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的汉正街,就是汉口版的《清明上河图》,我选择杨家河这一段。你们看一看,从崇仁路进汉正街大小商铺一个挨一个,有戴隆泰,黄朝发,蔡义兴麻绳铺,新三元国营餐馆,许家压面作坊,殷家炒坊,纸张店,估衣店,陈秉权诊所,大有庆酱园铺,粮店,三友照相馆,糖果店,烧饼店,杂货店,修鞋店。大小巷子也有上十条。这就是杨家河。
蔡德记热干面
蔡林记热干面是武汉的有名早点,没有人不知道。蔡德记热干面却没人晓得。但是我从小就是喜欢吃它。蔡德记的老板叫蔡光甫黄陂蔡家榨人,认辈份还比蔡林记的老板蔡明伟长一辈。因为他的面馆叫蔡德记,所以人们只晓得他叫德记。他一直在汉正街杨家河开店。在当地小有名气。
蔡德记面馆是夫妻店,后来带了一个徒弟。他的面从面粉开始,完全是自己操作。德记热干面馆同时经营卤制品,烧腊也是非常好吃的。猪头肉的美味叫我现在也忘不了。猪的耳朵叫“顺风“,鼻子上叫“二道拱嘴“,舌头,不能叫“折头“,要叫“赚头“。你要说买舌头,他绝不卖的。他的卤水非常鲜美。他的热干面佐料非常齐全,而且特别浇一点卤水。他常说,你要舍得给客人吃,人家才买你的账。我就是喜欢吃这个味。
他后来扩大经营,自己制作米粉,一口大锅摊粉。他别出心裁,用热粉皮像炕豆皮那样,只不过馅子用的米饭,撒上葱花等佐料,用粉皮一包,在锅里用油炕。可惜这种吃法,没有传下来。随着“公私合营”,蔡光甫摘下了“蔡德记“的招牌,加入了“新三元“的国营餐馆。
重油烧梅
“重油烧梅”在武汉可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您家看,烧梅那白生生的皮子上用走槌擀出梅花边,蛮像绽放的梅花,怪不得叫“烧梅”咧。要从刚离开锅的蒸笼里捡出烧梅也是一绝,既要不怕烫,也不能捡破。武汉人习惯称四个烧梅为一两,有的男将过早可以一次吃二、三两,再买几两给屋里老人小伢带回去。老板还为食客准备了花红茶水,热热的花红茶恰到好处地增添了烧梅的鲜美。
鹅毛扇
我的父亲是1996年去世的,走的那天,天气已经很热,在他的身边留有他心爱之物鹅毛扇。这把鹅毛扇是我的一个伯伯亲手制作送给他的。伯伯小名叫未州,因为,他出生的那一年是己未年,公历1919年,“那就叫未伢吧,”爷爷说。
说到他做羽毛扇原本为了生计,后来越做越好,各种各样,太好看了,一下子做出了名。特别是鹅毛扇,大家叫做孔明扇的那一种,爸爸说这种扇子透着一股仙气和智慧,是有故事的。后来我也是从戏剧舞台上慢慢感受到,舞台上除了诸葛亮,凡军师们,像徐茂公、吴用、刘伯温手里都少不了一把鹅毛扇,那才叫一个角。我的父亲是个戏迷,特别喜爱老生行的戏,一把羽毛扇便成了他的心爱之物,让他几十年来爱不释手。我经常看见他,轻轻地摇着扇子,微微闭着双眼哼京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是诸葛亮在《空城计》里面的唱词。他对我讲,诸葛亮的精气神靠的就是鹅毛扇,同时因为它是我国传统的工艺品,有很深的文化底蕴。
当然,羽毛扇也是夏天纳凉的好工具,实用品,人们都很喜欢,尤其老人和小孩,认为羽毛扇风力柔和自然。不伤害身体。而制作鹅毛扇是未州伯伯的拿手,他就是凭着做羽毛扇子的手艺养活一家人。虽然,他是个手艺人,倒像个文人,温文尔雅,我们都愿意亲近他,我的父亲跟他也很要好,他不仅孔明扇做得好,而且还擅长制作各种样式的其他羽毛扇子,他在扇柄上刻上名字。表示对产品负责。父亲经常带我去他家,他家整个堂屋是毛扇作坊,琳琅满目。我眼界大开,戏剧舞台上诸葛亮手中拿的鹅毛扇就在其中,我想上去摸一摸,他们就是不让。
有一天。伯伯从乡下收购羽毛回来,我们湖北是鱼米之乡,周边农村做羽毛扇的禽类羽毛资源相当丰富,而且品相上乘,但他还是必须亲自挑选。成色不好的,虫蛀了,那绝对不能要,这是做好一把扇子的前提。这一次下乡,他特别满意,对我父亲讲,遇到了很好的鹅翅羽毛,可以好好地做几把鹅毛扇。伯伯高兴地对我父亲说:“夔麟(父亲的小名)我还要你写副对联,挂在我的客厅,为我的扇子增光。”父亲也很高兴,想了一会,写下“劳动能致富,生产可发家。”大家都说好。他就在客厅里挂起来,这里也是他的工作室,清洗羽毛的水缸也在这里,虽然客厅不宽,有些羽毛的气味,但伯母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选毛,配扇的活是伯伯的事,他也不让别人干,其他的活伯母都能干。
我们住在同一条街,汉正街,他在上段,我们在中段。因为伯伯扇子做得好,很有名气,找他定制的人也很多。我们那里有一个戏园,叫长乐戏园,剧团的人也常常找他定做,有的演员为了称手还会亲自出来挑选。有时候他们到我家打听伯伯消息,问么时候来?他知道了很高兴。有时和我父亲一起切磋样式,舞台上一把好扇子,增加了戏剧的神韵,所以要用“心”去做。我父亲手中的那把扇子,就是给诸葛亮设计的鹅毛扇同一个样式,他多做了一把,送给我父亲。他还许诺,用坏了再给你做。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十分爱惜,不允许别人动他的这把扇子。母亲给这把扇子做了一个布套。天气一冷,他就赶忙收起来。所以,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这把扇子还在身边,还是完好的。
未州伯伯做好一批扇子,还为另外有需要的客户刻上各种吉祥词语或者名字,然后装在一个特制的袋子里面。沿着汉正街下行售卖,他的扇子不愁销路,返回的时候基本上卖完。经过我家门口,总要和我父亲聊聊天,喝点茶,然后匆匆地往家里赶,因为要准备下一批扇子的制作。我还记得,每年红橘上市的时候,还忘不了给我们做几个“羽管橘皮枪”玩,这是我们小孩最喜欢的。
他有个心痛之结,就是大儿子不在身边。四八年国民党逃台湾时从被服厂子弟小学一起裹挟着撤走的,之后音信全无不知是生是死?父亲把祖母去世时的一张灵堂照片指给我看,里面有未州伯伯还有他的大儿子,我们叫他明星哥哥。世界上,哪有爷娘不疼儿的,儿子走后,他一下子就苍老了很多。
他的小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很聪明,很乖巧,总算给伯伯带来一些安慰。但是没有让孩子们继承他的手艺。我的父亲也很喜欢他,他很有礼貌,书也读得好。父亲要我向他学习,未州伯伯听了总是禁不住露出笑容。
日月如梭,没有想到两岸的关系松动了。我父亲终于和他台湾的亲家取得联系,于是拜托他,寻找在台湾的明星大哥。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终于在高雄找到了他。不幸的是,未州伯伯没有等到父子团圆就去世了。后来明星大哥回大陆探亲,专程来我家看望我的父亲。父亲十分激动,拿出当年伯伯做的鹅毛扇,讲述伯伯一生的酸甜苦辣。大哥说,海峡两岸要统一啦,我可以经常回家。可是如今明星大哥也去世了,盼着这一天,盼着这一天。
洋铁匠伯伯
2001年我在上海女儿家小居,上海虽然繁华,但我还是想念我的家乡,我的女儿看我寂寞。经常带我游览上海。一次到七宝镇,古镇有一个民俗蜡像馆,令我久久不能忘怀。这是清末民初的情景,特别在一群工匠的蜡像面前感到非常熟悉,我想到我家武汉汉正街周围不也是生活着这样的群体吗?我穿越时空,来到本家的一位伯父面前,他就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洋铁匠人,他在汉正街杨家河租了一个小门面。施展他的手艺。
我的这个伯伯,他们那辈人都喊他洋货,爸爸叫我喊他洋货伯伯。我大惑不解,问爸爸,他姓杨?爸爸说,他姓蔡,洋货是我们叫的外号。洋货伯伯,长得有点呆萌,圆圆脸,总是挂满笑容,有点像蜡像馆蜡像洋铁匠,忠厚老实。他从农村来,当洋铁匠的徒弟,倒是练就了一手好手艺,只是30多岁还没有老婆,大家张罗给他介绍对象,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又过了一段日子。听说洋货伯伯要结婚了。原来河南有个女子,家乡受到水灾,到汉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已经搬家了。洋货伯伯见她可怜,收留了她,他们两情相悦,也就成了亲,我跟随父亲参加了他的婚礼。新娘能干端庄,又贤惠,很快成了好帮手。第二年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她说她要感恩汉口,儿子就叫汉生。由于他们的勤劳节省,在街上小巷子里盖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把岳母也从河南接来,一起过日子。他家前面是铺面后面是房间,就像我照片上的那一位洋铁匠。
由于他老实勤奋一生,他们终于过上好日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他原来居住的地方改建,不知道搬到哪里。听说两老相继离开人世。人生就这么短暂,使得你来不及品味酸甜,他就消失了。感谢蜡像馆,幻影中让我自由穿越时空,留下一段乡情乡愁甜甜的回忆。
街上的图书馆
在五、六十年代,使我忘不了的是吴家私巷口街上摆设的“伢伢书摊”。小时候,我以为那就是图书馆。书摊依墙而立,算是我们那里条件好的书摊了。书摊老板,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模样,长袍马褂,瘦瘦的。他有点文化,可能是一个失意文人,也很和善,因为书摊的读者大多是小孩,他讲话声音很轻,有时还把书的内容讲给看不懂的孩子听,他倒像个老师,我很钦佩他的知识。后来他的书摊扩大到出租、出售旧书(我们叫'字书’),我也常常去买些廉价的书,如今我家里还珍藏着那时在他那里买的书呢。因为这些,他的生意比别的摊主好,他的书摊还养活一家人。
靠墙摆了很多长椅子,还有个账桌,他坐在那里,一边照看摊子,一边整理伢伢书,新到的书,将封面编上号,撕下贴在一张大纸板上,相当于一个目录。然后用牛皮纸将书装订好,工工整整地写上书名和编号后,放上书架;将旧书和破损的书取下来,又重新装订。我们常常盯着老板装订,看有什么新书来了,好先睹为快。书摊经常满座,有时伢们就坐在地上。小时我们在家淘气,家长就会拿出几分钱,打发我们:“去去,去租书看。”
看书其实不贵,大约售价二角一本的书,租金只要一分钱,厚一点的两分钱一本。如果我们几个伢合租,就可以多看几本。老板知道了,只要不是一本书几个人传阅,也就算了。租回家去看,一天的租金翻一番,大人们喜欢租回家看。因为我小时候喜欢看故事,喜欢临摹伢伢书里面的人物,因此也常租书回家,我从伢伢书里学到了很多知识。可以这么说,伢伢书是我的启蒙老师。
“伢伢书”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大量的毁坏,幸存下来的,受到收藏家们的青睐,据知,曾经在武汉举行的第八届全国连环画展交会上,一本《李双双》的伢伢书,在竞拍会上的起拍天价竟是“1.1万元”!现在,社区都有阅览室了,很好。社区基层图书馆不一定要上规模,多收藏一些连环画类读物。要普及,要方便,面向少年,面向中低文化的人群,可能这样的图书馆就会像当年的伢伢书摊那样受欢迎。
两个男将
在五六十年代,老汉正街的居民,无论年纪长幼,都熟悉这两个人。他们年龄相仿,约莫三、四十来岁,都是男将。
一位是卖报的男将,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但嗓门很高。他每天从集稼嘴进入汉正街一直向上走到硚口,然后回转。早上十点左右,下午五点左右经过我们那里。老远他极高的嗓音传来:“卖报,长江日报,大公报,好消息。看今天的长江日报。”这时,我的父亲就会要我赶快在抽屉拿零钱去买一份报纸。为什么要赶快呢?因为他走很快,风风火火地,你马上喊:“买报!”他就会停下来,走远了是不会回头的。假如哪天有“号外”他就更忙。
一年四季,炎日、寒冬、下雨、下雪从不间断。一年又一年,有一次忽然我发觉,他带了一个小后生一同买报。后生显然不太情愿卖报,男将没法。过了几天,后生没来,又恢复到他一人卖报。男将开始老了,嗓音没有以前洪亮,走路还有点跛了。加上报亭的设置,零售人员的增加,不知从哪天起,他的身影从汉正街消失了。至今我还不知他姓甚名谁。
我好奇的是他拎着的篮子,篮子不大,用一块深色的布盖着。印色是什么东西,我还不认识,于是也跟在后面,他的生意不是很好,终于有个店子买“印色油”,他揭开布,我才发现“印色油”原来是这个东西。这个男将每天走不少的路,除了汉正街,汉口很多地方,他都去过。文革一开始,就没有看到他了。有人说,他是特务,被抓起来了。过了几年,我们又看到他,仍然卖印色油,不过人已经老了。又过了几年,他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
人的一生在社会上结识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唯独这两位不相识的、普普通通的人,让我这辈子忘不了。是因为他们的谋生方式?还是他们的吃苦耐劳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