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岁月——忆延安插队三题/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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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简介
叶延滨自选诗二十首
干妈——陕北记事之一(选章三)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转过脸去,
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
她会合上干瘪的嘴,
我会流下苦涩的泪。
十年前,我冲着这豁牙的嘴,
喊过:干妈……
我驮着一个“狗崽子”的档案袋,
到圣地延安,
为父母赎罪——
为他们有神的力量,
没有在监狱,炮火中倒下。
为他们有人的弱点,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这个娃娃!
为他们在语言当子弹的战场,
只会说实话的嘴巴,
被无数弯着的舌头打垮……
带色的风清扫这狼藉的战场,
我是卷进黄土高原的一粒砂。
连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讨厌我,
丧家狗——实际,也不算难听的话。
“孩子,住到我们家吧。”
“不!我不需要听怜悯的话。”
“孩子,我们老俩口也要个帮手,
我为你做饭,你替咱担水……”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这块砝码!
从此,我有了一个家,
我叫她:干妈。
因为,像这里任何一个老大娘,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王树清的婆姨”——人们这样喊她……
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
带着刺鼻的烟锅味,
带着呛人的汗腥味,
带着从饲养室沾上的羊臊味,
还有从老汉脖子上擦下来的
黄土,汗碱,粪沫,草灰……
没几天,我雪白的洗脸巾变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唤我的毛巾。
我不声不响地从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条毛巾搭在铁丝上,
两条毛巾像两个人——
一个苍老,
一个年轻。
但傍晚,在这条铁丝上,
只剩下一条搓得净净的毛巾。
干妈,当着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别嫌弃你大叔,
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
心,还净……”
我愧对她头上的白发
十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舞台,
有多少个悲欢离合,多少个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泪,
作为对干妈所有美好回忆的句号!
啊,十月的鞭炮炸响,
乡亲们才告诉我这个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陕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个好心的乡亲,
在骗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谁呢!怪谁?谁?!
没牙的嘴啃着羼糠的窝窝,
佝偻的腰背着沉重的柴草,
贫困——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这个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红星就在这里照耀!
她说过,当她还是一个新媳妇,
也演过“兄妹开荒”,
唱过“挖掉了穷根根眉梢梢笑”!
“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
啊,请百倍爱护我们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贫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种子,都将失去发芽的生命力!!
——干妈,我愧对你满头的白发……
干妈,你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告诉我,你那没合上的嘴,
想对我说些什么话?!……
1980年10月号《诗刊》首届青春诗会专号
中国
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
双手拳在胸前,
“HowgreatChina……”
她赞美着老态龙钟的长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对于我的祖国,长城——
只不过是民族肌肤上一道青筋,
只不过是历史额头上一条皱纹……
请看看我吧,年轻的我——
高昂的头,明亮的眼,刚毅的体魄。
你会搜寻不到恰当的赞美词,
但你会真正地找到:“中国”!!
1981年
想飞的山岩——惊心动魄的一瞥
一只鹰,一只挣扎的鹰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进山腹
两只绝望而又倔强的鹰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风中颤动
一块想飞腾的山岩
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啊
永远只是一瞬
浓缩为固体的一瞬
想挣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个凝结为固体的梦境
一个酝酿在诗人心中
来不及写出的悲壮史诗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续数千年追求的痛苦
对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听凭命运的安宁
那颗心早已是石头了
她早已不会动
也永远不能动
想飞的鹰,你能飞吗
当你挣脱这浓缩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将需要你
用耸立千年的雄姿换取
你将消失
和禁锢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会飞的
你的飞腾是一场山崩地裂
你的身躯会跌入大江
你的灵魂是真正的鹰
骄傲地飞越神女峰的头顶……
1982年
棋的悲剧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写着:马
马没有腿儿
只好让别人夹着跑
然后啪地掷到棋盘上
哟,好疼!
规则是记牢的
棋谱是烂熟的
只是命运不是自己的
明知这一步错
偏偏没办法说
哎,臭招!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
舍车马保将帅
输赢都是挨吃的货
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
呀,如果!……
1989年
敛翅的鹰
敛翅骤落危崖
爪如松根嵌入石缝
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
折褶荡啸云霄的浩气
折褶英雄未泯壮志
也折褶孤独折褶寂寞
折褶追求者的目光和风!
骨缝里也有几丝悲怆
血液里游曳欲望的蛇
俯瞰这混沌苍茫的世界
没有闭上的一双眼
是群山上浮起的星
蓦然双翅轻展
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
消失于残阳殒灭的
沉沉深渊……
泰山顶听天街风啸
一夜风啸人难寐
气度不凡的天风
吹我成鱼——
一条在风中挣扎的鱼
在音乐中游弋的鱼
误入天国的鱼
一条找不到自己今夜梦的鱼!
游不进梦,因为风
难觅自己,因为风
是风声鹤唳却有万千豪气
从天庭直落九霄的风
从石头冲窜苍穹的风
从老树中发芽的风
从小草上跌落的风
更有来自鼓来自钟的
才配成这天街天风!
是石碑们在合唱苦难风流?
是吟哦帝王巡幸的十八盘?
还是挑夫的长喘
还是朝香的低喃
高亢奔放深沉委婉低回浅吟
……
啊,莫不是蒲松龄
留下一盏孤灯
唤出万千精灵?!
夜宿天街不寻梦
长卧天街听风啸——
这一夜长如五千年
又短似一声鸡啼
黄河桨
老船工死了
闭了眼还扬着一只手
儿子掮起这只手又走向
河滩……
多么令人惊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连为一面桨
手轻抚黄水,手扬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咛:
儿哟!……
1991年
缺席的狼
羊群一天天壮大了
小羊们的教科书上有一章
——关于狼
世界上已很久没有见到狼了
羊与狼的一章是在
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页
没有教授怎么开课?
羊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
一辈子才听过一句:狼来了……
只好去请狼的远亲,狗
狗已经在都市狭小的空间变成吧儿
小吧儿们害怕羊头上的那些犄角
去请狼的朋友狐狸
狐狸没请到只找到一只猫
猫正忙着请律师告老鼠偷了他的早点
于是只好排队买票上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狼,只吃过鸡
没见过羊,警惕地把鸡藏在尾巴下
回家的路上有个孩子喊了声:狼来了
疲惫的羊们立即精神抖擞
好像准备迎接高贵的客人……
1994年
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
在奥赫里德城边的小山上,有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牧羊人对我们说,这个教堂从来就没有建成过,白天建好,晚上就会坍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