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德化:探寻“中国白”的乾坤妙义
白如雪、润如玉、透如绢,德化白瓷曾以“BlancdeChine中国白”美名在西方成为风潮。何为“中国白”?我们带着这样的疑问前往坐落在福建中部千峰万壑之中的德化,寻访百年家族瓷庄、新一代的艺术家、手艺人……寻回的答案,除了“中国白”那温暖如玉、包容万象的视觉语言之外,还感受到它与地理人文的关联,“中国白”润而通透,载物载道,其中的乾坤妙义,终归还是要回到德化的“人”。
苏献忠,又名珠庄,瓷都德化唯一百年老字号“蕴玉瓷庄”第四代传人,中国陶瓷艺术大师,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高级工艺美术师,国家一级技师。
有历史感的“蕴玉瓷厂”老招牌,一直在工作室里陪伴着他。
与他多喝一杯茶,便能从言语间感受作为艺术家的那种纯粹与执着,与德化普遍的低调、务实的氛围,在他身上有着恰好的结合。于他个人而言,无论时代与市场如何变迁,创作也好,又或是因生活需要而做的工艺产品线也罢,都是随性而为,随心而为,但“蕴玉”是他珍视的招牌,他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手艺人。“我们家族四代人,没有一个是领工资为生的,都是靠制作陶瓷的手艺吃饭。”
在德化,自古以来,家传与师承都是陶瓷烧制技艺的主要传承模式,父艺子传,代代相袭。而在家传的历史上往前追溯,则绕不开“蕴玉”这块招牌。苏献忠的曾祖父苏学金开创了“蕴玉瓷庄”,他不仅吸取了明代“瓷圣”何朝宗的艺术风格,又博采众长,在当时德化窑陶瓷产业凋零的情况下,脱颖而出,成为承前启后的雕塑大师。
苏献忠的祖父苏勤明,是苏学金的养子,10岁遵从苏学金的临终托孤,前往许友义(许氏家族也是德化著名陶瓷雕塑世家)处学艺,学成后返回苏家继承父业,重振了“蕴玉瓷庄”;而到了苏献忠的父亲苏玉峰这一辈,因特殊的历史背景按下了暂停键,14岁便辍学,做过临时工、搬运工,采煤工。
苏献忠正在制作新的作品“等花开”,他说这个系列需要一个庞大的体量来呈现,从2020年便开始构思和创作。
这几件蓝色的花朵形制拼接成的陶瓷“沙发”,也是他近年来的新尝试。
苏献忠说,自己能从事这个行当,与陶瓷终身相伴,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们家族100多年来,那支传承的接力棒,只有到我这一棒时,是接得最顺畅自然的。”他1986年进景德镇陶瓷学院进修,一路从事陶瓷创作,从未停歇。这种幸运,还不止于接棒,更在于他的父亲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他的创作,不给他设定规矩和限定。“他经历过很多,知道坚守不易,只要我还在做这个行当,他就很开心了。”
在这样一种放松的,自由的状态下成长,与其说父亲并没有教什么,却用无言之语传授了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一环:保护想象力。苏献忠说:“我带学生的时候,也不会对他们的作品提出强烈质疑,即便我知道作品存在问题,也会让他们先去尝试,先去做,做到发现问题时,我再去讲,这时印象才会深刻。如果你不让他们去做,永远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苏献忠近年来常在工作室里做新的尝试,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创作材料和半成品。
“纸”系列作品,是苏献忠在陶瓷材料语言上的一种探索,作品由一层层的瓷片堆叠而成,那薄如纸片的边缘,是他对于陶瓷材料延展性极限的挑战。
家族展示区里有一件特别的作品,便是这本《龙井苏氏族谱》,记载着这个百年制瓷家族的传奇故事。
跟这种材料打交道几十年,当我们问起此行的那个终极问题,为什么德化瓷器“一如既往的白”时,苏献忠拿起手边一只典型的德化白瓷杯答:“为什么,我也在想,想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这个白不是冷白,它微微泛黄,略带温度,作为宗教造像,它更有亲和力。”稍作停顿后,他若有所思地讲:“白色是纯粹的,瓷的本质易碎,纯粹而易碎是很有意义的主题,而你会用什么方式去表达呢,就像文学创作时,你会用诗歌、童话,还是小说的方式去表达呢?”
兰全盛,国家一级/高级技师,泉州市级非遗保护项目德化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兰全盛是畲族人,在素有德化“北大门”之称的龙塔村长大。村子里有条小河,通向南溪,然后流向福州,曾一路运着村子里的白瓷制品出港。早年兰全盛曾在德化当地的龙鹏瓷厂制作多年西洋雕像,而后转向传统瓷塑,也是在此期间,他开始陆续在全国性白瓷艺术比赛、以及数场现场赛中拔得头筹。除了观音像等传统题材外,他也创作过以老子等多位先哲为原型的瓷塑。近年来他还在探索关公像创作。
了解兰全盛过去二十年的工作历史,大概也能对德化白瓷产业格局摸出个脉络来。在当地最大一家制作“西洋雕像”的制造企业做了十年,当时难度大的活儿没人做,兰全盛却喜欢迎难而上,不知不觉成了公司“高手”;2008年金融危机,出口订单瞬间下滑,他的生涯也迎来该转变的时候。
在进修时结识了一位做传统瓷塑的同学,因“人挺好”,就天天跑去找他玩,却也让他发现了传统瓷塑的魅力。“传统瓷塑可以表达创作者的想法和情感,但西方雕塑不是这样的,宗教人物就是宗教人物,身为制作者的我们其实很难理解这种文化状态”,兰全盛说着,继续为我们斟茶,“然后,二十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被蒙上盖头”的文昌帝瓷像,文昌帝在古时被认为掌管“功名禄位”,如今也经常被寄托学业有成的祈福。每座像在完成的过程中都会盖着薄膜来保持水分。
做白瓷塑像,最开始是先“玩泥巴”,用堆塑专用泥做成雕塑,再将泥塑分段、按照各个部位拆分,放进石膏中制作模具——这些手、脚印正在模具中,等待烘干和微调。
如今在兰全盛的工作室展厅里,一座座精细入微的渡海观音、鱼篮观音陈列其中,兰全盛也以主题不同的观音像,又或是成功挑战烧制难度极高的“实心雕塑”等佳话,成为德化如今当仁不让的传统造像大师之一。他十几岁就有动手的天赋,没学过,看个大概,就会修车或修电器。前几年参加几场白瓷技人“现场赛”,又在全国拿了第一名。技术在手,但具体做什么,或许也讲究一个“缘”。在转向传统瓷塑后,他跟着做过比较畅销的仕女像,试来试去却发现自己最喜欢做观音像。“不知为啥,做观音像我就会很投入,怎么样都不会累。”
渡海观音是德化白瓷像中的一个典型,尤其在明代何朝宗手上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观音身着莲花璎珞,浮在波浪上,身型衣褶自然流动,体态之妙,还在于想象出了风,观音略微侧身,自然而然。“明代对审美的要求相当可怕,当时的经典作品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美的”,兰全盛说,“我每年都会临摹一次何朝宗的作品,每次都会感叹。”而在兰全盛手中的观音像,则孕育出一种别样的韵味,双目下垂,气态安详,同时透着一种安稳的大气。
兰全盛制作了一座高2米多的关公像,我们拜访时,泥像还在等最后的修缮。这位“关公”器宇轩昂,从铠甲雕饰的精细刻画,到眼神威武又泛起丝丝亲切笑意,兰全盛塑造了一位性格鲜明又有气度的新关公。
观音像占了兰全盛近八成的创作,近年来关公成为兰全盛致力创作的另一经典人物。在工作室中,一座近2米的关公雕像刚完成泥坯,还等着最后的精修,兰全盛现场捏起了胡子。眼前这位“关公”依然是气势不凡,但在锐利的双眼之下,却泛着一点可人的笑意,似乎还有浅浅的酒窝——威风依旧,却不严厉,反倒还令人心觉直率可爱。这种性格也是兰全盛自身给人的印象,“像”由心生。
“我觉得关公最光辉的人生时刻就是过五关斩六将,这是他人生中最厉害的时候”,望着自己制作的关公像,兰全盛滔滔不绝地聊起来,“我们不能通过一部小说去理解一段历史,我觉得‘三国演义’还是有作者的个人色彩,你想周瑜是多好,多有智慧的一个人,竟会被诸葛亮几句话就气死了!这不符合现实的逻辑呀”。说起这些历史人物典故,他越来越兴奋。
制作中的泥坯模具。
兰全盛工作室的工人正在处理石膏模具。堆泥在石膏内需要细致处理边角,之后会将白瓷泥浆注入模具。
当“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定义了古代释迦牟尼应具足的身型特征;造像,也是造像者内心气度的显映。这在兰全盛身上尤为明显。在兰全盛平日工作的桌子下,他另外放了两部手机,专门用来听人说书。从上下五千年、秦朝史再到佛教史,里面全是历史和文化的内容,在创作的时候他就开着手机听。这时候,他脑海中会浮现历史人物的身影,“听着听着,大概就能明白了,能抓到一种像了”。
作为德化青年瓷艺家,李璋高在努力建立新的风格和语言,《提书观音》《渡海达摩》《净瓶观音》等数件作品屡获金奖,也曾在北京恭王府办个展。衣纹处理经常是其创新的主要切入点,在《度化》《行者》等作品中,他也尝试抽象山水景象,让瓷像整体愈加抽象且统一。
瓷艺家李璋高一直探索传统白瓷塑像的新形式,譬如这座由其创作的佛陀,从“佛螺髻发”到袈裟,线条繁密又流畅,颇有松弛感。
德化有许多创意园,在各座四五层楼房里,外边看着平平无奇,每家窗子上却鲜明挂着“某某瓷艺工作室”的大字招牌。因为要常年运输雕像等“大件货”,这些楼里的电梯几乎都是货梯配置。李璋高的工作室就藏在这样一座楼里。生于1983年的李璋高,算是德化白瓷界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走进他的工作室,带给我们的第一眼感受是,这里的瓷像和在其他地方领略到的有所不同。雕像没有五官、肩部线条尖锐硬朗,衣纹层叠繁复……一尊“般若”,会让我们联想到科幻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外星“物种”。
一尊“披坐观音”坐于太湖石上,太湖石的结构形式也被李璋高转化,结构起伏走势鲜明,也与观音在整体上达成平衡。喷枪专用来为瓷像施釉。
繁密或层叠有致的衣纹是李璋高作品的特征之一,仕女像作品《平安如意》(左)与达摩像(右)正静候问世。
当我们和李璋高说起这个感受,这位自称“每天和泥巴滚打”的瓷艺家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边感谢我们,一边表示从不知道“三体文明”或科幻作品。但他凭借自己朴实的想象与摸索,近年来一直在努力探索传统白瓷坐像的新形式,自成一派的风格也逐渐在国内广获认可。这段代入科幻的小插曲,反倒让我们意识到“事物殊途同归”这个道理。
工作室里,一尊地藏菩萨瓷像正在降温状态,等待着出窑。
当时德化白瓷雕像普遍是仿效传统造像,李璋高也试着做了两三年,兴许是年轻血气方刚,也是因意识到传统造像和当下的疏离,他开始希望表达自己的东西。“虽然我们大部分人可能表面高高兴兴的,但生活中还是会有不愉快或紧张感,人也可能会有两面性。我们当下的社会,人是这样一种状态。那这时候,传统造像和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了。”
工作室一角,放置着李璋高的作品《大地》,瓷像身型线条一气呵成,可见其功力。
从照着模子造像、到追求形式、技巧工艺上的极致,最后希望融入自己的表达和思想,李璋高也走上了一条似乎更符合“标准”雕塑艺术家的路。从那之后,李璋高手中的一些雕像衣纹开始变得纤长层叠,线条变得简单,面部也渐渐“松弛”下来,瓷像反倒因相的“无情”抵达一种平和。
佛像和仕女像是李璋高创作的主要主题,尽管仍是传统瓷像,李璋高对每件作品亦在努力尝试创新。
在李璋高的作品中,佛陀不见了常见的手印形式,手臂顺着流畅衣衫悠然下垂,掌心微张向外,平和而松弛,却有一种大爱包容的气质。这种“改”,在传统形制根深蒂固又深入人心的德化,还是需要不俗的勇气。“刚开始做出来第一批时,同行们包括供应链上的朋友,都有些理解不了,他们会问,怎么没五官呢?但慢慢地,包括我自己,对这一系列作品也满意了,”李璋高说。
李璋高用“戏里戏外”理解这些仍在承载民间信仰与祈福的白瓷像,“演员穿戏服上台,是个角;在台下,他就是平常人。当他不演戏的时候,在生活中和平常人是一样的。我眼里的这些‘像’也是一样的。它们是一个个特殊的角色,但也是一个平常的人。”他直白地说道,却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传统神像的我们恍然大悟:“像”的内在,本就是人,只是承载了人的理想值。
摄影|BorisShiu
撰文|余雯婷、许意Muriel
编辑|余雯婷
新媒体编辑|Sangyu
视觉设计|曲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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