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遗产是人类历史上利用水资源在当代留下的历史遗存，它不仅反映了历史上人们利用水资源的智慧和成就，同时也是今天我们所拥有的重要文化遗产，可以从中获得历史知识、经验教训和教育资源，更好地保护当代的水资源、应对人类共同面临的水危机。
水利遗产的历史背景
水利遗产的产生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和制度环境有直接关系。欧洲水利遗产的产生较好地印证了这一规律。
欧洲70%的区域属于喀斯特地貌，为了满足生存、居住环境建设等需要，历史上欧洲地区进行了大量的水利工程建设，而喀斯特地貌则为人们获取石质材料提供了便利，这也是今天欧洲水利遗产遗存丰富的一个重要原因。
欧洲水利遗产的产生和欧洲的文明进程有直接关系，最重要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和罗马帝国时期。古代希腊文明是公认的欧洲文明源头，这一时期创造了欧洲水利工程的原始范式，包括城市引水供水、蓄水、水分布设施、用水的末端设施、沐浴和水冲厕所等。这些水利遗产大多产生于公元10世纪至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市遗址——克里特岛上的克罗索斯王宫遗址（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2000年），可以看到完整的早期城市供水系统。
为我们留下丰厚水利遗产的是罗马帝国。罗马帝国继承了希腊的水利文明，同时又加以发扬光大，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水利文明。从公元1世纪开始，罗马帝国修建了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以城市供水为主要特征的水利系统。罗马帝国的繁荣与水有直接关系，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常典型的现象。在罗马帝国时期，不仅修筑了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水利工程，也将水和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紧密联系起来，将水的消费在政治、社会生活、文化艺术等领域发挥到了极致。
罗马帝国庞大的水利工程，首先是从引水渠开始的。喀斯特地貌地区地表河流稀少，无法满足城市进一步扩大及产业发展的需要，因此，通过引水渠引水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手段。在公元前4世纪，罗马城就已开始修建引水渠，在罗马帝国的繁荣时期（公元50年—300年）修建了数量庞大的引水渠，从苏格兰到伊拉克，从高加索山脚到撒哈拉沙漠，罗马帝国的引水渠无处不在，仅在高卢地区就修建了300多条。这些引水渠有的长几十公里，有的长达数百公里。例如西班牙的拉斯梅德拉斯的引水渠长达600km，葡萄牙的特雷斯引水渠长达230km。
罗马引水渠遗址
在罗马引水渠中，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引水渠桥，它是引水渠的标志。引水渠桥事实上已超越了它的实用价值，成为罗马帝国统治的象征，被称为“罗马的旗帜”。罗马帝国统治所到之处，都能够看到引水渠桥。
特别要指出的是，罗马帝国大规模的水利工程修建是一种制度安排。为了稳固扩张占领的领土，罗马帝国采取了大规模修建城市的方式，而这些城市都有统一的要素，包括供水排水设施、市政厅、广场、浴场、城市道路等。其中城市水利系统是最基础、最重要的基础设施，一个城市的修建，首先是从城市水利系统开始的。从规模上来说，罗马帝国为了显示对埃及和希腊文明的超越，在城市水利的建设上采取了超大规模、超越实际需求量的建设范式，尤其是罗马引水渠，只要是罗马城市建设所到之处，不论当地水资源条件如何，都必须修建。这就是罗马引水渠横跨欧亚非几大洲四处开花的原因。罗马帝国的水利包括工程、技术和管理制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被广泛应用。
欧洲水利遗产类型
罗马帝国时期的大规模水利建设，基本上奠定了今天欧洲水利遗产的样式。以罗马帝国水利遗产为主，加上一些地方性的水利遗产，可以对其进行初步分类。
○城市供水设施遗产
○喷泉
喷泉是起源于古代希腊的末端用水设施。在罗马城市中，城市供水是一项公共工程，因此城市的管理者和建设者必须要为市民修建大量的公共设施，喷泉就是其中最重要的设施之一，通过供水系统将引水渠的水分送到城市各个角落的喷泉中，供市民使用。意大利的庞贝城，几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让人们取水的喷泉。
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水的神圣性的展现，喷泉具有了超越一般日常生活的价值，发展出纪念性和装饰性的功能。这样的喷泉在欧洲城市随处可见，例如罗马市政厅前的喷泉、巴黎协和广场上的喷泉等等都非常有名。
同时，喷泉在各种楼堂建筑、广场被大量修建，成为权力的象征，一个城市的中心喷泉广场往往就是城市的中心。甚至在很多战争中，一个城市占领了另一个城市，很重要的环节就是把这个城市的中心喷泉搬运到自己的城市。
罗马特莱维喷泉
○水卫生遗址
主要包括浴场和冲水厕所2个部分。在罗马帝国城市中，浴场和冲水厕所是城市建设中最早建设的部分，甚至在很多城市中会修建专门的引水渠为浴场供水。沐浴是罗马人重要的生活方式、“罗马化”的重要象征。
冲水厕所作为公共卫生设施，往往是和浴场配套修建的。美国城市史研究大师刘易斯·芒福德写道：“罗马对城市卫生和城市形式最典型的贡献，大约就要算浴池了。从有关大型浴池的发展史的记述中，我们甚至可以看出罗马城乃至于罗马帝国本身的简练历史。”
○水井
今天在欧洲有大量的古代水井存在，其中很多仍然在使用。事实上，水井是欧洲最古老的水利设施。在大规模引水渠修建之前，水井一直是很多城市最重要的取水设施。由于喀斯特地貌影响，欧洲大多数城市水井修建十分困难，往往需要挖开石灰岩，深入到地下几十米才可以获得水源。例如，意大利中部城市佩鲁贾的埃特鲁斯肯水井深达37m，在地面上，它只是一个宽约1.5m的石头水井建筑，蔚为壮观的部分在地下。今天水井的内部可以供游人参观，在水井中部有一座桥可以供参观者观看井底。令人赞叹的是这一切是在2000多年前技术手段有限的条件下完成的。在今天，水井的底部仍然能聚蓄至少3条岩石石脉水，供人们使用。
○运河
在欧洲很多濒临海洋的城市有大量的人工河道存在。这些河道在古代修建，主要是为了引水、排水和水上运输。目前欧洲还有2万多条运河存在，尤其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意大利威尼斯等城市，运河是这些地方重要的交通设施和供水排水设施。威尼斯被177条小运河分割为118个小岛，纵横密布的运河和丰富多彩的建筑共同构成了威尼斯城的特征。大运河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威尼斯重要的商业建筑和市政建筑大多数都建设在大运河两岸。由于运河的修建，在沿岸也修有大量的水利设施，包括码头、取水设施和排水设施、闸口等等。
威尼斯运河
○蓄水池遗存
○农业灌溉遗产
农业是古代欧洲重要的生产部门，因此历史上修建了大量的农业灌溉工程，有非常重要的文物价值。例如在法国蒙彼利埃的干湖农业灌溉区、西班牙瓦伦西亚农业灌溉遗址都是享有较高声誉的农业灌溉遗产。
○历史文献
记录历史上的水利工程建设和水资源管理的文献，是重要的水利非物质文化遗产。从民间到博物馆,这些文献资料有丰富的保存，例如在法国蒙彼利埃国家档案馆就保存有大量中世纪以来的水利和水资源管理文献，蒙彼利埃干湖农业灌溉区的村庄中今天仍然有人专门保存着超过百年的水资源管理档案。
欧洲水利遗产现状
欧洲今天仍然保存有大量的水利遗产，而且其中的很多仍然在使用。有些水利遗产虽然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功能，但是在人们的保护应用中显示出了新的价值。
○受到文化遗产政策的保护
欧洲的很多水利遗产由于有重要的历史和文物价值，受到了从国际到地方政府各层面文化遗产政策的保护。一些重要的水利遗产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例如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整、最壮观的2座罗马引水渠桥——法国南部的加尔引水渠桥和西班牙塞哥维亚引水渠桥。欧洲有完善的文物保护政策，包括水利遗产在内的历史文化遗产受到所在国文化遗产政策的保护，欧洲大量的运河就在多国签署的《欧洲运河宪章》的保护之下。
加尔引水渠桥
○作为城市文物性景观受到保护
在欧洲城市或者乡村中，只要是古代的水利遗存，人们都会将其作为城市的景观精心加以保护。如建于公元80年的罗马竞技场，为了满足观众用水需要，场中修建了92个喷泉，今天这些喷泉仍可以看到，多数都得以精心保护。
○仍然在发挥作用并得到保护
欧洲大量的运河仍然在使用中，尤其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意大利威尼斯及英国的很多城市，运河直到今天还在发挥着供水排水、水上交通的作用。这些运河受到政府的保护，不仅有法律的保护，同时也有各种措施保护运河的设施以及功能完整性。罗马是喷泉最集中、最典型的城市，今天仍然拥有3000个修建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喷泉，其中1200个仍然在流淌着清水，供人们免费使用。
○通过博物馆的形式加以保护
一些重要的水利遗产建成了博物馆，一方面是对其进行保护，一方面是进行公众教育。例如上文提到的法国加尔引水渠桥、西班牙塞哥维亚引水渠桥、葡萄牙里斯本引水渠桥等，都建了专题博物馆，对引水渠桥的历史、建造方式和历史地位进行介绍，对重要的档案和实物进行保存研究。欧洲也是世界上水博物馆较为集中的地区，很多水博物馆对水利遗产保存发挥了重要作用。
○修建专题公园
一些重要水利遗址被建设成公园，进行活态的保护和展示。如今天的罗马城郊建有引水渠公园，公园宏大开阔，一条条古代引水渠遗存跨越其中，让人们对古代的引水工程有直观的了解，对水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将水利遗产打造成旅游景点
在欧洲，一些水利遗产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供人们参观，产生了新的价值。
意大利卡拉卡拉浴场遗址
启示
对水利遗产的保护必须建立在对水利和人类社会发展关系的深刻理解之上，必须对水利的重要价值有深刻的认识，才能自觉地加以保护，而不完全把它当作一种旅游产品。这是对我们有较大价值的启示。
郑晓云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助理、研究员，法国水科学院院士，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领军人才，国家“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理论名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国际水历史学会主席。
刊于《中国水利》2018年第11期，原题为《欧洲水利遗产的历史内涵与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