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中医药学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在现代社会中如何传承创新,提高中医药的对话能力、解释能力,是发展中医药事业的关键问题。近日,2018国家科技部重点研发计划“基于‘道术结合’思路与多元融合方法的名老中医经验传承创新研究”负责人、北京中医药大学党委书记谷晓红聚焦中医药创新发展,以创新理论的发展源泉和动力、中医研究的发展方向等问题为切入点,深入访谈了国医大师王琦院士,为名老中医的道术传承与创新做出范式。
《中国中医药报》2022年8月12日4版
关于中医药传承创新
熟谙经典,汇通古今
谷晓红:近日拜读您的《王琦医书十八种》,学术思想体系可谓博大精深,可概括为“六四三九三三”,即六大学术体系、四个学说、三个关键、九种体质、三辨模式、三级预防。
王琦:您总结得很好。我的四个学说,中医体质学、中医藏象学、中医腹诊学、中医男科学,都来自于经典著作。中医体质学说来自于《黄帝内经》,它给我提供了一个思维,但至于是不是九种体质,古代是怎么分的,这是那个年代的思维方式。但是《黄帝内经》讲阴阳二十五人,告诉了我一个事实——人是有不同的,是可以分的。从这个点上,把它延伸出来形成了中医体质学说,同时我还赋予了它很多现代科学内涵。中医藏象学说、中医男科学也是从《黄帝内经》中来,腹诊理论是从《伤寒论》里面来的。这四个学说的形成对中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理论发展,都源于中医经典,经典著作给了我启迪。
谷晓红:知道《黄帝内经》中有关于体质分型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您怎么就能发展出九种体质?
2从中医男科学的建设发展看中医传承创新之道
谷晓红:中医分科有内科、外科、妇科、儿科等,没有男科,男科被放在外科体系当中。但是实际上,男科有大量的疾病属于内科疾病,不属于外科疾病。所以在我们的培养体系当中,您认为如何看待男科,它的发展定位应该是什么
王琦:中医男科学建设面临的问题,一是没有“身份证”,我国医学学科专业目录中,尚无中医男科专业,难以对接大学科循环;二是人才培养存在问题,高等院校没有设立单独的课程,公立医院鲜有独立男科门诊和病房;三是科研水平有问题,研究无法立项,缺少男科大数据资源平台。男人有多少病?《王琦男科学》中就涉及132种病。我们男科有一句名言:“人类对睾丸的理解,还不如对地球的理解。”男科病有“三座大山”,一是不育症,二是阳痿,三是前列腺炎。其他还有如精索炎、精索静脉曲张、前列腺钙化等一大堆问题。不知道北京中医药大学有没有可能建立男科,就像我创立中医体质学一样,那会在全国首屈一指。
谷晓红:您做体质和男科的研究,是谁先谁后,还是并驾齐驱、左右开弓?
王琦:我首先是做体质的研究,后来做临床,当时体质学不是一个临床学科,后来升了副教授,可以出专家门诊。医务处处长问我计划出哪一科的专家门诊,我告诉他出男科。他说哪有什么男科门诊,你以为医院是你自己家开的诊所。我说我不想跟着血液病、老年病、消化科等门诊后面跑,你让我看三个月,如果没人找我看病,你就关门。他回复我得问问院长。那时候西苑医院院长是李祥国,医务处向院长汇报说王琦要搞男科,李院长说他那人就这样,你拗不过他,你就让他看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不行就关门。当然后来看男科病的人很多,门诊就开下来了。
谷晓红:您的男科研究创新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琦:说到创新,当年研发治疗阳痿的中药时,“伟哥”还没上市,我研发的疏肝益阳胶囊可以解决阴茎供血的问题。那时我团队的博士后王济将疏肝益阳胶囊与“伟哥”做对照研究,发表了一篇很好的论文。后来我又研发黄精赞育胶囊,用恒河猴做实验,使恒河猴的睾丸锰中毒,造成其生精功能障碍,然后用黄精赞育胶囊灌胃,发现可以修复恒河猴的曲细精管进而使其产生精子,这在30年前是了不起的事
谷晓红:能不能通过您的“六四三九三三”学术体系告诉后学者,治学最关键的是什么?
王琦:熟谙经典为其本,旁及各家为其川,精勤不倦为其博,勤于实践为其恒,精于临证为其巧,融汇古今为其变,自成机杼谓之家。
关于中医药国际化
我主人随,卓然自立
1中医药一定要转型,但不能“转基因”
谷晓红:关于创新发展,您在科研方面做了大量研究,您既有中医研究,又有研究中医,既有理论研究,又有实验研究、临床研究等。在科研方面,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提高中医药的国际化、现代化及其解释能力、对话能力、临床能力?您在很多年前就谈过关于中医药国际化的十大问题。能不能进一步谈谈在这方面的认识?
王琦:一个独立的医学门类,有为才能有位。想要别人肯定你的历史地位和当代价值,就必须跟着时代前行。精华要传承好,要守正,然后要创新。创新是科学研究,是与过去历史的不同,是增长、是延伸、是拓宽,否则不能叫创新。另外,中医的形态要发生变化,包括服务形态和表述形态都要变化。中医学的研究要体现科研品质。这个品质,不是中医学人对中医的了解和认同,而是国际社会、大科学背景下的认同。没有认同,就不能在世界大家庭、大科学里面,成为闪耀一员。科学也是“联合国”,要在多种民族、不同语言环境下体现自身存在的价值,所以必须有办法融汇进去。
中医必须走现代化道路,走现代化道路必须要用科学研究的方法,而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命题,就是欲求融合,必先求自我卓然自立。也就是说中医自己首先要能够卓然自立,能够确立并保持主体性,再用各种方法来研究。经过研究,中医还是中医,各种方法手段使中医提高,而不是把中医消融掉。因此,“我主人随”还是“人主我随”,是我们当前一个非常重要的必须解决的问题,也就是刚才您提及的研究中医和中医研究。首先是中医研究,然后才是研究中医。主体必须是中医研究,中医本身的主体性不能削弱。用各种声、光、电、磁、波,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但是这些方法手段的作用是丰富中医、解释中医,让中医得到更多的科学论证,以及应用现代语言、公众语言来表达中医。不仅完全不影响中医的存量,反而提高了中医的影响力。
2020年至今,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场合强调,“既用好现代评价手段,也要充分尊重几千年的经验,说明白、讲清楚中医药的疗效”“要科学总结和评估中西药在治疗新冠肺炎方面的效果,用科学的方法说明中药在治疗新冠肺炎中的疗效”。我认为,如果说“寒湿疫”“气阴两虚”,很多人听不明白;如果表述为“一个提升”(提升循证的级别),“四个解读”(调节免疫、抑制病毒、抑制炎症风暴、修复病理损伤),就能说明白、讲清楚。我们的理法方药存在,我们的语言系统存在,同时,我们也要有用现代语言解读中医药疗效的能力。解读都是要做科学研究,它不影响中医的主体问题,反而丰富了中医的内涵。中药可以消除患者的咳、痰、喘,肺部拍片后证明患者肺部的病理损伤也得以消除,这是挺好的事情。我认为,中医药一定要转型,但是不能“转基因”。
2中西医结合不是“两张皮”,而是中西医两者共存的结合
谷晓红:转型不“转基因”。我们的基因就是中华民族的基因,就是中医药的基因。这句话表明,我们对中医药要有无比的自信,要显示出自强,要我主人随,要将中医的主体性树立在更加强大和优越的位置,形成中华医学。中华医学是包容的,但一定是以中医学的基因作为主导,然后去融合包括西医等多学科在内的交叉医学,形成中国的医学或者叫中华医学,您是否就是一直在这样做?
王琦:我主人随,方可卓然自立。中西医结合的问题,我的理解很明确——中医不能变成西医,西医不能变成中医,也决不能在中西医结合中泯灭、淡化中医药的特色和优势。《国语·郑语》讲:“和实生物,同则不济。”也就是说两种事物并列存在时,能够变成一个相互支撑和促进的事物,同质化后,就没有发展动力。所以必须在解决问题时,发挥中西医各自的优势和作用。中西医有各自的优势病种和优势环节,遇到问题各自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比如气管阻塞,肯定要西医抢救,抢救过来需要中医化痰,那就让中医去化痰。中西医结合不是“两张皮”,而是有机的结合,是中西医两者共存的结合,叫“协调发展”。
关于中医药的憧憬
中医“诺奖”梦,千万名医成
谷晓红:您在书中说:“只有从传统中来,又能超越传统,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只有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中医学才能发展,虽然这条路走起来艰辛,但也其乐无穷。”我认为人有少年态和老年态之分,少年态就是想做事、能做事、能成事,虽然有困难,但一直向前努力的状态。在我看来,您现在是少年态,依旧对中医学充满激情和憧憬。
王琦:我最大的愿望有两个,一个是中医学多拿“诺奖”,另一个是千万年轻中医的成长。
第一个梦想是希望中医药能在世界医学界获得它应有的地位,有为才能有位,有为才能有自信,我们的自信应该建立在中医对世界医学的成就贡献度上,所以拿最高的标准来作为中医学追求的梦,广大中医药人应该为梦放飞。
第二个梦想是千万个中医的成长。中医的未来如果没有一支精良的队伍,没有一支名医的队伍,中医药这片蓝天由谁来撑起?说一千道一万,要有一批临床家来支撑中医药服务体系,使其高质量发展,在重大疑难病上有所作为,体现中医的贡献度。此外还要在科学研究上有成就,既然中医学是自然科学的一部分,那就得去做科学研究。
中医药融合创新发展的建设应该秉承“一条主线,两个融合,三个维度”的原则,“一条主线”是以中医理论、中医思维为根本,坚持我主人随;“两个融合”是基础理论和临床要融合,中医和多学科要融合,包括大数据、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等学科;“三个维度”是医教研产服务“全领域”,疾病的预警、预防、诊断、治疗、康复“全过程”和依托平台来进行的“全方位”。在未来发展中要提高中医药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对话能力和解释能力,实现中西医协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