治疗。但对于高龄、集多种老年性疾病于一身的张奶奶,实施外科手术需要开胸并在体外循环下进行,风险极高;用药物治疗的话,仅能改善其心衰症状,但对二尖瓣返流则毫无作用,而导致心衰的主因是二尖瓣重度返流。因此,药物治疗是治标不治本。当血液存留在左心室无法正常流出时,左心室会增大,那么,心悸、乏力、胸痛及呼吸困难等心衰症状就会频繁发生,危及生命。会诊后,专家组意见是瓣膜置换。讨论一直认为,刘芷兰有典型的二尖瓣钳夹术式适应症,相比前述两种传统方法,此为最优选择。已列出手术可能出现的后果和应对之策。”
“近年来,我院心内学科紧盯学科最前沿技术,创下省内多个首例技术,均取得了良好的治疗效果。这次也不例外,医院心内科团队早已知晓目前国内针对二尖瓣脱垂并重度返流的病人有更优选择——即二尖瓣钳夹术——国内已进入三期临床试验阶段。”袁毅强把办公桌上的一沓文书推给站在身后的周珂,示意他看看。
“相信医院!相信专家!”秋蝉面对手机里袁教授一连串生涩拗口难懂的医疗术语,只得选择信任医生。
“医院临床实践证明:大量二尖瓣脱垂并重度返流的患者因无法耐受外科手术而只能靠药物治疗勉强维持,这些患者急需一个创伤较小的介入治疗器械进行救治,而经导管二尖瓣钳夹术,则能很好地解决这个棘手问题。”
“周到细心!希望多为老年人的特殊体质考虑万全之策!谢你们。”
“看得懂,不理解。老人的生命就交给您了。知情同意书您让周珂哥送回来吧,我签字。”
“好的。我让周珂把文书给你送过去。等你签完字,马上安排手术!祝你早日结束隔离。”袁毅强教授指指一旁的管床医生,示意把《知情告知书》交给周珂。说完,把手机塞进口袋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大恩不言谢!可以和我妈视频吗?”秋蝉几乎要跳起来。她急着和母亲刘芷兰视频。
“患者已进CCU,暂时不行。等等吧,可能三天以后。”袁毅强回复。
“妈妈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了我。没有对错,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事儿。周珂哥。”秋蝉在病房坐在刘芷兰的身旁,拉着周珂的手。周珂脸红得似猴屁股,窘得无地自容。这辈子除了老婆冬菊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摸过他的手。他低着头,像要把脑袋埋进裤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十一
出发前两口子做了核酸检测。上高速前给防疫人员看了核酸报告,对方就直接放行了。顺利上了高速后,归心似箭的他,日夜兼程,两口子一路上没敢睡觉,轮换着开,一口气开了1000公里!用凯林的话说,当时根本没觉着累,只想着两个字:回家!岳母被一个碰巧隔离在家的乡下小子照护着。他们两口子不放心,生怕病重的岳母被这个那么凑巧的野小子给骗了。电视里、网络上到处是骗子。而有些年轻人专骗老年人。
面对各种不理解,他只好全盘托出实情:
本以为隔离也就半个月的事情,可后来老人硬生生地在屋里孤零零地躺了二十个日日夜夜!她胸疼的厉害,在床上扭成一团,浑身是汗。她一直独自忍受着病疼。一个人吃饭也很困难,每天只吃一顿饭。直到五月二十号解封,社区通知她说外地人可以离沪回家。这才在一个农民工的照护下再次入院。医生说要立刻安排手术,不然生命危险。
我妻子一听急了,赶紧和老家街道联系,家乡回复: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只要核酸检测是阴性,回来合规合理且合法!就这样,在家乡的帮助下,我和妻子开车顺利回到了老家。
【这一路走来,他们很自觉,没有随便在服务区下车,就是为了不给防疫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这么懂事明事理,有什么理解拒绝和指责他们回来?我对他们是很心疼,熬着疼痛岳母两次入院自己一人呆在家里一个月,这谁能做到?】
【我认为,只要是手续合法,提前上报行程,正常点对点隔离,就应该接纳外地的游子回乡。病毒虽然可怕,但可以防控,人的无知和冷漠才更令人恐怖和寒心!】
【疫情这么久每个人都不容易,河南接纳他们回来值得肯定!对游子来说,在你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家乡的“母亲”愿意让你回来,这才是温暖人心的大爱!】
十二
解封啦!
刘芷兰打发闺女秋蝉回了上海,撵走了儿子周珂。复式楼里又剩下了孑然一身的她。
一大早,她喝了一杯羊奶,用面包片裹着平安让周珂捎来的特制“奶奶的瓜豆浆”填饱肚子。一番梳洗习惯性取下鞋柜上方的出入证挂在脖子上坐电梯下了楼。
《出入证》在胸前飘来荡去。年轻人都浩浩荡荡拖家带口溜街了。她兴奋地站在小区门口,思想着去哪儿呢?看着眼前的街景,商店没开门,饭馆门关着,一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空唠唠的。
一片枯叶,随着微风忽上忽下,无着无落。身穿马甲的保洁大妈舞着手中的苕帚,咋撵也撵不上。疾步慢下来,苕帚驻地,哈着老腰直喘气。人老了,筋骨没以前强壮了,是该回家歇一歇颐孙守子享天伦了。
大能不让珂珂捎话,就是不原谅自己,自己也不释怀。该往何处可去?
让出去了,咋就不想出去了呢?屋子里呆久了,感觉适应了耶。腿已经不会走路了;不知道怎么遛弯儿啦,不知道怎么欣赏美景啦;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收拾自己,只会穿内衣,连外衣都找不到了;见不得太阳了,见光就流泪;经不得风了,经风就抽风;见不得车了,见车就心慌;更糟糕的是见不得人了,见人就害怕……唉,还是继续回屋呆着吧!思索了很久,又不知不觉的摸到楼栋口,上了电梯,回了家,情不自禁地在灶间毫无目的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