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日报-10版:文化周刊·布谷-2023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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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年是我的本命年。春节回乡那天下起了雪,苍山莽莽,一片洁白,难免让人心生感慨。抬眼望这连连绵绵的山,走过去,山那边,就是老家。
在外漂泊三十多年,逢年过节,偶尔回山里老家小住,可是来去匆匆,碰到三姐的时候并不多。这么一来,我能记住的三姐的样子,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情景。
七八岁那会儿,农村老家还不富裕,人们所说的过日子,其实就是每日里和土坷垃打交道,从土里刨食吃。大山内外的交流,一大半来自露天电影,另外就是走村串乡的小商小贩,还有赶集和正月里到岔沟看落子。小商小贩里的手艺人不少,他们弄的玩意儿其实不新鲜,不过新鲜的是他们每年总能按照节令来,也就能打破山村的寂静,让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
很快,我上了沟里的小学,然后就是到乡里上初中。上了学后,日子就规律了。这规律想起来挺可怕,那就是好像跟三姐的日子没啥交集了。我甚至想不起来,平时三姐在干啥,她啥时候不上学了,她是不是稀罕我。模模糊糊的,是三姐有时候帮着做饭、喂猪,在夏天里去薅苗,也许会去山上捋山杏、刨药材。
我总觉得三姐不一定稀罕我,她不但给我起外号,还总爱在吃饭的时候逗我,让我上桌不是,夹肉不是,吃大米干饭也不是……当然,最后我仍旧是上了桌,吃上了肉和大米干饭。
日子就像村边的小河,顺着它往山外走,就会到山湾子、大山嘴子,到下板城。等我上初中的时候,三姐的日子也有了新变化,她得找婆家了。
老家到处是山,翻过牤岭子,顺着山腰往下走一里多地,也是在一条小河边上,是另一个庄,叫后沟,三姐未来的婆家就在这里。找婆家是迟早的事儿,离了这条沟,翻过那道梁,就是居家过日子了。
三姐夫人不错,这感觉多一半跟他当兵有关系。那时候,三姐夫在北京的部队里当兵,三姐作为家属还去部队看过,照了不少照片。这人一成了军人,那精气神就掩不住地不一样,让人一看,就是利索、奋发、朝气蓬勃。我觉得三姐应该是挺满意的,家里的镜框里,有不少是三姐夫在部队里的身影。
三姐嫁人了,我后来就往更远的山外走,去了县城上高中,跟三姐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三姐要回妈家,回妈家就是一大桌子人吃饭。过年时候这饭,也跟老家的山一样,多少年都不变。拆骨肉、凉猪肝、猪头肉、白菜心、小炒肉、粉炖肉、炸丸子、熘肥肠、烧排骨、糖肉片、熬酸菜、蘑菇汤,配上大米干饭,一道比一道硬。不过这时候,三姐不管我叫外号了,也不在吃饭时跟我开玩笑。饭桌上的乐子,就这么少了一道。
这次回家见到三姐,她已不年轻了。
三姐在春节里,连着安排了两顿饭。摆上饭桌的,仍旧是传了多少年的硬菜。我其实已经有糖尿病了,但这些菜还是吃了很多很多。饭桌上,大姐已经六十多了,连最小的我都快五十了。我们这些几十年前的一家人,在新年的时候,又重新聚到山窝窝里,多少日子都已如村外小河里的流水般远去,可是这一刻,我们又围坐在一起,重温过去的年。
我们的年,当然是因为三姐的一顿饭。回首往事,这么多年,我们的相思相念、相聚相守,无不是因了这一顿饭。这顿饭,滋润了愁肠,拉回了记忆,温暖了彼此。这顿饭,让我们怀念已逝的先人,他们给了我们生命,让我们重聚一堂,在人情渐趋淡薄的今天,感受亲人的热度与力量。
夹起一块拆骨肉,不由让人想起四十年前——那是爸妈健在的日子。那时候,三姐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老姑,每到正月里都会请亲戚朋友吃饭。老姑眼睛不好,但是做得一手好菜。她的这门手艺,被几个孩子继承下来,三姐当然是其中岁数小的,在今天仍能让饭菜保留老姑那时候的味道。
老姑不在了,爸妈也不在了,没人再隔着墙头喊我们去吃饭。吃着三姐这菜,咀嚼着童年时老姑留下的味道,心头只剩下对故人的思念。
还好,三姐和哥哥、姐姐们都还在,爸妈和老姑编织的亲情都还在。走在回城路上,耳边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声音:“燕头……”“燕头”是三姐的小名,是三姐留给我的声音记忆,对于她的大名“谭素芝”,反倒是有些陌生了。
太阳又要落山了,肚子也有些饿了。在这元宵佳节刚过的正月里,却有些想念三姐做的饭菜了。还好,回来的时候,三姐给装了两道硬菜。这硬菜跟饭店里的很多美味都不太一样,咂摸咂摸,它是啥味道呢?该是老家过年这餐饭的味道,也是亲情的味道。这味道的好,以至于我对三姐的记忆,好像就只剩下了“吃”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