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不多，但有一句话是她经常说的，我记得很牢：把病人当作一个人看待，想办法解决他的痛苦，不要眼睛里只有他/她的病。
把病人当作一个人看待不要眼睛里只有他/她的病她姓谢，祖上世代从医。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医，生了6个子女，要求子女必须学医，否则不认亲。理由有二：一是当医生的人必须有德，能保证他们做个好人；二是医生是个手艺活，好歹饿不死。6个子女都听话，纷纷考上医学院。
她是老小，出生在抗日年代，解放后读的医学院。姐姐哥哥有在国外的，要她出去，她说：祖国建设需要有知识的人，我要顾大家。谢医生就这样留在了国内，从事妇产科工作。“文化大革命”时期，她被当作右派下放到监利一个村庄，她也不抱怨，只打包了一箱子常用药品和医学书就去了。
那是真正的农村，她每天既要干农活，还要在田间地头给乡亲们看病。农村医疗资源匮乏，没有医没有药，常有外伤后感染溃烂的、被蛇咬伤的、肺炎拖成心衰、肿得眼睛都看不见的……她是妇产科医生，这些都不是她的专长。可是不能看着病人痛苦不管啊，没有办法，凭着医学院的基础，她用手头仅有的药物，给农民们看病。实在不懂的，就回去猛翻书，到最后，每本医书都被翻散架了，又被感激她的农村妇女用纳鞋底的粗线紧紧地缝上。
农村人苦，难得有机会求医用药，所以，大多数病人一用个抗生素，就能药到病除。于是她远近闻名，当地人称谢神医。
让她更知名的是一起事故。
正是夏天，要收谷子的季节，突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谷子一旦烂在地里，一年的收成就完了，村里所有人都在冒雨收谷，她在卫生室里守着病人打针。有人冲进来喊：“6个人一起被雷打死了，谢医生，你赶紧去看看。”
旁边的病人拦着她，说雷电无情，搞不好就打着谁。
她想：是人命啊。雨衣都没穿，就冲了出去。
下放结束，她被点名到省妇幼保健院上班。临行，远近乡亲都来送她，农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就是鸡鸭、大米，装了满满一板车。
今年她已经84岁高龄了，仍然耳聪目明，头脑清楚，一个月来医院做一次教学查房，这些故事都是她的弟子零零散散告诉我们的。她话不多，但有一句话是她经常说的，我记得很牢：把病人当作一个人看待，想办法解决他的痛苦，不要眼睛里只有他/她的病。
他对孕育的生命是全心全意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我大学实习时，他就是妇产科主任。
那时别说男妇产科医生了，就连我的男同学们也鲜有实习妇产科的，妇产科清一色的娘子军。每次查房，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人又高又瘦，头发花白，白衣飘飘，后面跟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医生，就像大公鸡领着它的母鸡们巡视领地。
我不知道他的年纪，按年轻女孩子的眼力，总有50岁了吧，不苟言笑，说什么问题都是寥寥几句话，一群女医生频频点头。
实习生他基本上都不理会，我们也不敢靠近他，那时我们大部分人还没谈过恋爱，不好意思当着男子的面听那些令人尴尬的“阴道、出血、疼痛”等字眼。
实习三个月很快过去了，再见到他是10年后，我因为月事不规则去看病。
妇产科没有隐私可言，焦急的病妇们团团围在诊室办公桌四周等着叫号，好像不盯着，电脑里的名字就会被略过似的。我也挤在人群中等着。桌前坐着的就是他，与10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脸的严肃。
我前面的一个小女生断断续续出血了几天，做完检查给他看，他简短地说：“是宫内孕，吃点药吧。”埋头写病历。
小女生无助地看看周围的人群，小声说：“我不要孩子。”人群冷漠地沉寂着，他应该是见惯不惊的，抬起头：“头胎，很可惜的，别着急决定，跟家人商量商量。”小女生固执地摇头。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耐心，劝说道：“孩子是上天的礼物，很难能可贵的，别轻易拒绝。你是一个人？不要怕，会有很多人帮助你，我们也会帮助你的。”小女生低下头：“我再想想。”他倒也没强求。
轮到我了，没什么要紧的，开点儿药就好。
不久前，我又一次见到他，离上次又是10年了。大过年的，瞅着医院看病的人少，我去问问子宫肌瘤的事。空无一人的妇产科门诊走廊尽头，他坐在桌子后面记着笔记，全是密密麻麻工整的英文。我一眼就认出他，模样仍没有变，稍微老了点，头发全白了，还是很浓密。算算至少是70岁的人了，应该是退休后返聘吧。当然他不认识我，我也不好意思自报家门：我曾经是您的学生。
做完检查，他建议我拿掉子宫：“这么大的肌瘤，怀孕几无可能，子宫已经没有用了。”开了术前用的药。我随口答：“怪不得，好久没避孕也没中过招，”又问他，“用药期间来了月事，是不是得停用。”他说：最好如此。他像想起什么，问我有没有小孩。我答：没有。
我谢过他，接过处方准备出门。他突然喊住我，说：“你还是等下次月事后再开始用药吧。这个药物孕期不能用的。万一你现在是怀孕了呢？早孕有时候查不出来，那就太可惜了。”
我突然有点感动，他对孕育的生命是全心全意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他忘了，我是就要拿掉子宫的女子；或者，他知道，我是就要拿掉子宫的女子。
虽然知道怀孕不可能，我还是听他的话，等到下次月事后才用了药。
现在，我已经做过手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可想起他，会有一种想回到年轻时的冲动：怀一次孕，让他为我保驾护航，他一定是最好的妇产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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