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茶叶传入藏地,已然生成一个悠久且清晰的历史谱系相比,咖啡在何时,从何地以及如何进入西藏,确是一个新鲜但含混的话题。
从人类行为学的角度讲,模仿、借鉴与交流是自古延续的种族基因。咖啡与现代人类社会所有经过全球性传播进而确立地位的现象级物种一样,它最终成为一个跨文明的存在,存在于市场扩张、文化交流、风俗互渗等一系列逻辑链条之中。当今世界的三大流行饮料:咖啡、可可、茶,无一例外,皆是上述过程的产物并同时参与了过程的塑造。
20世纪早期的欧洲咖啡馆
20世纪初的布达拉宫摄影/贡博扎布·崔比科夫
咖啡馆是世界流行文化的重要载体
正因如此,咖啡与西藏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讲,再明朗不过:咖啡是西藏实践现代化一个明确的符号象征,而西藏,是咖啡的世界性特征得以强化并持续创造文化多样性生长的绝佳佐证。
咖啡入藏,百年演义;历史风云,震荡唇齿;小文爬梳,供君审讨。
提示:全文9000余字,需耐心阅读。
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参读鄙人另一篇拙文,讲述红酒与西藏最早的渊源:
大航海时代、古格王朝与葡萄酒
01
十九世纪:没有咖啡的高原苦旅
利特代尔沮丧之极。在经历炼狱般的长途夜行,并奇迹般地战胜了一次又一次暴雪、背叛、袭击和死亡之后,这位英国绅士带着妻子侄儿与两位好基友,以及宠物狗丹尼,终于站在了梦寐以求的秘境入口——现在,这支风尘仆仆的奇特英伦队伍,距离西藏高原首府拉萨仅仅七公里,一步之遥,他们即将亲眼目睹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喇嘛王国”,以及亲历凯旋之后,可以想象的盛大欢呼与荣耀加身。
然而现在,五百名武装藏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解释恳求和慷慨行贿全部无济于事。利特代尔夫人灵机一动,使出了杀手锏:她开始声称自己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皇的妹妹,代表不列颠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荣誉拜访贵地。
西藏噶厦政府时期的骑兵来自:西藏老照片
最终的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周旋皆是白搭,那些看似愚钝的守卫者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将这群“形迹可疑”的西方人驱逐出境。
一种“永恒”的致命打击。
是的,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幸运女神不会自始至终眷顾充满勇气的英伦绅士、女士以及憨厚小狗,在被无情驱逐之际,这群精疲力竭、无奈至极的人们,心中所渴望的,除了永远无法抵达的拉萨,肯定还有对故土的怀念。
“来一杯冰镇威士忌或者热气腾腾的咖啡吧!”我敢打赌,他们曾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英式“望梅止渴”念头,借以提振彻底心灰意冷之时,狼狈不堪的身心。
西藏的防御性宗堡建筑来自:西藏老照片
这是1895年,19世纪的尾声,但是这种欧罗巴式的遭遇与渴望,肯定贯穿了整整一个世纪内前往西藏高原探险的西方人之全部意志。1892年,它是构成娇小柔弱的英国传教士安妮·泰勒坚韧信念的一部分;1889年,它是苦学藏汉双语的美国外交官威廉姆·罗克希尔被向导遗弃在藏北荒原时的绝望叹息;1872年,它是由哥萨克骑兵护卫的伟大俄国探险家尼古拉斯·普热瓦尔斯基上校三次试图进入拉萨无果后的苦涩慰藉……无论从东南西北,这群试图进入西藏高原腹心地带的探险旅行者们,除了一路战战兢兢,注定无功而返。
这多少源于彼时,英俄两国在南亚与中亚殖民扩张相遇造成的相互博弈,以及危机重重的清帝国向西藏地方政权进行意识灌输的直接结果——西藏对西方人彻底关闭了边界。
俄国探险家尼古拉斯·普热瓦尔斯基上校
而实际上,那些以无畏与鲁莽之姿,仅凭借坚强的意志,踏入西藏境内的早期西方探险者们,身份的确多重且可疑——他们可能是传教士、但同时亦是学者或秘术士;他们可能是士兵,同时亦是间谍或地理学家;他们更可能是一些行为怪诞同时无法自圆其说的“朝圣者”……
这群小心翼翼地满足着来自国家力量或者个人内心欲望的旅行者们,的确用近乎传奇的真实经历持续激发着欧洲人对于高原佛国的好奇与窥视——“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和特立独行的文明模式,正是处于上升期的欧洲文明所渴望审视甚至征服的“空白之地”。
早期欧洲探险者镜头中的喜马拉雅雪山
于是,探险旅行者们记录沿途奇遇的风俗人情,搜集屡破纪录的地理信息,采集闻所未闻的动植物标本……并因此获得雷鸣掌声和巨大荣誉,然而从某个角度看,这仅仅是借第三者之眼耳口意,产生的一种文化和物产单向变形的知识性输出,除此之外,这些旅行者们几乎一无所获,尤其是在促进文明交流融汇方面,更是毫无建树,他们所取得的成就,甚至不如1624年抵达西藏西部并一度建立教堂的葡萄牙传教士,或者1774年在日喀则受到班禅喇嘛热情款待的东印度公司贸易调查员英国人乔治·波格尔,后者在娶了一位藏族妻子的同时,首次将土豆引种到了西藏。
布达拉宫想象绘画
无论如何,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官方间谍还是民间使者,只要踏上前往西藏高原的旅途,不仅意味着无法预测的安全和命运,艰辛的旅程意味着就连日常的饮品如咖啡,都将变成奢华的梦想。
对于这片巨大而模糊的认知真空,旨在推行新型“国际规则与文化秩序”的英国人显然逐渐失去了耐心,在取得了南亚次大陆的统治地位之后,不列颠帝国在全球的势力达到巅峰。英印殖民当局随即对跨越喜马拉雅的行动表现出异常的兴趣,数十年间,屡次试探,终于在1904年,由弗朗西斯·荣赫鹏上校率领远征军强行进入拉萨,用暴力打开了通往西藏的大门,英属印度自此与西藏重新建立起历史上那种含混暧昧又互通有无的关系。
1904年英军进入拉萨来自:西藏老照片
西藏高原重新面向世界有限度的开放,一系列混杂东西文化的震荡与交流,由此实质发生。
对于西方人来讲,这绝对是个好消息,至少意味着,没有咖啡的高原苦旅,即将不复存在。
02
二十世纪上半叶:从春丕河谷开始的咖啡之旅
1910年代,无疑是英国殖民者美好而得意的岁月。现在,通往神秘高原的大门已经敞开,他们可以在某个宁静的清晨或下午,休闲地坐在春丕河谷,一边啜着咖啡或者品味下午茶,一边从容地规划着如何扩张在喜马拉雅山南北的贸易版图与政治力量。
不得不承认,头脑敏捷的英国人不仅善于经营庞大的殖民帝国,同时又非常懂得如何平衡自己的日常生活,殖民者为南亚次大陆带来一整套严整的现代制度和语言器物,也带来了东方茶叶与绅士风度。现在,是时候将欧陆咖啡与英伦礼节,传播到依然保守并充满警惕心的“喇嘛王国”了。
春丕河谷
无论在军政还是文化上,这均是一次大胆而冒险的行动,好在掌握着现代性话语权的英国人自始至终充满自信,难道不可以吗?就数百年的殖民经验而言,上帝总是站在他们这边。
亚东地图来自:人民网
与此同时,中国国内的政局正在持续发生天翻地覆地的变化。清末边疆危机未除,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早已病入膏肓的清帝国一夜崩溃。
英印驻军军官荣赫鹏上校
如此“利好”之下,英国人几乎可以不受干扰地经营从春丕河谷开始的涉藏事业。无论是西藏的达官贵族还是英印的官吏商人,跨越乃堆拉山口,沿着景色宜人的春丕河谷依然是进出西藏最便捷与美好的通道:官使、士兵、商人,传教士、探险家、旅行者、留学生纷至杳来,人流与物流穿梭不绝,自此,西洋货物与英式生活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入高原,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开始真正传入西藏。
拉萨旧照来自:西藏老照片
现在,尽管西藏依然对外界保持着极其有限地开放程度,但无论是麦克唐纳夫妇(亚东英文学校创办人)还是古德爵士(英国驻江孜商务代表,职权相当于领事),总算可以在旅行的某个时候,认真坐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草地上,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了吧!正如同时期正在康藏高原进行自然与人文考察的那些西方博物学家一样:苦涩的咖啡竟为他们的旅程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甜蜜。
咖啡,作为一种新鲜的生活方式,随之被身份各异的西方人带入了西藏。
英军沿春丕河谷入藏
1930年代,麦克唐纳博士出版的《锡金西藏旅行记》
但最初,这仅仅是一种外来者的日常行为,与它被常常用作并列谈论却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茶叶相比,本地藏人对咖啡的理解和接纳,远远不如同样从次大陆输入的另一种饮品——甜茶。
不管怎样,这种黑褐色的汤水跟随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着春丕河谷逆流而上,进入了西藏人的视线和味觉。
最开始,藏族人还是按照对已知事物的理解,将其称之为“次格加”,意为焦茶。众所周知,熬焦的茶汤难以下咽,咖啡对于藏人来讲,似乎并不受待见。
所以,还是让它留在西方人的胃里翻腾吧,酥油茶才是统治西藏的最纯正味道。
但正如国家实力膨胀总是伴随着文化扩张,随着大英帝国在全球的成功,英式生活风俗与不列颠制度一样,逐渐显现出无穷魅力。咖啡之香逐渐从英国人的办公室和住所飘散开去,激荡着藏族人的口舌与内心。
亚东教会小学来自:西藏老照片
1923年,英国人费兰克·卢德洛得到任命创办江孜英语学校,包括之前1912年英国驻亚东商务委员会麦克唐纳夫妇创办的亚东学校以及1943年拉萨建立的英文学校,英语、英式教育与英式生活模式以一种相对柔和的方式锲入了藏族传统社会。
然而对于旨在推行新政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而言,现代教育只是系统性和长期性改革的一部分,急迫性和革命性的措施必须体现在新式军政体系的建立之上。1915年,应十三世达赖喇嘛请求,英国人在江孜成立军官训练学校,完全采用英式军事训练科目。
十三世达赖喇嘛推行的改革自一开始就凝聚了一批不甘于传统束缚的新型贵族和军官,这些沉迷于英式教育或醉心于英式军事的人群,是西藏境内第一批从内心折服于西方现代性文明,也是第一批集体沉醉于咖啡和西式生活的藏族人。
20世纪上半叶的西藏街景来自:西藏老照片
十三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土登嘉措
擦绒·达桑占堆是其中的代表,他的出生与经历,使之比起其他传统贵族和上层官员显得更为开放大胆,以至在某些行为中因太过“先锋”而成为“表率”。1920年代,“他(擦绒)的身边聚集了接受过西方教育和训练的军官,他们见面相互握手,用咖啡代替茶叶,甚至打网球。”(索穷:《翻越雪山看世界》)
他们时常待在江孜城,这里不仅有纯正的英语学校和英式军官训练学校,作为贸易通道的最重要节点,江孜城在当时聚集了最多的西方人士和异域思想,国际商贸迅猛发展造就了这座后藏小城的异常繁荣,在那个年代,它是仅次于拉萨的西藏第二大城市,也因时时受“西风”吹拂,成为西藏最“洋气”的城市。大约是1930年代,江孜城内出现了西藏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咖啡馆,名为“罗措”,光临咖啡馆的客人,除了英国人和其他国籍的西方人,还有印度人、尼泊尔人,以及行为新潮的本地藏人……
今天,“罗措户”的遗址仍存在于江孜老城,指示牌上书“当时为尼泊尔公馆,也是当时第一座咖啡馆所在地”。
江孜旧照来自:西藏老照片
西藏第一座咖啡馆“罗措户”的遗址摄影/索穷
从英国人带来的咖啡杯里,一群进取之士看到了丰富多彩的世界,更看清了异常冷峻的现实,他们逐渐不甘于被动接受外来的零星器物与体制片段,而是主动翻越喜马拉雅雪山,走向世界。由此而生的西藏留学潮,真正将西式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系统植入了一批藏人的血液。
先驱者还是擦绒·达桑占堆,他自始至终都是改革论者和英式制度的崇拜者。擦绒最早把自己孩子送往大吉岭学习,包括西藏最早的女留学生——他的女儿仁钦卓玛。紧接着,西藏的部分开明贵族,如车仁、嘎雪巴、彭康、索康等家族,也纷纷把自己家的公子、侄儿甚至儿媳,送往英国统治下的印度留学。
影响西藏近代史的擦绒家族
印度大吉岭在英国殖民期间,被精心耕耘成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度假和教育中心,而毗邻的噶伦堡,则因优越的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成为当时连接西藏和世界的主要贸易城市,一条“江孜—亚东—噶伦堡—加尔各答”的贸易路线,垄断了当时西藏的绝大部分国际贸易,亦因此吸引了西藏的众多商号长期入驻,他们在这里,学习着包括贸易在内的所有现代化规则和生活范式。
风光优美的印度大吉岭摄影/白云苍狗
这些在国际学校接受了纯正和系统英式教育的藏族留学生们,最终实现了从官方到民间的共同夙愿:“他们(留学生)态度气质上的变化……都能操正确的英语,……一切行为纯行欧化……”(麦克唐纳:《旅藏二十年》)留学生们将在英国殖民地学习到的欧式礼仪反向传回西藏本土,他们不仅在拉萨河边炫耀着新式的泳装,也将咖啡作为西式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带回了西藏,而作为母语文化的传承者,他们的行为更容易得到本族人的接纳、认可以及效仿。
大吉岭圣约瑟学校
2016年的拉萨,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拜访了当年的西藏留学生,至今仍然健在的斋林·旺多老人,老人精神矍铄,口齿清晰地回忆道:“(当时)西藏的部分贵族家庭里保留了喝咖啡的习俗,最早出现在擦绒家族和车仁家族,他们最早送小孩去印度留学,家里的行为和外国几乎一模一样。……尽管当时的拉萨并没有咖啡馆,但是藏语中,出现了咖啡最早的名称——‘GOFEE’(音)。”
西藏留学生合影,后排右一为斋林·旺多
1946年,噶厦政府派遣了最后一批留学生,就读于大吉岭圣约瑟北点(NorthPoint)学校,斋林·旺多为其中一员。
老人的讲述,是咖啡入藏的重要佐证。
从充满传奇的春丕河谷开始,咖啡进入了西藏,它从最开始的零星单向行为最终变成了一场多向度的主动传播。
03
二十世纪下半叶至21世纪:雪域咖啡“重生与复兴运动”
斋林·旺多在圣约瑟学院留学期间,目睹了英国殖民势力的衰退:随着英伦生活的逐渐撤出,西方礼仪也随之而淡化,曾经琳琅大吉岭街头的咖啡馆愈来愈少。
当他回到拉萨,英国人的形象在新型革命语境中,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咖啡几乎从视线中消失了。斋林·旺多记得:“1950年代,家里还仅存的小罐装咖啡,是来自印度的‘Nestle(雀巢)’,我用以招待贵客,但他们都觉得一股子焦味,难以下咽。”
咖啡在高原的命运,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1938年4月1日,雀巢咖啡诞生,从此风靡世界
这种认知的循环,是咖啡从孤独诞生到世界扩张并成为全球化符号过程中的异域再现。
自公元6世纪最早被埃塞俄比亚卡法(kaffa)地区的牧羊人发现之后,这种神奇的提神醒脑植物迅速流传至临近的中东和北非。穆斯林们欢呼雀跃,他们终于找到既不违背禁酒戒律又能兴奋大脑的饮品,“真主安拉赐予的饮料”——他们如此推崇这种苦涩的焦褐色汤水。
可能早在13世纪,大马士革,麦加等地就出现了世界上最早咖啡馆。强悍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更是意识到咖啡的无穷潜力,它在发展咖啡烹饪经验的同时直接垄断了咖啡的种植与东西方贸易。
咖啡最初被埃塞俄比亚卡法(kaffa)地区的牧羊人发现
可怜的欧洲大陆,直到十六世纪初,才开始领受并折服于咖啡浓郁味道,然而它偏偏来自那个令人头疼的异教徒国家。在欧洲人最初的认知中,咖啡无疑是一种“恶魔的饮料”,是上帝故意派来考验基督徒的意志与信仰。但咖啡的独特芬香终究魅力难挡,是浪漫的法国人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当时的法国国王、教宗克雷门八世脑洞大开,干脆宣布:“我们不能把这种美味让异教徒独享,让咖啡受洗为上帝的饮料吧”。从此,咖啡开始堂而皇之地征服欧洲人的味觉,并直接参与了欧罗巴精神的塑造:在伦敦、巴黎、法兰克福等地无数的咖啡沙龙里,诞生了启蒙现代世界的伟大文学、哲学、艺术与思想。
早期欧洲的咖啡馆,诞生了启蒙世界的文学与思想
17世纪,咖啡传入亚洲,在印度南部和印尼爪哇岛,咖啡开始规模化种植。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百年间,咖啡种植和生产迅速蔓延到加勒比海、非洲以及中南美洲的欧洲殖民地。
现在,只剩下“孤绝于世”的帝国边疆——雪域西藏。
清朝最大的通商口岸——广州
直到1980年代,中国开始推行旨在接轨国际的“改革开放”,西藏和内地几乎同时,再次向世界打开大门,久违的全球风尚才再次渗入古老东方。
数百年来,西方人对西藏尽情想象,并因此塑造了西藏的“世界形象”。这一次,他们满怀着激动和好奇,重新以一种不同于先辈的轻松愉悦方式,走进西藏。斋林·旺多成为西藏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涉外导游,在他的回忆中,咖啡也随着外国游客重新出现在拉萨饭店等涉外场所。
承载国人记忆的“上海牌”铁罐咖啡
在风雷激荡和思想开放的八十年代,他们当然要将最时髦最文艺的生活方式引入拉萨。
《西藏人文地理》主编洛桑嘉措亲身经历了这场中国式“文艺复兴”在雪域的合奏,在他的记忆里,最迟到1987年,西藏自治区文联出现了拉萨市第一家咖啡馆——“拔嘎布”(藏语意为:白面具藏戏),由著名作家魏志远(时任《西藏文学》编辑部编辑、诗歌散文组组长)创办。咖啡馆里运来最时髦的上海牌罐装咖啡,但当时却无人拥有在高海拔烹煮咖啡的经验,无奈之下,自己竟无意间成了第一代“高原咖啡师”。每天,咖啡馆里聚集了正当青年的马丽华、马原、于小冬等人,他们写诗论文、争辩思想……形成名副其实的咖啡文人沙龙。
于小冬画作《干杯西藏》,1980年代的西藏文人集体回忆
罗浩作品《对话》
“拔嘎布”咖啡馆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当时高原的左岸,那一代“藏漂”的境界与理想与今日的“拉漂”不可同日而语。事实证明,这群从咖啡沙龙的细啜慢咽里走出的“藏漂们”尽管后来命运各异,但是他们的灵感和成名都源于西藏。
咖啡重新在雪域生根生长,依然延续了传统的路线:它首先在西方人和“先锋”群体里重生——这同时代表着格调以及隔离。当时流行拉萨普通家庭的,是另一种世界性饮料——可可粉,咖啡要成为高原人的普遍选择之一,还需要等待。
等待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变迁。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布达拉宫
这对于从小生活在遍布咖啡种植园国度的人来讲,简直难以忍受。
好在这种“噩梦”般的经历在随后几年逐渐结束,拉萨街头的咖啡馆开始增加,一场“咖啡复兴运动”让人始料不及地发生,本地人的主动参与成为无可替代的推动力量。
即使还一时无法接受苦涩的原味咖啡,机智的藏族人开始了对咖啡口味的改造:他们试着将咖啡粉放入甜茶杯,调和出混合清淡茶叶香和浓郁咖啡香的“鸡尾酒式”饮品!的确不错,传统+现代,东方+西方,味道真正美极了!
甜茶馆是拉萨城市生活的象征,它同样是外来文化的本土产物
比起传统的甜茶馆,咖啡馆同样可以享受拉萨慵懒的阳光,环境却更为舒适。在咖啡馆里,嗜甜的藏人族群,逐渐发现并从此异常青睐摩卡、拿铁、卡布奇诺等带有牛奶、巧克力或甜味的咖啡品种,他们也将咖啡馆发展成了交友、餐饮、娱乐、休闲的新场所,“‘咖啡+蛋糕’、‘咖啡+音乐’、‘咖啡+读书’,正成为不少西藏人生活的一部分。”
咖啡重生在西藏,并迅速生长,比起最初进藏的旅途,这一次,它显得轻松愉悦,也势不可挡。
咖啡馆在西藏迅速生长
从2010年代开始,咖啡在西藏的存续产生了新的变化:一群锐意进取的年轻人,以更为新潮和多元的方式,创新着咖啡的表达,也于口舌之外,坚定地寻觅着咖啡的人文气质。
他们开始注重咖啡豆的产地,咖啡生产的方式,咖啡的烹调,咖啡的包装以及咖啡所蕴含的精神,也更张扬自己创立的咖啡品牌与咖啡馆的独特性格。
“古林坊”、“甲瓦”、“藏喜”、“西子”、“猫屎”、“柠渡”……等等,这些拉萨最潮“咖啡新阵地”的掌舵者们,口中所强调的关键词,是原产地、有机、水温、人工、公平贸易、慈善等等咖啡从种植到烘焙,与世界前沿接轨每一个过程,他们所精心呈现的咖啡场域,是从现代、格调、设计、品味、设备、服务等等塑造咖啡馆与众不同之处的每一个细节。
拉萨咖啡馆正在不断创新个性摄影/白云苍狗
从21世纪初开始的这一次“咖啡复兴”运动,持续纵深发展,在雪域西藏的烈日下,它正在实现深层次的文化交融,正在导向多种可能性的未来……
“咖啡馆只会出现在繁华的地方。”斋林·旺多老人说。
拜伦(Byron)则坚信可以在西藏培育出上等的咖啡豆。
咖啡入藏演义,百年时代变幻。
(全文完)
——本文节选自孙吉:《咖啡入藏:一段百年历史演义》,有删节